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白?白,你在哪裏?\"

芝娘喘息着,一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珠,每個月固定要沐浴兩次的白狐,早已經學得精了,在嗅到熱水的氣息前,它便拔足先奔,不知溜到哪裏去,總是讓人滿屋子裏裡外外找個半死。

\"白,你出來啊!\"再次扯着細嗓。朝院子的角落竭聲呼喊。

看樣子它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打死也不準備自己出來投降了,但要是就這麼輸給一隻狐狸,自己身為\"人\"的面子可就掛不住了。芝娘靈機-動,想起還有最後一招……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相信白狐抗拒不了這誘惑才是。

\"好祖宗,你出來啊,我為你弄來了你最愛吃的冰糖鴿肉,你不出來的話,我就把它給吃了喔!\"圈着手,芝娘對着搖晃的樹叢內釋出欺敵之言,啪啪沙--樹叢晃動兩下后,戛然停止。

\"我數到三喔,要是你再不出來,我就真的吃了它喔!\"差不多該上鉤了,芝娘胸有成竹地盯着前方。

\"一……二……\"

沙沙!就在此時,伴隨着幾片被大力甩落的葉,一抹雪白的影子竄了出來。

\"逮到你了!\"

高興地將白狐由脖子扣住,整隻抱起,芝娘搖頭晃腦地教訓它說:\"真是的,讓人花費這麼大的工夫來找你,你就高興了嗎?明知道再怎麼躲,還不是一樣得面對現實,永遠逃避也不是辦法嘛!你不喜歡被人洗,我也不見得喜歡幫你洗啊。為了不浪費彼此的時間,下次求你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好祖宗。\"

嘰里呱啦地說了長串,白狐彷彿聽得懂似的,以漆黑的眼無辜地回望着她。

\"別擔心,我不會爽約的,等你乖乖讓我洗完,一定會讓你吃到冰糖鴿肉?\"

\"嗚\"一聲發出引人憐愛的悲鳴,已經知道自己躲不過\"厄運\"的白狐,甩着那豐厚肥滿的銀白色尾巴,咻咻地拍打着她的身子。

\"哈哈,別鬧了,你把毛都弄到人家臉上了。

白!\"

溫暖和熙的夏日斜陽,靜謐地潑灑在綠色大地上,為四周的景物添抹一層金色光芒。很快地,再過幾日,秋的氣息將會翩然降臨,而秋天一到,\"年\"的腳步亦不遠,預言着\"忙碌大魔王\"又要附身在她身上了。

當人家奴才的,最忙的就是春秋換季之時,不但要將家中的擺設大掃除一番,還得將冬,夏的衣物等等,全都整理一遍,尤其是年節前夕,光是準備過年時所需的吃食、禮品就得花上大半個月的時間。

能輕鬆喘息的,也就只有這幾天了吧?這麼一想,芝娘的腳步也不由得沉重起來。

打從七歲到邵家來之後,不知不覺間十多個年頭轉眼即逝,徹底地習慣了邵家的作息,也完完全全脫離了鄉村生活,熟悉這間大宅子複雜的人事與京城的繁華。過去在鄉下那種粗茶淡飯的恬淡生活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一流名廚的手腕給養刁了的胃以及半夜三更還熱鬧滾滾不能入睡的喧鬧生活。要是娘現在還活着,對這種種不知會作何感想?

偶爾,當自己吃着主廚加菜的好料時,會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和娘、婆三人,因為田裏稻作歉收,而爹爹的薪餉還沒送回家裏,所以窮得一天只吃一頓小米粥,連配菜都沒有的日子。

當下心中會生起一股揮之不去的愧疚感……

自己現在若是過着他人眼中\"幸福\"的日子,這份\"幸福\"也是建築在娘親的不幸辭世上,假使不是失去了娘這個依靠,她根本不會有來到京城的機會,更別說是在京畿名門的邵府內生活了。

所以她不允許自己有一時片刻忘記,自己並不完全屬於邵家,她不會永遠做邵家的人,不像爹爹以\"生是邵家的人\"為職志,打算從一而終地在邵家賣命做奴才,直到他無法再為邵家盡任何力為止。

爹爹是爹爹,她是她,邵家收留她只是因為她當時年紀小、無處可去,是個除了爹以外沒有人可依靠的可憐蟲。邵府並不因為多她這口飯而困擾,但失去\"林總管\"的話,邵家立刻就會面臨家務崩解的危機。因此看在爹的情分上,才讓她進邵家的門。

自己對\"邵家\"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包袱\"罷了。

苦笑。

幹嘛想得如此憂鬱,天正藍、雲正清,還是快點把這件燙手的差事給做了吧!

