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三十多年前

在中亞的這個高原地區,是常年不見青翠的不毛之地,雖已遠離了蒙古高原,以及氣候反覆無常的沙漠,但,陣陣由西伯利亞平原所吹襲南下的酷寒冷風,常是往人的骨髓里鑽,再有多麼厚重的冬衣,都阻擋不了,更何況是正值秋末冬初的現在。

呼嘯的寒風威脅着每個正常人的生命,它吹寒了高原,更吹得這座難民營的每個角落裏人心惶惶。

米·鄧艾琳與丈夫米·約瑟是遠從美國,隨着國際紅十字會來到這裏的成員之一。原本要留在美國經營娘家家族百貨零售業的她,一聽到身為外科醫生的丈夫要來到遙遠的荒野之地,還聽說這座難民營內有數也數不清的孤兒,膝下猶虛的她,二話不說的就一起來到了這裏。

傍晚時分,狂沙肆無忌憚的在寒風的助威之下,“呼呼呼”的吹拂着……

艾琳的全身上下裹着厚實的羊毛大衣,緊抓着蒙住金髮的大披肩,只露出一雙湛藍雙眼,慎選着靴下的每個腳步。縱使她已經來到這裏一周,也該習慣了惡劣的氣候與環境,但,小心翼翼,是她身體裏所擁有的猶太血液自然流露出的習慣。

不遠處有座第二次世界大戰遺留下來的碉堡,米·鄧艾琳加快腳步走向它。

這一帶有很多這樣大小不一的碉堡,收容自中國大陸顛沛流離來的難民。國際紅十字會特別選了一座比較沒有難民居住的空碉堡,做為發放物質,急診看病,辦公以及對外連繫的基地。

“那個以中文名字發音為‘勒毓’的孩子,應該已經被帶進去了吧?”艾琳這麼想。

中午她接到電報,她的父親病危,兩位哥哥急召她回來,約瑟原本也要陪她回來的,但救人就是醫生天職讓他無法拋下這裏的一切,於是他們夫妻倆人就決定由她先帶着勒毓回來。

勒毓,是前幾天,她所收養的一個剛死去親人的中國小男孩。

她還記得頭一次見到小男孩,就是看到他跪坐在他親人的屍體旁,那木然的表情,比哭得死去活來還叫人看了要鼻酸。在小男孩附近的大人,除了搖頭外,仍是搖頭,淚水對流亡在外的他們來說,是奢侈晶,更早巳乾涸了。

她知道,小男孩的身世與中國大半世紀以來的顛沛流離與動蕩不安有着密切的關係,而且,那位死去的親人,並不是小男孩真正的親人,而是他家的仆佣。

小男孩的祖父是“德倫貝勒爺”,這樣的身份在政權不斷更迭時,格外的敏感,所以勒毓的家族流亡過英國,最後又選擇回到中國,也因此就在勒毓還沒出生前,家族就飽經流亡、大肅反、文化大革命而凋零。被下放到新疆勞改的父母,只好帶着仆佣,再度流亡海外。

只是……

造化弄人,只嘗到了一點自由的果實,還來不及看到未來,勒毓的父母便相繼過世,而唯一的一位老邁且重病的僕婦,也不敵惡劣環境的摧殘……

“唉,命運竟能捉弄人至如此地步。好,沒關係的,我會給勒毓全新的家庭與母愛。”艾琳在彎腰進入碉堡時,是如此篤定的想。

“你的新爸爸問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東西要帶走?”

她走近勒毓的床位附近時,聽到了一位替他們之間做翻譯的同事這麼問,略懂中文的她,約略聽出是這個意思。

“對!我一定要帶着這個。”勒毓第一次講話,並且還是以英語回答。

艾琳轉彎進入后,印人眼帘灼是,約瑟驚喜的蹲在勒毓的面前,“孩子?你會說英語?”

