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碧落鎮,一處與世無爭,安靜純樸的小鎮,數十年來不曾有過波瀾災殃,卻自昨夜的一場火中揭開他們生命中最傳奇的一幕。
“稟教主,碧落鎮外已插上血魂令,意欲找奇劍尋仇的閑雜人已驅離,若有人罔顧血魂令進鎮必遭狙殺。”
“有沒有頑抗分子立意復仇的。”
“男子三人全部已除。”
辛寇不以為意地頷首,彷彿三條人命不算什麼,一旁被捆起的寒士里卻倒抽一口氣。
“辛寇,你為什麼要殺他們?”寒士里自被他救醒后,就陷入一頭霧水的僵局裏,他除了告訴他們他叫辛寇之外,什麼都不肯透露。
寒家舊邸前,矗立着臨時搭建的竹亭,亭內坐着安逸自得的辛寇,獨自品茗聆聽手下之稟,而寒氏夫婦連同被發現的陸伯皆捆鎖綁在亭內。因受辛寇某種手法所制而無絲毫反抗之力。辛寇從容舉杯,將俊顏罩於四溢的茶香中,頗為享受地靜了會兒才慢慢啟齒:“我的手下不是說地很清楚了嗎?他們執意要報仇不肯離開,我也是迫於無奈才送他們一程的,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怪得了誰?”
“辛寇……你……”
“怎麼,想罵我狠,說我沒人性是不?”他冷笑,“反正被你們中原人稱為魔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既然你們都恭維我是魔頭,做事不符合這名號不就太對不起你們了嗎?”
“他們要找的是我,你大可放了我,何必殺了他們!”
“放了你和他們決鬥,不就白白浪費了我救你,替你祛毒的力氣了?”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我們不需要你這種幫助!”寒士里氣憤地大吼,“你憑什麼主宰這一切?我寒士里不曾得罪過你,和血魂教也沒有一絲瓜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寒士里呀寒士里,你好歹也行走過江湖,血魂教這麼響亮的名號難道沒給你任何答案嗎?”辛寇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
“血魂教……”寒士里剎那白了臉,“血魂劍?你是另一個赤煞傳人?!”
“銀虹族本就依賴赤煞族而活,我救你們並不為過,況且我還得叫你們聲岳父岳母,幫岳父的忙是做女婿天經地義的責任,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放下杯,他不再多言,看向前方的屬下,繼續問:“那縱火燒寒宅又四處散播任天遙在碧落鎮的消息的人抓到沒有?”
“稟教主,屬下正傾力捉拿……”
“我要看的是結果!”辛寇冷然道。
“是,屬下這就去捉人!”勁裝漢子一叩,迅速離去,就在此時,另一名身着同樣服裝的人前來回報。
“稟教主,碧落鎮已在控制之下。”
“很好。”辛寇的眼中染上譏誚,“有這麼多條人命在我手裏,仇烈霄,你逃不掉的。”
“辛寇,你到底要做什麼?”寒士里聲寒質詢,“先是放毒,后又爛殺無辜,碧落鎮的人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連他們也不放過?”
“任何與仇烈霄有關的人我都不會忽略,只有利用你們,我才能完成和他一戰的願望。”他一字一句的咬牙道,“我要證明我比他強,我辛寇沒有他也能掌控風雲,叱吒天下!”仰天,他大笑,“燎天與血魂的宿命千古以來無人能改!”
寒士里不再逼問他為什麼,因為他看到辛寇狂亂的眸中,隱約有一抹——淚光。
※※※
天,終於亮了,陽光在無數複雜的祈禱下重照大地,是希望或是絕望,在這和煦的燦芒中似乎自有它的安排,未來,在晴空的鋪陳下顯得和藹,沒有人能預料會不會有狂風暴雨。
命運,和氣候一樣詭譎難測;未知,永遠是人懼怕又忍不住盼望的神秘。
他佇立在陽光下默受洗禮,手中的劍也隨他沉思。
回首,洞內的她應該睡得正熟吧?
往後,她不用再受陰蠱的威脅折磨了,她知道一定會很高興,可惜他看不見她讀到他留言時的笑容。不過這樣也好,他也見不着她為他憂心傷神的愁顏,他的離開必讓她焦急如焚。
等她醒來,一切大概都已結束。陰蠱方滅,她勢必會睡上兩天才會蘇醒,等事情均完結,她的生命又是新的開始,只可惜,她的十八歲生日他沒辦法陪她過了。
“老傢伙,你早就明白會有這天,所以你才要我爭奪燎天,是不是?為何你不對我說明辛寇的矛盾?”
