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使不哭泣
失去了杜若的“BLUE”,霎時淪落至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悲慘境地。
一個禮拜,只過了一個禮拜而已——這套二居室的房子雖然還不至於變成廢棄物寄存場,卻也完全不復多日前的光鮮亮麗。擁擠的空間裏四處瀰漫著煩躁的空氣,揉皺的廢紙團隨地可見。泡麵、榨菜,以及外賣的包裝隨於丟在飯廳的桌子上,因為放得時間過久而散發出一股奇異難聞的味道。
顏照軒第一百零一次蹲在冰箱面前哀號:“我就快要餓死了!
“你就算是把它瞪穿了看透了,該餓死也還會餓死的。”剛啃完-個乾麵包,劉忻淳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
“虧你好意思說!”一眼瞪回去,他恨得直咬牙,“如果你好心留半個麵包給我,我也不至於這麼悲慘要對著冰箱心碎了!”
“呵,還有力氣說這麼長一串話,看來還能再挺個三五天等社長恢復精神回來為你收屍……”
“劉忻淳!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膨”的一聲推上冰箱門,桃花眼帥哥站起身,“我們的惡魔社長不會又出去溜達了吧,這是今大的第幾次了……希望他能發發善心帶兒點食物回來……”
“我看不太可能。”羅槿說出實話。
“喂,小子,你老婆呢!怎麼也不見蹤影?”
內向的男人因為友人這一句調侃而紅了臉孔。
“她……她說出去走走……”
顏大帥哥當即不滿地大叫:“出去走走也有傳染的嗎?杜若一去不歸,丁烽地不得一天都在外面發獃,現在連葉莉都不見了蹤影……這是什麼世界啊……”
方正臉的劉忻淳嘆口氣,回答他的的白痴問題:“是人類世界,麵包和鈔票的世界。”
“廢話。”丟過去一個白眼,有人拎起薄外套準備腳底抹油,“那我也申請被傳染一下,滾到外面混著等死。”
說罷抬腿沖向大門……找地方先解決溫飽,不然等那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回來怕他早就餓死幾百年了……人卻在經過羅槿的桌子時被扯住了褲腰帶。
“啊?”
詫異地回頭,只見劉忻淳單指點點玻璃茶几上震天響個不停的電話,一副命令的口吻道:“接完電話才批准你溜。”
“我拒絕。今天都接七八個了,我已經編不出什麼讓人信服的理由了。”
“接!”方正臉瞪起眼。
他掰開羅槿的手指逃向門口,“都不想接就讓編輯部以為我們‘BLUE’集體為丁烽殉職了吧,反正我已經離餓死不遠了……”
“喂……”
“撒喲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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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苦衷,無論是他,還是丁烽和杜若。所以當一個人滿面笑容地處於人群中時,在他心裏最想要的也許是痛快地大哭一場吧,躲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者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也許正是因為太過了解,所以才能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他。
“抓到你了!”雙手交握成手槍狀對準他的額頭,顏照軒口氣兇惡,“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坐此椅,留下買椅錢!
丁烽從冥思中抬起頭,眼中帶著笑,“你還記得每個月的月末是誰給你發薪水嗎?
