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冥定中的巨輪朝魔界滾來

輾碎一切平靜

風雲將起異動瞬息

恐駭淹沒黑白分明的大池

唯有鮮紅的赤子情摯

能使火焰重生

情居,是築於光魔天中的一楝小房子,說它是小房子,是因為它只有兩層,整體看上去頗有古意的中國式平房。它的周遭種植着一大片樹木花草,本來魔界的植物因缺乏先天上陽光土壤的滋養是無法開花的,但經無情以力量圍罩起來,另賦予這塊土地陽光,所以情居附近花繁草盛美不勝收,可堪稱為魔界最美、最純凈的一塊土地。

無識推開門讓無受能抱着芝蘋走人,他環顧這間曾是笑語濃情綿延的房子,屋內的景物微微染塵,平添了份落寞空寂。

“多久了?”無識低聲自語:“不過半年吧?微雅娜走了半年,這半年來情居怎麼變得這般荒涼?”

“荒涼的不止是情居,還有魔界。”安置妥芝蘋的無受走下樓來。

“如果我當時沒說,魔界就不會無故遭殃……”無識搖頭:“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無受不置可否,巡視了四周,許多地方皆已塵封:“若非這人類的來到,我們是不可能再踏入這地方一步。無識,我不了解,王對微雅娜究竟是怎樣的?微雅娜才走半年,他就任情居腐朽。情居是微雅娜最心愛之地,他應當保存善理才是,怎麼反而不許任何人走近情居?”

無識只是淡淡地扯開了唇:“你別忘了,王已無心。”

一個無心的人豈會有情?

一個無情的人怎會惦念以往種種?

無受思索了半晌仍是搖首:“或許我們永遠都捉摸不清王的想法。”

“不是或許,而是本來。”無識糾正他:“我們本來就不能領會失去摯愛的感覺,因為我們沒有愛過。”

愛?

無受將視線調往門外那一片雜草叢生的綠意中,神魂飄蕩別無定處。

“無識,人類和我們魔界人不同,人類要吃要喝,尤其人類女子更是麻煩,她的生理體能根本不適合在魔界長住,魔界沒有陽光,只有魔法施光,王為什麼要留這個包袱在魔界?”他旋身直視無識:“我知道王要殺她,但是為什麼沒有動手?!”

“不是沒有,而是徒勞無功。”無識索性也不隱瞞:“她就是火光。”

“你是說,她就是神選的另外一個祭品?”無受理不出頭緒,既然得知她是祭品,是壽命將斷的人,他該放心,該開懷,該慶幸自己能躲過大限才對,但是……但是他卻反而沉默了下來。

“難怪王要讓她住進情居……”

“無受,我希望你看清楚,趁你還沒對她動情之前,用理智斬除雜念,她是祭品,是王要的人,你必須提醒自己控制自己。”

“我知道。”他轉身背向他:“我會安份守己地待在觸魔居里足不出戶,你不用煩惱。至於這個人類的責任就交給你了。”

無識目送無受遠走,並沒有再出言喚他回頭,他沒察覺到自己又嘆息,不知是為了無受只能逃避的心情,抑或是為了所有的錯綜複雜而喟。

只見他隨意一揮,光流如虹般飛掠過屋內每物每地,不幾回工夫,屋內乾淨整潔如新,絲毫看不出它方才的臟舊灰澀。

抬頭,映入眼中的是那道迴旋木梯,樓上的人該睡得正熟吧?

意外地,無識竟為她的命運可憐起來,有誰比祭品更值得憐憫,況且是心甘情願的祭品。

踱出情居,無識忽然發現,他已不識歡樂滋味為何了,因為這情居的陽光已不再令他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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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她朝父親大吼。

“芝蘋……”

“不要叫我,我不認識你,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芝蘋,你靜下來聽我說,你媽已經不在了,你留在這裏也沒有用,跟爸到美國去吧!”

“不!媽才沒有走,媽還在這裏沒有走。”芝蘋固執地搭起耳朵:“要走你自己走,我不會去美國的。”

“芝蘋!”江裕沒想到女兒會冥頑如此,但他再也不能待在這裏,他會崩潰!他會發瘋而亡的。“跟我一塊搬到美國,爸的事業全轉移到美國了,這裏什麼都沒有了,你留下來也於事無補,你媽不會高興看見你這樣的……”

“不去不去不去!”芝蘋連聲喊了好幾句不去,頭甩得像波浪鼓:“要走就快走,不要胡說八道,我死也不會搬走的!你志情負義,媽才過世沒兩年,你就要離開這個家,媽死得真不值得,媽!你看到了嗎?你愛的男人要走了,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家……”

“這裏已經不是家了!”江裕忍無可忍地吼回去:“這個家早就破碎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他要逃離這裏,他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了,這個地方,包括這每個角落、每段記憶都會把他逼瘋,他受不了!這楝房子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痛苦與折磨,思念會擊垮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冷靜和淡漠,他害怕,他害怕啊!

“你要走也好,不走也罷!反正今天我是非搬不可,芝蘋,你可以怨爸無情寡義,但爸別無選擇……”江裕閉上眼睛企圖平復心緒,卻發現痛楚已在心上生根繁衍:“今天下午一點的飛機,要不要來隨便你。”

江芝蘋愣愣地看着父親就這麼走出門,走出房子,走出她的生活,她的心一下子被挖空了,所有的事物開始變得遙遠,眼底猶殘存着父親臨去時回頭那一眼。芝蘋知道,父親是真的離開了,她所依持的家是真的支離破碎了,記憶中的笑聲、和樂,慢慢地退去。

十七年來的幸福,遠了……

“爸!爸!不要走……”她哭了出來:“別走,爸!媽!別走,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她哭得凄涼傷悲:“別走……”

“別哭!我不會走的,放心,我不走。”

她緊緊抱住他,淚眼婆娑:“他們都不要我了,他們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沒有聲音、沒有人、沒有東西在我身邊,都走了,都離開了……”

“我不會離開。”他堅定地告訴她:“我會陪着你!”

芝蘋猶梨花帶淚,怯怯地抬頭:“真的?”

他的臉漾開了溫柔:“真的。”

“不要騙我……”她想着又悲從中來:“他們都騙我,他們都討厭我,都怕我,都不敢接近我,為什麼?媽說只要我長大了就會懂,可是我還是不懂,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

“我不會騙你的。”

他的聲音沙沙的帶點低沉的磁性,一再重複:“我會陪着你。”

芝蘋安心了,但手仍是緊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不可以騙我哦!”

