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啊,下雪了。」
順着老人家的話語,雲蕪名抬起頭,的確從天空開始飄下小小的粉白雪粒,差不多也到了該下雪的季節了,一年竟是這麼快嗎?他病癒后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快是萬家燈火同慶春元的時節。
「怪不得我今早起來冷得一把老骨頭直快散了,原來是要下雪了。」踱回火盆前面,搓着手的花白鬍須老人,是衙門裏最老資格的件作,同時也是蕪名最信賴的夥伴。
「張爹,您的風濕好些了沒?」
「真是托福啊!」提起這個,張老爹的眼睛一亮,拍手說。「上次你給我的那藥膏貼上去后,果然沒有那麼痛了啊!不愧是見多識廣的京城名捕,連治我這久病不見起色的老癥狀,都輕而易舉啊!」
「您太客氣了,能幫得上點忙,我也很高興。」
「不不不,這真的是靠雲爺您的幫忙啊!想我看遍了城裏的各家郎中大夫,就沒有一個像你這麼厲害的。雲爺,您是在哪兒學過歧黃之術吧?」
雲蕪名苦笑了一下,坦白說,他也對當時腦海中何以浮現那幾味葯,感到不可思議,他也只是姑且建議張老爹照這方子試一試,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療效,反過來大吃一驚的反而是他本人。
迎着老人好奇的目光,雲蕪名只得含糊地點頭說:「不過是點皮毛,獻醜。」
「雲爺何必這麼謙虛,想我蓬萊鎮上,多的是些不學無術的騙世郎中,比起那些人啊,現在我更相信雲爺您的藥方呢!以後要是老朽這身骨頭又犯什麼毛病,就請雲爺再幫幫我。」
雲蕪名只得以笑了笑,作為回應。他不敢保證自己下回還能夠想起什麼新的藥方子。打從一年前大病痊癒之後,他竟忘了自己過去三年來的往事,偏偏倒是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好比怎麼醫治張爹的風濕、怎麼分辨五花八門的藥草等。
不過家人對他這種怪現象並不以為出息,只說:「老天爺既然讓你大難不死,就算是多了點奇怪的特異能力也沒關係,只要你活着就夠了。」
「可是……唉……真不是我在羅唆,小老兒我實在不懂上頭的人在想些什麼,像您這樣名震八方的厲害神捕,幹麼要派到咱們這個風平浪靜又無聊的小鎮上呢?根本是大材小用、浪費您的才幹啊!」
提起「雲蕪名」三字,在捕快這一行里可說是無人不知。
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在五年前破了一件轟動一時的大懸案。一夥兇惡的歹徒在月黑風高的夜裏,將半個村子的年輕男丁都殺了,可是既沒有把財物搶劫一空,也沒有動到村子裏的女人,不為財也不為色,只剩下仇殺一路。但是該村子的人都深居林野,甚少與外界往來,未曾與人結怨,因此讓案情陷入膠着。
但云蕪名憑藉著自身的聰明才智,細膩而縝密的搜尋線索,終於偵破懸案——殺人案的元兇是鄰鎮的一名大戶富翁,他以錢買收了幾名江湖殺手,奪取那些年輕壯丁的性命,只為了供應他製作一種號稱能長生不老的葯所需要搜集的大量年輕壯丁的鮮血。
雲蕪名注意到這些壯丁們的致命傷不過是一枚銀針直抵心臟,屍體卻大量失血的這個矛盾點,開始着手調查,然後於最短的時間內破案,將兇手們一舉成擒,當然他的聲名也因此案而遠播,成為捕快中的傳奇人物。
想想他破案的那年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在那之前,在許多老經驗、老資格的捕快眼中,他是個連嘴上的毛都沒有長齊的毛頭小子,豈能輕易相信他的能力?大家暗地裏嘲諷說他之所以竄升得快不過是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似的解決了一些案子而已。可在那之後,這種閑言閑語自然消失無蹤。
然而關於「雲蕪名」這個人的小道傳言倒是從沒有斷過。
有人說他家世顯赫,卻拋棄萬貫家財不做大少爺,寧可屈居於衙門,做個小衙差,是個怪人。
有人說他其實是個武狀元,身懷絕頂武功,有着能登天入地的蓋世奇功,更是江湖上隱世高人的嫡傳首席弟子,可就在陞官晉爵前放棄狀元頭銜,只想為民除害,所以來做衙差。
有人說他失蹤的這三年,其實是渡洋跨海去追捕某江洋大盜,不幸失敗,所以無顏見江東父老,重新入山修練。
……當然,以上皆屬傳言,誰也沒能真正從雲蕪名的口中問出個字來。