擲語問長空,長空還他徐風唏吁,似是叫他罷了,別再想了,既然已是註定,問與不問都不會有答案的。
跨步,他沒有再望一眼山洞,伊人熟睡甜美的容顏已刻鏤在腦際,伴他面對前方的一切。
她的愛,將跟着他坦然接受未知的福與禍。
而陽光正璀璨。
※※※
他究竟是什麼人?
潛在遠處草叢內,薛羿雙眼如電打量那竹亭中的儒生,仍舊是儒衫一襲,文質彬彬有若一代文豪,恢弘氣度又似世外高人,只是令人感到冷顫陰寒,難以親近。
他的武功高強,潛太近必惹他側目,薛羿可是見識過他的武功有多高,行止小心再小心,使出所有本事隱匿自身氣息,靜靜地觀察他意欲何為。
他也是找寒家尋仇的嗎?不然因何綁縛寒家三人?薛羿猜不透他究竟有什麼目的,如果他是仇家,不可能只擒不殺,看他狀似悠閑,莫非他在等什麼?
最重要的是:寒姑娘怎麼不在其中?是逃過他的擒拿或是另有意外?
想起她天仙般的容顏,字字珠圓玉潤的聲音,柳款月神的姿態,勇而無畏的剛毅,樣樣都叫他心折,能育出這般奇女子,寒氏夫婦必非奸佞之輩,況且他尚承情於他的寬大,他一定要找機會救出他們以補薛玉犯下的錯!
竹亭中,竹椅上,拭劍的辛寇在想什麼?
風帶起花草搖曳的聲音,悉悉挲挲的竊竊私語,流動的清香幽幽渺渺仿似來自她那如出水芙蓉的高雅,還有她的聲音,啊!像澄澈的柔水熄盡人心之火,她的纖纖柔荑所彈奏出的旋律,讓他憶起他久違的故鄉,那片風沙漫漫淹沒了洪荒的漠洲啊!他珍藏心中的回憶,他視若性命的手,他最親近的朋友,他揮不去的陰影,他破碎的夢……
寒織雪,烈宵曲。
想不到自詡心堅似鐵的辛寇竟如此輕易便為一個女人動情,只因她是銀虹之女嗎?
不!他在自欺欺人,他明明清楚她是萬中難逢的女子,他會在短短一會兒之後為她相思牽挂,絕不是因為她是銀虹之女,而是因為她是寒織雪。
就這麼簡單的三個字所代表的人兒,撥動他最不為人知的情愫。
唉,原來他也是有感情可以付出,只是這段情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它來的不是時候。不該是在與他決鬥之前,更不該是在得知她心之歸屬之後,他對他的怨,又多了一層本來不存在的因素。
仇烈霄,你怎能如此得天獨厚?
忖慮中,遠遠那方奔來一人,趕至亭前便恭然屈膝:“稟教主,抓到縱火凶兒薛玉。”
“帶過來。”
“是!”叢中的薛羿足足恍惚好半晌才接受眼前的事實,那人勁裝人心處銹着鮮赤的“血”字,全武林只有一派如此——
血魂教!
他是血魂教主辛寇?薛羿神凜,險些就穩不住呼吸,雖然他不曾在江湖走動,但影豐老母對武林事仍略知一二,她曾在他們下山前慎重告戒,千萬不可和血魂教起衝突。血魂教起於兩年前,創教之人辛寇乃來自神秘的大漠戈壁,他的武功心智均堪稱梟雄,惹上他全江湖無人能敵。
薛羿越想越難將溫文儒雅的他和傳說中邪惡的血魂教主聯想在一起。回想起那日偶遇,難怪他那般傲氣自信,看來他們能安然無恙還是他心情好不加計較。
小玉,你怎麼又惹上他了?
“放開我,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抓我?放開我!”
“如果你能文靜些,我的手下會對你客氣些。”辛寇溫文地將劍入鞘之後才抬頭,“可惜你只會撒潑使刁,男人不會憐惜不知輕重的女人。”
“是你!”薛玉懼多於驚,略略收斂氣焰,那日的震駭她餘悸猶存,“你為什麼要抓我?”
“這得問你自己咯。”辛寇反問,“你做了什麼好事值得我把你請來大加讚譽一番呢?”
薛玉不笨,當她瞥見寒士里他們就猜出幾分,偏執的憤怒在見到寒士里時又瘋狂地燃燒:“怎麼,你也被寒家那隻媚狐狸給迷惑了?想替寒家出頭是不?哼!枉費你父母將你生得相貌堂堂,不過也是迷戀美色的豬玀。”
“放肆!”血魂教徒狠摑她一巴掌,“在教主面前豈容你無禮!”
