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餓。

這輩子他還沒嘗過挨餓的滋味，沒想到是這麼難受。照理說，他應該直接進村子裏，找間客棧大吃大喝一頓，再要間上房，好好享受休息一番，可他卻只因為她的一句話，就窩在這滿是稻草的地方，餓着肚子等她。

天知道他是怎麼了。

無聊地銜着稻稈，左思明才發現，這個林仙仙對他的影響不小。

「砰！」

木門忽地被打開。左思明坐起身來，喜出望外。「妳終於來了，我可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妳──怎麼了？」

林仙仙站在門口，顯然是大哭過一場，臉紅鼻子紅，臉上還掛着淚滴。

「哼。」她踢開門、甩開沾在身上的稻草，坐到他身邊。

「心情不好？要不要說來聽聽？」忍着飢餓，他面帶微笑地問道。

「用不着！」她嘟着嘴，心情惡劣到極點。

要她嫁人，而且是嫁給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陳大牛。就算爹娘覺得再好，她也不想一輩子跟那種男人在一起。想想，村子裏的年輕人也不過那幾個，如果村外的人不好，村裏的人也不適合她，那她豈不是一輩子嫁不出去了？

不過，如果當真要嫁給陳大牛，那她還不如不嫁得好。其實，村子外頭的人也不像大伙兒說得那麼壞嘛，像左思明……她斜睨了他一眼。

他生得真好看，比誰都好看，笑起來也很迷人。而且到目前為止，他也沒表現出像壞人的樣子，倘若真非嫁人不可，她還寧可嫁給他呢……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臉紅。幸好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否則真丟死人了。

「心情壞得不想說？」他挑眉。

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一會兒臉紅的模樣，他忍不住想笑。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純真無偽的女人，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她、逗逗她。倘若小村裏的女人都像她這般可愛，或許他該考慮多費些時間，到各處去發掘瑰寶才是。

「你少管我！」她正在氣頭上。想不出解決辦法已經夠煩人了，還有個男人在旁邊啰唆，讓她的心情更惡劣了……

嗯？林仙仙靈機一動。或許他可以幫上我的忙呢？

「好，不管。我什麼都不管。」他高舉雙手作投降狀。他一向就是個非常識趣的男人，在氣頭上的女人可是惹不得的。他聳聳肩，咬起稻稈，倒回稻草堆上。

她咬住下唇，等着他再開口「關心」她，誰知他躺在那兒久久不說話，她越等就越覺得不開心。

「喂！」她忍不住發起脾氣來。「叫你別管我，你就真不管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知不知道？你的恩人遇上困難，你就是這樣的態度嗎？」

「妳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詫異，嘴裏還咬着一截稻稈。「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林仙仙握拳。「你這知恩不報的傢伙！我收留你，還提醒你別進村子，讓你不被村子裏的人唾棄追打，光憑這些，我還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嗎？」

他挑眉。「妳要這麼算也行。」生氣的女人，最好也別與她爭論。

「哼！那還用說。」她環起雙臂。「我問你，恩人有難，你幫不幫？」

「妳有難？」他挑眉。

「少啰唆！」她伸手一把扯掉他嘴上的稻稈。「你只要回答我的話就好！」

左思明緩緩勾起唇角。「好吧，只要做得到的，我一定幫。」這小妮子，脾氣還真不小。敢在他面前這樣撒潑的女人，也只有她一個了。不過他並不以為忤，反倒覺得有趣。

她這才滿意地點頭。「好。我問你──」

「等等。」他制止她。「在妳提出妳的問題之前，我想，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非得妳這個救命恩人幫我解決不可。」

她皺眉。「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比我的問題更重要？算了，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分上，你有話快說吧。」

「多謝救命恩人。」他刻意地強調。「我想說的是，『救命恩人』，妳答應要帶給我的食物什麼時候可以給我？我這條小命還等着妳的食物來救呢……」

她瞪着他。

良久，才又轉身甩上木門，回廚房外拿食物去。事實是，她真的忘了。

「有這麼好吃嗎？」瞧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樣，林仙仙忍不住探問。

他右手拿着雞腿，左手握着酒壺，瞥了她一眼。「餓了，什麼都好吃。」雖然這些食物也確實不賴。

「什麼？這些東西可都是我親手煮的耶！」她伸手搶過雞腿。「不好吃就別吃！」她氣極。心情已經夠惡劣的了，這左思明偏還來氣她。

她親手煮的？這倒令他有些訝異。他勾了勾手，要她將雞腿還回。「我已經吃了一半，難不成妳敢吃嗎？再說，我並沒有說這些東西不好吃。」

望着被啃過的雞腿，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丟回去。「告訴你，我煮的食物在村子裏是一等一的，你最好知足點。要知道，不是每個進大同村的人都可以受到這樣的待遇的。想想我長得這樣可愛、又會唱歌、又煮得一手好菜，爹娘為什麼要把我嫁給那個陳大牛呢？」她一時悲從中來。

