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嘆一口氣。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麼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只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許仙也算有骨氣: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麼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撐到什麼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麼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凄艷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着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羨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着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沖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葯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着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葯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葯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麼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逕往櫃枱撮葯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麼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麼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併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麼,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么?”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僱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麼好?”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