“嗯,是凌嬤嬤教我講的。”

他點頭。洗過澡的小男孩,五官清晰可見,單眼皮下的雙眼裏,是一片晶亮眸光,他望着艾琳與約瑟,“米先生、米太太好,我叫車勒毓。”

凌嬤嬤?就是剛過逝的老僕婦嗎?跟着主人流亡過海外的她,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中國老僕噦?剎那間,艾琳的雙眼又噙淚,鼻酸哽咽的蹲在丈夫的身旁,“乖孩子,你該叫我媽媽了。”

“可是你並不是我的媽媽呀!”勒毓還有些堅持,尤其他晶採的雙眼,更是超齡的聰敏。“雖然我的親媽媽已經死了,但……”

“沒關係。”

喜愛孩子的約瑟立即摟住勒毓,因為那超齡的表面下,全是因環境的折磨與迫害所造成的。“我們不勉強你叫我們爸爸媽媽,也不勉強你一定要講英語。對不對,達令?”約瑟要她也說一句話。

“對,親愛的。你可以叫我艾琳,叫他約瑟。”

她立即附和。當然,為了這個可愛的孩子,學點艱澀的中文又有什麼關係。

“好的,艾琳媽媽,約瑟爸爸。”

勒毓答應了。

自那刻起,車勒毓成了米洛克,遠離傷心地,到了新大陸后,開始了他全新的人生。

當初,他手中所揣着的“埃爾它之湖”成了勒毓日後成長的動力。

他暗自許諾,總有一天,他會讓祖父生前未能出版的法文科幻小說,讓它出版。

十八年後

魅力,對二十三歲的米洛克而言,好壞參半。

好處是,他從來就不用去追求女性,這讓他省下了很多的時間,可以去做太多其他的事情;而從不缺女伴的他,比較苦惱的是,他必須妥善的分配所有的時間。

而壞處就是所謂“時間分配”,以及來自其他同性間的嫉妒眼光。

這樣說來,似乎米洛克是位大忙人啰!可是,他到底在忙些什麼呢?

沒錯,洛克真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小時,以便可以妥當處理好他自哈佛大學理學院畢業后,就進入養母娘家的事業體系中,所負責的研發方面的工作;能妥當安排好與巴黎時裝名模麥雪兒、華爾街證券大亨的女兒辛蒂,及BBC駐華府的實習記者深田雅美之間的種種約會。

但,他更希望的是能儘早完成“埃爾它之湖”的序篇。

正在波士頓臨湖公寓的洛克,從體能訓練的跑步器上走下來,脫去全身上下被汗水浸濕的衣物,拿起一旁的大浴巾,擦拭着沒有一絲贅肉的健美壯碩身體,再光裸着身體,走向浴室,開了冷水后,開始沖水。

以“車勒毓”,他鮮為人知的中文名字為筆名,已經發表了包括“埃爾它之湖”在內等三部中文科幻小說。

第一部小說,是他在高中的時候,投稿到香港,被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出版社錄取的。在發行后的三個月內,就立即印了第二版,自那時起,東方的華人社會裏,便竄起了他這個神秘的照星。水漲船高之下,出版社也跟着紅了起來。

這麼說來,洛克是位作家,並且還是紅得發紫的作家啰?

確實!這是洛克從小所設定的目標,要實現素未謀面的祖父的心愿——將“埃爾它之湖”付梓發行,更還要以法文發行。

祖父“德倫貝勒爺”,是光緒末年間最年輕的舉人,來不及參加殿試,科舉就廢除了,因此祖父戮力於現代白話文學的小說創作,加上在厭津的租借地學到了法文,以至於愛上法文創作。

他承繼了祖父寫作的天份,談不上發揚光大,但當他全心投人中文寫作時,他彷彿有了根,不再虛浮飄渺。

“只不過是讓我忘卻幼年的夢魘,讓我忘記飄浮的傷感罷了。”洛克仰頭承接自蓮蓬頭灑下的冷水時,謂然不已。

關掉水龍頭,拿起浴袍穿上后,再抹乾他濃密的短髮。

米·約瑟夫婦真心待他,不影響他的意志,讓他在美國安全順利的成長與受完教育。對於他們做的這一切,艾琳媽咪甚至不要他有任何感恩的心情,更不求回報,只希望他能以這個新的身份,快樂的過每一天。

基於這一點,洛克不敢讓養父母,及養父母的家族成員知道他的另一個職業——作家。

惟恐他藉由寫作來忘卻傷痛的出發點被他們知道,因為約瑟爸爸和艾琳媽咪一定會傷心的。

唉!

