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雲山莊“我不要!我不要啊!誰跟你是朋友啊!”尖叫是從風炫衡肩上的布袋裏傳出來。
風家老僕個個瞠目相對,眼睜睜的望着風炫衡扛着布袋往西廂房而去。
“糟了,忘了告訴少爺,前廳有客人……”
到了西廂房,風炫衡一腳踢開房門,將布袋扔到床上,掏了掏耳朵,耐心的等着顏小圭從布袋裏掙脫。
“風流種,我要離開!”顏小圭才從布袋裏冒出頭,立刻叫道:“我要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就等死吧。”他不急不緩的說著。
“死……”顏小圭縮了縮肩。“我……我不要……”’風炫衡不禁莞爾,沒想到他口齒伶俐、脾氣極沖,一聽到死也會害怕。
“不想死,就留下吧。”
“不,我不能留下!”顏小圭激動地說。
風炫衡挑起眉。“為什麼不能留下?”
“因為……因為我會坐吃山空啊!我自幼待在青樓里,一點一滴的存錢,現在你突然把我搖來,我沒有工作,嬤嬤一定會另找龜奴,那我就回不去了,我不要再流落街頭靠乞討為生!”
這種無助的感覺,出生在富貴之家的風炫衡是無法體會的。顏小圭一想起過去的生活就害怕。
從小,他就是沒爹沒娘,從有記憶以來就是跟一群乞兒在街頭討飯吃,後來憑着自己硬撐起來的大膽以及在乞兒間的利舌,找到了醉香院的龜奴工作,每月薪資是不多,可是幾年下來他努力攢錢,也攢了不少錢。
他害怕挨餓,害怕沒錢,害怕回到過去的日子,所以他把錢看得很重,在醇香院裏努力工作,與姊姊們交好。
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能找到醉香院的工作,應該是最好的了,如果失去這份工作,他怕再也沒有辦法自食其力。
風炫衡看見他眼眶微微泛紅,心頭不由得一緊,微笑道:“那就在我這裏工作吧。”
顏小圭立刻抬起臉瞪着他。“你……你盡在取笑我了,對不對?”
“取笑?”他感到莫名其妙。
顏小圭用力抹去眼淚,氣惱地叫道:“我知道我大字不認得幾個,也不懂武功,只適合在那種骯髒的地方打雜,你根本是嘲笑我……”
風炫衡大步上前,向他伸出手。顏小圭以為他要打人,連忙閉上眼,後來才發現風炫衡在揉亂他的頭髮。
“你這小子真難纏,說要你工作就工作,難道我風炫衡說出去的話還能反侮嗎?”
顏小圭聞言,驚嚇過度,過好一下子才吶吶的說:“你……你是當真的?”
“當然是真的。”
他柔和的口氣讓顏小圭好不習慣,“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平常我……我也沒給你好臉色看。”在這裏工作比在醉香院乾淨許多,至少不必時常聽見噁心的呻吟聲,上一次要不是喜月姊姊,他差點被一個戀男色的老頭子給上了,嚇得他夜夜睡得不安穩,也因此對於風炫衡這種濫情的風流更難以忍受。
風炫衡心裏頗微訝異,第一次見到這小烏龜彆扭又害臊的表情……還滿可愛的。
這個念頭才晃過腦際,他立刻縮回手。
以前沒有特別注意過小烏龜的臉,只知道他時常穿着深色的棉襖,戴着終年不換的暖帽,暖帽大得幾乎蓋住他的眼睛。
方才一路扛着這小子回來,他的暖帽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一頭長發凌亂的扎在身後,露出一張小瓜子臉,秀氣得……讓人不免懷疑這個男孩是女兒身。
風炫衡暗咒自己一聲,別開眼睛,不再看向顏小圭。
世間有哪家姑娘會像他一樣口無遮攔,不分男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只是為什麼突然多心?難道是他欲求不滿,打念頭打到這個小烏龜身上?
