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天我為一位朋友代寫了幾歌詞。當我把歌詞送到他家時,我有一種託孤的傷感。歌詞明明出自我的手筆,卻不得不冠以他人的名字,因此,即使將來在夜總會唱紅,我也不便公開“認親”,因為我收了人家的錢。我如此近利,乃是萬般無奈,為生活所迫。
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如今的帝王家便是有錢人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於是名列未必雙收。名與利開始分離,這反映了一大批寫作者賣文兼“賣身”,也就是人們所謂的“圖利不圖名”。我本人自然不算什麼,據說更有優秀的小說家中斷手頭的創作替名人寫“自傳”,而且寫得津津有味。你瞧,我們竟耐得寂寞了。
在此,我無意拆朋友的台,既然收了人家的錢就不要酸溜溜抱怨,我只是越想越生氣,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面對金錢的誘惑,我的確有點暈頭暈腦,太不安分。我是學外文的,按說搞一點有價值的文學翻譯才是正經,然而這些年來,我騎虎難下,亂寫文章甚多,但像樣的寥寥無幾,現在又捉刀寫什麼歌詞。假如讀者知道我是一個連簡譜也不識的門外漢,準會哈哈哈笑我不自量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後我多半仍會不自量力為人作嫁。你若看到我在某篇文章里講得頭頭是道,千萬別以為文如其人,我是多麼安貧樂道!不,事實上我們這些賣文為生者多是重賞之下的勇夫,說歸說,做歸做,唯利是圖,跟着瞎起鬨,尤其不負責地大肆吹捧或謾罵名流大有人在。我想,為人為文墮落到這個地步就不能說身不由己了。
“善美阿姨有消息了!”我高興地告訴女兒,女兒似乎比我更高興,連忙放下芭比娃娃,隨我坐到電腦前,她要我快念。“親愛的大君,我叫趙善美。”“誰不知道你叫趙善美!”女兒笑道。“你還好嗎?珊珊上學了嗎?”“早上學了!”“別打岔兒!”我喝了一口茶,“我於八月六日飛抵韓國漢城,姨媽開車來機場接我,八天後產下小君,母子平安,勿念。小君已滿百日,長得胖嘟嘟的,完全是大君你的翻版,只是你的眼睛一大一小,他的眼睛則一小一大,成何體統!你一定生我的氣了,”“當然生你的氣!”女兒迅閉嘴。“為何遲遲沒有消息,並且允諾的生活費也泡湯了,這個無情無義的壞女人,可惡、該死!大君,稍安勿躁,這個問題容我以後細談。善美跪安。”
善美來電子郵件使我萬分驚喜,我的心如同寧靜的港灣掀起波瀾。但我的人生經歷告訴我:父母恩深終有別,夫妻義重也分離。我還是情願以苦為樂,“靜處安身”。老牛舐犢,家破人在,我和女兒相依為命,她才是我永久的寄託。
珊珊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跳下椅子走了。可憐的孩子,自從善美離去,她竟慢慢懂事了。過去我總是為她的安全和身心健康而憂慮,我知道這種憂慮不是毫無道理,但相當一部分純屬庸人自擾。我始終揮之不去,這反映了我內心脆弱、敏感,易受消極暗示。有時我這樣想,我唯一的解脫辦法便是大病一場,當我的痛苦遠遠過孩子的“不幸”,我的憂慮才會得以緩解,甚至轉而自憐,問題是頑軀尚健,我賤得很,一時病不倒。
憂慮重重導致了我對孩子的過度保護,也就是說,我太嬌慣她了。譬如,她在學校丟了鉛筆或橡皮什麼的,或者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兒,待中午下課回到家,往往開始哭鬧。我忍着告訴自己,善美臨走時交待,萬萬不可簡單粗暴,只能給她講道理。我於是讓她吵。也好,由於她母親過於嚴厲,她不妨在父親面前痛痛快快泄,當然,泄之後道理還是要講清的。我按照善美平時的做法,苦口婆心開導、警戒她,她似乎樣樣懂,可是隔日她照吵不誤。又譬如,為了息事寧人,我至今仍替她喂飯,洗腳洗臉,甚至一天一包的“派派酸”還得由我雙手托着,直到她吞吞吐吐,嘻嘻哈哈吸幹才放手。
我終於意識到這樣下去,等於害了她。一個已六歲半的女生,一切由爸爸包辦,將來怎樣處世為人?可是不包辦吧,她準會為此遲到、挨餓、受涼,她的母親脾氣不好,非打即罵,她那脆弱的神經再也經受不住任何打擊了。唉,遠慮和近憂一齊壓迫我,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顧此失彼,不得不自我安慰,將就着過吧,寄希望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
