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矗立在無名小鎮上的這座酒館,從外觀上看來,和京城內豪華絢麗的各色酒樓根本無從比起,由破舊木頭搭起的簡陋三層樓房,掛着大大的「酒」字,就是它全部的裝潢,可是不能小看這破舊小店,它是這小鎮上生意最興隆的一家。
這間酒桃小店的菜既不是鎮上最棒的,服務也不是最親切,但談到它生意為何如此之好?是因為它有全鎮唯一的小舞台,供些四處走唱的流浪戲子、琴師,在寂寥夜晚提供一點點娛樂,聽首小曲、看場戲。
瞧,現下店門口正貼着張紅紙,上面書寫着幾個大字:
天下第一紅戲班,在此恭候您的大駕,最新最紅牌曲日日更換。
本戲班有名響京城紅角兒:寶坊、銀雪、珠櫻。夜夜好戲連台,保管您不看可惜,看了還想再看!
「來喲!進來坐!進來喝茶、喝酒、聽小曲兒喔!」接近夜幕低沉,華燈初上,門口的勤快店小二,也加倍賣力吆喝着,朝大街上來來往往、行色匆忙的路人招攬生意。
這時,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騎着匹鄉下難得一見的雪白駿馬,緩緩地由街頭朝向店門口行來。
店小二眼睛一亮,看樣子又有大肥羊要上門了,趕緊上前招呼說:「爺兒,您要歇歇腿,喝口茶,看看戲嗎?請進!請進!」
男子靜默地打量了一下店內,眼神駐留在那張紅紙上,特別是上面寫着「寶坊」兩個大字。
深邃銳利的黑眸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神情。「終於讓我找到了。」
「爺兒,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就在你店內歇腿吧。」他躍身下馬。
店小二馬上拔尖嗓子高喊:「掌柜娘,貴客一位,帶位嘍!」
「子蛟,怎麼辦,你瞧瞧這封信,寶兒那丫頭竟然……竟然蹺家了!」
憶起未來老丈人緊張的模樣,於子蛟也只有在心頭默默嘆息的分,誰叫平常家裏的人如此放縱她,不論她要什麼都點頭答應,將她慣壞到這等地步,她才會成了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宛如一匹脫韁野馬,這回咬斷了繩子得到自由,想要再將她找回來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信上三、兩行字,龍飛鳳舞得不像是出自女兒家的筆法,大剌刺地寫着:
爹爹、阿娘,寶兒和朋友遊山玩水去,歸期不定,請勿為我掛心,我會好好地玩兒、好好地吃、好好地睡。
愛女,蘇寶坊筆
又,不用派人來找我,我想家時,自會回去。
既沒有對自己魯莽的行為道歉,更不見半點能說服人不為她操心的留書,子蛟真想反問她,看了這樣一封沒頭沒尾的信,天下哪位父母能真安心地讓她漂留在外,而不去找她的?
好一隻隨心所欲的小潑猴!
或許自己對她的苦心教育,多少也是有些敗筆。本以為她性子比起當年七歲的野人狀態已大有進展,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要想降服她還得再多上點耐心與時間呢。
若硬要說她有了什麼進步,可能就是她從一隻魯莽又不動腦筋的小野猴子,進展成為一隻文智開化、伶牙俐齒,滿腦子餿主意的潑猴了。
竟懂得趁他忙着準備參加會試,無暇兼顧她所惹出來的風波之際,帶着包袱留書出走。根本是算準了蘇家上上下下除了他,別無第二人可以阻攔她,這可稱得上是她難得的計劃性犯行了。
只是整樁蹺家事件中,唯一困惑他的就是——寶兒不會無緣無故突然蹺家。
她在蘇家呼風喚雨,而出了家門,在北京城內也是如魚得水,交遊廣闊,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從來也沒放在她心上。仗着她自幼習武,有點功夫底子,她更是自詡為「八方女俠」呢!
當然寶兒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暗地裏為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既然住在家裏頭沒啥不自由,北京城又是她自小玩到大的後花園,背後沒有什麼重大原因,她又為何會興起「出去走走」的念頭?