“老大!”不提則矣,一提起來,桃花眼帥哥當即跳腳,“幸好你還記得我們,你再不回去,估計‘BLUE’全體都等不到月末就如數卧倒了……”
他後仰,倒上木製椅背,“這個廣場不錯吧,風總是那麼清爽……”
“對於饑寒交迫的小可憐軒來說,這點兒‘清爽’可以堪稱‘刺骨’寒風。”他裝出小可憐模樣。
“哦?那我再吹點……”說做就做,丁烽當即將頭湊過去。
“老大!”他哀號。
“在。”慢條斯理是“BLUE”的傳統
顏照軒忽然隱去了嬉皮笑臉,“回去吧。”
丁烽則眯起眼,很享受地微揚下頜“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廣場,以前沒事的時候找就會過來走走,沒想到成了習慣。”
他蹲下來,拍拍他交疊於膝蓋上的手,“丁烽,逃避不能解決事情。”
“你不也一樣在逃避?”眼神直擊,他反唇挑釁。
顏照軒沒想到友人會反撲,且一擊便戳穿自己隱匿多年的傷痛。霎時失了氣焰,他坐上長椅,“你這是何必呢……杜若並沒有背叛你,她是喜歡你的,一直都……”
“住口,我不想聽。”丁烽冷漠地站起身。
顏照軒慌忙跟着站起,嘶吼道:“丁烽,去找她!沒錯,若是不愛,所謂找尋不過只是內疚的一種表現。但是如果你愛她呢?你想愛呢?你不去找,她將永遠不會回來……你就會失去她……丁烽,你必須面對你自己的真心……”
語音愈漸凄涼,到了最後化成悲鳴。而那個驕傲的男人似乎並沒有聽見好友的這番肺腑之言,人已走遠。
“丁烽…”顏照軒頹然倒人長椅,捂住臉,
“我怎麼會喜歡你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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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那條街上的人都知道,路口書店杜老闆的女兒回來了。那女孩在回來之後不僅大肆改動書店原來的佈局,而且提着顏料桶親自揮筆為書店提寫了一個如夢似幻的新名字———夢之浮橋。
書店老闆在深思熟慮之後決定在出售書籍之餘另開闢一塊地方,以單面書架隔開用來租書。負責打理租賃業務的正是書店老闆的女兒——杜若。笑容嬌憨,平易近人的少女守着-方充滿墨跡紙香的世界,溫文雅然的外觀已很是寵絡人心。
更何況,這巴掌大小的地方不僅隱匿著多少年前早已絕跡的小說、漫畫,而且亦有種類繁多的流行雜誌,影視期刊出租。對於愛書之人,甚至可以在這裏租借到字典、教科書、參考資料等了其他地方根本不會外租的書籍。當然這一切是有前提的:嶄新拿去,原樣奉還。若發現書籍中有塗抹,撕毀損傷等現象——對不起,租借者不僅要原價兩價賠償.而且從此成為“夢之浮橋”的拒絕往來戶。
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傷書損書者,路遇“浮橋”請繞行。
就在杜若如此高壓而苛刻的規章制度之下,書店的生意竟然越做越火,大有成為遠近聞名招牌書店的勢頭。
“哎,看上去真不錯。”一個消閑的午後,肖蒔來訪,推門而入時,發出感慨。
趴在陽光下昏昏欲睡的杜若聽到人聲一骨碌爬起來,見是熟人、笑容便愈加燦爛,“好久不見,肖蒔。”
“好久不見,小丫頭。”
她跑上前,拉開靠窗的坐位,對他說:“坐一會兒,想喝什麼?”
肖蒔四處環顧,目光最後停留在她清爽的面孔上,“嘖嘖,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如此大膽而直白,害得小女孩面上一紅,連忙轉過身,“坐,我去倒茶。”
他戲謔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是說書店。”
“只有白開水!”腳跟為軸,她旋過身,狠狠地瞪向惡作劇的男人。結果只瞪到肖蒔哭笑不得的大白眼和停留在門口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杜若當場僵硬了身體。
男人拍拍她圓潤的肩頭,“我那純粹是怕人誤會,沒人規定女孩子就不會吃醋……真是奇怪,我每次見到你都會被人跟蹤……真是詭異啊詭異……”
她勾勒唇線,打開一個酷似微笑的表情,“好久不見,葉莉。”
屹立門旁的女孩面露猙獰,握緊拳頭,旋風一般地衝來——目標正是肉包臉杜若。
血案即將發生!