“教主?!”薛玉尚未發作,便被這些挾制她的人衣着上的“血”字給攝去思緒,“血魂教……你是辛寇?!”
“我該為你識得我的姓名而感到榮幸嗎?”
薛玉急喘兩聲,冷視他高傲的面孔,所有的嫉妒忿恨匯聚成力量反鎮下心神,昂然面對他,她仍然覺得漠然,彷彿生與死再也不那麼重要了。
“寒家的火是我放的,任天遙的身份是我暴露的,你要殺了我為他們討回公道嗎?”
那冷淡的語氣意外地吸引起他的注意,他指了指成廢墟的寒宅,不帶刺、不譏誚地問:“這宅子原來是那麼樸實,燒了它你不覺得可惜嗎?”
“我只可惜沒將裏面的人全部燒死!”她惡毒的嗤笑,“寒士里,家破人亡的滋味還不錯吧?”
寒士里喟然,寒夫人則搖頭,對執迷不悟的薛玉無可奈何。
“寒家和你有仇?”這新鮮,或許在仇烈霄來之前他還能看齣戲。
薛玉咬牙:“殺父血仇。”
“所以你想盡辦法要殺他們?你哥呢?他怎麼不幫你?”
薛玉被說中痛楚,強裝無謂,“你何必問那麼多?”
“你哥絕不會無故離開你,除非你和他決裂……依你對寒家的憎恨來看,你必定和你哥找過他們,才知道他的身份,我想你之所以會出言侮辱寒姑娘,可能是因妒生恨,與你哥分道揚鑣是不?”辛寇自負的撇嘴,因為他看見她驚慌的神情,“而你豁出一切拼着一死堅決要報仇不止是為了父仇,更是為了私怨吧?”
“辛寇,你不要以為你什麼都知道!”怨恨扭曲了她原本嬌俏的臉龐,“為父報仇血恨是我薛玉畢生之志,任天遙害我薛家家破人亡,只有手刃仇家才能告慰我父在天之靈!”
“引來奇劍昔日仇家,逼得他們無路可逃,假他人之手謀施詭計也算手刃親仇?我還以為這是無恥卑鄙行逕。”
“要殺就殺,何必拐彎抹角羞辱我?不錯,我的手段是卑劣、無恥也好,下流也好,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其他的我不在乎!當年他在殺我父親之時就該想到他的子女會替他報仇,他自己種的因要自己嘗果!”
“他的錯在於太過仁慈只取薛慶一命,若非他宅心仁厚放過你們兄妹,今天你不可能站在這大喊報仇。嚴格說來你的命是他的,這就是你報答他不殺之恩的方法?”
辛寇三番兩次的譏諷令薛玉怒火高漲:“如果不是他,我怎會沒有父親?”
“如果不是他,天下會有更多人失去父親。”辛寇客觀地笑道,“你可能不知道薛慶的為人,所以才好意思在這嚷着要報仇。你爹所殺的人要以堆來算,若真有人得知你是他的女兒,同樣要找你算帳的人可不止一、兩批,那些人可不像寒士里那麼好心腸,我只要學你將你的身份暴露,屆時亡命天涯的就會是你了。”
“那又如何?”薛玉嘴硬逞強,“為了報仇,我連兄妹之情都能捨棄,亡命天涯算什麼?”
“是不算什麼,人家只會用你爹使的手段還諸於你,挖你老巢,斷你後路,株罪每個和你有牽連的人!”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薛玉突然發現辛寇不像站在寒士里那邊,反倒像是在勸她,“你在打什麼主意?”
“主意?!我需要搭你的什麼主意?”頓了頓,他才收回眼光斂緒低眉,似自語般地吐語,“我只是想避免另外一個我出現,有些事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美好重要,等你達成心愿后你會發現它比不上原來擁有的東西,而失去的再也喚不回,得到的也拋不掉,當你環顧四周時沒半個人在你身邊,想後悔卻已經太遲了……”
薛玉愣愣地想起兄長,雖然她沒有父親,但哥哥薛羿卻十分疼愛她,向來都是哥哥陪在她身邊,即使她偶爾覺得寂寞,但從不孤單,這些天來為了報仇她東奔西走,雖然如願地燒毀了寒家,逼得仇人狼狽不堪,但心頭卻沒有絲毫喜悅,有的只是越加沉重的冰冷,她想念哥哥,想念母親,想念山上自在快活的日子。
難道她錯了?
生命,需要的不是遠不可求的外物,而是珍惜!只有珍惜生命,才不會有遺憾。
爺爺充滿智慧和憂慮的臉孔出現在眼前:寇兒,名是蝕心之毒,利是腐志之獸,切勿深迷啊!