\"白,這一回你可別像上次一樣,又把整盆熱水給弄翻了。要知道,砍柴、燒熱一盆水可是很辛苦的,好歹也替我們這些奴才想想吧!\"

\"嗚……\"用着它自己才懂得的語言,白狐響應地一叫。

進了大屋,轉向右手邊即通往\"雲詠別苑\",那是邵府最清幽的一處,也是邵府的少主--邵青耘十四歲時,邵老爺替他蓋的個人居所。

別苑的佔地和主屋不相上下,有着一道和主屋隔開來的門,可以說是邵府中的另一個\"邵府\",由此也可以看出邵老爺是多麼疼愛這個長子。起碼在他的十幾個兒女當中,只有身為長子的邵青耘能享有這樣的特權,說是溺愛也不為過。

通常為人父母的要是如此偏愛一位兒女,往往會造成兄弟睨牆或姐妹間的爭端,但邵青耘不僅在爹、娘眼中是\"特別\"的,就連在兄弟姐妹,眾多奴才間,也都是位值得他們\"另眼相看\"的人。

那清俊美麗的容貌,讓他從小到大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美童、美少年、美公子。

附加上富裕,高貴的身份背景,以最奢華的一切所培育出來的雍容氣度。

還有……即使明白自己處於人中之龍的地位,也絕不以傲慢、狂妄的態度來壓迫他人。

據芝娘所知,邵青耘的周遭沒有敵人,就連原先聽信謠言而羨慕、嫉妒,對他抱持敵視態度的人,一旦與他本人接觸過後,往往都會俯首稱臣,成為他眾多的仰慕者之一-

\"完美無缺\"這四個字,就像是專門為他打造的一樣。

可是,世上真有\"完美無缺\"的人、事、物嗎?或許人們希望\"有\"、渴望\"有\",因此企圖把自己所相信的\"神話\"加諸在他們所能尋得的,最接近\"完美\"的目標身上而已。

只要在自己心中締造了一個神只般的偶像,就可以鬆口氣,推卸責任地說:\"反正我就是不如他優秀,但世界上像那樣優秀的人,也不過百年才出現一個,不能和老天爺爭的!\"就這樣甘心將自己的夢想放在別人身上,期盼別人為自己達成自己所無法達成的一切。

說到底,芝娘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推開了邵青耘的房門,邊想着,這世上並沒有完美的人,一如沒有永遠不被拆穿的謊言一樣。

\"啊,少爺?\"

芝娘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是她沒想到會看見的人--

\"好慢啊,你跑到哪裏去了,芝娘。我剛剛就一直在找你。\"邵青耘放下手中的紙扇,走到她面前命道:\"幫我換下這身外袍,方才和幾個朋友賽馬,弄髒了。\"

\"可是……我正要幫白……洗……\"

低頭一瞥她懷中的狐狸,邵青耘優雅地拱起眉說:\"幸運的小東西,你得到緩刑了,去吧。\"

白狐眼睛忽地一亮,也不待芝娘鬆手,迅速掙開她雙臂,一溜煙地竄出屋門,看得芝娘徒呼枉然。過去的半個時辰等於白費。

\"我好不容易才把它騙到這兒的。\"一跺腳,她有些怨懟地望着邵青耘。

\"我的事當然優先於其它的一切。\"揚起眉,邵青耘的表情就像在說著\"你敢有任何意見嗎\"般。無情而冷酷地,一個眼神就將她的埋怨,以隱形的手重新塞回她的喉嚨深處,封住。

方才是否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吞咽下這口氣,芝娘曉得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觸他霉頭,最後遭殃的還是自己。她默默地上前為他解開系腰的錦帶,接着繞到他身後,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把淡藍綉袍由他肩膀上脫下。

?嗯,果然在後衣擺處沾上了些許泥漬,該不會是摔馬了吧?很難想像馬術高超到讓人以為他出生時就是坐在馬背上的邵青耘,會演出那樣失常的戲碼,不過這也可以解釋他心情不好的理由。

她才轉過身要把臟污的袍子放到竹籃里,突然間,自己的腰被一股蠻力扣住,下一瞬間她已身在邵青耘的雙臂囚牢中。

\"……少爺?\"

