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珠子溜溜,數着床頭邊螢光綠的秒針繞行了幾圈……無趣,便作罷。
被夜包圍了……隱隱寂寞。
毫無睡意,卷在被窩裏頭,骨碌碌的大眼轉了幾圈,在一絲光芒自瞳眸中掠過之後,掀被,她起身,走到密掩的窗帘前,撩開一道縫隙,偷覷着對面猶散出燈光的那個窗——
只是燈火亮着,那一格窗內,並沒有任何動靜。她安靜的小臉堅持着,眸光專註……
側影——輕掀翻舞的,是勾魂的一扇濃密羽睫;盈盈躍動的,是矇著水光似的眸子,柔柔髮絲順着額邊滑溜出一彎弧度,輕攏在耳後;優美的曲線宛宛起伏,從鼻、唇、下巴,收進細頸。
床頭,暗夜中的細小螢光,一個刻度、一個刻度緩緩爬呀爬……不知道過了幾個輪迴。
這頭,只有床邊柜上的枱燈,兀自在角落發散着幽幽暈黃;那頭,暗了。
不死心,她期待着那頭還會有些動靜。
背影——及腰的一襲烏見長發,絲質的純白長睡衣;靜駐的白色剪影,宛如黑夜中孤芳自賞的一朵寧靜百合。
水族箱裏,藍色的小魚群,無息在有氧氣泡中穿梭着;好奇般永中悠遊,如同她、夜裏窺視……
死了心,轉身,回到床上,關燈。
屋內一隅,只剩下幽幽的藍。
晨起——
“藍百合!加油!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宇宙以我為中心運轉。”
藍百合呼着口號,在充滿朝氣的早晨起床。
刷牙、盥洗之後,出門前,抓了瓶罐子,往水族箱裏灑了把粉末飼料,餵食她屋內惟一的寵物。
束起及腰的長發,換上淺藍色上衣、白色休閑褲,準備出門;秋涼,她在七分袖的T恤外加件薄外套;這種天氣,穿多了太熱、穿少了太冷,開着電風扇要蓋棉被;這樣的裝束做起事情來比較方便,熱了可以脫掉外套。
八點半,她準時出現在自己位於一棟辦公大樓外的咖啡車前,完成了營業前的準備工作。
厭倦了像追耗子一樣窮追猛打的記者生活,她在一年的聘約到期之後,毅然辭去工作。當一個媒體記者,要把受訪人剝去一層層皮那般地深入探究,有時候,其實是挺惹人厭的。
她喜歡觀察、而不探究這比較符合她的本性。
她也不喜歡奔波忙碌。當記者除了要有一張犀利的嘴和敏銳的腦袋、眼睛,還要有兩條風火輪般的腿。
咖啡車固定在這兒,跑都不用跑,她喜歡這樣的工作型態;營業幾個月來,生意稱得上穩定,收入雖然不多,但也慢慢賣出小名氣。
噗嚕、噗嚕、噗嚕……遠處傳來陣陣引擎聲。
有着白色油箱的機車停在她面前——
“咖啡小姐,來領罰單。”
有着陽光般笑臉的警察帥哥,正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咧嘴對她熱絡招呼着。
“今天這麼早!”藍百合迎了上去,笑着接下罰單。
是的!她算是違法路霸。
陽光般的警察道:“是呀!早安罰單,一樣,三百塊錢一張。”
“謝了!”她右手把罰單塞入口袋,左手送上一杯咖啡。
小小損失——三百元一張的罰單,加L一杯三十五元的賄賂咖啡,總共是三百三十五元。
不過,很偷笑了——違規設攤可以開三百至一千兩百元的罰鍰,這管區往往只固定開三百元小罰一下,算留口飯給她吃了。
“祝你今天生意興隆啊!”
“謝謝!”
噗嚕、噗嚕、噗嘻……警用機車漸漸遠去。
百合趁着還沒有顧客光臨的空檔,拿出計算機與一疊紙張、賬單,在工作枱上認真地計算了起來。
她算不上精於理財,不然,她不會把生計弄得如此辛苦;車子貸款要一萬六千多、房屋貸款三萬多,加起來一個月固定有五萬塊錢的貸款支出。
咖啡車隨着商業區的上下班時間營業。假日的顧客有限,她不營業,因此扣除休息假日,一個月的營業天數是二十天左右。一杯三十五元的咖啡,一天賣出一百二十杯上下,乘上二十天的營業額,扣除三成的成本開銷,這咖啡車整個月的利潤所得約莫五、六萬塊錢。
不用吃、不用喝?當然要!水電費、電話費,樣樣要錢,天冷了添條棉被也要錢。所以,除了咖啡車生意,她晚上有時候還會到酒店代班做服務生,貸款之外的各項生活雜支就靠小費!