“我姓風的是何許人也,成天沉浸在女人香里,怎麼還會欲求不滿?”風炫衡喃喃自語,在說服自己后,又轉回頭打算要這小鬼跟着總管在風府里當雜工,也許趁空還能讓武院裏的武師教他一點基本功夫,以免將來被人欺負。
一回過頭,風炫衡就看見顏小圭眼巴巴的水眸哀怨的瞅着他。
“你……你靠這麼近幹麼?”想要推開這小子,臨時又收回手,咬牙大聲說。
“風大爺……”顏小圭生怕他反悔,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您不會反悔吧?讓我留在這裏,我會好好的努力工作。”他要好好把握脫離骯髒環境的機會。
在這麼好的環境裏工作……要賺錢應該很容易吧?
一想到這裏,顏小圭更努力的讓一、兩泡淚水含在眼眶裏,極為哀怨的凝睇他。
這小子翻臉跟翻書一樣。風炫衡暗暗深吸口氣,不再多想的說道:“我說過的事情,從不後悔。”他忽然大聲喊道:“風總管!"他輕輕推開顏小圭過於靠近他的小身子,手掌才碰到顏小圭的肩,他發現小烏龜的身子極為纖細無骨,好像任何人一掌都可以打飛他一樣。
他的眉頭深蹙起來,推開顏小圭的同時,順口說道:“別靠我太近。”太奇怪了,今天怎麼老覺得這小烏龜不對勁?
顏小圭以為他是聞到自己身上有異味,連忙嗅嗅衣袖,皺起鼻子的小動作讓風炫衡看了感到有趣又可愛。
可愛?
他怎會覺得小烏龜可愛?風炫衡真的有點頭昏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向。
他曾聽過多情公子章無雪有未婚妻以及諸多紅粉知己,但前些日子歸隱山林時……
他並未選擇這些女人,而是選擇據說他深愛已久的一名清秀青年一塊隱居……這種男女通吃的情況極少,但不是沒有,而他過去雖然喜好女人,可是現在……
顏小圭不知他的心思,看他滿頭大汗,殷勤的從懷裏掏出白手帕,踮起腳尖要幫他拭汗。“風爺,天氣這麼熱,您可要小心,要是中暑就不好了。”
帕子沒有任何味道,與過去那些胭脂姑娘沾在他身上的濃郁香味大不相同.風炫衡發現自己喜歡這種沒有味道的乾爽氣味。
老天!他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
“少爺?”一名中年男子穿着風府的制服——白袍綉紅線,恭敬的站在門口。
風炫衡連忙回過神,將顏小圭推到風總管面前,說道:“去安置這小子。從今天起,他就在風府做事。”目光炯炯有神的望着風總管,強調道:“你可以任意指示他做任何事,但他在你的保護之下。”
總管點頭答道:“奴才遵命。”之後,他又補充道:“左家少爺在前廳等很久了。”
“他來了?很好。”風炫衡不再回頭看令他變得奇怪又頭痛的小烏龜,拿了外袍套上。“這小烏龜就交給你了。”
他大步跨出西廂房,無法剋制的惱怒自己複雜難懂的心態。
"風爺,再見啦!再見啦!”顏小圭在他身後喊,隨即餡媚的面對風總管。“總管,您好,我是顏小圭,小圭的圭是兩個土字,這是我唯一會寫的字,不過你不要因此認為我很士就要放棄我喲,我很刻苦耐勞的,只要不吃我的薪俸,就算要我進柴房睡,都不是問題啊……"聲音愈飄愈遠,直到風炫衡轉進前廳的庭院內,才完全消失。他凝重着臉龐,走進前廳,心思還放在顏小圭身上。
他難得沉重不悅的表情全落在左勁眼中。
“是哪一個不要命的惹你憤怒?”左勁大聲吼道,像是風炫衡在遠遠的那一端似的,差點震聾奉茶的丫頭的耳朵。
同時,也驚迴風炫衡的心思。他看了一身黑袍的左勁,摒退丫環,不急不緩的說道:“嚴兄呢?怎麼沒跟你一塊來?”