張爹看着眼前這名寡言沉默的男子,照舊是淡笑地帶過一切,就知道自己再怎麼刺探,還是得不到任何解答。
關於他無故離開職守三年間的事,雲蕪名是絕口不提,即使重回崗位后被謫貶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也不見他埋怨一句,仍然是盡忠職守地為鎮上解決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像是:老李家的牛又跑到王大娘的院子去吃菜,或者是哪戶人家被盜走了一串金鏈子等等。
這種別人連接都嫌麻煩的小案子,雲蕪名總是默默地將它接下、解開謎團、了結一樁公案。
真是要得,好一個不屈不撓的好漢。
張爹不是自誇,別看他現在不過是個打算終老在平安小鎮上的普通老人,但他這雙眼從年輕到現在閱人無數,早已練就一雙好眼力,什麼樣的男人才叫真正的男人,就得像雲蕪名這樣,哪怕一時挫折或失敗,也絕對能在逆境中甘之如飴;在順境時不曾高傲自滿,絕口不提當年勇的男人。
這一點看似容易,但真能做到的,張爹這輩子還沒有看過幾人。
吹吹手中的熱茶,看了一下天色,張爹再次開口說:「對了,昨天京城裏派人送來新的追捕畫像,您看過沒有?不是我在說,這張畫像也畫得離譜了些,哪一個殺人犯會生得那樣貌美如花?何況還說他是兇惡至極的頭號要犯,我想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那畫師該不會誤把自己畫的美人圖,送進衙門當兇手畫像吧?」
說著,老人家起身,從成迭的追捕畫像圖抽出一張說:「您瞧瞧,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雲蕪名接過,畫上的面容映入眼帘的瞬間,腦袋也彷佛被人猛敲了一下。因為某種一閃而逝的熟悉感,令他不由得再三端詳那張畫。
張爹說得沒錯,畫上的人兒面容秀麗得不像是什麼兇殺犯人,倒更像是生長在某貴戶豪門的深閨女子,只是這美女卻梳着男子的髮髻,同時高挺的鼻與眉眼間的英氣也不似女子……
要說畫師弄錯了,那他還真是錯得高明,竟能如此巧妙地捕捉到畫中人的神韻,一點都不像是捏造出來的,那水靈黑白的鳳眼傲氣十足,栩栩如生的映在畫布上,彷佛隨時都會脫離畫框而出。
這人犯了什麼案子?自己為何會覺得這面容似曾相識?
「他叫銀鷹,聽說是江湖上一個門派的少門主,因為殺害江南巡撫之子而遭到通緝。」張爹像是算準了他的想法,自動補上幾句話說。「這罪名可不小啊,對方是巡撫之子,我看要是被逮捕后,一定是斬立決吧?」
聞言蕪名不禁蹙起眉頭。
官官相護這種陋習,沒有比身在公堂中的人了解得更透徹了,正因此,惹惱官場中人便象徵著惹禍上身,絕對無法善了。這兒即使不屬江南巡撫管轄,一旦逮捕到那名犯人也會立即知會江南府,並且——就像張爹說的:斬立決。
不問是非對錯,也不問有罪無罪,在發出這張通緝的時候,便已經註定此人死罪難逃了。
蕪名絕對不贊成這種粗暴的執法方式,只要不是對方自己主動送上門,他想他是不會去趟這渾水的。
「喲,你們那麼專心地在看什麼?也讓我瞧瞧!」恰巧此刻,八成是去外頭摸魚打混的另一名衙差興沖沖地走進衙府內,問道。「咦?為什麼你們有銀雪姑娘的畫像,太過分了,有這等好寶物居然自己藏起來當寶啊!我也想要!」
「傻子,什麼姑娘,這可是通緝中的重犯,賞銀五百兩的兇惡歹徒啊!」張爹嗤之以鼻地說。
「重犯?!」那人搶過畫像再仔細一瞧,驚呼道:「我的好老天爺,這……這天底下真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人啊!這張臉明明就是銀雪姑娘啊,不會錯的,我昨夜和大前夜裏都去捧她的場,沒道理看錯。」
張爹陡地睜大了眼問道:「你……你確定自己沒看錯?」
「拜託,天底下這般標緻的人兒,你以為處處都有嗎?再糊塗我也不會弄錯,她就在鄰鎮廟會請來表演的戲班子裏,他們要一連表演上十天呢,今兒個我還打算繼續去捧場。就是那個什麼……『天下第一紅』的戲班子,人家可還有皇帝親頒的封匾,難得一見喔!我說的銀雪姑娘,真的和這畫像上的人,生得一模一樣,不信的話,你們今夜也去瞧一瞧。」
巧合?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張爹望了望雲蕪名,只見他默默地將畫像折起,塞入懷中。
甭問他是否要去瞧一瞧了,張爹知道,既然聽到這件事,雲蕪名絕對不會放棄一查究竟的機會,這是他們捕快天生的本能與宿命啊!