“太遲了,爺爺,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碧落鎮居然卧虎藏龍,不但任天遙隱匿在此,連鼎鼎大名的血魂教主也駕臨,這敢情好,待我來個一網打盡,取天下武林霸權!”
忽來的粗嘎笑刺耳難聽,宛如破鑼猛敲,偏偏馬不知臉長死命大笑,笑得場中人怒火倏生,辛寇不知何時已站起,傲視信步走來的不速之客,臉上早已不見適才傷懷,換上的是凜然冷肅不努而威:“我道是誰,原來是藏頭露尾的巫老叟陰參,你兩年前受我一掌逃之夭夭,我還以為你早已暴屍荒野,怎麼是不是閻王嫌你無用所以沒收你啊?”
“辛寇,你少張狂,兩年前是我一時大意才遭敗北,這回我不但要索回一掌之恨,更要拿下你血魂教替你統一天下!”佝僂老叟一臉陰沉,老化的面孔有如風乾的橘皮,橫布着醜陋的刀疤與令人生厭的瘤塊。
辛寇不動聲色,他知道陰參能大搖大擺的走到他面前,想必他佈於鎮前的人馬已全軍覆沒,雖然他沒有調動很多人手,但陰參能一口氣除掉他精英部屬且未驚動他,他的武功比兩年前更有進境。
“怕了是吧?”見辛寇不言,陰參縱情狂笑,“你應該明白,我已不是昔日吳下阿蒙,本想取得任天遙那把驟雷劍之後再找你,這會兒連找你都省了,有沒有準備好棺材啊?等我接下你的血魂教之後。我會替你找塊墳地,免得你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薛玉直覺地啐道:“好個不要臉的醜八怪,誰會死得難看還不一定咧!你怎不拜託人家寬宏大量替你收屍?”
“黃口小兒也敢出言不遜?”陰參的脾氣是出了名的自大,哪容的下一個後生晚輩的嘲弄?悶然沉氣推出雙掌……
掌勁挾着玄寒陰森,雷霆萬鈞的直衝過來,押着她的幾個大漢紛紛叱喊聚力反擊,不料與那陰風一碰,卻一個個像被猛虎撞到般噴出去伏地不起,只見陰風餘力未減地奔來,薛玉竟只能眼睜睜地等着死神降臨,腦中最後一個念頭不自覺地停住:哥,對不起,我錯了!
“想取下我血魂教,憑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不夠格。”辛寇手中古劍帶起一圈青焰化去陰風,狂野的血魂二字映着陽光與火焰,刺目而輕蔑地盯着陰參。
“能逼我現出血魂,足見你這兩年的確下過一番功夫,你該感到榮幸才是。”辛寇還是一副不屑之狀,那玉樹臨風的從容不迫,真實地展露出他獨霸一方之勢。
薛玉站在他背後仍能感受到他不凡氣質,疑惑兜在腹內,不禁脫口問:“你為什麼救我?”
辛寇也在自問為什麼,薛玉的死活與他何干?他何必浪費力氣替她化去陰風?也許是她方才茫然無措的表情吧!彷彿在她身上看見自己,一個迷失了路途找不到未來的人,一個想要挽回卻已沒有懊憾懺悔的機會的人……
“生命沒有後悔的機會。”他淡笑,“別作另外一個辛寇。”
薛玉剎那間似是體會了什麼,他的背影不再洒脫優越,反而別添一股似有若無的凄涼心酸。
“辛寇……”她想說什麼,像他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得意人怎會有如此落寞的失意?
沒有人了解他的苦,沒有人!
其實他真的很後悔,但血魂劍已主宰了他的意識,如今才知道錯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能回到從前,他一定會好好珍惜的,如果……
“哼!就算你是赤煞傳人又如何?我的巫骨毒風拜你一掌之賜突破了第十層,天下已無人能奈我何!”陰參嘿嘿奸笑忍不住自得子情,“我可是花過時間追查,一旦巫骨毒風練至十一層,除了至陽至陰的兩把火劍之外無所畏懼,你只有陰劍血魂,就算你功力高過我也殺不了我的,哈哈……”
“仇烈宵!”辛寇笑了,笑中意味深長,“你來了。”
“這麼熱鬧的聚會怎會缺席?”烈宵的眼映着辛寇的眼,在眼底沸騰的是兄弟的情,是滄桑的嘆,是記憶的美,更是堅定的知。
知,彼此的苦處,知彼此的無奈,也知了彼此為難的途徑。
薛玉雖然不了解這兩個氣息稟賦均為王者的男人之間有何交情,但她卻感到一股深切的溫暖,一股只有生死至交才會有的溫暖,暗處的薛羿亦然。
“怎麼可能?赤煞傳人有兩個?”