他嗆住。「妳嫁人了？！」

霎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他胸口。像是突然被人奪去了心愛的寶物，說不上來是遺憾、是可惜，還是──惱怒。

「我當然──你這什麼表情？」看見他的神情，令她忍不住皺眉。「我不能嫁人嗎？」瞧他這副模樣，好象她嫁人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難道她長得一副像是嫁不出去的樣子嗎？

「咳！不，我的意思是，妳年紀還小──」他試圖解釋，然而心上那股情緒卻令他難以釋懷，他不明白，為何只不過聽見她嫁了人，他就像是狠狠被揍了一拳？

「我哪兒小了！」她抗議，最氣人家說她小，雖然她的個子確實不高。「大伙兒都說我甜美可人、落落大方、秾纖合度，十八歲的我正值青春年華，要是早出閣的話，都可以是幾個孩子的娘了。」

「十八？！」他瞪大眼。「我以為妳頂多十五、六……」

「告訴你別說我小！」她跳起來。「反正我大得足夠當你的救命恩人，足夠決定自己要嫁給誰！」

他皺眉。「妳到底是嫁了，還是沒嫁？」

「連這你都看不出來嗎？」她氣結。「你看我像是已成親的『婦人』嗎？我看起來有這麼老嗎？」

「老天！」左思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妳簡直是不可理喻。」然而得知她尚未成親，竟讓他鬆了口氣。

「我不可理喻？」她整個人跳起來。「什麼叫不可理喻，要是你被莫名其妙地訂了親，還得被迫嫁給一個又胖又呆，叫大牛的男人，你的心情好得起來嗎？算了，我不想跟你多說，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除非──你可以幫我？」

「幫妳？」他抬眼。

「沒錯。」她背過手，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你應該知道做人當飲水思源、知恩圖報吧？」

他泛起一個微笑。「是嗎？」

這小妮子，竟然對他說起教來了。

「肯定是的。所以在我救過你之後，你也必須幫助我才行。」她停下，直視着他。「當然，要是你幫了我，少不了有你的好處的。」先是威逼，再加上利誘，這樣他應該就無話可說了吧。

「好處？我能從妳身上得到些什麼好處？」他環起雙臂。或許他可以考慮幫助她──如果不會太惹麻煩的話。

「好處可多了。我又會唱歌、又會下廚，有我跟在你身邊，你還怕沒好吃好玩的嗎？更別說我生得活潑美麗、窈窕動人了。」她點點頭。事實是，她根本想趁這個機會到外頭去見見世面，有他在，她肯定安全得多了。

「妳──跟在我身邊？！」他驚訝。

「當然嘍，說什麼我也不嫁那個陳大牛，所以你得帶着我離開大同村，等爹娘知道我的決心，不再逼我嫁人時，我就可以回來了。」一切計劃完美周詳。

「所以妳根本是要我帶着妳逃婚，離家出走？！」

「要不，你有更好的辦法嗎？」她瞪了他一眼。

「不成！」他拒絕。

他是想帶她離開，到他宮裏去，但絕不是偷偷摸摸地離開，至少也得先徵得她雙親的同意才成。眼下望着她堅定的神情，他這才發現，自己真惹了大麻煩了。

「什麼？！」她瞪大眼。「你說好要報恩，答應要幫我的！怎麼可以就這樣出爾反爾！」

「我什麼時候答應這些事的？再說，妳知不知道我是誰？」他皺眉。

「左思明啊。你不是說過了。」她很自然地回答。

他伸手無奈地拍上前額。「林仙仙，妳不是說村外的人都是壞人嗎？妳連我的來歷都不知道，就要我帶着妳離開，難道妳不怕我把妳怎麼了？」

她突然後退，斜睨着他。「你會嗎？」

「妳怎麼知道我不會？」他故意露出邪惡的表情。

她愣住，旋即爆出笑聲。「少來。你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看不出你是故意在嚇我的嗎？好吧，既然你自個兒提起，就先把你的來歷說明一下好了，這樣我跟你走也比較安心點。」