☆☆☆
戲檯子並不大,就搭在神山鎮上最大的廟前,簡陋的竹竿與木板搭好的小台上,擺放著作戲用的桌椅,台柱邊則釘着張紅紙,告訴觀眾們今夜的戲碼是「仙子嬉春」。
時候已經接近開演,在戲台前漸漸圍聚了看戲、湊熱鬧的人們,而後台里則是另一番忙碌的景象。
銀雪為迎合今日天仙的造型,刻意裝扮得更嬌美艷麗,眼尾撲上胭脂蜜粉,唇抹朱膏,雪白小巧的兩耳垂皆掛上翡翠耳珞,再於鬢髮插上無數晶亮珠花作為點綴,嗯!差不多了。
銅鏡里一張艷光四射、華麗花俏的臉映入眼底,銀雪不由得自嘲地一笑,「一回生、二回熟」這句話果然不假,現在的自己和當初剛加入戲班子的她,幾乎可說是天差地別。過去怕生又不願近人的自己,哪想得到會有一天得站在戲台上,努力說唱人生呢?
為了尋找一去不返的夫君下落,銀雪原本打算獨自一人浪跡天涯,然而途中卻好幾次遇險,要不就是遇上企圖輕薄她的好色登徒子,死纏爛打地追着不放;要不就是企圖劫財劫色的無恥之徒,想霸王硬上弓。雖然她都靠着自己那點草藥知識,將那些人迷昏或以毒粉擊退,但畢竟能趕走的敵人也有限。
最危急的那一次,讓她巧遇了命中的貴人,也是目前整個戲班子裏最老資格的阿金。他向銀雪伸出援手,並且建議她,如果要浪跡天涯,不如與他們的流浪戲班子一起行動,善體人意地提供銀雪一個安全的庇護之所。
戲班子的成員不問過去,也不問她何以選擇一人流浪的理由,只是毫無條件地接納她,讓銀雪非常感激。
她不希望旁人好奇的眼神增添自己的麻煩,也不想向人講述自己傷心的往事,她只要一個能夠容身的場所,在途中能尋找到自己的夫君,就是她最大的夢想了。
由一個對唱戲一無所知的生手,到如今,銀雪貢獻自己的力量,靠着她美麗的扮相與半生不熟的唱腔,竟也成為戲班子的台柱。幸好他們所駐留的鄉鎮對演出的表現都不太苛求,「天下第一紅」這個名不副實的團,才能平安無事的一鄉走過一鄉,即使平淡中有着源源不絕的小風波,但每一次都能風平浪靜地度過。
或者該說,她是「希望」都能風平浪靜地度過。
「銀雪,你要固執到什麼時候?!」
說著說著,眼前最大的麻煩已經自動找上門來。
「辦家家酒的離家出走遊戲,你不覺得該告一段落了嗎?住在這種鄉下小鎮裏的破客棧,在名不見經傳的廟門前搭台唱戲,堂堂無極門的閨女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地唱戲,這像什麼話?快跟我回去。」
弟弟銀鷹忿忿不平地拉扯着她的衣袖說著,銀雪只是淡淡地掙開了他的手說:
「在這兒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只知道天下第一紅的『銀雪』,而非無極門的『解銀雪』,要是你住不慣這間客棧,儘管去住手下為你安排好的住處,我相信那兒絕對比這兒舒適上萬倍。要不,回家也行。」
「別說蠢話,我怎麼能放下姊姊一人留在這裏!」銀鷹蹙起兩道傲眉,說道。「我來是為了將你帶回無極門,絕對不會放棄的。」
「我……我也是,不找到夫君的下落,絕不回去。」不擅於展現強硬態度的銀雪,不由得有些結巴。她向來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場面,明知表達出自己的「堅持」有多重要,但是害怕自己屈從於對方意志下的心態,總是讓她無法順利地做到。
「夫君、夫君,一個失蹤那麼久的傢伙你還當他是你的相公嗎?他拋妻別家就是咱們無極門的叛徒,我絕不承認這種人是姊姊的夫君!」