“不然你以為呢?”烈宵和辛寇異口同聲訕笑。
三方鼎立,看得薛羿思緒急湧起伏,這局面會怎了?他的心鼓動的急促,巫骨老叟可是成名於四十年前,數十年來聲名不墜的大魔頭啊!他們殺得了他嗎?他又該怎麼救寒家人?小玉在戰圈內也是危險,必須找時間將她拉出那裏……突兀地,他忽然掠過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完全不合理地與這一場混亂銜接:寒姑娘呢?她會不會和那兩個赤煞族人有關係?
她在哪裏?
※※※
“大個兒!”她塊趕不上他了,“等等我,別走得那麼快啊!大個兒,你要去哪?”
他轉身面對她,一笑,墨黑的夜中倏忽走出一人與他並肩。
“辛寇?!你怎麼來了?”織雪不解,兩位男人眼神一樣憐惜地望着她,唇上的笑也是一般的勉強,似有無盡的內情訴不出。
就在她覺得不對之際,他們一同轉身沒入黑夜……
“不要!”她大喊,過眼而入的似晶亮的陽光。織雪喘息不止,驚魂未定,一顆心不尋常的躁動不安,怎麼回事?怎會做那種夢?濃重的昏眩仍牢牢扣着她,讓她無法清晰地思考,現在什麼時候了,大個兒呢?
昨夜的親密仍然在她身上,心中回蕩着羞怯喜悅,他大概主動聯絡爹娘了吧?織雪發現身上的衣衫整齊合儀,想是他體貼為她穿上的吧?嗯!感覺好多了,咦!那冷熱的毒症怎麼不見了?
正納悶着,猛地抬頭,便讓洞牆上的刻字給拉去所有注意。
雪:
首先恭喜你,你的蠱毒已解,今後你不但不用再受毒蠱之苦,還因禍得福,化毒與辛寇的濃血為己用,對陰陽的變化已有抗力,不必再為生育之事煩惱,開心嗎?
“開心!”織雪孩子氣地笑答,滿足地看下去。
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奇迹,我什麼都沒能給你,卻承你一款深情,我只能對你說抱歉,燎天與血魂終究要有結果,繼續延宕下去會增添禍殃,我不願連累你和爹娘,只有赴約。我知道辛寇在等我。此去生死未卜,倘若我不能再回來,別為我耽誤一生,也別為我掉淚,去找你的新生命,為你自己好好活着,愛你。
“你騙我……你說過不離開我的,你騙我!”織雪兩眼睜得老大,顫巍巍地癱在地上,拚命想凝聚力氣的織雪,瞳中沒有悲哀,只有絕決,生死與共的絕決。
“等我,你不能拋下我……我就來了。”
※※※
“火劍燎天血魂?!赤煞百年不出的至寶居然一併出現,莫非是老天命定我是武林至尊,所以將兩把火神之劍送到我面前!”
“只會亂吠的瘋狗通常沒多大作用。”辛寇不屑地輕嘆。
“嘿嘿,無知小娃,老夫待會兒就讓你知道我是不是只會亂吠的狗。”
“不錯嘛!”薛玉越看陰參越倒胃口,一點大人物的氣度都沒有,顧不得身上的禁制,也出言奚落,“還知道自己是條賤狗,現在怎麼有自知之明的狗不多咯!”
此言一出,不止陰參氣得七竅冒煙,連辛寇合仇烈宵也愣盯着她。
薛玉被瞧得不自在,索性承認:“別的我幫不上忙,罵人我可是專精,這老烏龜我看得很刺眼,待會兒別忘了替我多打他兩下。”
不約而同地,兩人都笑了,他們忽然發現其實薛玉也滿可愛的。
會不會自知將會有一場生死決戰的人看這世界,連平素覺得不欣賞的人合事也變得順眼起來?
不會!
因為他們還是討厭自大的陰參。
而對他們討厭的人,他們只有一種做法。
動手!
燎天與血魂在剎那間揮出龍吟鳳鳴,赤紅的火煉由兩條互解互知的兄弟,飛快地圍向中央的陰參。
陰參默運內力,猶有心情哈哈大笑:“燎天血魂合擊,我今一戰將揚威武林!”