“睡吧!”

她彷佛受到催眠般眼皮馬上沉重起來,但她不肯就此睡着,她還有事要說,有件很重要的事……

咦!她怎麼想不起來是什麼事?

迷糊中,她吐出一句短問,還未等到他回答就被睡神拉走。

無情將她的手扯開,還算有點良心地扶她躺下。

“王!”無識站在門口。

“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簡單。”無情拍拍衣擺,站了起來:“這個女娃很好操縱。”

無識想不出有誰的神情能變化得如此迅速,剛剛他還一副柔情款款,才不過一眨眼,他就變回了無情,難道他真的無心無情?

無識暗責自己何必費力多疑,這早就是不爭的事實。只是下意識中總會期盼有絲轉機……儘管不可能。

他為女孩黯然,剛才無情用的是引情移心的魔法,讓她在睡夢中暴露自己的心結與脆弱,只要人在無助中遇見肯伸手相援的人必會認人如親,這是人性,也是魔善於利用的缺失。

“想不到她竟然還會問我是誰。”無情的輪廓刻畫著嘲弄:“可見她的意志力不弱,平常人類受懾於我魔法時是不會有一些神識的。不過這樣也好,太容易掌握的,我反而會厭煩。無識,你查出她的背景了嗎?”

“是。”無識恭身而稟:“她名叫江芝蘋,和谷綠音是好朋友,在大學超能力社團中認識,社團只有四人,皆是擁有超越普通人類能力的人,她十五歲喪母,其父於她十七歲時遷居美國創業,她除了父親之外,沒有別的親人,沒有交過男朋友,生活中除了社團結識的三位朋友之外,一片空白。”

“原來有超能力。”無情似是找到原因般地點頭。

“無識懷疑她和她另外三個朋友就是四異。”無識發出驚人之語,而無情卻理也不理他。

“四異?我倒想看看四異有何能耐。精靈界那叫謝奕霆的小子是不是她的三友之一?”

“是的。”無識反被無情意外之言給呆愣。

“別猜我是怎麼知道的。”無情的笑還是笑:“說說她的三個朋友。”

無識懷疑他是否有說的必要,因為他覺得無情好似什麼皆瞭然於胸,但王令不能抗,於是他將早記於心的資料娓娓道來:“她的第一個朋友是丁慈寧,她的能力是讀心,與江芝蘋是莫逆之交,幼時父母雙亡被江母帶回同住,和她一塊長大,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第二個則是謝奕霆,於大學裏認識,謝奕霆的能力是透視,與江芝蘋感情匪淺;第三個就是谷綠音,也是社團里認識,雖然谷綠音是三人中最晚加入,但他們都十分維護她,她的能力是和動物溝通。四人畢業后固定一個月聚一次,八天前他們發現谷綠音被擄到冥王那裏,私闖冥界救人,由於江芝蘋的力量是念力與瞬間移動,所以順利將人救回,目前……”

無情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解說。“謝奕霆那傢伙我見過,還不錯,他可能會替精靈界解決掉麻煩。”

“不,可是……”

“我知道,精靈界的麻煩是我製造的。”無情給自己倒了杯茶啜喝:“你想問我,怎會眼見謝奕霆破壞我安排的陷阱是不?要不要喝?”他忽地舉壺向問。

“無識不敢……”

“拘束什麼?這裏不是殿上,我們不是約定過,在情居內私底下還是朋友嗎?怎麼你忘了?”

不是忘了,而是微雅娜已經不在了。

無情走到窗邊眺望:“我知道你是顧忌我善變的脾氣,怕我又翻臉不認人。”自嘲地,他的眼神中含着一絲感傷:“我半年來沒有踏進此地一步,這會兒又站在情居,突然覺得有好多東西向我湧來,無識,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無識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往肚裏吞,因為他一句也說不出口。

曾經,情居內的二男一女是魔界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朋友,什麼名利,什麼權位都看不在他們眼裏,他們心中只有彼此,不分尊卑,不分長幼,他們就是如此自由地過生活,直到那件事的發生……王命終,心魔接任,自此一切都變了。

“無識,你怪我嗎?”

怪他什麼?怪他太無情還是太有情?

他無言,以靜回答。

無情輕撫窗沿,他曾和微雅娜趴在這裏聊天嘻笑……

“微雅娜……”

她是那麼純潔,她是魔界裏唯一的寶貝,他的寶貝,他的心愛,他的全部啊!

“我不在乎精靈界是否會落入我手,我也不在乎冥界是不是要攻擊魔界,更不在乎宇創封印解不解。”他又冷硬起心腸,沒有感覺的痛已經令他精神不堪負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嗎?”

“是啊!你有什麼好在乎的?”無識在瞬時體悟到無情的痛。“你攻打冥界,攪亂精靈界,處心積慮要解開宇劍封印,只不過是向微雅娜證明你對她的承諾,你要讓六界知道她的存在,你只是想碓定自己是不是還活着,就算攻下冥界,控制了精靈界,你也不會快樂,因為所有的局都是你用以消遣的遊戲罷了。”

“哈哈哈……”無情笑得狂意:“不愧是我朋友,無識,我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但你還是沒有把我摸透,我之所以不在乎,不只是因為我視爭權奪利為遊戲,遊戲總會玩膩,而我卻已找到玩不膩的有趣新事。”

“王……”無識太清楚無情笑中之冷:“不要這樣,微雅娜的死,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不好?我幾乎快要不認識你了!”

“你有認識過我嗎?”無情反問,令無識一時語塞不知作何言。

“無識,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這宇宙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在乎的了,既然沒有什麼值得我去追求,玩玩又何妨?”

“那你又何必將她留下來?”無識指着芝蘋:“放了她不更好?”

“放了她?”無情啼笑皆非地升高了語調:“放了她多沒意思?她不僅是解開封印的必要物,更是我下一個對象,豈能說放就放?”

對象?什麼對象?

無識意會過來后不由得叫着:“你把她當成你遊戲的對象?”