這個野丫頭,不知又鬧什麼脾氣了。
子蛟默默在心中暗嘆一句,上天專門生她來和他作對的,自從認識她之後,他沒有一天平平靜靜的好日子過,偏偏不論她如何為自己帶來麻煩,他還是割捨不下蘇寶坊……
「公子!這是您點的下酒菜以及上等木墀荷花酒。」捧着盤子親自上菜的中年婦人,笑吟吟地放下盤子。
子蛟被迫中斷思緒,抬起頭。「多謝。」
「來,我為您斟一杯酒。這可是我們小鎮上首屈一指的好酒,您絕對不能不喝看看,保證您會上癮的。」
對自身姿色有幾分自信的女人,一手端起酒壺,半個身子幾乎靠到了於子蛟身上,從大大敞開的領口處可望見那雪嫩豐起的曲線,眉眼帶着徐娘半老風韻的她,再一次地朝他拋拋眼色,很顯然她想推銷的不只是手中的酒。
「您不必如此多禮。」
不動聲色地移開身,子蛟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的酒杯口,阻止了她的「好」意,客套地說:「在下自己來就行了。」
「敢問公子打哪兒來啊?聽您的口氣與這身貴氣的打扮是從外地來的吧?我們這兒很少看到像公子這般人品端正、出色的好兒郎呢!」還不願死心的酒館掌柜娘,扭着腰頂了頂他的肩膀。
子蛟蹙起眉,用最擅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微笑說:「在下是看到了店門口貼着紅紙,得知貴酒館內每到這時辰,就會有一班有趣的戲子上台表演。但看來是我弄錯了酒館,這兒沒有戲子,只有裝扮得宛如戲子的熱情掌柜娘,唉,我也真胡塗。善心掌柜娘可知道外頭紅紙上貼的戲班子,搬到哪兒去演戲了?」
「呃……」
酒館掌柜娘的媚笑僵在唇角邊,她悄悄地收回了自己不安分的手腳,拉遠了一點距離說:「早說嘛,爺兒是為了那個奇怪的戲班子來的?呵呵。我懂,您想看戲是吧?他們馬上就會登台了。」
子蛟這才收斂起冰冷的目光,微笑的說:「喔,幸好我沒弄錯地方。」
掌柜娘乾笑兩聲。「是啊。那麼公子您慢慢用,我就不打擾您了。」
忙不迭的遠離那位公子,掌柜娘半途被自個兒家的店小二叫住說:「怎麼了?您臉色好生蒼白,突然不舒服啊!」
那掌柜娘猛地搖頭說:「你這二楞子,招子放亮點,中二桌的客倌可不好惹!看他那眼睛就曉得了,不是普通貨色。本想嘗嘗城裏來的公子哥兒味道,順便揩點油水花花。可是嚇死人了,那冰冷冷的神色根本不是人。」
「中二桌的客倌不是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會有鬼不成?」
掌柜娘猛地敲了他一杠頭說:「我這是在給你打比方!蠢才,連這都不懂。總之別怠慢了他,好生伺候着,誰知道他是什麼來頭,萬一有個差池,不曉得會怎樣呢!反正咱們得謹慎點。」
「明明自己主動去勾引他,惹得人家不高興,這又關我什麼鳥事。」無端被打了一頓的店小二,委屈地說。
「少啰唆!那是因為老娘我守寡十年,沒見過這麼靚的漢子,當然會心癢難忍,想我這些年多安分,也沒對誰使過眼色,偏偏大姑娘頭次上花轎就碰上一座大冰山,咋。」
還懷着些許的懊惱,她扼腕的眼神,不由得又瞟到酒館中央的男子身上。
唉,真是個好男人。這肩膀是肩膀、腰是腰、臉蛋是臉蛋,用一個「俊」字帶過嫌不足,加個「俏」字則嫌太脂粉,該怎麼說呢?男人就該生得如此這般,端端正正、剛剛挺挺、俊俊秀秀地……可惜,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自己再年輕個十歲,他一定不會這麼拒絕她!