猛地巨喝,震出酷寒陰風,如水面漣漪般抗向火鏈,火鏈受阻不得前攻,辛寇喝烈宵交換了一個眼神,極有默契地快速繞着陰參旋轉起來,越繞越快,火也越燃越旺。
薛玉眼睛一眨也不眨,被眼前奇異的景象震住,場中三人幾乎已不見蹤影,觸目所及只有高騰的火圈,不斷地向內卷噬,似要吞掉圈內頑抗的凡物以彰顯火神之威。
她看傻了,她的哥哥也險些忘了他救人的目的。潛伏許久,等的就是他們無暇他顧的時機,他估量了一下,必須先救寒家人,不然薛玉若解了禁制恐怕會對無自保之力的寒家人不利。
掠進竹亭,他示意他們別出聲,出指在士里胸前血穴連點,詫異地見寒士里一臉痛苦之色。
“沒用的,辛寇用的是銀針封穴的手法,只有他知道怎麼解,若依一般解穴法只會使人氣血翻騰多受折磨。”寒士里汗流浹背,卻亦然保有他恢宏的氣度,“薛羿,謝謝你,不用為我忙了,先去救你妹妹吧!”
“可是……”
“快去,她在戰局中很容易受波及,非常危險,快去救他,遲了就來不及了!”
薛羿略思忖,朝士里頷首,一個翻身縱出竹亭。
“哥,你怎麼來了?”薛羿的身形蹦入薛玉的眼內時,薛玉驚喜交加,但隨即她想起先前不歡而散的情景,不禁黯然不語。
“先別說太多,離開這裏要緊!”薛羿爭取時間解了妹妹是穴,見已能活動,鬆了一口氣,拉起妹妹想脫出戰圈時薛玉掙開他的手。
“哥,我不能走!”
“小玉,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等離開這裏你要哥給你賠罪都行,這裏太危險了!”
“哥,我不是鬧脾氣,我想通了,我要幫他們殺了陰參。陰參害人無數留他不得,我很抱歉讓你擔心……”
“小玉……”薛羿不料妹妹竟出此言,愣在當場。
就在他們皆未能反應之時,場中戰局出了變化。
“就憑你們這種雕蟲小技想攔住我?做夢!”陰參不願再與威力漸巨的火圈僵持下去,驅動心法變幻掌勢,作氣大叱,“巫骨來日!”
陰風倏然暴起,衝上數尺高空連帶捲起風沙,刺得薛家兄妹睜不開眼。
風沙雖強,但哪能奈何自幼生長在狂沙連天的鬼岩洲的烈宵、辛寇?兩人眼中精光畢露,就等這老匹夫耐不住熱騰空而起,想以風沙掩人耳目趁機出手?哈!如果真讓他得逞,他們這幾年的江湖就白闖了。
這回他們便心神相契乍然變招,亦奔上半空夾擊陰參。
“陰參,你在半空無所借力,功力會大打折扣,你這如意算盤打錯了!”辛寇在喊話間已連出七掌,掌掌火光四迸,不過皆被陰參的寒風擋回。
“辛寇還記得我們以前如何聯手斃敵於劍的嗎?”
“當然記得!”辛寇億及往事激起萬丈豪情,手下也不閑着,在此緊要關頭仍能談笑風生。
“老規矩!”烈宵已有幾年不曾如此快意的對敵了,“誰先傷了他,誰就先浮三大白!”
“一言為定!”
豪氣干雲地錯身,他們借樹反蹬竄上雲霄,出劍換掌,形式更加迅捷,逼得陰參手忙腳亂。陰參能踞於半空完全靠一口真氣以及陰風托着,在雙豪夾擊之下已漸衰竭,而他們笑變后又突增戰力使他手上壓力忽添千斤,逼得他歹計油生。
辛寇見他不堪合擊已有落敗之勢,劍上火舞,更急欲拔得頭籌搶得先機,不意陰參忽而棄力任火劍噬身,受烈宵一劍,如斷箭般跌倒出兩人範圍。
烈宵忽覺不對:“辛寇別追,小心有詐!”
然而急功之心已無顧許多,聽見警示的辛寇身勢已追陰參而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想停也是萬不可能。
烈宵心頭危意大作,也不知是急中生力,猛然一憾,燎天竟被劍身反震之力推向他們而去。陰參暗笑,擋辛寇就要趕上時陰參陰嘿兩聲,驀然打出暗器,辛寇欲閃已力有未逮,拼着中招也不放棄,凝聚全身之力化於血魂劍中砍去。
“血魂祭!”
辛寇的冷眼直視入陰參霎然無意識的瞳中,被求生意志激發的潛能躍然自平推的雙掌化為憾搖大地的寒暴,兩兩碰撞……
“辛寇危險!”烈宵狂吼作勢一推,在電光火石之瞬替他擋下暗器,幾乎在同時辛寇與陰參各發出一聲悶哼,接着三人便轟然墜地。
“辛寇!”薛玉大駭奔至他身旁將他扶起,“你沒事吧?”