自認是“五好”市民,稱職好丈夫,未來好爸爸的肖蒔選擇潔身自好,目不斜視,一路小跑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書架,一張俊臉笑得溫文爾雅,輕聲詢問身旁站立的服務生:“請問,在哪裏可以找到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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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會不會走到天的盡頭呢?杜若垂著頭默默數著自己的腳步。
被葉莉從書店揪出來之後,她們就順著這個方向一直向前,一共走過了兩條橫街,五家花店,七個電話亭。對方似乎在因為不知該如何開口而苦惱,而她——是真的無話可說。
無論此刻找來的是講、她都只能以沉默待之。再也不想說了……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杜若的腳步停在一家服飾店碩大的玻璃櫥商前。
玻璃窗內,林立着身形言挑端正的塑料人體模特,穿着在她們窈窕身體上的全部都是時下最流行的裙裝款式。或端莊高雅,或俏皮靈動,或小巧嬌憨,或時尚粗擴,。點燃屬於各自的風情。
她久久凝視著站在隊伍最中間的人體模特。那上面是一套由亞麻編織而成的淑女套裙,麻黃色的翻領小衫下是一條長裙,裙角停棲著幾隻張開雙翅的乳白色的蝶,似乎只等風拂使可翩翩起舞,媚惑紅麈。
那是一套非常美麗的套裙,只是不適合她,因為實在喜歡,她於是每天都來看它,每天每天都來看,直到有-天它終於被另外一個同樣喜歡它而且適合上身的女子帶回家。
她知道自己很固執,但是很有自知之明。例如:這套套裙。
“葉莉……”最終,杜若決定率先開口。死氣沉沉的氣氛很容易讓人鬱悶,鬱悶啊……那可不是一種好情緒……
在漂亮女孩抬起頭凝視自己的同時,她給了對方一個溫柔的微笑,“不知道你看沒看過那樣一本漫畫,那是講一個機械人和一個人類的愛情。故事很好很精巧,人物很漂亮,可是我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小段。”
杜若的眼從葉莉瞼上移開,掉人遙遠的虛無之中。
“艾利是一個機械人,因為他永遠不會死去,於是創造他的人做了一個小小的程序放在他的大腦中樞里。要知道一個永遠不會死去的人,他的記憶會多得可怕,無論那些東西是悲傷還是快樂到最後都會變成累贅。而這個程序恰巧就是用來幫助他解決這個問題的——當艾利看不見某個人或某件東西三天的時候,他的大腦就會啟動這個程序將這個人或這件東西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乾乾淨淨的,彷彿從來沒有相遇相識,無論艾利有多愛這個人……”
她的聲線一直極力維持着若無其事的平和,緩慢講述的過程中聲音連半點兒波動都未曾出現。這樣的冷靜和漠然,讓很想說點兒什麼的葉莉不得不硬生生地吞下涌至唇邊的千言萬語。
杜若說,三天不見就可全部忘記,乾乾淨淨……忘記了,好像從來沒有相遇相識。
她感覺到有尖銳的疼痛從心底直衝而上,那是一種非要說點兒什麼才可以解脫的痛,“杜若,‘BLUE’這一期的連載開了天窗,編輯堵在門口說不交稿子就不走……”
“哦……”勾起唇,她淡淡地一笑。
“BLUE”那是什麼,好吃嗎?”
葉莉如遭雷擊,愣在當場,“杜若!”
女孩轉過頭,笑意就掛在唇角,是依然的動人,
“我現在過得很好,謝謝你來看我。我知道這邊有一家很不錯的火鍋店,哪天你過來我請你吃……”
“……”葉莉只是默默地凝視着她。
她伸手指向馬路對向,對葉莉說:“從這裏再往前走兩百米左右就有車站,你可以坐到地鐵站,然後乘地鐵回去。很好找,下了車就是地鐵站,不會迷路。”
葉莉抓住她的了,“杜若……”
她笑着抽離束縛,“回去吧,再晚一點兒恐怕會堵車,到時候就不好走了。”
她在趕人,帶著最溫文的笑容說著最冷漠的語言,葉莉心底猛然湧起一團怒火,伸手抓牢她的手腕,聲嘶力竭地質問:“說什麼忘記了,說什麼不曾相遇,那你的書店為什麼和我們新連載的故事同名?你又在紀念什麼?杜若,你不要總是在欺騙自己……”
哦,原來他們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夢之浮橋》可是那和她有什麼關係呢……“你想得太多了……那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你不要用巧合來敷衍我!”
