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穆能康並沒有刻意的要助理去查出廣告中的模特兒的底細，可是當助理在午餐的時候把影中人約到面前來時，他還是有些驚訝的。

眼前的她和廣告中的女子判若兩人，那雙大眼睛少了彩妝的映襯，也減少了一些侵略感，而她看來和一般的模特兒也有很大的不同，專業的模特兒總是注意自己的儀態，但是從她的裝扮看來，雖然她很有個人風格，但是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卻只能說是普通而已。

既然人來了，那總不能都不說話吧？看來對面兩個人情緒都有些緊張，穆能康也不想用自己的架子去嚇唬對方，只得找着話題說。

「你們都是念電影的？」穆能康問。

但他的目光卻落在大眼妹身上，可以看得出來大眼妹眼裏也有着跟他一樣的疑惑，但是她的疑惑在見面大約一分鐘之後就解開了，只是她沒有提起，也沒有試着要告訴他什麼，所以這才引起了他想多跟眼前這兩個年輕人聊聊的想法，否則他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和他們耗在一塊。

「對。」

「在節目製作公司工作？」

「也沒有，只是看哪裏缺人就往哪裏去。」阿皮說得直接。「現在電影景氣不好，所有人都朝電視發展，人才太多，哪裏有得混飯吃，就往那裏窩了。」

「那妳呢？柯小姐。」穆能康問着她，之前助理只介紹她姓柯。

「我……一樣，有什麼工作就做什麼。」

「那妳現在？」

「無業游民。」她聳聳肩，早已經認出來了坐在眼前這個傳說中想見自己的大老闆是誰，十幾年前他們曾經一起吃過飯，她還記得。

不過眼前的人……他似乎已經不認得自己了。

她至少比以前高了十公分，原本圓潤的臉蛋也削尖了，每次她拿出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大家都不認得照片里笑得甜蜜的人就是她，長大了之後她的臉型變了，連個性都變了，要再露出那種甜得發膩的笑，連她自己都覺得困難。

「妳小時候不是說長大要賺大錢的嗎？」

正想着穆能康認不得自己，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柯倪臻臉上出現了一絲訝異，但是她並不是很開心。

「但是你沒有告訴我原來長大后要面臨的世界是這麼的現實。」她回了穆能康一句。

「你們兩個認識啊？」阿皮也察覺了情況不對勁。

「十幾年前認識的人。」柯倪臻跟阿皮解釋，接着才回頭又對着穆能康說：「其實我那時候連你姓什麼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你真的認不出我了。」當年她都叫他大哥哥，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妳沒有問妳姊姊我叫什麼名宇嗎？」穆能康還以為她至少會曉得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我跟我姊的情況，我哪可能跟她問東問西！」柯倪臻轉過頭又跟阿皮解釋，「他以前是我姊學校里的學生。」

「妳姊姊呢？」

「她現在已經是副教授了。」不過一提到姊姊柯倪臻只覺得頭皮發疼，這幾天老姊一直打電話找她，好象是已經發現她又離職了，要是見了面鐵定又要挨一頓罵。

「妳看起來還是很怕她？」穆能康記得柯倪臻對她姊姊一直有種恐懼，也許是姊妹間的年紀差距導致的隔閡吧！

「她才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在家裏可是母老虎一隻。」她的說法和多年前幾乎沒兩樣。

「妳還跟她住在一塊？」

「沒！我跟阿皮住在一起。」柯倪臻指着身邊的男子說道。

穆能康看了阿皮一眼，大概曉得阿皮是個同志，他身上有着同志才有的氣質，笑臉迎人的個性和柯倪臻很不一樣，柯倪臻眉宇之間全是對這世界的不平，和多年前那個小女孩完全不同。

「我留個電話號碼給妳，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了柯倪臻便立刻勾起穆能康的回憶，雖然小女孩已經長大了，可是她看來還是像只迷途的羔羊，總讓人忍不住想拉她一把。

拿出了名片，他在後頭寫下了電話號碼，但柯倪臻卻突然開了口。

「你的電話總是打不通。」

「妳找過我？」

她看了他許久，眼裏沒有埋怨，只寫着「我早就料到了」。

「你答應過要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的……」

穆能康當然不記得！他怎麼會記得這種事，更何況那時候他早已經出國了！

「你說我如果是全班第一名畢業就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後來我打電話給你也找不到你。」