辛寇耳鼻口皆溢血汩汩,睜眼,落目的竟是薛玉擔憂臉龐,啞着嗓子,他淡笑:“這點傷要不了我辛寇的命!”伸手一推,他拒絕薛玉的扶持,勉強坐起。
那方,烈宵也滿身是血地坐着喘氣,原來陰參放出的暗器不是普通的鏢器,而是帶刺的三角錐。當錐嵌入人體時便會牢牢咬住,使傷處大量出血。
烈宵倚劍站起,除了身中暗器之外,他還替辛寇擔下半數寒暴,氣力漸衰,擔仍不願屈坐於地。
“辛寇,你贏了。”
“不!我沒有贏。”辛寇也艱難站起,“我們這回是平手。”
薛玉踢陰參,呸沫啐道:“無恥的老烏龜竟然用暗器,下流。”
走近的薛羿正待問此間曲折時,自眼角瞥見陰參手掌一動,憾凜中大喝:“小心!”
陰參拚命逼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以極為歹毒的手法運毒催動丹田以助功力,直挺挺跳起,一掌揮開薛玉直向辛寇而去。
辛寇異常地不加以閃避,陰參掐住他脖子,兩眼發直口吐青血……
“放開辛寇!”薛玉不管自己受創的經脈,見到辛寇掉落的血魂劍,想也不想便抓來刺入了陰參的背心。
“小玉!”薛羿及時攔住被陰參護體罡氣震開的妹妹,訝然見雙掌灼傷浮腫。
“辛寇,快反擊啊!”
“不要救我,我罡催運了血魂,半刻內會喪失心神,屆時魔性難抑,我會殺了你們的……”仇烈宵才不管其他,陰參想拉辛寇陪葬,他可不允許,揚劍吐火包住已斷氣的陰參,他應聲而倒,擔留在辛寇頸上的十處指傷已泛青黑。
他的眼瞳逐漸無神,直挺的身形卻依舊傲然:“別浪費力氣了,我沒救了,趁我還有意識,快殺了我!”
“你別想,我們還沒分出勝負!”
“血魂劍……是把毒劍。”辛寇慘淡地說明,“它之所以能控制人的意識是因為它蘊有類似迷魂藥的成分,只要持有人使出最後一招血魂祭,便毒入經脈,不消片刻便令人看見幻象噬血如狂……”
“我是鬼迷心竅,妄想勝過你,創造赤煞王朝……我錯了,爺爺是對的,赤煞的詛咒我們還是逃不掉……等我發現時,我體內聚積的毒已經太深了,我自知無藥可救,所以急着找你一分勝負……如果我能抗拒血魂的誘惑,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就算要死,我也不要死在別人的手裏!這……玉牌……”他掏出一塊晶瑩玉佩交給烈宵,“可號令血魂教,我死後,別解散它,來到中原已近三年,我得到的只有這個,比起你……我還是輸了,織雪是個難得的好姑娘,珍惜你的緣分……”
“辛寇,振作點!燎天血魂之戰尚未結束,你不是要打敗我嗎?你的心愿還未完吶!”
辛寇搖頭,俊秀面容血污斑斑:“其實我的心愿……只是成為像你這樣頂天立地的人,武林霸王……赤煞族長,只是我騙自己的謊話,中原武林欺善怕惡……壓榨良民,我看得太多,一點也不想涉入。可笑我白費心思在染缸中周旋,到頭來還是掙不脫名利的枷鎖……爺爺的話我總是到最後才領悟,你一直是我的好兄弟……”
薛玉被辛寇的肺腑之言感動得嚶嚶哭泣,靠在哥哥的胸前不忍再看,而薛羿也是嘆息,英雄末路教人何甘?
“快殺了我,我……撐不下去了……”辛寇的身子一陣顫搖,喉嚨發出呃叫吼聲,似在承受極大的掙扎,“別讓我死也不瞑目啊!”
烈宵困難地舉劍,薛玉卻在此時擋在辛寇身前哭喊:“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辛寇!”
“小玉快讓開,別阻擋他們兄弟,辛寇的意識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要!”薛玉慌了心神,只知道辛寇不該死,張大的手臂不肯離開他,“別殺他,他的傷已經很重了……”
“大個兒!”另一縷聲音加入,令所有人震慄。
“織雪!”
“雪兒?”
織雪步履踉蹌地走入,只見到她挂念的丈夫以及他一身血漬,還沒說話,竹亭內的士里夫婦沒命大喊。
“雪兒,你來做什麼,快離開啊!”