“我邀他,_他害臊,說什麼這個且他已出來五、六次了,夠了,所以不來了。”
左勁的獅子吼從來無法掩藏秘密。,他一臉粗獷,從外觀來看雖然俊秀,但為了配合他的性子,他總是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在眾人面前沒有笑過也沒有流露出脆弱的神色。
長年下來,他的眉間打了一層又一層的結,黝黑的膚色沒有年少時那種讓人驚艷的俊秀。
嚴、風、左三家各在江南定居已有數十年的時間,因為爹娘在世時彼此交情極好,所以自幼三人情如兄弟。
“好啦!我剛聽風總管提到,你帶了一個小子回來,那傢伙是誰啊?”
風炫衡苦笑。左勁總是可以輕易得知風府里的秘密。
“多謝你的宣傳,現在只怕整個府里都知道小烏龜的存在了。”
“小烏龜?你養小烏龜幹什麼?當龜孫子嗎?”
“那是個人。是我從醉香院帶回來……”見左勁愈瞪愈大的眼睛,他便略微解釋在醉香院裏所發生的事情。
左勁愈聽,雙眼膛得愈大,等風炫衡告一個段落後,他忽然大嗓門的說道:“你對那個小龜奴有意思?"驚呼聲從門外經過的下人嘴裏傳出,風炫衡努力維持面部的表情,知道左勁的大嗓門已經讓他成為府里最新的八卦人物。
“沒有。”風炫衡壓低聲音說道。
不等他解釋,左勁又大聲說:“怎麼可能沒有?誰不知你玉扇公子風炫衡雖然交際廣闊,知己卻只有幾個,你可以為知己而死,卻不會無故出手相救一個陌生人,因為你知道你的身份會引來麻煩,所以你從不救人!”
風炫衡暗嘆一聲。左勁不虧是知己,兩、三句話就道出身為武林中排名第三的玉扇公子的苦楚。
他的武功雖高,但有很多事槽因為礙着身份而只能捨棄。就拿單挑來說,武林之中能擠上排名的屈指可數,但有太多人練了點功夫,野心就大了,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想要揚名立成就得先幹掉排名在前頭的他們。
每天起碼有二十多人找他單挑,如果他都接受,那他不是成天都面對單挑就行了嗎?
“唉,左兄,知我者莫若你啊。”
“所以,”左勁瞠目。“你對那小龜奴真有意思?”
“我沒有!”
“知你者莫若我,連你都這麼說了,我再猜不道你的心,我還算是你兄弟嗎?你……
我跟夙辛一天到晚老聽到你泡在妓院裏,以為你只愛女人,沒想到你連男人都……"“我沒有!”
“唉,算了!你放心,我跟夙辛不會因此而看輕你,不過我是擔心啦,但夙辛一向文質彬彬,性子又害羞彆扭得活像娘們兒,你該不會……”活沒有暗示完,左勁立刻間開,躲過風炫衡的玉扇。
“我說過我沒有。”他咬牙道。
左勁看見他青筋都凸出,只得點頭,“我了解、我了解!”
風炫衡捺住性子,問道:“你到來有什麼事?”
“當然是為了正事。”左勁終於懂得放低聲音。“毒娘子來了。”
“毒娘子柳艷雪?”
“盟主下令,要咱們不動聲色的找出她的蹤影。自從三年前一戰,西域魔教大敗之後,盟主懷疑他們一直在修身養性,等待更好的時機捲土重來。”
“而現在,他們準備好了,先派毒娘子當先鋒。”不用左勁再陳述,他就能揣測到下文。
當年,原可一舉殲滅魔教,可借盟主以及……“那個人”因為提早出關,在大敗魔教之後,功力難以復原,無法乘勝追擊,現在毒娘子柳雪艷一定會因找不着閉關中的盟主與“那個人”,而將注意力轉向嚴、左,風三大家。
“會是誰先中了她的毒手呢?”風炫衡喃喃自語。
“不管是誰,都要有萬全的準備。”左勁的心思畢竟不如他的外表粗枝大葉,他說道:“夙辛那裏我也警告過了,他雖然害羞內向,但不常出門正是他避開毒娘子的最佳方法,我也討厭女人,危機最大的就是你!你三天兩頭往妓院裏跑,要是她假扮妓女……”
“我認得出。”風炫衡微笑,“是不是心甘情願的女人,我認得出來。”
“哼,誰不會心甘情願,也許她先讓你失了身,再將你變屍體……”
“我早就失身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可是,對你那個小烏龜可會對不起啊!”沒提到正事,左勁的聲量又大了起來。
“我上妓院,怎麼會對不起那個小龜奴?”