看着她迸發出疑惑與悲傷的面孔,杜若輕聲道:
“李碧華曾在某本書中寫‘如果情愛只是一個夢,中間又怎會有傷痛寂寞?’,我不相信博學多才的葉莉沒有看過這本書……”
“《夢之浮橋》……”葉莉眼中悲憤的火焰因這個名字逐漸孱弱,瀕臨熄滅,只剩下濃濃的化不開的悲哀,“杜若,不要離開……”
“我的夢己經結束了。”輕易地掙脫了鉗制,她拍拍葉莉的肩膀說,“回去吧,我約了櫻花去做市場調查,先走了。”說完,她轉過身面向相反的方向毅然闊步離開。
她說她的夢,已經結束了……結束了……
葉莉一動個動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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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的《夢之浮橋》中有這樣一段——
如果情愛只是一個夢,中間又怎會有傷痛和寂寞?
兩人同做一個夢,然後,其中一個醒了,離開了,遇上別人,重新做夢。
另一個猶在昏昏沉沉中,“不,我不要醒。我愛這個夢!”
在空局中泥足深陷。
讓乾涸的眼睛沐浴在午後清爽的夏風中,圓臉女孩緩慢地憑記憶詠讀,隨後迎風笑起,直笑到眉也彎彎、眼也彎彎。
她啊,甚至連一個空局都不曾擁有過呢——
掛在胸前的手機響起悅耳的鈴聲——那首《遠方》,記載着她夢境中的憧憬與愛戀。
電話那端傳來母親千篇一律的喋蝶不休,她含笑傾聽。心境如水如鏡甚至如石一般平靜。
無非就是埋怨她不知道把握機會結識家境優渥的青年才俊,牢騷之後定然又是自作主張地告知下一次相親的對象和時間。不過如此……
“嗯,好。”全數答應之後她關閉手機。
明天,對方是家雜誌社的責任編輯,聽說人不錯,家境也好……明天……
微微鬆口氣,眼淚便先笑容而現。杜若皺著眉努力擠出笑容,眼淚卻已如雨傾盆。
丁烽,丁烽……是不是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不停地忙碌讓自己麻木,才有機會將你忘記……是不是……丁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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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是什麼?
丁烽選擇沉默,不發一語,心裏面空空蕩蕩。
手邊白色馬克杯中盛裝著苦澀到難以下咽的咖啡,淺酌之後他拒絕再次入口。不知何時被養習的嘴巴,除了那雙手泡製的口味不再肯湊合其他劣質品
真是麻煩……
他站起身,準備去廚房將難喝的液體倒掉,為自己重新泡一杯——這一杯無論多難喝也要勉強灌下去,截稿日迫在眉睫。
再開天窗,恐怕要被門外那幾個傢伙的眼淚淹死了……呵呵……
眼漠然地掃向貼滿草稿的牆壁,笑容霎時被胸口猛然浮現的疼痛湮滅。貼在層層畫稿之上的是一張從漫畫期刊上裁剪下來的卡通形象──一隻鼓著腮幫子模樣乖巧的貓鈴鐺。
頭兩旁懸挂著碩大無比的毛絨鈴鐺,“貓咪”有雙笑起來彎彎瞪起來圓圓的黑色眼睛,鼓起腮幫子的時候,嬌柔青澀的孩子氣不自覺地泄露,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捏,試試手感是否和想像中的咖啡一樣。
那是珍藏在記憶深處的描鈴鐺。不是印刷在雜誌上的平面形象.亦不是早已成為過往的小羽,而是那隻會唱歌的小天使。
無可否認的思念填滿胸腔,將人推向無能為力的懊惱。
顏照軒說——杜若並沒有背叛你,她是喜歡你的,一直都……
胸口鼓出尖銳的疼痛流向各處的神經末梢,他顫抖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杯。
他很清楚自己此時最需要什麼,時間,還有勇氣……以及對方不曾動搖的愛……
耳畔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再-次問:“思念是什麼?”
丁烽如實問答:“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想她,想得心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