他們都不求他的報償了,他何忍傷他們的心呢。

於是,這幾年來,種種崇拜、仰慕、關心,甚至是臆測全涌人出版社,但,洛克全然不予理會,繼續隱身在“米洛克”這個美國人的身份之後。

十五年後

“‘斯德哥爾摩外電訊’上周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車勒毓應主辦單位邀請,答應親自前往領取該獎項,但據可靠的消息來源指出,車勒毓不出席由瑞典皇家學院所主辦的諾貝爾頒獎典禮,屆時將委請菁英出版社的負責人薛蒙仁先生出席領獎。

自從1989年以來,無以計數的獎項、演講、邀請、甚至是車勒毓最喜愛的‘埃爾它之湖’改拍成電影,在荷里活的開鏡,及後來在華府白宮、倫敦白金漢宮的公開首映時,他都沒有出席過。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目睹過車勒毓本人,據悉,這次車勒毓仍然選擇不露面,將使他再度成為本世紀之謎。”

報紙上斗大的標題讓人為之聳動,看完其中的內容之後,沒有一個人不悵然若失,呆怔片刻。

任予琴一早就在辦公桌上看到了這則新聞,同時間,在她辦公室內的每個人,尤其是男性,全都難以接受的快哭出來了。這個氣氛瀰漫了一整天,就連晚間她與幾位多年的好朋友,一起到下班后常去的UB小酌時,都還被熱烈的討論着。

“這個車勒毓就是有本錢耍大牌,誰叫他是‘永遠的科幻大師’、‘新世紀的科幻文學之擎’,誰叫他永遠有那麼新的點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誰叫他永遠就是出版社的搖錢樹,誰叫他是所有電影取材時必用的對象,誰叫我們全……”

“誰叫我們全是他的書迷!對吧,阿耀?”予琴接話。

坐在予琴右邊的王繼善不解的反問,“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就像車勒毓的一本‘南十字星’裏面所寫的,‘其實他就是它,它是沒有生命的,卻能永恆的存在,主宰了達維斯小鎮好幾百年……’所以車勒毓是部電腦,是外星人,他也是不存在的?”

“啐!”王繼善右邊的小羅嗤了一聲,“喂,你別害我把酒噴出來。車勒毓不存在?難道他是鬼,還是仙了?”

小羅右邊的長野帶了濃濃的日本腔,“王繼善,你也可以去當科幻小說家了,虧你想得出他是電腦或外星人?”

“OK,0K!我看你們把嘴皮都說破了,車勒毓還是不會公開露面的。”站在吧枱內的UB老闆杜世揚打着圓場,“不過我倒聽說了一件事,很可能是車勒毓本人是個見不得人的情婦,所以‘她,不能公會露面……”他故弄玄虛的摻了一腳。

“哈哈哈……”此話未歇,眾人全都笑得東倒西歪,“換點新鮮的來講吧。

“不要學予琴好不好?”阿耀抱着肚子笑個沒完,“哇哈哈,像予琴,哈哈,剛迷上車勒毓的時候,也是這樣說啦……”

“耶?”

扯到她這裏了?“阿耀,沒創意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你呢?

哼!”予琴嗤之以鼻着,所謂“龜不要笑鱉沒有尾”,所有剛迷上車勒毓的人都還不是會這樣,對着一套又一套的書崇拜,閑時對他瞎猜一通干過癮啰。

因為沒有人見過車勒毓。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要像車勒毓這樣,都已經是紅了“兩”個世紀的大師了,還避不見人,真的是數都數不出來。

在陪好友兼同窗死黨宋琦凡去印尼出差前,予琴是從來不曾翻過車勒毓的作品;就算有一年,在另一位好友雷敏即將赴美結婚前,她出過了一場小車禍,打了石膏,在病床上躺了五天,無聊到要死,她都還沒有翻過。

直到從印尼回來,生病發燒住院后,在無意間,她才翻閱了車勒毓的作品。

就誠如剛才阿耀所形容的,車勒毓出第一本書到現在都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在廣大書迷紛紛擔心他將會腸枯思竭、江郎才盡時,他永遠都有新的作品能問世。

車勒毓的作品既刺激又懸疑,而這是科幻小說所不能缺少的元素,也因此,車勒毓的書迷幾乎都是華人世界中白領和中產階級以上的男性。

翻譯成法文後,成功的打人白人世界,那更是洛陽紙貴、造成轟動。

當然也有女性讀者,只是女性在讀車勒毓的作品時,對於他書中過於刺激的空間,以及要看到最後才知結局,並且這個結局還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的鋪陳,往往會令她們有些卻步了,因此女性幾乎都是以看電影、影集為主。

像予琴這樣的女人就不多了;要真能迷上的,歸類起來必須像予琴這樣、有些“巾幗”氣息的女人,才容易迷上車勒毓的作品。

嗯,好吧,就承認她屬於“男人婆”那一類的好了。但,那又怎樣?見義勇為,打抱不平,直爽,熱情,偶爾大而化之……這些都讓她與其他女性不同,甚至會常常吃鱉,但至少她就能欣賞車勒毓的作品呀。

唉,安慰安慰自己,總比出了門被人家笑,要來得好吧?

