第四章

第四章

那傅玉書是個女的,香港地產業巨子傅德軒,亦即是錦昌大老闆的獨生女。大喜之日,傅家轄下的所有高級職員都被邀攜眷參加。

因此之故,我把今天的時間表略為更改。不用為晚飯張羅,就不必上菜市場去了。平日我是每天必買新鮮蔬果的,因為錦昌父女如出一轍,都嘴尖得很!既有黃昏之約,我得上理髮店去做個頭髮。

曾經聽郁真和倩彤提起,有家理髮店叫“清浪”,頂時髦,香港的名媛都上那兒美容電發。我看今晚一定衣香鬢影,絕不好失禮丈夫,於是把心一橫,明知貴,都咬緊牙關去試一次。

推門進“清浪”,就知格局非同凡響,一大盆孔雀尾插在個別緻的玻璃缸內,再加一束百合,放正在接待處。讓人進門就有清新感覺。

接待員問:“小姐貴姓?預約了什麼時間?”

“對不起,我不曾預約。”

“我們不能招呼未經預約的顧客的,也許你改天打電話來約時間吧!”

我登時語塞。這世界是不同了,舉凡矜貴的生意,上至占卦算命,下至女人做頭髮,都要預約。前些時,我聽朋友聊起,香港稍有名氣的星相及風水家,都要輪一年半載,才給你服務。真是的,要有什麼人生的疑難雜症,要求指點迷津,只怕輪得到時,已經凄涼死了。

我站住“清浪”的接待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剛有位髮型師走出來,問了原委,竟微笑對我說:“你是哪一位介紹來的呢?”

“段郁真和孟倩彤小姐!”

“啊!兩位都是我們長期顧客,你也跟她倆相熟嗎?”

“我是段郁真的姊姊!孟小姐是我老同學!”

“那我們就破個例吧!也許段小姐你太忙碌,忘了吩咐秘書給我們預約時間!”

我支吾着就跟了他進去。

心想,這可是我記憶之中頭一次叨了這兩位女強人的光而又有實際得益。

那個一邊替我洗頭,一邊跟我聊天的小男孩大概十八、九歲,興緻勃勃地招呼我,說:“段處長快要扶正了,坊間都說她年輕能幹,在政府里該大紅大紫。”

他說得十分權威,有點像報導內幕消息。我這個身為姊姊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便繼續說:“現今政府裏頭有很多個紅角兒的太太,都是我們的顧客,別說署長,有的更是司憲太座,她們都說過,政府現今勵志提升行政官出身的長官,而其中,最得人望、手腕最圓滑的就要數段處長了。她應付洋鬼子另有一手。”

我都不知道郁真原來威名遠播,尋且,怎麼那些太太們消息如此靈通?若問我永成建築公司內的一應人事與業務計劃,我可茫無頭緒,錦昌回到家來,絕口不提公事。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處事作風吧!他們的作風大抵算公民常識教育的一種,跟畫報教育雷同!

我刻意地在今天裝扮一下,於是又決定修甲。

那個修甲女郎,拿着我雙手翻來覆去,煞有介事地研究清楚品種,才對症下藥。

她專心致志地修理我的指甲,我也只能專心致志地看牢她工作,沒法子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翻畫報。

突然,耳畔響起一番刺耳的對話,提了個熟悉的名字,叫我差點彈起。

“施家驥這場一生兩旦的戲可熱鬧了!”

施家驥?又是施家驥!

就因我的手微微顫動,剪甲女郎的小較剪一下子戳着我,小小的血絲冒出來了,嚇得她連連道歉。我慌忙安撫,也不好解釋什麼;“沒關係,沒關係,不疼就是了。”

拿眼瞥瞥鄰座,是濃妝打扮的兩張臉,五官儘是七彩顏色,血紅的口唇依舊開開合合,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說個不亦樂乎。

我屏着氣,細聽因由。

“會甩得掉嗎?聽說對手是個難纏的腳色,手段一等一!”

“什麼來頭的?是哪一家電影公司的貨色抑或電視藝員?”

“比這更要命,不是講金的貨腰娘而是講心的女強人,工業界裏頭名字響噹噹的,叫孟倩彤!”

我耳畔驀的嗡的一聲,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萬個孟倩彤的影象在腦海里重重疊疊。

我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覺得我這童年好友出事了,覺得自己臉上毫無光彩……

思想剎那間混雜無章,把旁邊兩個女人的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聽進腦子裏。

“女子無才便是德,此乃恆古常理。舉凡年薪半百萬打上的女人,都自負得以為天塌下來還有本事撐得住,還不是一回到家裏,睡在床上,就想要個男人了!”

這是活生生的人講的話,真是會得嚇死人,最低限度嚇一跳,“說什麼個個都一表人材,冰雪聰明?最大的智慧應該是老早定奪去向,知所取捨,認清身分才對。年輕時既要在事業商場上出盡風頭,就別趕在更年期粉飾一番,搶人家的老公!”

我有點暈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間去,稍事歇息!

修甲女郎拿眼看看我,問:“你臉色不大好,怎麼呢?”