「林仙仙，妳的膽子可真大啊！」他不由得佩服。「這樣吧，我教妳個更好的方法，妳一樣可以不必嫁給那個陳大牛。」

「真的？什麼方法？」她睜亮眼。

他清了清喉嚨道：「妳先讓我到妳家去見過妳爹娘──」

話還沒說完，她就硬生生打斷他。「你瘋了！別說見我爹娘了，你只消一踏進村子，肯定立刻就會被大伙兒轟出去，說不定還是一陣亂棍猛打呢！」她搖頭。「你不想活，我可不願跟着你陪葬。」

他挑眉。「只要他們知道我真正的身分，絕不會有那種事發生。」

「身分？」她皺眉。「你什麼身分？」

「九王爺左思明。」他報上自己的名號。

「酒王爺？」她偏過頭。「你喜歡喝酒？還得了個酒王的名號，這樣，不太好吧。」想到他愛喝酒，她還真忍不住要為他擔心。「我們村子裏有個酒大叔，從年輕喝到老，現在人都胡塗了……」

他為之氣結。「不是那個『酒』！是九月的『九』！」

「到底是九月酒的『酒』，還是九月酒的『九』？你說清楚點成不成？我都被你弄昏頭啦！」

「夠了！」他伸出手制止她。「皇上妳總聽過吧。」天知道他也會有這樣的一天，堂堂九王爺，竟被人當成了酒鬼。

「那當然，誰不知道皇上？雖然我也沒見過他，不過我可知道，天下最大的就是皇上了。」她肯定地點頭。

「那妳也應該知道，受皇上重用的大臣，勢力也是不小的了？」

「我想是吧。」她聳聳肩。「不然誰喜歡當大臣。」

他嘆口氣。「而我，就是當今皇上最看重的九王爺左思明，這樣，妳明白了嗎？」他從未自我介紹得如此窩囊過。

「是嗎？」她充滿懷疑。「如果你真這麼厲害，為什麼會迷路，還會被人打劫，而且還只剩下一匹馬？」

「意外。這兩個字妳總聽過吧。」沒想到當初為了博取她同情所說的謊，現在成了自個兒的絆腳石了。不過，她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機靈。

「意外？」她還真開始有些懷疑了。

他取出身上的令牌遞給她。「這東西，想必妳也沒見過吧？不過很遺憾，它是目前唯一可以證明我身分的東西了。」如果這樣她還不信，他恐怕也沒別的辦法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他這個九王爺並不如自己所想的無所不能。

「所以你覺得憑着這牌子，你九王爺的身分就可以讓村子裏的人對你禮遇有加？我爹娘還會聽你的話，讓我用不着嫁給陳大牛？」

「如果他們識貨的話。」王爺的面子，他們總不能不賣吧。不過他開始懷疑，她的考量並沒有錯，倘若他都無法讓她相信他就是九王爺，光憑這面令牌就要說服其它人，他的機會恐怕也不大。

她看着他，搖了搖頭。「我覺得是你想太多了。」說著，她起身拉開房門。

「妳想做什麼？」

「回家整理包袱啊。」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整理包袱？」

「對啊。當然是整理包袱好跟你離家出走啊。你除了一匹馬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帶吧。還有，告訴你，你的方法行不通，得照我的辦法來才行。所以我以救命恩人的身分要求你，你得帶着我一塊兒離開才成。你在這兒等我。記住，在我回來之前，你可別到處亂跑，否則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可保不了你。」說著她便轉身走出門外。

「等等──」他喚她。但她卻早一溜煙跑個沒影，消失在湖畔。

所以，她是相信他了？

不由自主地，他的唇勾起一個弧度。

爹、娘，我不願嫁給陳大牛，所以我走了，順便出外去見見世面，但你們放心，有皇上身邊重要的人陪着我，我很安全。等我知道你們不會再逼我嫁給不喜歡的人，我就會回來的。

仙仙留

再把留書仔細看了一回，她很滿意地把紙折起，放在桌上。

這樣多好，她可以出村子去，爹娘又不會太擔心，畢竟，還有比「皇上身邊重要的人」更好的作陪人選嗎？想來左思明出現得還真是時候，否則她說不定就真得嫁給陳大牛了。

一切安排妥當，她拎起家當，牽起小花，悄悄地往湖邊走去。

真是令人非常不悅。

他還以為，她去去就回，沒想到竟然去了一個晚上。從黑夜到天明，那該死的女人竟然讓他等了一整夜！

若是以前，他根本連等都不會等，直接上馬離開。但如今，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窩在小屋裏，竟只因為她說「在我回來之前，你可別到處亂跑」？天知道他何曾這麼聽一個女人的話！