銀雪咬住紅艷艷的下唇,每回聽弟弟這麼說,她胸口總是一陣刺痛。是啊,自己是被拋棄沒錯,連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就被相公丟下了。誰說疼痛會隨着時間而消逝的?她的傷痛不僅沒有好,反而一次疼過一次。
除非能再次見到相公,否則這傷永遠都不會好。
「你、你不承認沒關係,他是我的夫君,不是你的。」銀雪柔柔地說道,這種頑固的堅持,出自他們解家的血統。
「嘻嘻嘻,銀鷹大哥要是有夫君,那不就是天下頭一個討男相公的人了嗎?有趣有趣!」一旁竊聽到兩人對談的小不點錦錦,拍手湊熱鬧地說。
銀鷹立刻回敬一記冰冷的瞪視,嚇得小不點縮往佇立在角落的阿金身後,縮起頭來。
「鷹弟,別這樣。」銀雪扯扯他的衣袖說。「瞧你要把小不點嚇破膽了。何必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不。非常抱歉!都是小不點不知分寸。」阿金歉然一笑,摸摸錦錦的頭說。「快向銀鷹公子道歉,都是你亂說話惹人生氣了。」
錦錦忍不住翹起嘴。「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阿金平時溫和的臉,此刻更具威嚴地揚起一眉。
「抱歉,銀鷹大爺,好大爺,請原諒我亂說話。」
銀鷹不置可否望着小男孩一眼,即知他滿臉的不情願,空氣中開始瀰漫著尷尬的氣氛,銀雪趕緊再拉拉弟弟的手,以眼神替小男孩求情,最後銀鷹才勉強地開口說:「罷了,我也正在氣頭上,就讓我們忘記方才的不快吧。」
情勢總算緩和下來,銀雪心中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說實話,她很怕因為銀鷹這種習慣處於高位的高傲態度,會讓自己與班子裏的人鬧得不愉快,到最後甚至必須離開「天下第一紅」。她非常不想見到這種事發生,再怎麼說她都已經喜歡上這個溫暖又平靜的小戲班,要是沒有碰上阿金,她一定無法堅持這趟旅程這麼久。
唉。
自己沒有留下半點音訊就悄悄離開,為的就是不希望牽扯上無極門,她抱着最愚蠢的盼望,希望弟弟不會找到她。然而那是不可能的,無極門組織遍佈大江南北,想要獲得任何消息都是輕而易舉,就算以「天下第一紅」作為掩護,弟弟還是在一個月前找到了她。
按照銀鷹的說法,他也意外姊姊能躲藏這麼久,耗費大伙兒這麼多工夫。
想當然耳,從那時起銀鷹就不斷地說服銀雪,要她放棄尋夫的念頭,乖乖跟他回無極門去,可是銀雪就是無法點頭。她可以輕易想像等回家后,弟弟一定企圖將別的男子安排給她做丈夫。
畢竟以前弟弟與夫君就合不來,他總是認為一個大男人鎮日蒔花弄草,天天只知上山採藥,根本不算好郎君,何況若想靠那些草藥養活銀雪,只是白白讓她活受罪。想一想,堂堂無極門的大小姐,卻得像鄉婦般日日下廚親手做羹湯,大小家務也都靠自己一手打點,實在令人看不下去。
就算銀雪說破嘴,說是自己甘之如飴、心甘情願要做的,弟弟還是聽不進去。成親后不知多少次,為了送幾名幫傭的丫鬟到姊姊身邊,兩人也爭執過、鬧過,要不是銀雪跟着夫君住的小茅屋就一房一廳,再也容不下外人,相信弟弟也不會輕易放下「改善姊姊生活」的念頭。
快快放棄吧,我是不會回去的,除非我找到夫君!銀雪不止一次這麼說。
姊姊才是,早該死心了,那種男人就當他是死了!銀鷹也不止一次這麼答。
這一個月下來,銀雪已經筋疲力竭,她懷疑自己還能與弟弟的堅持對抗多久?勁風……她不禁在心中喚着夫君的名字……你到底人在何方?