我機械化地堆出笑容,沒說什麼。

但願趕快做好頭髮,迅速離此是非之地。

臨踏出“清浪”門口,還聽到最後一句話:“這孟倩彤真會挑,施家驥當年家無恆產在英國做苦學生之時,放在她面前,她不見多望一眼。現今成了政界紅人,單是出這等畫報的免費風頭,就值回票價,誰願對這種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認同……”

走在街上,要頂着大太陽,我驚出一身的汗。

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纏的人物是家姑,豈知她的談話藝術還未臻絕境!一山還有一山高,外頭的崇山峻岭竟多至如此!

我是斷斷不會說給倩彤,甚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聽到的那番話的,恐怖得連複述的勇氣也沒有,實在難於啟齒。

如果說這情景就是世面,我寧願從未見過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見過世面、通曉人情道理的,她會不會老早已經風聞此類閑言閑語?是置若罔聞?是見怪不怪?抑或聲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其心深處,深不可測吧!

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

麗晶樓頭,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珠光寶氣,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實不大習慣豪門夜宴的場面,置身其中,覺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談論時裝首飾,固然非我族類。我整個保險箱內除了兩對結婚時雙方家長送的龍風鐲。

一些親友送的金飾,最名貴就是錦昌給我的訂婚鑽戒了,重一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傳家至寶了。

至於服裝,我年輕時穿旗袍,後來踏入中年,腰身粗橫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縫製的西裝,最出得場面的要算那襲由倩彤介紹我買的名牌貨,勉強是四季皆宜。故此,今天我也以此亮相。

識得少,自然無談話本錢。首飾服裝之外,對商業活動與香港時事,我更孤陋寡聞,故而在這種各人捧着雞尾酒杯聚談,論盡天下的場面,只得以微笑與沉默應付。

曾經試過一次,傅老闆晚宴,囑兩三位高級職員攜眷出席相陪。錦昌的一位同事馬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為談笑風生,誰知樂極生悲,馬太太在各人談論英國當前外交態度時,竟然無端端發出一個問題:“賀維是什麼人呢?他有權管香港?”

在座中人,面有難色,小馬尤甚。

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嚴厲地告誡我,以後出席任何大小宴會,絕對不可胡言亂語,以免失禮。

倩彤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在公眾場合跟她碰過面,完全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還能怎樣形容她呢?總之,她每一句說話都有尺度,有內容,恰到好處地通過笑容傳遞出來,融化在聆聽者之間,叫入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聽倩彤說話,根本上是一種享受。她的確有使男聽眾心悅誠服、女聽眾懾服的能力。

我不能說不羨慕她的!

像我,徹頭徹尾的呆瓜一個,站在華筵盛典之內,簡直有點多餘。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裝。胸前別了個二十四K鑲碎鑽的細緻胸針。把她配襯得溫文爾雅,連平日常見的那三分職業女性的霸氣也遮掩得密密實實,益顯嬌美。

她喜悅地走過我身邊來,說:“看!你沒有買錯這套服裝呢!

其實,我無心聽她讚美。矜貴大方,穿多次也不會感到厭煩。

一看見倩彤,就想起這些天來所見所聞。驟覺眼前的這位經年親如骨肉的摯友,有份生疏感覺。

人要了解人,委實是相當困難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時,倩彤把聲線放下,喜悅地說:“他也被邀出席呢!”

我差點衝口而出問:“他是誰?”

隨即會意了。

“你會把他介紹給我認識嗎?”

倩彤仍舊喜孜孜,心無旁騖地說:“看情形吧!也許不大方便!

其實,你認識他也不管用呢,他不會跟你談得攏,日後也不會來往,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不就可以了!”

心頭像被刺了一針,有點滴的血絲浮現。

為什麼日常生活之內,我老是要訓練自己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樂?

我當然可以把倩彤的說話看成忠實報導,我倆既情同姊妹,又何必客氣?直話直說是應該的。

然而,心上的血絲還是湧現。

人的自尊畢竟最是脆弱。

錦昌曾經向我提示過:“你別天真,這個世界有百億家財的人絕對不會把五十億的放在眼內。倩彤與郁真跟你親近,並非考慮你的智慧,只是當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品,起方便的作用。”

我當時不以為然,因為作為一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價值的。

如今想來,家庭用品難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這也不是不悲哀的!

眼前的倩彤,當然不會明白我心裏產生的千百個問號,她一直微笑着,……

突然間,她收斂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點點尷尬與微微愴惶。

我迴轉頭,望見有兩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着新娘子傅玉書走過來。

傅家小姐的一張臉,細白滑嫩得別人一看見就知道什麼叫養尊處優,那麼嬌小玲瓏的身段毫不畏難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長婚紗,粉頸上還戴了一條重型的、由起碼幾十顆克拉裝巨鑽鑲成的頸鏈,當中嵌上成顆龍眼般大的、杏圓血紅寶石,完完全全集富貴榮華。粉琢玉砌於一身。

令人驚嘆!

我爽爽快快地說:“恭喜恭喜,恭喜你與新郎永結同心,白髮齊眉!”