他說服自己，他是為了她那完美的嗓音而留下的，他要帶她回宮，成為他的歌姬。事實上他心裏清楚，他所想要的不只如此，但他並不想承認。

等了一夜，他終於倦了，正準備要打個盹兒，沒想到才剛合上限，他就被一陣答答的蹄聲給吵醒──

「早。」房門被打開，映入他眼帘的，是她被鵝黃色衣裳襯得格外清麗的臉龐。

他心上像是震蕩了下。旋即，他恢復鎮定，瞪了她一眼，翻個身又繼續在稻草堆上睡去。

「喂！」她走近。「天都亮了，你怎麼還不起來？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他翻身坐起，滿臉惱怒。「妳要我在這兒等妳，從黑夜等到天明，然後妳再來告訴我要出發了？」

「對啊，不是這樣的嗎？」她不懂他為什麼會突然生氣。

「妳臨走之前並沒有告訴我要天亮才回來。」他指控。

「哦～～所以你現在是因為等了我一個晚上而生氣？」她掩嘴輕笑。「你也真有趣，哪有人三更半夜離家出走的？那多危險啊！當然是回家休息后，趁着大清早大伙兒都還沒起床前離開啊！果然王爺都不知民間疾苦，連離家出走的時間都弄不清楚呢。」

「妳──」他氣結。

「好了，你到底要不要帶我離開啊？晚點我爹就要出來巡視穀倉，到時要是被發現，我們走都走不了了。」她拉起他。「快，我們走了，你還得帶我到京城去見見世面。」

他被她拉着出了門。

「等等。」他硬是停了下來。「要我帶妳離家出走可以，妳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要我答應你一件事？」她瞇起眼。「左思明，你應該記得自己是在報恩吧？要報恩的人怎麼可以要求恩人呢？」

「不答應也行。」他繞過她，走出小屋。「妳自個兒上路吧。」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不算話的。」她趕緊跟上。「你不是皇上身邊重要的人嗎？怎麼可以出爾反爾，我的包袱都準備好了，還有小花──」

她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看見一隻瘦小虛弱卻載滿重物的騾子站在屋外。「這──是什麼？」

「小花啊！」她愉快地介紹。「這是我從小養大的騾子小花。小花，這是要帶我們進京玩要的九王爺，你們倆打聲招呼吧。」

小花別過臉，自鼻孔哼出氣。

「這算什麼？」左思明不悅。竟然連一頭騾子都敢用這樣的態度對他。「不準帶這種難看的動物！」

「什麼？！不行！」仙仙抗議。「牠從小就跟着我，而且牠還可以幫我載很多東西，我一定要帶着小花！」

「妳離家出走帶這麼多東西幹什麼，又不是逃難。」他環起雙臂。光是看着那頭騾子身上的一包包東西，他就覺得頭痛。「牠載了那些東西，根本就不可能再載妳了。」

「你什麼都沒有，我當然要多帶一點，否則路上餓了、渴了，誰給你東西吃？」她不滿。「而且小花很厲害的，我又不胖，牠一定載得動我的！」

「總之，我拒絕讓那隻東西跟着。」他走向樹邊，解開馬韁，翻身上馬。

「不管，我一定要帶着小花！」說完，她學着他的模樣，翻身上騾。

「啊──」說時遲那時快，人、騾的慘叫聲同時響起，小花因無法支撐更多的重量，被仙仙壓得趴在地上，而仙仙則因重心不穩硬生生被甩開，摔落地面。

左思明伸手遮住眼，簡直不忍心看眼前這慘狀。「我不是早說了嗎？」

仙仙哭喪着臉，從地上爬起。「我一定要帶着小花。」她堅持。「大不了，我自己走路就是了。」她拉起韁繩，牽着小花往前走。

看着她自他身旁經過，左思明既好氣又好笑。「妳答應我的要求，我就帶着妳和小花一塊兒離開。」

她停下腳步。「真的？」

「當然。」他揚眉。「條件是，我帶着妳離開，而妳得到我九王爺府中，成為我的歌姬。」

「好！」她一口答應。

對於她的慷慨允諾，他倒有點意外。「不反悔？」

「絕不反悔！」她點頭。

「好吧。」沒料到事情竟如此容易，他心上倒有些不踏實。他將那騾子繫上他的馬，然後將她安置在他身後。「我們出發了。」

「太好了！」她歡呼。「……欸，左思明。」

「什麼事？」

她自他身後探出小小的腦袋。「我想知道，鴿雞是什麼東西啊？人可以當鴿子或是雞嗎？」

左思明整個人僵住，久久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