然而,“不行,”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只圖眼前省事便事事遷就她!”對於一個父母不和的家庭,倘若放縱孩子,不加以正面引導,孩子長大十有**將變得任性、自私、懶惰。對了,我不妨利用中午她不寫作業的機會慢慢訓練她。我橫下一條心向她鄭重宣佈:從今以後,我不喂飯!我借口出去買東西,回來驚喜地現,她並不是一隻不會獵食的虎仔,相反她吃飯吃得很好,而且吃完不忘記收拾碗筷,擦桌子掃地。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昨天下午,那個被我嘆為“長不大的泰萊莎”聞訊即將停水,馬上進廚房端臉盆屯水,可見我的女兒不似我想像的那般嬌氣,多半是我平素“自作多情”嬌她,她不過是“嬌”的受害者而已。
我不敢保證今後女兒不再嬌氣,培養孩子自立不能一步到位,但總得朝那個方向努力才行。就像鳥兒的翅膀硬了要離開母巢,我希望女兒儘快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也許到那個時候,我不必對孩子如此操心費力,我對她的憂慮自會緩解而用不着非自己大病一場不可。
昨天,社區謝主任問我要不要申請低保,條件如前所敘,我說算了,我還撐得住,我和女兒住在這套破舊的二室一廳,天花板以及牆壁剝落的灰皮紛紛揚揚,必須天天打掃;屋裏沒有冰箱,沒有空調,連那台破彩電也欺負我們,老是出毛病。也罷,我們父女倆就這樣湊合著過。所幸我不在乎這些,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而且我會講童話。每當夜晚隔壁的孩子高高興興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我便關起門來繼續給女兒講《海的女兒》、《青鳥》、《王子與貧兒》、《睡美人》等。這些童話女兒百聽不厭,看來再哄她幾年是不成問題的。
然而,女兒還小,將來長大懂事後會不會埋怨我這個窮爸爸呢?爸爸可是一個和外文打了近二十年交道的專業翻譯,為什麼一貧如洗,落到需要人家關心、同情的地步?莫非若干年前他寫的那篇文章中的一句“三十不立,四十而惑”不幸言中了?
要是女兒將來另有想法,我不會阻攔她做出自己的選擇,她願意投奔她的親生母親未嘗不可。只是現在她太小,應該跟着我好好念書,我要培養她做一個善良、高尚的人,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此外,如果她和我一樣具備抵抗貧窮、寂寞、挫折的堅強意志,那就更棒了,因為誰也不敢擔保自己一輩子一帆風順。
雖然我在許多方面無法滿足女兒的要求,但她隨我安全、健康、快樂,我想這比什麼都重要。讓我告訴你,我的讀者,假如你不幸有我類似的遭遇,所謂幸福和痛苦原是一種互相比較的“感覺”,既然“比上”不快樂,咱們就“比下”好了。以我為例,我和女兒的平均收入一般過貧困線三十多元,兩個三十多便是六十多,再加上許多作者不易拿到的轉載費,要是划算得好,準保吃不完,用不完。
各位讀者,面對難以改變的現狀,你以為我有更好的應付辦法嗎?也許你會批評我安於現狀並敦促我多掙錢,快掙錢,千萬別苦了孩子。是呀,我何嘗不想多掙錢,快掙錢,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但凡有工夫,我便奮翻譯、寫作,以致連前不久克林頓總統出訪南美諸國我居然不知道。而從前,信不信由你,我是一個縱論天下大事的雄辯家!
此刻是夜裏十點半,我坐在電腦前開始考慮,要不要給善美回復。我雖然日日夜夜思念他們,但思念能給娘兒倆當飯吃當衣穿嗎?我起身走到窗前,拿起望遠鏡望望斜對面三樓,善美走後,我又成了peep**的湯姆),一個黑影兒閃了一下,不久又閃了一下,莫非這屋裏真鬧鬼了?要麼便是那款爺也是“情痴”,人去房空,他倒抽出功夫了,常回家看看,看善美是否回心轉意?他或坐或站在黑暗裏,為的是能夠見上善美一面?他以為眼下是冬季,善美總得回家取幾件禦寒的衣物,殊不知,善美早已回韓國生孩子,連我這孩子他爸都留不住!