“有何不可?”無情聳聳肩:“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既調劑身心又兼能利益魔界,何樂而不為?我雖然不在意宇劍,但“魔尊”可不能不在意,宇劍可以打破魔界黑白之隔、天地之分,還魔界一個日月分明的環境,站在魔尊的立場,宇劍非解除封印不可。咦!你跟她是什麼關係?什麼時候我們只護魔界人的法魔變得如此仁慈了?還是……你心疼了?”

無識錯愕發覺自己確實稍嫌異樣,一個區區人類的死活與他何於?他為何要震撼不平?

無情呵呵提醒:“小心啊!無識,同情與好奇是感情的導線喲!”

他瀟洒地下樓離去,而無識渾然不知自己的心湖已不平靜,兀自獃獃地站於原地。

未來,猶如窗欞外漸起的霧氣,撲朔迷離。

感覺上,好像她走了上百里的路途,穿越了潮濕的隧道,背負着甩也甩不去的行李般疲累。

芝蘋呻吟一聲:天吶!怎麼腰酸背痛?

睜開眼,入目是陌生的床頂,所有的危機意識一古腦地涌回來,她反射性地跳起來:“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你從沒來過的地方。”

驀然一束聲音口覆了她的問題,芝蘋信手抓起枕頭就要丟去。

“江小姐,你可以別用這種方法歡迎我嗎?”

她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扣住,芝蘋這才有機會觀望。

“你是誰?為什麼要打昏我?這裏是哪裏?”

無識抽走她手中的武器,將它放回床頭:“枕頭是用來睡的,不是用來打人的,況且它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是指打人退敵而言。”

芝蘋掙開他的鉗制:“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無識多看了她一眼,心底讚賞起她的勇敢。“如果你能先停止怒氣聽我說,或許你能省下一些罵人的口水。”

“別跟我嘻嘻哈哈的!”芝蘋的神經綳至極點:“你是什麼鬼東西?”

“我不是鬼,而是魔。”無識向她行了個人界的宮廷禮:“法魔無識向你賠罪。”

芝蘋用自認為最兇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在開什麼鬼玩笑?”

“錯了錯了。”無識搖頭晃腦地念道:“這裏不叫鬼玩笑,這裏是魔界情居。你是被我們魔界不肖叛徒擄來,他們以為你是谷綠音,想奪取凝戒,沒料到他們擄錯了人,被我們王發現,他們原本要殺了你以杜絕後患,是我們王救了你,你不用擔憂,那些不肖份子已經讓我們王處理妥善了。”

“誰擔憂什麼鬼王後患?”芝蘋被他一番沒頭沒尾的話攪得語無倫次。“這裏是哪家精神病院?你是哪蹦出來的瘋子?講話亂七八糟的!”

他先是傻了傻,然後爆出一串輕笑,好似她說了什麼笑話,瞧他樂不可支的模樣,芝蘋更是肯定她身置某瘋人院中。

唉!可惜,枉他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地就瘋了。

芝蘋暗地裏為他扼腕,臉上放柔了線條:“弟弟,你告訴姊姊院長在哪裏好不好?”

既然和一個瘋子溝通不良,不如找正主兒商議,順便探探她因何被帶到這裏。

無識貶着眼直盯着她瞧,敢情小女娃把他當成瘋子看待了?看她又皺眉又同情地瞅着他,八成在“可憐”他的遭遇,無識不想還好,越想就越管不了自己的笑神經。

天!他堂堂法魔被個人類女娃當成瘋子來可憐?

芝蘋莫名其妙地打量着這笑得更是起勁的男人:糟了,該不會是他的瘋病發作了吧?

想了想,芝蘋伸出手摸向他的胸膛……

“你想做什麼?”冷喝大斥,無識將芝蘋的雙手反轉扭住,痛着芝蘋哇哇大叫。

“好痛!王八蛋放開我……”

“你伸手向我企圖為何?快說!”

“你個大頭香蕉芭樂!姑娘看你瘋病發作很可憐,怕你笑死了,想搜獲看你有沒有帶葯在身上好餵給你吃,誰曉得反而被瘋狗咬了一日……”她說至此,手腕就教人給鬆開了,她揉着紅腫的腕,丟給他一個好大的衛生眼:“不然你以為姑娘無緣無故幹啥摸你?你又沒有豆腐可吃,我吃飽撐着……哎喲!”

無識見她揉到右腕時便疼呼出聲,忙不迭地將她的手拉過來。

“你要做什麼?”這次換芝蘋喊這句話。“我沒有得罪你,你……”她的叫喚戛然而止,因為她發現他不是她想像中又要扭她的臂,而是察看她受創的腕時,尷尬地閉上了嘴。

人類真的好脆弱。

無識沉着臉,芝蘋的袖子卷上后,赫然出現一塊好大的浮腫紅膚,指間微微試力,便知她的手腕扭傷,臂膀輕微脫臼,這下麻煩了……

“好痛哇!”芝蘋被他那麼一捏,叫得像殺豬一樣:“你要死啦!臭瘋子謀財害命吶!”

無識蹙緊眉,他不知道人類這麼脆弱不堪,看她手臂細嫩肯定沒吃過苦,手臂被他一扭就傷了筋骨,虧她還有力氣大聲嚷嚷,換作別人早就疼得涕淚直下暈死過去了。

他哪知道芝蘋的牙根咬得多緊,淚水忍得多痛苦?

無識摸出了脫臼之處,準備要為她接骨:“你忍忍,一下子就好了。”

芝蘋還來不及抗議,手臂就襲來巨痛……

無識額際冒汗,手掌覆於她臂上,緩緩放出力量,等他確定芝蘋的臂順利接上后抽空瞥向她,但見她緊咬雙唇身子顫抖着。

在如此巨痛中,她竟連吭也不吭一聲!

無識忍不住空出一手替她拭去鬢旁汗珠:“對不起。”

芝蘋擠出笑容:“痛的人是我,怎麼你的表情比我還臭?笑一個嘛!”

無識尚未產生任何意念,唇角就釋出了一朵笑。

“對嘛!這樣好多了,人就是要常笑才可愛。”清涼之感自他掌中傳遍全身,芝蘋覺得臂上灼痛大大地減輕,講話有力氣多了:“你笑起來好帥,不要常繃著臉,醫學研究證明“笑”有益身心健康,是不可多得的寶也!你知不知道?”

無識被自己的笑給嚇着,又聞芝蘋之言,笑靨中摻了無奈:“怎麼你的話這麼多?”