腦中不禁想起經常可以聽到的話……

“予琴怎麼還不嫁呀?眼光不要太高唷。”

拜託,他們怎麼不關心一下台北就要限水了,倒關心她嫁不嫁人?

“那也很奇怪,你不是一大票的‘男’朋友,隨便挑一個不就可以嫁了,還拖着不嫁呀,予琴?”

喔,一刀殺了她給個痛快吧!那些都是“男性”朋友,是哥兒們耶,嫁?!那要不要叫她嫁過一個后,離婚再嫁另一個呢?太扯了吧?!

“予琴哪,沈媽媽給你相親吧,瞧瞧你的同學小琦,她跟你同年,但兒子都已經那麼大了。”

啥?!小琦那是當了N年的未婚媽媽,才又“太陽從西邊上來”的,嫁給了孩子的爸爸耶;原先她們都不知道小孩的爸爸還活着,並且最後還當上了中東某國的王儲……

予琴在心底播了個頭,三十二歲了,她的人生正要有個智慧的開始,別讓這些三姑六婆壞了她的計劃。

收回心思,看到一旁一票的男人已經和吧枱下鄰桌的客人,又論起了車勒毓來了……

“大家老愛猜車勒毓的人。”鄰桌講話的是猛男型的男人,說起話來一副老外的腔調,很有可能是那些喝洋墨水長大的ABC,“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就是你們越是愛情,他就越是耍大牌。”

“喔,拜託!”

那人話未歇,就被予琴他們這一票,以及與那男人同桌的人,轟然一聲的給打斷了,“嗨,老兄,車勒毓要是耍大牌的活,他早就利用媒體來吊人胃口了,他都躲着不見人,你就別再這樣子出口傷人了。”

與那人同桌的一個中年男子搔着頭,打圓場,“不好意思,我們這個米經理是個純老外,來台灣出差的。嘿,洛克,入鄉隨俗。”

被中年人叫做洛克的男人,舉起了他手中的酒杯,“喔,那很抱歉,我並不認識他。”

“沒關係,沒關係。”眾人也喝了酒,接着將話題轉到其他地方了。

這樣的小插曲,在UB里很常見,只要將話說開了,往往會成為另一批玩在一起、吃喝在一起的同伴了,就像她和阿耀、王繼善來這裏以後,認識的小羅和長野一樣的道理。

就在予琴起身去上廁所回來后,他們已經和那一票都混熟了,大夥並桌后,聊個沒完沒了了。

不知是否因為這裏的“燈光美,氣氛佳”,予琴總覺得米洛克炯亮的眼光很特別,與台灣的男人不大相同,甚至還有一種蒼茫的感覺。

嚇,他怎麼突然看起她了?予琴連忙將眼睛飄開,一顆心激烈怦然的跳動了起來。

“怎麼啦,予琴?”

一旁的王繼善望着她。

“什麼?”

她茫然又不解,她怎麼了?

“站着幹嘛?”阿耀回答她時,還不忘動手拉她,“坐下呀。”

喔,天!她居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自己都不知道,好糗哦!“呃,沒幹嘛,我今天要早點走,所以你們慢喝。”腦子轉了半天,才轉出了這個借口。

“喔,那慢走,小心羅,掰!”小羅打着招呼的同時,滿桌的男人全都盯着她,與她道別。

“嗯,我會。”

予琴頷首的望遍桌前的每一人,直到米洛克的身上,“很高興認識你們,掰掰!”

望着米洛克看了她一下,她才轉開視線,拎起公事包,離開座位。

她一離開,剛才中斷的討論聲又起,誰叫那份報紙給了他們這麼震撼的大消息,唉!恐怕網路上也有一堆人和他們一樣在熱烈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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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說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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