「妳可以請妳姊姊幫忙找我啊！也許我可以寄個禮物給妳……」他的確是忘了這件事，不過柯倪臻若想找他應該也有管道吧？

「我哪敢去問我姊……」

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最怕老姊了，她要是真的向老姊探詢她學校里的第一大帥哥的去向，老姊搞不好還以為她是少女花痴發作，為了不讓老姊想太多，她還是閉口沒提。

「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後來打了幾次電話，找不到你就沒再打過了。」柯倪臻輕描淡寫的說道。

可惜了她當初念書念得那麼認真，結果畢業的時候找不到穆能康，柯倪臻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再說她那時候只是個國中畢業的學生哪有什麼能耐，唯一的聯絡方式找不到他，就別無他法了啊！

聽在穆能康耳中倒是有些怪怪的，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好象在無意中承諾了她什麼沒有做到，就是會有些隱隱約約的歉疚，可是他怎麼想都想不透自己何必為了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小妹妹就這樣跟着不安起來。

可是腦海里總是有意無意的會再浮現起柯倪臻的臉孔，還有她那雙眼……她的眼裏總寫着一種讓人不忍的無可奈何。

這令穆能康在一周後主動打了電話給她。

「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號碼？」一聽到是穆能康的聲音，柯倪臻有些驚訝。

「妳沒有手機嗎？」其實他撥的是阿皮家中的電話，而接的人是她。

「我失業兩個月了。」所以她的手機老早被停了。

看來她的生活似乎真的有些脫序。

「妳想不想去上班？」如果柯倪臻有意願，他是可以幫點忙的。

「你不會是想幫我找工作吧？」

「我有個朋友也是在演藝圈工作，不過是做剪接方面的，妳有興趣嗎？」他早已經知道柯倪臻的生活有些困頓，但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你覺得我行嗎？」她本來就不是學剪接的。

「剛開始可能沒什麼薪水，不過可以學到一些東西，有一技之長的話總是有好處的。」

「只要薪水夠我吃飯付房租就好了。」

「妳如果餓了可以找我，我帶妳去吃飯。」

「別說了！我現在好餓。」

她已經餓了一天了，因為阿皮剛才打電話回來說片場今天又發生了歹戲拖棚事件，一個女明星NG了六十三次，到現在還錄不完，偏偏本來明天一早就要錄天亮的戲，只好所有人留棚察看，而阿皮是她現在唯一能依靠的衣食父母，他回不來，她也別想有飯吃了。

穆能康想也不想的便接了一句，「我現在去接妳。」

看來柯倪臻是真的餓了，東西才送到她就馬上狼吞虎咽，食物卡在喉嚨還得順順氣接過他遞來的茶水才能好好吞下。

「妳怎麼餓成這樣？」

「沒吃飯嘛！」

瞧她說得多自然，好象沒飯吃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明天就安排妳去跟阿寬報到，還有這東西給妳。」他拿出了一個新買的手機放到她眼前。「妳不用擔心，裏頭用的是預付卡，妳打完了就沒額度，可是接聽倒是不成問題，號碼寫在裏頭了。」

「哇，這新玩意兒不便宜，我可沒錢還你喔。」她一手拿着最新型的手機把玩，一手還是拿着筷子不放。

「就當是遲送的畢業禮物吧！」

「呵……的確遲了十幾年。」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不過你沒必要這麼內疚的，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過既然我有答應過妳，就應該要做到。」

「還好你當年沒有答應我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哈哈！」她眼睛盯着手機，指頭在上面胡亂按着。「如果我當年不懂事，要你娶我你就慘了！」

她話才說完，突然一陣沉默。

柯倪臻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看見了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僵，她這才發現失言，連忙澄清。

「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你不知道台灣現在流行冷笑話？」

「不太清楚……」穆能康聳聳肩。

「嗯……我舉例說明好了。你知道食人族的人會吃素嗎？」

「為什麼？」

「因為他們吃植物人。」說完她還不忘哈哈大笑，可是看了穆能康一眼，他似乎不覺得好笑。「怎麼了？」

「我母親生前當了三年的植物人。」他解釋，「所以我聽了會覺得……」

「對不起！」柯倪臻眼睛裏閃着完蛋了的訊號，連表情也都變得極度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媽的事……我只是隨便做個比喻，我腦子裏就剛好只想到了這個笑話……不不！這不能算是笑話，我的天啊！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妳不用這麼著急，我知道這對一般人來說是很好笑的笑話。」只是他的情況比較特殊罷了。