“嫌我話多?難不成你要叫我哭給你看吶!我還沒罵你烏龜王八,不分青紅皂白就扭傷了我的臂,也沒提出賠償要求敲你竹杠,你就該偷笑慶幸前輩子有燒香、有保佑啦!竟然還敢嫌姑娘我羅嗦?”

無識經她嚷吵才明了過來,原來她是以講話瞎扯來轉移注意咬牙忍痛,難怪她沒有哭爹喊娘。這個人類女子讓他大開眼界,以往聽無覺、無受說人類是種貪婪懦弱的動物,但這女娃卻不是他們描述的那般愚庸,他不覺對她刮目相看,自心底欣賞起她的堅強。

“原來你也會超能力——”芝蘋有些恍然:“我倒是被帶到同伴營里。”

無識分析不出芝蘋眸中稍縱即逝的神韻是何情緒,似釋然,似安心,又似寥落的哀愁,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她看來好滄桑,彷彿是個閱遍人情世俗的孤獨老嫗……

他的心沒由來地一顫,驚覺自己已太過敏感,收攝精神,他專註地彌補自己的無心之過。

芝蘋覺得很舒服,他手掌泛着淡淡藍光,一股涼涼軟軟的氣在她血脈里奔流,所到之處無不筋松骨舒,直似被人不斷按摩全身般,倦痛俱消。

“從來都是我為人療傷,沒想到被人用力量治療這麼舒服,不過我可沒有原諒你哦!你害我疼得將唇咬破了,我江芝蘋向來有仇必報,別以為你為我療傷,我就會原諒你,要不是你瘋病發作,我也不會被你扭傷手臂……”芝蘋的頭腦慢慢昏沉起來,唉!真是好舒服!

“說來也不能怪你,瘋病發作非你所願,你也是很可憐,要是慈寧在的話就好了,她一定能找出你的心結,我和奕霆、綠音就能幫你了。奕霆鬼點子最多了,他鐵定可以想出方法解開你的心結,雖然他的主意有時候有點餿,但都很有效……”她開始撐不住眼皮的重量: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是不是和我一樣被丟下?你是不是也被人討厭唾棄?好可憐,你和我一樣可憐……”

睡著了。

無識將她的傷療得差不多,正想把她推開,卻發現她的左手緊揪着他的衣服不放,臉上是一片信任安睡之情,剎那間,無識沒有推開她,反而展臂攪她入懷,讓她枕在他胸前。

“嗯……”芝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偎着他,嘴裏還叨念斷續:“你和我一樣……”

“你是因為我跟你一樣才放下所有戒備嗎?”無識仔仔細細地注視着她,有種溫暖而滿足的感覺一直在膨脹,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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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妹,不要再錯下去了,王如此無情無義,他不值得你付出……”

“音姊,真姊,你們不曉得,如果不是那個人類的出現,王會注意到我的!王視微雅娜最重,自微雅娜死了之後,他便嚴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情居,而那個臭丫頭竟一被擄來就能住進情居,可恨……”無聞咬牙切齒怒火衝天:“一個低賤的人類,竟然那麼輕易就住進情居,讓王為她解令,我絕不饒她!”

無音和無真互望,沒有再勸,因為她們都由無聞的言詞中明白一事:她要殺那個人類。

“我恨……”無聞冷冷的目光隨着吸血蜘蛛的噬骨之痛而冰凍:“我恨她!”

“我要她受盡毒噬之痛而亡!”

“你來這做什麼?這裏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我只是想瞧瞧人類和我們有什麼不同,有什麼關係?”無覺的嗓門可大了:“我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何不能來?”

“這裏是情居!”無識提示。

“我知道,除了情居,魔界上上下下還有哪可以住人?”無覺的音量一點也沒降低:“我只瞧一會兒就好了,反正王又不會來!”

“無覺!”無識不得不正經地截去無覺的口沫橫飛:“身為諸魔總導法魔,我有責任告訴你……”

“只要王不來,我進來又不會有人知道……”

“王不止會來,而且還會常常來。”

“我只是想……”無覺的話梗在喉中:“什麼?”

無識暗嘆:為什麼無覺的反應總是比他噴口水的速度慢呢?

”我說,王不止會來,而且會常常來。“

“怎麼可能?王不是已經……”

無識好脾氣地應着:“已經怎樣?”

“已經……”無覺這才憶起王並未說過他絕不涉足情居,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你以為王再次啟用情居沒有原因嗎?回去吧!要是擾了王的個性,後果不必我說你也該清楚。”無識的話可不是虛言恫嚇,算算時間樓上的人快醒了,要是不早一步將無覺請走,天知道無覺的大嘴巴又會桶出什麼紕漏。

“好嘛!”無覺豎白旗投降,放棄原案他日再議,沒辦法,誰叫他聽見王就腿軟。

“對了,無識,你知不知道無受他宣佈暫時潛居不出,說是什麼要致力研練魔法?”

“你提這作什麼?”無識心中有數,卻仍聲色不動。

“你不覺得奇怪嗎?無受這老小子向來逍遙關不住,怎麼會忽然想關閉?我老覺得他去了趟人界之後,回來變得心事重重的,他又是悶葫蘆一個,什麼話都套不出!無識,你想會有什麼事令無受困擾成這樣?”

“無覺,你知不知道你為何無法突破現今的力量練至更高層的魔法?”

“知道啊!我生性好奇,事事追問不休,所以……”無覺領會過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既然知道就要戒除,不然你就等着被闇魔令恥笑。”

“我才不會輸給她們三個婆娘!”無覺沉哼:“少拿我跟她們比,我才不像她們那麼心胸狹窄。”

“不想輸給她們,你就要多加把勁,你別忘了她們雖然善嫉冷殘,但對於修業可是從不掉以輕心,你再繼續好奇下去,當心被她們追過……”

“我這就回去!”無覺二話不說便離去,匆匆的來去,恰似他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

無識終於如願以償地請走了麻煩,合上門回頭,才發現更大的麻煩在背後。

江芝蘋的震驚已逝,留下的只有理智。

“你醒了怎麼不叫我?”無識只能吐出這句不着邊際的開場白。

芝蘋走下旋梯,木梯咔咔之聲敲在兩人心上,顯得突兀又不搭調。

“你說你叫什麼?”芝蘋問,沒有些許表情。

“無識。”

“吳士?”芝蘋相信現在可能是她一生中最淑女最鎮靜的時刻,她踩着慎重的步履走到他跟前,抬頭與他這起碼一百八的高個子說話。“你說這裏叫什麼地方?”