「嘿嘿,也許是您的眼已經老鈍不中用了。」
掌柜娘擰住了店小二的耳朵。「我的眼睛不中用,那你這嘴巴也不中用了是吧?」
「喲喲喲,痛啊,饒命。」
掌柜娘再一次打量那位面生的客倌,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天底下的怪事真是多,想不到唱得那樣荒腔走板的戲班子,也會有人專程打從城裏上門來聽,嘿!」
「戲班?您是說那個自稱『天下第一紅』的戲班子嗎?嘿嘿,雖然戲唱得不怎麼樣,可是裏面的戲子可是各領風騷,個個有看頭啊!自從他們到咱們小酒館來唱戲后,咱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真是託了他們的福。」
「少貧嘴,快去幹活兒吧。」
講起那個滿是狐狸精的戲班子,掌柜娘就沒什麼好臉色。要不是他們能為自己招徠滿場客人,她才不想讓那伙人住在自家酒館裏呢!
「是、是!」
店小二也心知肚明,掌柜娘是氣自己「色」不如人,自從這「天下第一紅」的流浪戲班子來到鎮上后,她這原本最風光的小鎮之花,當場就被擠到邊陲地帶!無人聞問了。
這也是沒辦法,談起這戲班裏的角兒,戲唱得雖不怎麼樣,但每一個都有如天仙下凡,看得鎮上男人不分老少,全都是目不轉睛、垂涎三尺啊!
不知今夜他們又會唱哪一齣戲呢?
「今晚唱哪一出,阿金?」
一邊忙着在臉上撲白粉,望着銅鏡內逐漸變得不像自己的自己,蘇寶坊渾然不察危險已經逼近地問道。
聽到她這聲叫喚,坐在角落的文靜書生停下了原本撥弄着琵琶琴弦的白指,抬起頭微微一笑說:「寶大小姐,都到這節骨眼了,妳連今晚唱些什麼都不知道啊?見妳裝扮得這麼快速,妳是打算演誰來着?」
後台里的其它人聞言,也跟着哄堂大笑起來。
「唱什麼?算來算去我能唱的也就那幾曲兒,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聳聳肩、吐個舌尖兒,她老神在在地說:「反正這小村子裏的人要不是為了看珠櫻妹妹的刀劍花招,就是為了捧銀雪姊姊的場子來的,我唱什麼,或是唱得怎麼樣都無所謂。」
「說得是!」人站在阿金旁邊,正拿着銅鑼玩耍的七歲小男孩搖頭晃腦,一臉老成地說:「咱們這『天下第一紅』,要是靠寶姑娘唱戲來掙銀子,那大家不出三天就會餓死嘍。」
蘇寶坊抄起手邊的小粉盒兒,神准無比地打了小男孩一個突兒說:「閉嘴,小不點!我唱的戲不行,你的鑼鼓打得更爛,誰都可以說我,就是你不行。」
摸摸頭,乳名「小不點」的錦錦,無奈地一攤手。「大人就是這樣,受不了我拆台就說嘛!何需惱羞成怒地朝人家動粗。女孩子家這麼樣粗暴下去,小心沒人要喔。」
「哈!恰恰相反,想娶我蘇寶坊為妻的人,在北京城內排上三圈都還綽綽有餘呢!」她嘴巴俐落,手腳更快速。
捉起帽戴,寶坊將自己一頭青絲攬起、套上,不消片刻,她那張合櫬着白粉妝的臉蛋,已經從活靈活現的水當小美人兒,搖身成為眉濃眼爍的俊俏小郎君,但不變的是她出眾奪目的美貌,非男亦非女般的妖邪氣質。
「唉……沒想到世上就這麼多沒長眼睛的人。」錦錦故意拉長聲音,潑她盆冷水說。
「小、不、點!」
見寶坊執起做戲用的假刀打轉時,錦錦慌忙地躲到阿金的身後,揪着他衣袖說:「阿金,快保護我,那凶婆娘要把我殺了。」