我想,比我更傷心的款爺必定給善美留下了一封封墨淚俱下的長信,說不定還有更多的不可一世的“孔方兄”和金銀珠寶,可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既然如此,聚散兩便,豈不美哉?想到這裏,我轉身坐下,給善美回了一個電子郵件:
趙善美小姐:十二月十日郵件敬悉,母子平安,恭喜恭喜!“畫眉兒嫁了白頭公,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負了青春年少!”
大君
善美是我最忠實的“聽差”,她知道,我受了什麼感染,一定要表長篇大論,這時,她往往搬個小凳子坐在我的跟前,雙手托着腮幫子,聽我訴說。那天,從樓下音響傳來齊豫唱的,三毛作詞的《橄欖樹》,我的思緒隨之飛向遠方,我給她講述了一個“為什麼流浪遠方”的故事:我是在北京開往廣州的火車上結識這位法國小夥子的。
小夥子名叫蓋克,身材高大、壯實,從外表上看像典型的北歐人種。顯然由於旅途勞頓,他懶得刮鬍須,滿臉毛扎扎的。我想,他若抱起身邊那個正在跟他逗趣的小姑娘親吻,準會把人家扎痛弄哭。
我請蓋克喝健力寶,他擺擺手,示意備有水壺。我笑着問:“你的未婚妻扣下你的全部存款,讓你邊打工邊趕路,難道她就不怕你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小夥子說:“才不會,我有一雙手,更重要的是我有一個不蠢的腦袋,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可是話音未落,這個像火車輪子一樣堅定、沉穩的硬漢卻哇的一聲哭了,嚇得旁邊的小姑娘拚命往媽媽懷裏鑽。
車上其他乘客也被驚動了,我後悔不該這樣魯莽,觸到他的痛處。是呀,從法國海濱布勒斯特到北京,將近三個月在異國他鄉流浪,不必說,他經歷了種種磨難。我趕緊安慰道:“好事多磨嘛,你想想,到了廣州你就可以娶到美麗的蘇珊,路上再委屈也值!”
蓋克用手抹了一把淚水,抬起頭強裝笑容,問:“我不像男子漢嗎?我怎麼哭了!其實我並不在乎吃苦,只是蘇珊太狠心了。他限我三個月內趕到廣州舉行婚禮,她自己卻舒舒服服從愛丁堡坐飛機來,還要求我到機場接人。哼,我接到她非得擰斷她的脖子!”說到這裏,蓋克真笑了。
我們熱烈地用英語交談。蓋克告訴我這是他第一次遠東之行,既艱難又快活。車過武漢,他似乎坐不住了,頻頻張望車外。我點燃一支煙,想像蓋克的未婚妻蘇珊是怎樣的一個英國姑娘。她一定非常崇拜法國電影明星大鼻子貝爾蒙多。蓋克在她心目中無疑是英雄,但是不夠完美,因此她要把他塑造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貝爾蒙多,我敢說,蘇珊成功了。
別看聽故事時的善美像個乖乖女,有時候她也蠻橫不講理。她有一個壞毛病,腦子一熱准丟三落四,一旦找不到要的東西就會賴上我。為了給張***小雞接駕,她要做一個綠色的小木屋,她忘記上午買的油漆放在哪兒了,於是怪我亂動她的東西。我正在打我的文章,沒理她,這下可好了,不,這下可糟了,她走過來一摁,電腦閃了一下,我那近三千字的文章化為烏有,這就怨不得我“合情不合理”了。我把她那美其名曰“小木屋”的雞窩砸得稀巴爛並大罵韓國總統,善美死死抱着我的腰,求我別砸了,她哭着說:“對不起,我這就替你重寫!”“重寫,重寫個屁!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我咬牙切齒,手指不停地戳她的額頭。善美仍抱着我不撒手:“善美就是你肚子裏的蛔蟲!”“爸爸!”女兒衝進來,漲紅了小臉,“你敢打人,我要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