無識吞了口唾液,他不明白周圍的壓迫感從何而來,但他依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她的問題。

“這裏是魔界。”

“魔界?”芝蘋點點頭,接受力強得驚人:“六界之一是不?我知道。”

無識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不喜歡她冷眼相待的神態,那七情不動的氣質猶如無情。不曉得她聽見了多少?不曉得她是否猜測到他們的意圖?不曉得……

“你說我是怎麼來的?”芝蘋甚至笑吟吟地問這句。

“你是被魔界叛徒擄來,他們以為你身懷凝戒重寶,是我們王救了你。”

“真的這麼簡單?”

“就是這麼簡單。”無識成功地讓聲音聽來有說服力,卻莫名地冒着涔涔冷汗。

“好。”芝蘋好似理解了事由:“那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要怎麼回地球?”

“呃……”無識頭痛了:“你可能暫時無法回去。”

“為什麼?是不是嫌還要帶我回去太麻煩?你放心,我自己能回去,不勞你們大費周章,請你告訴我回人界的方向就可以了。”

“江小姐……”

“慢着!”芝蘋眯起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姓江?”

“你皮夾里有證件。”他回得理所當然。

“你亂翻我的皮夾?”芝蘋的音調倏然高了八度。

“若不察看你身邊的東西,我們怎麼確定你不是叛徒的一份子?”

說的也是,換作她也會先證實闖入者是否存有惡意。

無識饒富興味地觀察她的反應,再次意外地發現她表情的變化之多之快令他嘆為觀止。從憤怒、自我解釋、立場互換到體諒,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無識沒有遇到這般坦白率直的女孩,她的純真恐怕連微雅娜也遜色幾分吧?

“姑且不計較你侵犯我私隱權的事。”芝蘋明理地拉回主題:“你現在能告訴我回人界的方向了吧?”

“就算你知道方向也沒用。”無識乾脆道出最直接的原因:“你沒發覺空氣壓力比你在人界時還重嗎?”

芝蘋經他指點才發現,空氣中的壓力確是重了些。“那又怎樣?”

“不瞞你說,這種現象是我們王罩起結界之後的變化,我們魔界出了叛徒,王為了防止餘孽逃脫,設下結界以防,結界籠罩,除了王誰也出不去。”

“你騙我!”芝蘋不肯再聽,閉上眼集中起注意力:“離開這裏,離開魔界。”

“沒用的。”無識不是喜歡潑冷水講風涼話,而是不忍見她浪費力氣。“除了王,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決。”

芝蘋不信邪地試了又試,但力量方凝聚就被氣壓給壓碎了,最後地泄氣地承認他所言不虛。

“你們的王在哪裏?”

“不知道。”無識一句話三個字推得乾乾淨淨。

“我不信,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的王去哪裏?”

“你在人界也隨時知道你們的領導者去向嗎?”無識的反問令芝蘋一愕。

是呀!誰會天天去注意總統的下落?

“那怎麼辦?”芝蘋頹喪地嘆氣,語調也由原本的咄咄逼人,轉為一籌莫展:“我不能待在魔界,綠音還需要人照顧,慈寧和奕霆要是知道我失蹤一定會擔心死的啦!”

“你們人界不是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嗎?我們王行蹤不定,我也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會來,在王來之前,只好委屈你先在此小住。江小姐,抱歉!”

“你真的不知道你們王什麼時候來?”

他搖頭。

“連預計都無法預估個大概的時間?”

他還是搖頭。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去的地方?”

無識搖得脖子都快扭到了,這個女娃可真執拗。

“你……算了!”芝蘋氣餒地甩頭,甩滅心頭最後一絲希冀:“看你的模樣也知道你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二愣子。”

無識瞪眼指着自己:我是二愣子?

芝蘋看見他無聲地自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是嗎?你自己說。”

“是是是!”無識着實覺得,自己對她的態度奇怪得有夠徹底,他為啥平白挨罵還要陪笑臉?好像她養的哈巴狗一樣,真沒出息。於是乎他決定拾回他的主控權!

“哎喲!你做什麼,痛死了啦!”

無識的手才剛沾到芝蘋的腕,芝蘋就尖叫起來,嚇得他手縮了回來:“哪裏痛?是不是腕肘那?要不要緊?”

“扭傷之仇還沒報!!”芝蘋被手臂的痛記起“前仇”:“你這個王八蛋,沒事出那麼大的力把我的手扭得好痛!你想害我不能吃飯、洗澡是不是?我好心好意要幫你拿葯你還恩將仇報,你說要怎麼賠償我的精神與肉體上的損失?”

“精神”與“肉體”的損失?

無識聽起來覺得怪誕又彆扭,人類用字遣詞都這麼曖昧不明嗎?況且,他實在找不出她施了什麼“恩”予他了,怎麼她看來如此憤慨不平,好似他是忘恩負義的下三濫般?

芝蘋越看他那副不明就裏的低能樣就越火大:“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智障兒的眼神看我?幫我想想辦法呀!我不能留在這,綠音他們不知道怎樣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開始來回踱步,一會兒抓頭髮,一會兒咬指甲,苦惱地跺着腳;無識跟着她轉來轉去,轉得頭都暈了。

“江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先坐下來休息一下?你的手臂我可花了不少力氣才接好,照你拉扯的力道下去,過不了半個鐘頭,我肯定又要為你接一次……”

“你管我!我喜歡把我的手拉斷,我開心、我高興,你怎樣?”

他能怎樣?

無識笑得好苦好苦,幾時開始他法魔成了白痴智障兼王八的二愣子了?

芝蘋猛地一回身撞上定立不動的無識時,又哎喲一聲地哀嚎:“你沒事杵在這做什麼啦?我怎麼這麼倒霉遇見你這個掃把?”