「誰要殺了你啊,笨蛋,只是要教訓一下你那張沒大沒小的嘴巴而已。」寶坊不懷好意,冷笑盈盈。「你自已過來認錯的話,我還可以考慮手下留情。」
「喝,火氣真大!我看今晚就唱美猴王放火燒山,連吹煙都不用,光從寶姑娘的嘴巴里就可以噴出火焰來嘍。」他不甘示弱。
「好哇,順道把你這小不點燒成肉乾,拿來當糧食吃!」轉眼目露凶光,寶坊做出齜牙咧嘴狀撲上前去。
「救、救、救命啊!」
登地跳起來,開始在屋子裏四處逃竄的錦錦,和鍥而不捨緊追在後的蘇寶坊,弄得後台雞犬不寧。阿金抱起自己的寶貝琵琶,躲到角落去,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自然,其它人也一樣,大家都很聰明地遠離戰火邊緣,否則不小心被撞倒、打到、或讓平空飛來的鞋子砸到,都只能自認倒霉。
這一幕天天都在「天下第一紅」的後台上演,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套用在錦錦和蘇寶坊身上,則是不打不相愛。別看他們吵嘴吵得凶,其實最疼錦錦的是蘇寶坊,錦錦也最喜歡戲弄蘇寶坊,他們的情感就是在這樣吵吵鬧鬧之下,越來越好。
「好了、好了,寶姑娘、小不點,你們都住手!」全團上下力氣最大的貝廚娘,一手拎起一個,扯開嗓門兒就說:「開場時間就到了,你們要鬧也等下了戲再說。快去準備!」
蘇寶坊不敢違背貝廚娘的訓誡,只得先放過一旁尚在大作鬼臉的錦錦,可不忘撂話說:「下回再找你算帳,臭小不點。」
「我錦錦隨時候教,嘿嘿嘿。」
錦錦說話這麼沒有分寸,也不會被人責罵,這是因為在戲班子裏不分年齡上下,也沒有什麼身分大小之別,每個人都是這兒的一份子,大家都是平等的,為了生活而打拚,每個人都得出力掙口飯吃。
這是當初他們這伙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歷經曲曲折折,匯聚成班的默契。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想待在一個地方太久,都有不得不離鄉背景,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的理由。
誰也不想過問誰的過去,不受干涉的生活,就是他們想要的。
現在戲班裏,真正在場子上賣唱的有:挑梁反串小生的蘇寶坊,專演旦角兒的銀雪,以及按照戲碼需要時而申演男或女的丑角兼刀馬日雨珠櫻,和負責彈琴與十八般武藝精通,偶爾上場扮花臉的阿金。
除此之外,就是車夫外帶跑腿打雜的跑腿王,統管上上下下伙食財庫的貝廚娘,以及七歲的小錦錦。
因為人數不多,所以他們也不可能唱什麼「西楚霸王」之類的大戲,頂多是些講講男女情愛的「西廂」曲兒或「貴妃醉酒」等小段兒,要不就是打打鬧鬧的美猴王雜耍、仙人打架等等。
光是這些不片段兒,對鄉下地方沒什麼樂趣的人們來說,已是綽綽有餘。
管他人怎麼說她蘇寶坊唱的戲不好聽,在京城裏頭想聽她唱戲,她還不屑開金口唱呢!所以嘍,現在能聽到她蘇寶坊唱歌的人啊,都該好好地感謝自己的三生有幸,這可是連天子都沒有的殊榮呢!