織雪見場內不但有丈夫和辛寇,還有薛家兄妹,周邊還躺着四、五具屍體,放眼所及凌亂不堪,如颶風過境,心下已明白必發生過激烈血戰。
“織雪,你怎麼醒了?”烈宵對妻子提前恢復神智感到無比意外,“你的毒剛解,連力氣都沒幾分,為什麼要來?”
“如果我的丈夫與人生死相搏而我卻袖手旁觀不聞不問,那我寒織雪還配當你的妻子嗎?”此言方落,驚震了薛家兄妹,令氣氛一滯。
“你不明白……哎!”烈宵一時千頭萬緒無從解釋,薛玉卻開口了。
“寒姑娘,你來得正好,快勸他別殺辛寇呀!”
“殺辛寇?!你要殺辛寇?”
“辛寇身中劇毒即將迷失神智,如果讓他被血魂邪劍控制,他會殺掉他看見的每個人吶!”烈宵拉住織雪,“現在沒時間說這麼多,快把爹娘和陸伯送到安全的地方!”
織雪正欲依言而行,卻讓一束野獸般的嘶吼給絆住腳步。
“不好,辛寇已經泯滅意識了!”
辛寇雙目赤紅,炯炯晶紅完若狂獸,薛玉首當其衝被他一掌震開,薛羿抽劍欲擊卻被辛寇格住劍鋒,無可避免地挨了他一掌。
“織雪快走!”烈宵將她推至一旁,挺身纏住辛寇。
織雪雖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情況緊迫不容她多想,瞄見一名老者身上插着血魂劍便使勁將劍拔出,沖向辛寇。
“寒姑娘不可以啊!”薛羿阻攔不及神色劇變。
“雪兒!”寒士里夫婦亦肝膽俱裂。
辛寇全喪失思考能力,誰擋在他面前便是敵人,織雪向他衝來時他也照樣出掌,但她的容顏一映入眼帘,卻觸動他一絲莫名的遲疑。
“織……雪……”他低喃,掌勁突減大半,就在他分不清這名字帶給他的感覺是什麼時,兩把劍一起沒入他胸腹。
雖然他掌勁驟減,但仍傷了體虛的織雪,血花自她的嘴角瀝出,滾到她手中的血魂劍上。
一滴剔透的血珠滑進血魂兩字的凹孔內,隨即隱沒無形,牽動了兩把劍的變化。
烈宵萬般矛盾地盯着自己握着劍的手,又看着劍沒入胸膛,再視他的雙眼。
辛寇渙散的眼神不再閃着詭異的紅光,他低頭看着兩把寶劍,忽然相通了謎語。
唯有正邪并行不悖,赤煞一族才能得到解脫。
緩緩地抬起頭,他和他們的眼神相對:“能……死在你們手上,我……無憾……”
“辛寇……”織雪被他的神情刺痛,頹然鬆手,“對不起!”
他笑,儘管滿是鮮血的喉嚨已擠不出聲音,但烈宵和織雪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話。
好好珍惜你們的生命!
驀然,辛寇意念方動,引燃了火焰。
他倆被暴躍的火焰震退數步,烈宵痛喚:“辛寇!”
唯有正邪并行不悖才能解我赤煞詛咒。
燎天血魂本就一體,因特質而分正邪,所以能互生互克,只要混以銀虹之女的血將兩劍鑄熔,便是將正邪合一。只要將劍內成分溶水而服,便能解赤煞族人濃血之縛。
辛寇渾身浴火,仰天啞笑,他到現在才知道會不會太遲?烈宵能明白他說明白的嗎?突然之間他發現,原來天空是這麼的藍,藍得令人豁然開朗。烈宵說追尋的自由,是不是就是這種豁然開朗?
是否,他已學會了淡然無爭的胸襟?
闔眼,他的臉上笑意安詳,烈火的狂嘯再也與他無關了。
仇烈宵昂立在原地,空白一片的臉上沒有表情。
只有淚。
無聲無息的淚,默送着他的兄弟、他的摯友。
是英雄啊!
薛羿也哭了,薛玉更是泣不成聲;而寒士里、夏蕙琴的頰邊也有淚痕。
織雪的淚滴在染血的衣襟上,卻不願眨眼地目睹這場火爭飛舞。
新仇炙炙烈宵
燒紅塵千萬丈
初寒紛紛織雪
熄萬古恨悵惘
所有的恩怨情仇該隨着火焰燃盡了吧?
燎天和血魂,將成往事;赤煞與銀虹的秘密,也將隨風而逝。
辛寇呢?他將也會成為往事嗎?
熊熊燃燒的烈焰中,彷彿浮現他瀟洒的身影: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