誰來救救他?該大呼倒霉的人是他也!她居然做賊的喊抓賊,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倏地,情居內的物品嘎嘎作響地晃動,彷如被地震拜訪一樣。

“慈寧,你在哪裏?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了!”芝蘋一陷入無助就亂了方寸失了理性:“慈寧、奕霆、綠音……”

無識花了半分鐘的工夫才明白屋內的“地震”是因她而起,他正想施力平息這場騷亂,卻因芝蘋的彷徨而猶豫。

“慈寧……”芝蘋不知所措地想收回自己的力量,但屋內此起彼落的物體墜地破碎聲刺耳地擾亂了她的注意力。“慈寧……你在……”她的呼求忽地截斷,因為有一雙手臂自背後穿過腰間環住自己。

“別慌,先靜下來。”

無識在她耳邊低語:“你越急就越控制不了力量,先靜下來,感應你的力量運走方式。”

屋內的震動漸漸止息,芝蘋依言默察自己的力量走向,果然壓下了力量的釋放。

“不要壓抑它,引導它!”無識就這麼“賴”在她肩頭,耐心地教她了解自己的力量:“叫它循着你的血管流動,讓它逐漸回到細胞中。”

芝蘋清楚地感覺到力量在遊走全身之間,一點一滴地消弭於無形,不禁面露喜色。

“別說話!”無識搶先制止她欲發言之舉:“引導力量時要專心,不可以一心兩用。”

她的髮絲好柔,她的頸項幽香,她的嬌軀溫軟,她……好美!

“力量沒了!”待芝蘋完成了平息力量的壯舉后,迫不及待地歡呼:“我成功了,我成……你在做什麼?”

芝蘋氣呼呼地甩開他的臂:“登徒子、色狼……”

“唉!江小姐,你別誤會了!”無識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疾揮而來的手:“我是在幫你呀!”他不等她再揮第二巴掌來就一口氣說完:“如果我沒有制住你的肢體,你的力量亂竄是沒那麼容易平息的!”

“真的?”芝蘋半信半疑地歪着下巴斜視他。

“從你睜眼要拿枕頭打我開始,我哪一句話是假的?”

想想也是,好像從頭到尾都是她江大小姐撒潑使性的鏡頭,他則是無辜受害的一方,凄慘萬分地任她叫罵,幾乎是一面倒的現象;仔細憶來,她怎麼看都是無理取鬧,不可理諭外加刁蠻任性的大小姐。芝蘋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人家好心好意地幫她,她卻恩將仇報……

咦!這句話不是才剛拿來罵過他嗎?幾時角色對調啦?芝蘋也感到哭笑不得。

“對不起……”芝蘋真誠地道歉:“我平常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無識整顆心皆為她而揪緊:“你是個幽默堅強又善良的女孩子,我看得出來。”

芝蘋的雙頓因他的讚美而燒燙起來,羞赧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的體溫仍是不聽使喚地直線上升。

江芝蘋,你少三八了,人家不過是說些好話安慰你而已,發顛吶!臉紅什麼?

芝蘋不敢狂妄自大地以為自己真如他所說的那麼好:“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又沒做什麼。”

“不!你做了很多……”芝蘋的感激又一籮筐地倒出來:“你不僅忍受我的無理取鬧,還解釋給我聽,我在什麼地方,還教我怎麼牽制我的力量,為我療傷又挨我罵……”芝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數下來,越數越心虛,越數頭越低:“我還不知好歹地遷怒到你身上,還把屋子弄得亂糟糟的……”

慘了,連自己都忍不住要厭惡自己了!

芝蘋絞着手指譴責自己:我是哪根筋接錯了?怎麼這麼教人受不了……

他的大掌在她意料不到中包覆住她的:“別自責,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怪你,你的行為均是因為乍到陌生環境的不安所引起的,我了解,是我沒有好好地向你解釋,讓你擔心驚怕,是我不對。”

芝蘋敢對天發誓,她一定自耳根紅到腳趾頭了,僵直地擺脫他雙掌的包里,她退了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本來就是我的錯,你不用怕我着急又亂罵人,芝蘋不會了。”

無識怔仲地感覺失落,當地縮回雙手的時候,他的心有如被挖走了一大塊,空空蕩蕩地好不寂寞,他是怎麼了?是呀!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任她呼來喝去也不怒不惱,他是法魔啊!怎會為了個半大不小的人類女子如此牽心動魄?

“吳先生?吳先生!”

芝蘋的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無識拉開了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我沒事。”

“騙人。”芝蘋不用想也知道他說謊,因為他跟她一樣,一惹出大麻煩就直喊沒事沒事,嘴上越是沒事那代表紕漏捅得越大。

“吳先生,出了什麼事?”芝蘋關心地凝視着無識,暫將諸事拋於腦後,拉了他往旁邊的椅子一坐,她站在他面前努力地想看出他臉色蒼白的原因:“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將軟涼的手背貼在他額上,另一手貼自己的:“沒有發燒啊!還是你吃壞肚子鬧胃痛?對,鐵定是這樣,我曾經喝牛奶又吃零食,還一個人掃光了冰箱裏所有的冰棒,肚子痛了兩天,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她絮絮叨嚷了一大串,跑去倒了杯茶遞到他手邊:“吳先生,喝杯茶,慈寧說過白開水能稀釋胄酸,可以稍減胃痛。”接着她端詳四周:“你們這裏好像古裝電影的片場,一進門就是兩旁擺椅的客廳,還供應茶水,連茶壺也像古時候用的陶器,真好玩。”

她東摸摸西探探,對陌生的國度有着說不出的興趣與好奇:“我還以為魔界跟冥界類似是黑色沒有陽光,沒想到和人界一模一樣……咦!吳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了?真的很痛嗎?”

芝蘋蹲到他跟前,仰看他的垂首面容:“這樣好了,我幫你按摩好不好?奕霆教過我一套按摩法,他說人體有筋路骨節穴道,若加以適力疏導會使全身的神經放鬆,這樣你的胃痛就比較好了。”

無識手握那杯茶,心緒宛如杯內的水般連連波紋震動不休。“我不姓吳,魔界人沒有姓。”

“可是……”聰明的芝蘋立刻聯想到:“難不成你的無是有無的無?士呢?是不是文人雅士的士?”

“意識的識。”他只扼要地說。

得到答案的芝蘋,眼睛瞪得比荔枝還大:“無識?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宇?你老爸老媽是不是不認識你?不然怎麼叫無識?不對呀!如果他們不認識你,又怎會替你取名字?”