“雖然你們都是男人,但是守身的觀念還是要有,只要相愛,就得守身,不管男女……”說到最後,左勁搔起頭來。“嘖,全被夙辛那傢伙給感染了。”
風炫衡吸口氣,忍耐的回道:“我說過我跟他沒有關係,我就算每天跟不同的女人翻雲覆雨,也不關他的事。”
“我了解,我了解。”左勁含糊的說道。
雖然同為男人,但他的觀念比較偏向嚴夙辛那一方,只是他一直不太明白炫衡每天將時間消磨在那檔子事上到底有什麼樂趣可言?
女子柔軟的體態確實會引發他的慾望,不過自從十五歲那一年跟風炫衡到妓院一次要三個,累慘他后,對於慾望這檔子事,他懂得收斂,只是肉體的奮戰而沒有心靈上的交流,那種陌生的疏離感往往在事後讓他覺得寂寞。
“總之,你要小心……不不,不只你要小心,也要叫那個小龜奴小心。”左勁好心的提醒。
風炫衡已經放棄更正他的想法,嘆道:“要他小心什麼?”
“小心毒娘子啊。”左勁正色的說道:“她若衡量害不死你,一定會從你最親近的人下手,我與夙辛都能在瞬間置她於死地,那她唯一能掌握的就是那個小龜奴……別忘了,不會為任何人出手的玉扇公子風炫衡為了一個小龜奴廢掉刀王的四肢,你對他的情意已經昭然若揭,恐怕這幾天江南各地會加油添醋的謠傳……”
是啊,怎麼沒料到這一層呢?風炫衡的臉色沉下來,變得十分難看。
“我的出手,還是害了他。”他才幾歲,就被扯進武林的紛爭中。
“所以,你得負責他的安全啊。”
“我這麼倒霉!"救那個小烏龜一次還不夠,還要擔保他日後的安全。
一想到毒娘子柳艷雪也參上一腳,風炫衡心裏的沉重就難以言喻。
毒娘子柳艷雪不比一般武林中人,她的狠辣無情連男人也難望其項背,當年光憑她就折損了不少武林高手。
一想到將來的日子裏還得把那小鬼頭系在腰間以保他的性命,風炫街就不太舒坦,腦海也不由自主的浮現剛才在西廂房裏,小烏龜柔弱的神色……
“炫衡,怎麼了?”左勁看他臉色有異,奇怪的問道。
他怎麼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活了二十五年,這種心臟要撞出肉體之外的感覺還是頭一遭。
他只知道一想起小烏龜受到驚嚇又無助的表情,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呵護他,不讓小烏龜受到任何傷害。
原來,他心裏的不舒坦,不是因為未來得跟小烏龜形影不離,而是因為小烏龜的性命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也許是因為我將不是武林中人扯進來,覺得不安心。”風炫衡喃喃說道,想要說服自己。
“是因為你喜歡他。”左勁大聲說道。
“不是!”
“我了解、我了解。”
“我說……不是就不是!”風炫衡這一回的反駁沒有之前的堅決,反而顯得有些氣虛。
不會吧?他怎麼會喜歡那個乾瘦的小子?
風炫衡混亂的腦子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偏男色——
此時,風炫衡鐵青着臉,一副掙扎不已的模樣。左勁沒有看過他為哪家姑娘或者青樓女子流露出這種表情來——
恐怕,他得找機會與夙辛前來會一會這個小龜奴弟弟,看看究竟是姿色或者是其他“能力”讓炫衡付出最不可能有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