至於存錢……很困難;她想都不敢想,能把她失策所買的高價房子給脫手賣出去,她就很滿足了。
“給我一杯摩卡。”
“好的!”顧客上門,百合收起計算機和一堆賬單,揚起笑容面對顧客。
熟練地調理、將香醇的褐色液體倒入杯中,她將她的專業送到顧客手上。
“謝謝!”笑靨如花,她收下應得的三十五元。
以熱情的笑容送走客人後,瞥向左前方,一抹修長的身影正走近……
她斂起笑容。
男人,又來了。
走回工作枱前,她安靜地準備男人的Cappuccino……
這男人只固定喝卡布奇諾;幾個月下來,百合已經掌握他的習慣。
一種與熟客間的默契沒有對談,她便知悉他所要的。
男人已經站定在她的咖啡車前,等待着。
對他,沒有刻意迎上熱情。也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理由,只因為這男人似乎習慣了不說話。秋意蕭瑟,但他的出現讓空氣更加稀薄,彷彿他的出現,就該讓世界都安靜下來。
沸騰熱水與咖啡粉的短暫接觸,濃濃的咖啡香釋放,香氣立即四溢飄傳——百合的動作從容,利落而細膩。
將精放在杯底,倒入一份熱的Espresso,再加上一份蒸氣打抱過的牛奶與細密的薄層奶泡,最後灑上適量的巧克力粉與一些肉桂粉。
無言地煮好一杯卡布奇諾,她遞上,男人接下,兩人間的互動甚少,啞默悄靜一如以往。
男人平靜的眉宇間,並沒有因為熟悉的消費習慣而出現絲毫情緒,鍍了金一般的尊口如昔緊抿着,唇瓣薄薄的,很有型。
“謝謝。”百合接下他的三十五元,視線破例地與他對上——
他深邃的眸,藏在眼鏡鏡片之後。如同蒙了層薄霧般,神秘、幽深、冷沉,沒有因為她突兀的打擾而波瀾異動,只是與她相接,隨後,眯起眼來。
心頭一顫,百合抿抿嘴唇,眼帘一垂、別開了視線。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放肆地看他。
男人高她一個頭,站在她面前卻讓人有莫大的壓迫感。
深色的西裝里着他高大魁偉的體格,偶爾傳來一縷松香般的古龍水氣息,極好聞。
他有沒有三十五歲?也許有,也許並不超過。
在百合眼中,男人的形象很矛盾——深沉莫測的臉色永遠罩了層淡漠,並不柔和,卻也不嚴峻;稜角線條是斯文的,體魄卻是陽剛的,高大而強壯。
“昨天怎麼沒來?”
出乎意料地,男人開口了。慵懶似的低醇音調,徐緩更似漫不經心,飄入百合的耳朵。
除了初初幾次來消費,他會開口說“卡布奇諾”四個字以外,這是他們第一次談話。
她以為,他只會說那四個字,也許連其他的中文都不會引這樣的聯想讓她自己發噱,卻隱忍着。
“生病了。”感冒好幾天,讓她沒有體力出來營業。
她低着頭,開口回答;很簡潔,毫不累贅。
也僅止於此,男人,沒有繼續問下去,身影慢慢走遠。
百合看着那抹背影,瞳眸里,好奇更甚於欣賞。但她永遠只是安靜看着,並不探究、不曾出口發問。
有時候,他會站在路邊,慢慢把那杯熱咖啡喝完,將空杯交給她,然後離開;有時候,三十五元與卡布奇諾在各自手上交換之後,他便幽靈似的走遠。
她在心中暗自稱他為“卡布奇諾先生”。
卡布奇諾先生住在她家對面;兩人屬同一個社區,只是不同一棟樓,從她房裏的那扇窗戶望出去,她可以看見對面;他很少拉下窗帘,所以,偶爾她可以看到那屋子裏移動的身形輪廓。
他身邊有許多女人!因為,她曾有數次目睹——他家中總會有些不同的女人出現,有的長發、有的短髮,有時候……甚至未着寸縷。
會注意他,除了他身上那股特異的氣質,當然另一層因素是那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因為鄰居關係之外,會在居家以外數十公里的地方見到他,感覺格外微妙,就像在不同的時空遇上了……
可這交集,卻也不具任何意義。在這裏以外,他們的相遇也是在一種沉默的氣氛下。例如在居家大摟偶然碰面可能在附近的超市、商店,或者只是偶爾一同從停車場出人碰上了,沉默地互相點了個頭,然後往不同的電梯方向分開。
寬敞的辦公室內——簡潔的幾何線條,搭配銀灰色系,強烈的視覺效果,讓辦公室的空間顯現出利落而現代的美感。
寬廣的玻璃帷幕前,深色背影駐足。
湛天闊單手捧着一杯溫熱的卡布奇諾,摘掉鼻樑上的眼鏡,啜飲一口香醇的咖啡,俯瞰着二樓外的行車街景。
“又去買卡布奇諾了?”辦公室門扉在輕敲聲后敞開,隨即傳來沉穩而明快的嗓音。
“戒不掉的習慣。”他轉身,唇角似有若無地輕勾,似淡漠、似謔笑。
異采設計顧問公司,總監——湛天闊。擁有建築設計的國外學位,設計界頭角嶄然的閃亮之星。
異採的營業主軸為商業空間與建築設計,由他領導龐大的設計師群、各階層人員與精良專業的施工隊伍。
“怎麼總是自己勞動,不讓小妹或助理去幫你買就好?”說話的是設計部門的資深主管陸強生。“不習慣。”湛天闊簡略回答。嘴唇就着杯沿,留戀着最後一口的甜膩香味。
“咖啡喝多了很傷胃吧?你可是老董事長手下備受重視的猛將,保重點哪!”