她又眨眼又敲頭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而無識卻直盯着杯子出神,無法自驚撼中恢復。

想不到……想不到她不僅是無受的大限,我該如何是好?

“無識先生!無識先生!”芝蘋又在那大呼小叫:“你的胃還痛不痛?要不要我幫你按摩?”她把袖子卷得老高,一雙眸盛載着躍躍欲試的悄皮,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無識命令自己直視她,犀利的眼神猶似要看穿她,看穿她瞳中倒映出的自己。

一頭削得短短的直發總是隨着她的動作飛揚,一襲式樣普通的休閑服,圓潤如蘋果的臉蛋上鑲嵌着雙活靈靈的翦水瞳眸,她的眉略粗,她的唇豐厚,小巧的鼻子在整張面孔中央畫出優雅的線條。嚴格說來她並不美,她也沒有微雅娜細緻出塵的氣質,她是活潑的,是孩子氣的,是大方的,甚至是豪爽的,但就是獨缺女性專有的柔媚。

為什麼?

無識的神魂迷濛了起來:為什麼他會為這麼個女孩牽動莫名?

芝蘋猛眨眼,每當她遇上疑困時,她就會側首眨眼地為問題尋找解答,這習慣性的小動作老是改不過來,殊不知她這下意識的特別為她添加了令人憐惜的稚頑天真。

“唉……”無識嘆息了,他早知自己會有這一關,魔界的每個人都有勘不破、放不下的執着;而擅於窺視人心、操控人意的魔界人最怕遇上自己的大限,因為他們知道當他們執意於某事某物上,就再也不能自在地妄為,只注意挂念着這件事、人,甚至可以為了保有它的存在而抹殺了自己的存在。

是的,魔界人不能戀愛。

無情是一例,無聞是一例,微雅娜更是血淋淋的鐵證;是詛咒抑或因果已無從考究,但魔界人的命運似乎生來就註定不能牽情動緒,這是每個魔界人一懂事就必須嚴記守循的定律,愛會使魔界死傷殆盡,所以魔界視愛為天敵。他們有條不成文的認知:一旦遇到自己的“大限”,只有兩條路走,第一,殺了對方;第二,成為對方的奴隸!

芝蘋着實猜不透無識在想什麼,他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眼神卻又虛無縹緲,好像靈魂出竅,又好像把意識放逐到某不知名的時空飄蕩。

是否他也有傷?

她不禁揣測起他倏現的脆弱與憂慌:是什麼讓他突如其來地呆愣?是她引他憶起過往嗎?

芝蘋不清楚魔界是怎生的世界,她更無法確定魔界人是不是跟人類一樣有七情六慾,有快樂有哀愁,但依他的舉止來看,魔界人也是人,可能在感情上與人類大同小異吧?她不敢亂加評論,畢竟這些都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她也沒有能力管,她只是個過客,什麼都不該說。

只是……未來難免令她舉目迷茫;如今身處異鄉,她能做什麼?不知道慈寧他們可好?是否發現她已不在人界?她來這不曉得多久了,他們那邊可有狀況?

一停止嘻笑,龐大的思念之情就爭先恐後地圍了過來,直似要將她卷沒入痛楚之中,自己不能待在此等候,連等候的是什麼都不了解,是盼魔王相助送她回去,還是等機緣為她可為之事?

芝蘋覺得她有如佇立在人來車往的十字路口,眼前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走,也都朝自己的既走和明天奔去,只有她!只有她分不清她站在哪裏該往何去,她沒有值得期待的快樂,也沒有擁有過偶然的驚喜。她的人生浮浮沉沉無所着力,她的前程晦澀而沒有目的;在無憂無慮的軀殼裏,裝的不過是縷漂泊無依的靈魂而已。

從不肯輕易揭露自己,因為芝蘋心知“江芝蘋”這三個字在人間根本沒有意義,除了三名至交,她的死活沒有人會在意,她就是這麼個多餘的個體,活着嫌地球太擠,死了又覺得太便宜。

江芝蘋!連她自己都不太願意喊自己的名,因為她會想到這名宇背後的空虛,是她也不忍面對的慘白。

她沒有察覺自己無意間流泄出悵惘的迷惑,更沒注意到無識痴盼着她的視線,她就是這麼遊走在凄愴邊緣,誰也無法靠近。

是什麼讓她遙望?

無識的深究中藏了絲渴望,想捕捉她靈魂,抓住她投向遙遠彼方的眼神的渴望。

她在看什麼?誰又在彼端與她兩相凝望?

是命吧!遇見了她。無識從不知自己竟也學會了人類認命的想法,或許他法魔真的只栽在她手下。但是,他不相信魔界人的宿命,他相信自己,而且篤走自己不會步上他們的後塵。也許他對她無法抗拒,但他絕不會為她犧牲自己,他是法魔!他有責任職守,他十分自信自己只是暫時被她所迷,等到她如期解去宇劍封印,他就能再拾回自己,他可以若無其事地眼見她喪命,她之於他而言,只不過是部輕鬆窩心的感覺的製造機。

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無識驅走適才的緊張,重新露出笑容:是的,他是法魔無識,連微雅娜的死都沒能讓他沉鬱過久,他相信自己有這份能耐漠視感情,他會安然度過他的大限。

既無後顧之憂,何不放開心懷好好享受感情?

“芝蘋!”他直呼她名諱:“想什麼想得這麼專註?”

“我只是在想孤寂。你懂得什麼叫孤寂嗎?”

“孤寂?”

“算了。”芝蘋飄忽地笑:“你當我在發神經好了。無識先生……”

“我都自動叫你芝蘋了,你怎麼還喊我先生?”

芝蘋對他的“自動”不以為意,朋友嘛,多多益善。

“無識!”她也很配合地改了口:“你們王住哪裏?”

“闇魔地滅日城。”無識明白她的意圖:“芝蘋,我勸你不要有闖去找他的念頭,闇魔地離此有千里之遙,憑人類步行的速度是窮盡一生也到達不了。”

“是嗎?”芝蘋故意不讓他知曉,她的瞬間移動可不局限於六界之間的往來。

“況且闇魔地黑暗無明,人類的肉眼無光便視障,就算你到了那也沒有用,不但徒勞無功,而且會有生命危險。”

芝蘋也坐到椅子上:“怎麼說?”