「少門主。」
一名彪形大漢掀開後台的小布簾,走到銀鷹身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只見銀鷹蹙起眉,默默地點頭。
「銀雪,我要去處理些事,這兩日內暫時不會回來。你可別趁我不在又失蹤了,這回我知道要上哪兒去要人。」銀鷹意有所指的瞟瞟角落的阿金與戲班子成員們,暗示着她要是無故消失,將可能給這裏的人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鷹弟!」銀雪焦急地起身,她最不想的就是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尋常人根本不明白江湖中的規矩,要是無極門朝戲班子的人下手,她等於是恩將仇報,害了他們。
「不想這種情況發生,就別玩失蹤的把戲。」最後叮嚀一句,銀鷹才在手下的隨侍下離去。
場面頓時由緊張中解放,原先那股壓制全場的強烈威嚇感也霎時消失,就像是在一瞬間,刺眼的陽光被遮住了,大家都得以鬆口氣。
「雖然初次見面時,覺得你們姊弟長得有如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的,難以分辨,現在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阿金嘆息地說道。「你們倆的性格果然是南轅北轍,你的弟弟,實在是不管走到哪裏都能吸引人目光的人啊!」
「嗯,從小鷹就是這樣了。」銀雪傷感地一笑。「剛剛真是抱歉,弟弟的威脅請不要放在心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允許他將戲班子扯入麻煩中。」
「麻煩我早習慣了。」阿金呵呵的笑聲,伴隨輕眨一下的眼眸,滿懷溫柔、誠心地說著,加上他溫文秀雅的容貌,不知不覺給人放心的慰藉感。
銀雪垂下眸說:「你真是個好人,阿金。」
「愛上我了嗎?」阿金明知故問,刻意以開朗的聲音想振作起銀雪的精神。
「嗯,我喜歡你。就像……」
「——像哥哥、妹妹般。」他歪着頭,微笑地說。「你心裏有無法忘懷的人,銀雪,這誰都看得出來。能讓你這樣朝思暮想的男人,竟不知珍惜自己的好運,放你這麼孤獨,我要是看到那傢伙的面,肯定要好好說說他。」
那也得先找到人再說。銀雪默默地心想。
「所以我雖然站在你這邊,卻也不得不同意你弟弟銀鷹的看法,尤其銀鷹非常愛護你這姊姊,當然就更不忍心你為了一個男人如此守候、流浪下去。換成是我,或許也會做同樣的事吧。」阿金摸着下巴,說出心中的想法。
「你……也覺得我這麼做很愚蠢?」
「愚蠢又何妨?」阿金揚起唇角。「每個人一生中都有看在他人眼中或許是愚蠢,但卻不得不去做,或是不做會後悔的蠢事。也許有些人會想,既然愚蠢就別去做了,但我卻認為這也是一種人生啊!」
銀雪不禁失笑。「你的前言與后語,似乎有矛盾之處喔,阿金。」
「不衝突、不衝突。」阿金搖着手,語重心長地說。「我只是表達我的看法,但真正下決心的人還是你,我覺得能照自己的看法去做,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我說的一點也不衝突。」
「謝謝你。」她綻放着最美的微笑說。「要是沒有遇見你和班子裏的人,我想我也堅持不了這麼久,有夥伴的感覺,真好。」
「那當然。」阿金豎起一根自滿的指頭指向自己,得意洋洋地說。「就叫我『幸福使者』吧!」
「哈哈哈」的笑聲,沖淡了話中的薄薄傷愁。
「好了,閑聊時間結束,咱們該上場嘍。」
拿起一把胡琴,那是今天伴奏用的樂器,阿金和銀雪向著台前走去。
☆☆☆
台上的戲正進行到最高潮處,兩名仙子撒下漫天飛舞的花,象徵春的嬉遊,一位是美麗不可方物、高不可攀的妹麗仙子,另一位是嬌俏可愛的活潑俏仙子,綵帶飄飄,兩人美麗的舞姿令台下的客官們不住地大聲叫好。
踏入這場子裏,雲蕪名就目不轉睛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即便濃妝艷抹也蓋藏不住那張絕艷的嬌容,正如小趙所說的,這麼一張美麗的臉蛋教人想忘也忘不掉,她和重犯畫像上的人,有着難分真偽、極為相似的臉,只是她那身凹凸有致、穠纖合度的身段,怎麼樣都不可能是男子假扮的。
那麼……這個名叫「銀雪」的優伶與這個名喚「銀鷹」的兇犯又有什麼關係呢?罷了,與其揣測,不如直接去查問,答案也許出乎意外地簡單。
「如何?雲頭兒,我說的沒錯吧!」小趙已經迫不及待地以手肘頂着他說。「咱們要馬上捉人嗎?」
「慢着。」雲蕪名的眼睛盯着那在台上不住舞動的美麗人兒,他心底掀起一波波不穩的浪濤,什麼理由讓他竟不想如此莽撞地打斷她的演出?他幾乎是貪婪地在望着她,像是饑渴的狼望着雪白的羊兒。
為何他的眼離不開她?