在這種場合,我可以說的和敢說的話實在不多,一有機會,立即表現自己。

“謝謝!”傅玉書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這天之驕女差不多有齊太陽底下的一切。聽說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學博士,專攻英國文學!有錢人家念文學,才叫相得益彰!

這是個連我都懂的道理了!

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結同心,白髮齊眉的!名正言順的夫妻嘛,單是親朋戚友的善頌善禱,已多福庇,擋得住任何風風雨雨了。”

說得極是!

傅玉書跟我說:“你們認識嗎?我紿你們介紹,這位是施家驥議員夫人……”

我登時嚇得搖搖欲墜,手上拿雞尾酒杯的手隨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內蕩漾……我看上去,自覺暈眩。

站好了,定下神來,更慌張。原來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給別些賓客簇擁着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別處去了!只餘下四個女人一時間面面相覷。

施家驥夫人,施家驥情人、施家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個可能是施家驥夫人的女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簡直覺得如臨大敵,瞪着眼,望住那個施太太……

敵人終於笑口吟吟地開口講話了:“王太太不是單獨一個兒赴會吧?王先生也來了嗎?”

她們兩個朋友,一唱一和:“王錦昌是傅翁的愛將,要算半個主人了!當然在酒會裏頭……”

“王太太怎麼一個兒開小差呢?現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為營呢!”

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臉泛白,沒有太大的反應,然而,分明的無法脫離險境,干尷尬。

對方毫不放鬆:“時光正在倒流五十年,這年頭甚多女人甘於做妾!”

腦子裏靈光一閃,我竟答:“對呀!天下間一有你情我願的事,就防不勝防,跟是肯定白跟的了,對不對?”

話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種反敗為勝的暢快感,還能向著兩隻擺明張牙舞爪的雌老虎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施家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風霎時掉了一半,也真難為她們,搜索枯腸,只找到這麼一句回話:“我們以為女人只會物傷其類!”

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類,何傷之有?兩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認識嗎?是我的好朋友!”

趁着此時有別的賓客穿來插去,熱烈招呼,二人知難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頭,輕聲說了句:“多謝!”

我拍拍她肩膀說:“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姊妹是不是?”

一整晚,我心不在焉之餘,竟有點從未有過的顧盼自豪。想來我做人處事的潛質頗佳吧!到底是受過正統大學教育的人,只不過對社會生疏了,只消幾回練習,還是有希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過程轉告錦昌,回心一想,還是不必了!

我和他之間愈來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覺!

況且,要說戰勝了施家婦,也還未必!

唉!膽敢大庭廣眾,出言相欺,可知來意不善,今回對方輸在輕敵,否則,理虧的一邊還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嗎?斯斯文文的言語交鋒,也還能撐得住,如果有日明槍明刀呢,無論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會上佔有優勢!雜貨店內那些無牌洗潔精,又平又靚,都無人問津,是必要斧頭牌,奈何!

倩彤身光頸靚的人,為什麼要去淌這種渾水?那施家驥是個三頭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嗎?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議員在搞什麼鬼。

算了,人各有志!

我剛才在陣前硬說物以類聚,其實全是為了維護倩彤而作的違背良心話。

可是,在人前袒護倩彤是我的當然責任,我確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錦昌曾說我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錯呢!叨光之餘,聯朋結黨等於承擔彼此的苦難。倩彤的成敗苦樂,我一律感同身受。十隻手指有長短,世上哪會儘是便宜事?不見得有朝一日,要對付倩彤的人會得特別憐惜我!

誰說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飛馳而過?

一眨眼,我們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駐港專員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試了。

錦昌辦的是投資移民,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親屬在彼邦,錦昌只好委託律師,代他以二十五萬加幣投資在加國移民部特許的銀行貸款基金之上,就輕而易舉地過關了。

那移民官是個男的,一臉祥和,只向錦昌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包括問他何時啟程、何時向永成建築請辭等等,錦昌說:“最希望能趕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兒可以在今秋入學!”

轉到移民官問我的,我的手一直抖,乾脆雙手墊在大腿下壓着。他問:

“王太太到過溫哥華?”

我點點頭:“年前旅行去過了!”

“觀感如何?”

“蠻好的!”

“你若長居,會適應?”

“無所謂,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簡樸。在那兒洗衫煮飯,服侍丈夫女兒還不是一樣!”

沒想到我如此實話實說,該移民官滿意地不住點頭。

他又跟沛沛閑聊。這女兒甚為出色,才說上兩句話,她就興緻勃勃地反客為主,拚命追問對方關於加拿大的大學生活,她決定要攻讀時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種科學,急於查詢哥倫比亞大學這一科可有聞名。

那移民官說:“加拿大實在最歡迎像王沛沛這種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適應力強,勇於融入新環境之內。我們其實並不反對移民者以九七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順應這項移民需要,人們可以積極地接受及學習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靈活變通的能力聞名於世,只要有充足心理準備,簡直易如反掌。”

移民官演講完畢,站起來送客,禮貌地給我們握完手,還高高興興地拍着沛沛的頭,說:“希望有天能在加拿大碰到你!”

就這麼簡單,我們就得準備在不久將來登上征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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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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