「上戲、上戲!」
拍拍手,剛剛還帶頭在胡鬧的頭號罪人,反過來催促着大家動作,可是走到台階的一半,蘇寶坊才想到。「對了!今夜到底是唱哪一齣戲啊?」
「待月西廂,夜靜聽琴暗斷腸……」拔高的唱腔唱到一半,不小心岔了氣,但是衝著銀雪脫俗出塵的崔鶯鶯扮相,底下的聽眾依舊是喝采滿堂。
「喔……再來……小銀雪,妳唱得真美妙啊!」
「鶯鶯,我愛死妳了!」
「嫁給我,鶯鶯!」
無視於底下的喧嘩,銀雪冷冷地咳咳嗽,再整息唱下:「腹內添愁悵,愁鎖眉尖上。嗏!囑咐小紅娘:好商量,休負張生匹配銷金帳,將他滅寇恩情莫要忘!」
這回總算是平安無事的唱到了個段落。
「太妙了,唱得好啊!」
等她唱完,底下又是陣陣騷動,唱得七零八落或是餘音繞梁三日都無所謂,反正興奮得臉紅脖子粗,不停鼓掌到手都快紅的聽眾們,個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求銀雪一抹青睞,他們不斷地拋些碎銀、散花上台。
哪怕這些舉動只換得銀雪厭煩的一瞥,也能令他們歡呼再三。
真是奇怪,正在後台待命的寶坊頻頻蹙眉,今夜不知怎地,總是眼皮兒跳個不停,心神不寧,明明和平常的夜晚沒什麼兩樣,為什麼自己卻如此地坐立不安呢?彷佛上台後,會發生什麼……
她不自覺地啃咬着手指,拚命壓抑那股不安。
「輪到妳上場嘍,寶兒。」負責彈琴的阿金,悄悄地朝着後台的她說。
「喔。」
猛烈地搖頭,蘇寶坊甩掉籠罩在心頭上的烏雲,躍上台去。「鶯鶯姑娘!」
「出來了,出來了,寶主兒!」
一見到她那俊俏迷人的華麗裝扮,群眾里西擁護着她這反串小生的姑娘家們,忽地蜂擁而上大叫着:「寶主兒,看看這邊!」、「寶主兒,讓我摸摸!」
「別急,先讓我唱戲吧!」寶坊帥氣的一眨眼,朝她們揮揮手,拋了個媚眼大搖大擺地走上舞台中央。
「寶主兒俊死了!寶兒妳好俏喔!快看這邊!」可是姑娘們不放過她,拚命在底下大喊着,爭相扔花與丟手絹兒、投情書給她。
這也難怪,畢竟看過來、看過去,到處都是那些皮膚粗黝、黑不隆咚的莽漢,這些身心早熟的鄉下姑娘,只能把少女情愫寄托在像寶兒這樣俊俏美麗的反串小生身上。
白裏透紅的粉嫩肌膚,朱豔而誘人的小嘴,搭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大眼,超出尋常姑娘家的高挑身段,加上三分嫵媚七分俊俏的戲味兒,舉手投足間隨時都可以令這夥兒姑娘尖叫不已,她們早已經忘記寶坊和她們一樣同為女兒身!一心只想獲得她的注意了。
對此習以為常的蘇寶坊(張生),牽過了銀雪(崔鶯鶯),正待一親芳澤、互吐情衷之際,台下卻射過來兩道銳利而不尋常的目光,穿透過她的背,燒灼了她,鎮住了站在台上的寶坊。
這種熟悉的刺痛感……
逐漸加溫中的焦慮不安……
怦怦跳個不停的心兒,燥熱的耳根,以及一股明顯的涼意從背脊竄起……
不會錯了。這些病徵都是出自同一個原因,根據她多年的經驗,只有一個人的目光會造成她這種病,只有「那傢伙」的眼神!