「我的天啊！你不要再講笑話這兩個字了！我現在知道這一點都不好笑了！真糗，我怎麼老是在錯的時候說話！你知道嗎？我就是一直都是這樣所以才找不到好的工作，我老是找不到對的時機說對的話，我老是在最不應該的時候暴露我的缺點……」

「倪臻！」他必須打斷她，因為她看來實在驚慌過頭了。

「你生我的氣了嗎？」她睜着那雙大眼，眼裏有些恐懼。

「不，我沒有生妳的氣，但是妳現在可以冷靜點了嗎？」

她深吸了口氣，試着讓自己鎮定一些。「我盡量，不過你知道我一直不太有機會真正的冷靜下來。」

「那是因為妳還太年輕了。」他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看來有些遺憾，也有些釋懷。

可是看在柯倪臻眼裏，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但她只感覺到失落，淡淡的接了一句，「或許吧……」

柯倪臻聽從了穆能康的建議，到他介紹的剪接室去當小工。

剪接的工作，不忙的時候讓人無聊得只想蹲在牆邊數螞蟻，可是一忙起來還真是讓人兩眼充血，體力不濟，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有的事，尤其是當遇上了麻煩的導演，跟進剪接室那可真的會被磨到翻！

尤其柯倪臻還是剪接菜鳥一隻，舉凡買便當到買檳榔全由她一手包辦，而薪水卻跟個學徒差不了多少，不過有工作她還是很珍惜，雖然苦，也好過在阿皮那兒鬼混，而做的又是自己興趣相關的行業，苦雖苦，但牙一咬還是可以忍過去。

「妳吃過飯了嗎？」

接起電話，聽見的是穆能康的聲音，柯倪臻感到有些莫名的開心，但隨之又有些警戒升起。

「還沒，你呢？」

「我看到那家店還開着，妳想去嗎？」今天下班的時候經過了那間色彩繽紛的餐廳，穆能康沒想到這家店居然還可以撐這麼多年，一樣的繽紛色系已經有了些改變，但是換裝后的風格一如往昔，立刻讓他聯想到了柯倪臻。

「你說的是哪家？」

「以前妳小時候一直很想去的那間，我有帶妳去吃過飯，妳還記得嗎？」

「記得啊！那家店顏色那麼搶眼，想忘都難。」

尤其是每次經過那家店的時候，她總想起穆能康曾經帶她到這裏吃過飯，這記憶總是鮮明得像是昨天才發生似的。

「我等一下去接妳，妳下班了嗎？」

「嗯，好啊！反正我可以走了。」

掛了電話，柯倪臻跑到鏡子前面看了看自己的模樣，不看還好，一看只想讓人搖頭，昨天下午回家洗了個澡出來到現在她都還沒時間再回去過，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連眼睛都因為失眠而活像小白兔。

算了！反正穆能康又不是沒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她老覺得青春期那時候的自己才教人崩潰，那時的她簡直青春無敵到讓自己尷尬，尤其在那老是想努力讓自己看來成熟點的年紀，她怎麼樣看起來都像「少女」，而且還是那種天真得有點白痴的少女，即使她的腦袋明明沒那麼痴獃，可是在所有人眼裏外表的既定印象還是拖累了她。

還奸她還是撐過了青春期，長相也不再只能用「可愛」兩字帶過，只要她不要沒事傻笑的話，看起來應該還像是個二十幾歲的人才對。

可是……穆能康還是不會喜歡她吧？

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發愣，柯倪臻甩甩頭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人家就只把她當小孩子而已，她還想一堆有什麼用？