論年齡,陸強生已經四十好幾,整整大上湛天闊一輪,在異採的地位也算德高望重;可湛天闊這後生晚輩的才華與氣勢實力都不容小覷,也難怪才進異采兩年,就被老董提拔起來當總監。他的氣質,似文似武,矛盾的很!
他是業界奇葩觸角敏銳、品味卓爾;憑着傑出的表現,不到三十歲就已經在設計界大放異彩,三十二歲便已穩坐異採的首席總監寶座。
他更是商業奇才——運籌帷幔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頗有氣吞山河之勢,連陸強生這老輩都要敬之三分。
百月星商場的案子進度如何?”撇開那層親近關心,湛天闊不疾不徐開口說話,氣態和緩,眸光卻是犀利。
“就是來跟你討教的。”攤開計劃書,陸強生在他案前坐下。
“嗯。”
“季渝、阿光、裘迪,你們三個上來總監辦公室。”陸強生按下內線,通知部門設計師過來。
那遮擋鋒芒的眼鏡,再度回到湛天闊鼻樑上。咖啡空杯櫚在穩重厚實的黑色桌面,卡布奇諾的餘味慢慢淡去……
三分鐘后——湛天闊的小型會議桌前,五人圍坐,進行商討。
“季渝,這個地方——用雙圖動線設計。”湛天闊專註在設計圖上,腦中快速運轉,指出設計上的瑕疵。
“天花板這裏的橫樑做弧形處理,才能夠改善壓迫感,再從兩邊延伸一個水平面,形成挑高處理。”
還是菜鳥設計師的季渝馬上領會。“弧形跟桃高處理!唔……這樣子,無形中會讓視覺上有高度跟寬度增加的錯覺,如果挑高部分再內嵌光源,加上我本來粉末塗料的構想效果,質感就出來了?!”
“沒錯!一點就通,孺子可教!”湛天闊點頭,口中雖是讚許,臉上卻無多餘表情。
“謝謝總監,還是您英明。”季渝甜笑,仰慕之情溢於言表;一雙美目,緊隨着他流轉。
湛天闊迴避那雙帶電的目光,轉往另一宗設計,審視半分鐘便馬上開口——
“裘迪,重做!你用這種照明設計做什麼?”
“為了要……突顯設計。這材料是特別選的。”設計師吞吐,原本的自信被打壓,眸光閃爍遲疑。“你以為只要材料用得好,設計就會突出嗎?這個空間完全沒有意識形態的主體,設計是為了滿足人多樣的情緒需求,如果沒有傳達出雋永的思維跟力量,等於失去靈魂的空殼。”
“嗯!”裘迪設計師慚愧地點頭,心中卻仍有疑慮。“可是,材料的品質難道不重要?”
湛天闊指正的口吻並不溫婉。
“材料的品質很重要,但是燈光的應用也不能夠疏忽,這是顯眼的設計元素,燈光可以形成吸引、與人產生互動,一個成功的設計師,應該要避免在這部分造成敗筆,你十年的資歷難道是混假的?!”
“好的,我了解了。”羞愧地收起被總監批得一文不值的設計圖,設計師把頭垂得低低的。
湛天闊犀利的目光,落在另一面圖上——
“阿光,你的方向完全錯誤!這個賣場的訴求是科技感,為什麼你完全沒有做出呼應數位科技的型態?!”
“請總監指點。”設計師們面對湛天闊,完全是折服與崇拜的。
“第一、你做了太多複雜的線條。應該着重以精練線條的表現方式,把採光眼動線拉出來。第二、視覺影像必須是單純的空間背景,只要加上光影、大量使用重金屬跟玻璃物件,加重層次感就可以。”
檢討結束,隨後,一行人撤出他的辦公室,方才一場腦力激蕩,絲毫沒有影響湛天闊的情緒。
取下眼鏡,他旋過椅子,面向二樓窗外的斜下方凝望——
安靜的空間裏,只有鉛筆觸刷在紙張上的沙沙聲。
修長的手指勾勒順暢,一筆一書……觸感溫柔……線條細緻……
陽光灑在純白色的紙張……
街角上的一抹剪影,慢慢地輪廓完整——
二○○二年,十月。初秋的一朵好奇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