美麗的女子到處都是,他見過不少,卻從沒有一名女子的美能如此挑動他的心弦,胸腔中跟隨着她每次旋轉的舞步而躍動的心,正不住地撲通跳着。
為何他的腦海有着奇異的感觸,就像有上千萬隻的蝶兒被關在一道門扉里,不停拍着蝶翼想要奪門而出……
搖着頭,雲蕪名想要找回自己的冷靜。
太不像話了,過去即使面對再兇惡的歹徒,他也不曾有過如此紊亂複雜的情緒,向來都能冷靜地應對任何突髮狀況。
「老大,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看着雲蕪名少見的遲疑態度,小趙也好奇的問着。
「不,沒什麼,只是不想讓我們的行動破壞了眾人的興緻,我們繞到後台去,等着那些優伶下台後再說。」
「說的也是,還是老大設想周到,就這麼做吧。」
他們避開了眾人的眼目,在戲台的側邊看到了由幾塊大布遮起的棚子,想必應該就是這戲班子的後台了。一名正努力在擦着馬兒身子的漢子抬起頭說:「兩位,有何貴幹?」
取出腰牌,雲蕪名恢復他的冷靜,客套地說:「我們是鄰鎮的捕快,想問貴班裏的銀雪姑娘幾句話。不知可否通融一下,讓我進去後台等呢?」
「捕快?」男人先是蹙起粗粗的眉,頗為健壯的身體就像堵高牆似的擋在後台入口說:「你們真是來問話的嗎?差爺。要是想假借問話的機會,討銀雪姑娘的手書什麼的,就算是差爺我也不能放你們進去。」
小趙搶先竄出頭來,他掏出懷中的犯人畫像給那名漢子看,威脅道:「瞧仔細了,這畫中人和銀雪姑娘不是生得一模一樣嗎?我們是來問問銀雪姑娘認不認識這畫中的傢伙,要是你妨礙我們辦案,我還要拿你問罪!」
漢子眼睛一睜,他顯然也對畫中人感到意外,扯起一邊的唇,順從地讓開路說:「你們說是問話,我才讓你們進去的,但要是你們想對銀雪姑娘怎樣,我老王拚死也會阻止你們的。」
雲蕪名僅是頷首回應。跨進有些陰暗的小棚子內,只見幾張桌子上擺着簡單的上妝道具,幾隻木箱裝着各色戲服,從衣物散落的模樣,不難想像上台前這兒忙碌的情景。
戲子就是這樣,台前風光台下卻過着比一般人還要窮困的日子,就算台前扮演皇帝,到了台下也得恢復為尋常老百姓的模樣。如此極端的對比,難道不會令現實生活更顯艱辛嗎?蕪名實在無法想像,這種生活有何樂趣?
「哈……結束了、終於結束嘍。」
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掀開台前布簾,第一個現身的是方才台上另一名活潑的仙子,接着則是一名小男孩,兩人都在看到後台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時,停下腳步。
「怎麼了?擋在路中。」另一名手持胡琴的男子則推推前面的兩人說。「珠櫻、錦錦,你們別站着擋路啊!」
「因為……後台……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小男孩回道。
「不認識?」男子抬起頭,望向雲蕪名與小趙。「抱歉,請問兩位是?」
雲蕪名的目光卻不在眼前的人身上,他看着垂着頭滿頭大汗地走入後台的最後一人……銀雪姑娘,在更接近的距離之下,他心中的騷動也跟着擴大。有什麼……熟悉又令人傷感的情緒糾結在胸口,可是他卻不明白這是什麼?
銀雪似乎感受到了他強烈的目光,緩緩地抬起頭,兩人的四目——交接。
「啊!」她掩住菱紅小口,臉色霎時轉白。
蕪名沒有錯過她的任何小動作,他跨前一步說:「您就是銀雪姑娘嗎?在下雲蕪名,今日有——」
蕪名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聽到她的口中喚着:「相……相公?」然後他驚愕地看着她身子一軟,緩緩往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