寶坊渾身竄過冷顫,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他為什麼會找到這裏來?明明自己萬分小心,不留下任何足跡供人追尋的,他是用了什麼神通廣大的招數,竟然會——
「寶坊妳怎麼啦?」見她愣得像根木頭,銀雪小聲地叫喚着。
可是她滿腦子都被驚慌所佔領,哪還唱得下去?慘白着一張小臉,寶坊小心翼翼地祈禱着是自己多心,悄悄地將視線往看戲的觀眾轉去。
不費吹灰之力地,她找到了「他」。
在五顏六色的群眾當中,寶坊根本不用刻意去搜尋,也會看到那格外醒目的黑色身影,那就像是在一片慘淡的色彩中,突然闖進了一個不屬於這個地方該有的可怖顏料,眨眼間就將四周給比了下去,鶴立其上。
她忍住驚喘,後退半步。「我、我唱不下去了……」
「妳在說什麼啊,寶坊,妳不唱要叫誰——」銀雪眼睛瞪得斗大。
「我不能唱,我得馬上下去。」開什麼玩笑,呆楞楞地站在這兒,豈不是等着他來給她掐脖子嗎?那傢伙已經找上門來了,自己已經沒空再悠哉地唱什麼戲,她得馬上離開。
「喂,寶坊,妳別走啊!」銀雪死命地拉住她衣袖。
下頭的人也察覺到台上怪異的情況,紛紛騷動起來,尤其是前來捧寶坊場子的姑娘家們,不由分說地全擠到台前去,叫喊着她的名字。相對地,那些支持銀雪的鄉下漢子們則開始鼓噪地叫着。
「搞什麼啊!快點唱啊!我們要聽銀雪姑娘唱戲!」
「沒帶種的小子,不敢唱戲就快點滾下去!」
「你們才沒帶種呢!吵死人了,閉嘴!」
「就是說啊,誰敢欺負我們的寶主兒,我們就跟你沒完沒了!」
眼看情況開始失控,就連一旁彈琴的阿金也不禁挺身上前,企圖阻止混亂繼續擴大。
「大家都靜一點,火氣別這麼大,給我們一點時間,馬上就好。」阿金陪笑着說。
「啰唆!」
就在吵鬧的人群中一隻飛出來的鞋子,不偏不倚的扔中了台上的他,這成了混戰的導火線,底下的人莫名其妙地纏鬥在一起,桌上的杯碗一個接一個的四處橫飛,成了傷人的兇器,血氣方剛的一群人藉機會動粗,打了起來。
局面頓時一發不可收拾。
「哇﹗」、「啊!」、「救命啊!」、「痛死了!」夾雜着各式各樣的粗話,亂拳之中,站在台上的銀雪與寶坊也不知所措地抱住彼此,免得被乘亂衝上來的人給拉走。她們已經成為這場混戰中,最明顯的目標。
想吃點豆腐的、想佔便宜的,甚至想帶點心上人的頭髮回去的人,團團將她們包圍住,七手八腳地靠過來,讓她們無處可躲。
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寶坊在被人不斷地拉扯、推擠當中,也漸漸失去了耐性,到最後終於受不住被抓、被拔、被拉的痛楚而火冒三丈地大叫着:「於子蛟,還不快來救我!」
咚隆隆!
應聲而起的是巨大的爆響聲,嚇得全場登時噤若寒蟬。
高高地站在被一分為二、搖搖欲墜的堆棧木桌上,像在表演特技般的黑衣男子取得絕對優勢的高點,向著底下仍在震驚中的全場賓客說:「今夜的戲就演到此為止,請諸位回去吧。」
「你是誰啊!」有個不怕死的傢伙回嘴道。
黑衣男子一揚眉,唇角嘲諷地斜勾。「要是有人不想離開這兒的話……」
方才發言的人咽了咽口水,後退兩步。
「就會落得像我腳底下的桌子一樣的下場。」黑衣男子語畢,腳一起落,就在眾人的驚呼與不信的目光里,他右腳下的破桌已化成了數不清的破片,成為爛木頭一堆。
頓時,在場所有的人,包括先前大放厥詞的傢伙,也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
總算是危機解除,蘇寶坊虛脫地坐倒在地上,渾身無力地看着那名黑衣男子默默地躍下木桌,朝着自己走過來。
該來的躲不掉,是嗎?
認命地抬起慘白的小臉,蘇寶坊撐着最後一口氣,向著自己的「前」未婚夫君,用極盡嘲諷之能事的口吻說:「你來幹什麼?餃子魚。」
於子蛟僅冷冷地挑動了一下眉毛,淡漠地說:「我是奉命來帶妳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