隨便梳了梳頭髮，下了樓，等了幾分鐘，那輛黑得發亮的高級轎車也跟着開到了她面前。

「妳看起來很累。」一上車他就先開口。

「昨天到現在才睡了兩小時，當然累啰！」柯倪臻嘆了口氣，突然想到了自己要跟他說的事。「對了！每次都是你請我吃飯，我今天請你！反正我這幾天領到錢了。」

「不用了，妳不是還要租房子嗎？」

他知道柯倪臻的薪水有多少，那可能連付房租都很勉強，而穆能康即使知道阿皮是個同志，還是不太能接受柯倪臻老是住在別的男人家……同時他也告訴自己他的關心只是出自於大哥哥的心態。

「沒關係，我還是可以在老皮家住一陣子，反正他也很少回去，而且他有潔癖，房子總是打掃得很乾凈，如果我自己住，可能會像狗窩一樣。」

「妳真的想賴他一輩子嗎？他應該也有他自己的生活吧？」穆能康試着勾起她的罪惡感。

「我知道我不能賴他一輩子啦！」柯倪臻看來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現在連押金都付不起，我才不想回去跟我老姊住咧……」

「妳想租什麼樣的房子？」

「你該不是連房子都想幫我找吧？這種小事我可以自己來。」

柯倪臻直接說明立場，接受他介紹的工作她已經很感恩了，等她脫離學徒身分以後，她的薪水就可以多一些了，以後生活會改善很多，她實在不能再接受他的幫助，更何況穆能康也不是她什麼人啊！跟阿皮比起來，阿皮還比較像是她親近的朋友，而穆能康……頂多只是親近不了的朋友。

「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只是想幫她而已，穆能康說不出來為什麼，他總覺得柯倪臻是個他該照顧的對象。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不過你老是幫我這樣我會覺得我好象佔了你很多便宜，再說我現在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你看不出來嗎？其它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處理。」她幽幽的加了一句，「……可能你還沒發現我已經長大了吧？」

穆能康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妳不是小孩子。」

「對，我只是太年輕。」她用了穆能康上次所說的話響應他，為了不讓氣氛停留在那上頭，她試着擠出笑容，用手指引方向。「今天還是讓我帶你去吃炒麵吧！很好吃的喔！而且便宜又大碗，你可以吃多點。」

柯倪臻不想再讓穆能康幫自己忙，他們是朋友……但是穆能康不是像阿皮那樣可以談心的朋友，他太完美也太遙遠，就算他現在就坐在自己身邊，但是他應該待會兒就會了解，路邊攤跟豪華餐廳的差別。

令人跌破眼鏡的是，穆能康居然很喜歡吃……

一盤炒麵才送來就被他掃光，而他又叫了一盤。

「挺好吃的。」穆能康吃得很開心。

「是啊！這裏生意不錯。」柯倪臻跟着接了一句。

「店面看起來也挺乾淨的。」雖然攤子是擺在路面，但是座椅還是在店裏頭，這根本不能算是她嘴裏所說的路邊攤。

「嗯。」柯倪臻點了點頭。「不過……你會不自在嗎？」

因為放眼店裏頭，只有他一個人穿着西裝低頭猛吃，雖然他已經脫下了外套，可是他那副貴氣就是難以隱藏，穆能康身上就是會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帝王之勢，那讓他就算坐在小店裏頭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為什麼？」

「你穿得很奇怪。」

「會嗎？大家看起來都是剛下班的樣子。」他也是剛下班啊！

「哦……」看來他沒搞清楚她所謂的怪是指他的身分不同，不過柯倪臻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是這店裏沒有人是穿着一身亞曼尼西裝來吃東西的。

「妳為什麼覺得我怪？」

「可能是我本來就覺得你是怪人吧？」

「我做過什麼讓妳覺得奇怪的事嗎？」穆能康問道。

「嗯……」柯倪臻想了想。「你會認識我，這點應該就夠奇怪了。」

「如果我什麼人都不認識那才奇怪吧？」

「你應該認識你那個世界裏的人，而我根本不是你那個世界的人啊！」

「這世界應該什麼人都有，為什麼要分那麼多個空間區隔所有人呢？」穆能康直接反問她。

他說的話好象有點道理，柯倪臻被他這麼一說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那你跟我是同一國的嗎？」她小聲的問。

誰曉得他又應了一句，「我拿美國護照，妳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那他到底是……柯倪臻看了他半天，實在搞不懂自己到底要和他親近些還是真該和這人保持距離。

「我知道，快吃吧！東西都快涼了……」

其實是她的心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