\"行吧?\"他將臉埋進了她的頸項間低聲地說,\"現在只有你能讓我忘掉胸口這股窩囊氣,芝芝,你不會拒絕我吧?\"

她周身泛過一股輕顫。

\"好芝芝,我就曉得你不會說不的。\"咬着她耳垂的唇,在手的幫助下,轉過她的臉頰,火熱地印在她的鼻尖、唇畔。

芝娘無力地承受着他雨滴般落下的細吻,仰望着他滿是狡猾與自信,宛如知道自己的惡作劇是絕對會被原諒的頑童般,浮現慾望流光的黑瞳。

起初的一步\"不小心\",演變到最後竟是連她都無法再掌控的……全盤皆輸。

閉上的眼帘,是在抗拒他的誘惑,抑或抗拒着這扇門外的現實?

也許只是象徵性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不經意地。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像天地刻刻都在轉動般自然,又教人可以輕易忽視而遺忘了的變化中,有一天,邵青耘愕然地發現眼前唯唯諾諾、退縮的鄉下女孩在一夜間有了陌生的、具有女人味的面孔。

那是當他看到芝娘對着其它男僕露出靦腆微笑,低下去的雪白頸項上有着些許紅暈的瞬間--憤怒?妒忌?無來由的高漲激情就像一把燒紅的利刃,刺痛他的眼。

由那一刻開始,他和林芝娘的關係從原本的主僕變了調……由那決定性的一刻開始……直到現在,邵青耘對自己懷抱中的她,到底在自己的生命中是什麼樣的存在,依然是抱存着迷惘。

外表上看來,他們是再單純不過的主人與僕人。

他握有可以支配她行為的權力,命令她為自己工作的地位,可以說是她生命的主宰。

實際上,他們之間的關係已超過了主人與僕人應守的規範,率先強行打破了兩者之間應有的藩籬的人是他,而配合著他不將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和他一起保守秘密的共犯是她。

她將\"為所欲為\"的令牌交給了他,可是邵青耘心底的聲音卻非常清晰地告訴着自己……芝娘接受的是被\"身份\"所束縛的關係,她將身子交給他並不意味着她的心也一併呈上。

雖然他從未下達過一句\"命令\",來索求她的身子,她也從未說過半句\"因為這是主子要求的,所以我只好照做\"這樣的話,然而這層陰影卻始終揮之不去。

只要他是主子的一天……

只要她還是他的奴才的一天……

橫亘在他們倆之間的距離,不會有縮短的片刻吧?不管他有多麼厭惡占她便宜的另一個自己,卻也不會主動制止這個為所欲為的自己。

就像現在一樣。

\"什麼叫做不小心的,那個滿口胡言的傢伙,分明是故意在眾人面前找我的碴,以為設下那點小圈套就能讓找落馬。哼,想試驗我邵青耘,他還不夠資格呢!\"

他愛憐地吻着她,-邊忿忿地說:\"竟在馬場上,故意把藏在袖中的一包香灰撒向\'黑星\',害得\'黑星\'緊張失蹄,嗚叫起來。\"

彷彿承受不了過多刺激的小頭顱,不住地在枕上左右搖擺着,取代無法說出口的拒絕--不,該說是明知道抗拒也抗拒不了的情潮--在隨波逐流前,最後的一點點小掙扎吧。

\"幸好\'黑星\'及時鎮定了下來,畢竟是我的愛馬,哪會被這點小花招給擊倒?在我安撫兩聲后,它就恢復平靜了。雖然有些艱苦,但它還是不負我所望,率先抵達終點。\"他揚起唇角,黑眸中閃現了平日被溫柔外表所掩飾,那種對弱者絕對不予同情的殘酷本性說:\"那幾個笨蛋也學到了一次教訓,下次應該會看清對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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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小姑娘你到底是誰啊?在我家的院子裏做什麼?你是怎麼進來我邵家的?\"扣着白孤頸環的小男孩,驚奇地看着在梅花樹下現身的小女孩,難道她是樹精嗎?