無識以禮還禮,同樣替她倒了杯茶:“魔界分光魔天與闇魔地。光魔天屬白,終日在魔法光中,而闇魔地則恰恰相反,它處於漆暗中沒有光明,兩地是截然兩樣的環境。”

“為什麼會這樣?”

“沒有人知道。”無識源源本本地向她解釋:“自魔界形成以來就這樣,沒有人猜得出

造物者這般安排是何用意,不過這種天然的隔阻便成為魔界最大的憂患。因為光魔天的光是源自地層內的光石,並非真正陽光,所以光魔天不止沒有夜晚,更沒有食糧,所有植物皆栽種不成,因為光石吸取了土地的營養,以至於光魔天寸草不生。”

“那這裏……”芝蘋顯然被攪胡塗了。

“這裏是例外,因為此地另被魔法隔離,所以移植來的地球植物可以生長。”

“你是說魔界的植物不是這樣?”

“魔界的植物嗜血食肉,你不會想碰到的。”無識一語帶過:“只要不離開光魔天,你就永遠不會看見魔界的植物。”

“對了,既然你們種不出糧食,那你們吃的東西是什麼?”芝蘋急欲了解魔界,不了解魔界怎麼回去?

回人界,是她唯一想得出的目標。

“我們與闇魔地的人交易。”無識不厭其煩地說明,好讓她早點適應魔界的不同:“闇魔地的人雖然生長在黑暗中早已習慣,但他們賴以維生的空氣需要光石的照耀配合植物產生,所以我們負責採擷光石,而他們則負責供應糧食。”他賊賊一笑:“我知道,你又想問我們的空氣從何而來,是不是?”

芝蘋被看穿心思,不依地嬌嗔:“知道還不快說?”

“我們光魔天的空氣是活的,可以自行生生不息,不似闇魔地需仰賴外物而生。滿意了吧?小姐!”

芝蘋故作姿態地哼了哼,才又拉若無識吵着要聽故事:“快點說下去啊!”

無識從容地啜了口茶潤喉:“我之所以會勸你別浪費力氣的原因是,因為闇魔地不是人類可以去的地方,那裏不但潮冷、寒重,空氣漫彌着濃厚的血腥惡臭,而且闇魔地的種族是屬下等類型,他們是肉食性的動物,罕有智慧,天性厭光,頗似你們地球初始的遠古時代,不是互相殘殺以食對方血肉,就是為了領域和人爭毆,他們只認力量不認人,除了力量強過他們的人之外誰也不服,要是有人貿然掉入他們的地域……”

他若有所示地瞥她一眼:“會被他們撕成肉乾來啃,而闇魔地的植物更是恐怖,它們與魔獸們厭光的天性相反,只要一有光線泄出,它們就會追至,有些地球“向日葵”的味道,極度尋光,不擇手段……”

“太誇張了吧?不擇手段?”芝蘋敢用十元打賭,他扯謊騙她:“它們只是植物,哪像動物生具求生本能和判斷力?”

無識只道了這麼句:“這裏是魔界。”

“你講的話疑點太多。”芝蘋慢條斯理地剖析:“第一,你說闇魔地的人厭光,那他們怎麼載運光石?第二,既然闇魔地的環境這麼惡劣,你們王怎會住那?第三,一個世界怎麼可能被分割成兩種極端?黑與白,光和暗,哈!你的講古未免也太不符合現實了吧?不過我倒要稱讚你想像力豐富,我承認這是我聽的故事中,最動聽也最荒謬的一個!”

她頭頭是道地提出疑點:“要是魔界真如你所說,一邊像天堂,一邊是地獄,豈不連人心都分兩派彼此仇視?你們得忍受斷糧缺食的威脅,他們要和窮凶極惡的植物搏鬥才能換來厭惡的光石藉以呼吸,諸如此類的不便、不公、不平衡,魔界團結得起來才有鬼,你當我三歲啊!”

無識淡笑,她的敏銳與推理能力實在教他欣賞:“我並沒有說魔界很團結,也沒有說魔界人和平相處。你說的沒錯,魔界人互相仇恨卻也互不侵犯,闇魔地的人怕光,光石的光會蝕爛他們的皮膚,所以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們光魔天的人亦然,黑暗的濕寒會令我們窒息,所以我們也不會跨過“分明線”自找苦吃。”

芝蘋用小腦想也知道他口中的“分明線”是兩地交界線。

“而光石是用闇魔地的遮光布里起載運,他們的確對這種必須與植物拚命才能生存的日子深惡痛絕,但與其窒息而亡,他們寧願選擇拚命。”

在他笑顏里藏的可是譏諷?

“魔界人什麼都沒有,求生本能特彆強。”無識的表情由笑容可掬淡化至漠然:“這就是你說的現實。”

芝蘋又側起頭觀察無識,她發覺他的表情越淡,代表他內心感情越激烈,她看過這種表情,只有受過傷並且急欲掩飾傷痕的人才會有這種隱瞞真意的表情出現;外表看來滿不在乎,其實心裏的傷在化膿流血,她太清楚了,因為她也是用這種表情面對她父親。

“你也傷得不輕。”

無識暗凜,芝蘋的眼角染了些疲倦的嘲弄,那冷眼旁觀的語氣不屬同情也非關憐憫,而是宣告,揭穿他偽裝的宣告。

她怎知白己為魔界無可抗拒的命運憂傷?莫非她也曾為某種無可抗拒的事情憂傷?

無識驚覺她竟能看透他的面具直接觸碰到他內心,她是怎樣的女孩?

“不要崇拜我,喝茶就可以了。”芝蘋的圓臉又掛上了一號表情,亂沒正經地傻笑。

無識怔怔失神,他又發現一件事:芝蘋的神韻竟如此酷似王的玩世不恭,好似沒有事能令她在意一般,世間的悲喜來去俱是遊戲……

或許,她和王相同都是以生命遊戲人間的狂者!

她究竟是怎麼的一個女孩?

他第二次自問,看似白紙無邪的她,心態之多變令他迷惑,是什麼事讓她對一切不帶期望?是什麼變故,促使她學會譏誚地看待紅塵?是什麼?

小心啊!無識,同情與好奇是感情的導線喲!

無情的警告在腦中響起,無識剎那間對自己感到懷疑。他真能在享受她所引觸的感情之後,還能無動於衷地任她為宇劍喪命嗎?

一時,無識覺得好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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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闖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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