她搖着頭,在他扶助下站起的身子,已經退縮地移動腳步。

\"喂,別走啊!\"剎那間,腳不聽使喚地追上前去,扣住了小姑娘的手臂,\"方才幫助了你,好歹也跟我道聲謝吧?\"

雖然知道是自己主動伸手幫助,照理說是不該向人討恩情,但眼前為了留下姑娘,再怎樣無禮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可惜他的咄咄逼人,似乎只讓小姑娘心生恐懼,一張在冰天雪地下早已凍得發白的小臉,隱隱浮現了青色。這下他才注意到,在這春寒時節她身上竟只有一件薄長衣。

\"你穿這樣不冷嗎?跟我來吧。\"

\"不……不可以……我……\"小姑娘有口難言的,搖着頭,還是拒絕着。

\"沒什麼不可以,在邵家,我說的話就是聖旨,誰都不可以違背。既然你進了邵家的門,也得聽我的。跟我來吧!\"強行拉着小姑娘,邵青耘早已經忘了當初來找白狐的目的,只是一心想將這個快凍僵的小傢伙弄暖,不讓她一張小臉繼續慘綠下去了。

\"不!不行!\"倔強的小臉,有股強悍的意志力。

邵青耘覺得很新鮮,他不懂這個面貌看來挺軟弱的小姑娘,從哪裏生來那麼堅定的意志抗拒他?

\"我說行就行。\"邵青耘跟她卯上了,索性放開了另一隻手上的白狐,以兩手拉住她說:\"要我把你放在這凍死人的天氣底下,只穿這樣單薄的衣服,等於是要我見死不救,我辦不到。所以你非得跟我走不可。\"

\"不行、我不要!\"

兩人在院子裏的拔河,很快地變成一場意氣之爭,仗着比小姑娘身強體壯的優勢,邵青耘的蠻力宣告獲勝,將她一步步拉離了梅花樹下。她扁了扁小嘴,紅着眼眶,說是隨時會爆出哭聲來也不奇怪。

可是她終究沒有哭出來。

那時,邵青耘小小的心靈已經充滿對這頑固的小姑娘的好奇與執着。

她打哪兒來的?(然不會真是梅花樹精,他早過了相信神話的年紀。)

她叫什麼名字?(恨不得能連身家背景都查一查。)

她不肯聽他的,為什麼?(我又不會害她,全都是為她好,不想她着涼啊!)

她長得好可愛,這樣忍着不哭泣的模樣,又為什麼這麼牽動他?(姑娘家都是愛哭哭啼啼的,見多了只會覺得厭煩,可是她卻不一樣。)

這一切的答案,他都想知道,所以他絕不放手,哪怕真把她弄哭了,他也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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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青耘……\"

總是到了最後的關卡,她才會忘我地直呼他的名字。

解除一切束縛,不再存在着主人與奴才的關係,回歸到單純的男與女,需索與被需索的慾望中,將自己的心源源本本地裸裎在他面前,而導致他產生錯覺,相信這甜美的一刻能持續到永恆。

\"……不……我不……行……\"

紊亂的不成字句的抗議,四散、墜落……

休戰的片刻--

心滿意足地倒卧在她的身子上,為了不壓壞嬌小的她,青耘頤手-拉將她摟到懷側,嗅着她身上所殘留的,兩人共同創造出的氣息。

\"等會兒。今天的晚宴,你就不要露面了,在這兒休息吧。\"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她光滑的背。

她張着還濕潤的水眸,疑惑地望着他。

\"反正是些幫忙端端盤子之類的雜事吧,不去也沒關係。\"青耘不只是出於體貼才這麼說。

方才那些挑釁他的傢伙,因為最後沒有得逞,還反過來被自己調侃了兩句,心情不爽下肯定會在今夜的晚宴上胡鬧,藉以發泄-邵青耘不想讓芝娘被捲入這些無聊事中,誰知道那些人會藉著\"酒後亂性\"的好理由,做些什麼事呢?

\"……我沒有關係的……\"芝娘以幾分沙啞的聲音,細細地說著,\"大家都在忙的時候,就我一個人躲在別苑中,會被人說閑話的。\"

\"閑話?\"霍地鬆開抱住她的雙手,青耘坐起身說,\"管他的,人家愛說什麼就讓他說什麼,大不了讓閑話成真,證實我邵青耘的確對你林芝娘\'另眼相待\',那也無妨?\"

\"千萬不要,少爺!\"

又來了。他忿忿地旋腿下床,隨手抓起一件薄衣披上。在她口中,自己永遠是\"少爺\"而已!

\"少爺?您要上哪兒去?少爺!\"

走到門前才回過頭,青耘諷刺地朝她一笑說:\"不用擔心,我不是去外頭大聲嚷嚷,說你林芝娘早巳經是我的人了。滿身的大汗,我去泡泡暖泉,和某人不一樣,我可不是躲在屋子裏擦擦身就能打發的人。\"

\"砰--\"門被關上的瞬間,林芝娘的淚珠也跟着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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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的風流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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