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半夜一點多了,貝嘉還待在工作室,幫靜兒趕插畫。今早靜兒不小心打翻茶杯,把一疊明天就得交給客戶的插畫弄濕了;雖經緊急搶救,還是有十多張損壞了需要重畫。
眾所周知靜兒只信任貝嘉,其他人想幫忙也幫不上,下班后便陸續散去,留下精神支持給貝嘉。
還好原稿都在,靜兒與貝嘉毋須另外構思,對照着複製上色便行了;但即使這樣,也花去許多時間,直到現在尚未完工。
而且靜兒的眼皮愈來愈沉重,視焦開始有點模糊。之前她就熬了兩天兩夜趕插圖,如今雪上加霜,精神自然更加不濟。
一張圖已快完成,靜兒小心翼翼再晝個櫻桃小嘴,眼皮卻不支地垂了一下,手中麥克筆跟着一滑,竟畫成了斜嘴。
「啊!該死!」一聲驚呼再加一聲咀咒,靜兒懊惱地把圖紙一撕,轉眼撕掉半個多小時的心血。
「彆氣彆氣,你去睡覺,剩下的交給我。」貝嘉安慰靜兒,並將靜兒桌面的原稿挪來自己的桌上,一肩承擔起工作。
「不行!你好心幫我忙,我怎麼可以自己跑去睡覺?」
「可以的,只剩幾張圖,而且我動作很快,頂多再兩三個鐘頭就能畫好。」
「不行啦。」靜兒想取回原稿,手伸到一半卻被貝嘉拉住。
「別逞強了,你累成這樣,待會兒把曹操畫成關公就完了。我保證讓你如期交差,你現在馬上去睡覺,等全部畫好的時候我再叫醒你。」貝嘉略帶專制地說完,就低下頭繼續工作。
貝嘉的專制倒讓靜兒放棄堅持,靜兒感激地牽一下嘴角,便拖着疲倦的腳步走向沙發。
半夜三點多,插圖終於全數完成,貝嘉叫醒了靜兒,靜兒又恢復神采奕奕,隨後開車送貝嘉返家。
沿途,靜兒的情緒顯得特別亢奮,興高采烈不斷說著話。
靜兒說,貝嘉真是個好朋友,總是無怨無悔、不求回報地幫助她。靜兒說,第一眼見到貝嘉,就有種很特別的好感……靜兒說了很多很多。
不久,仍是半夜,貝嘉剛進家門就旋風似地衝到理哲的房間,用力搖醒呼呼大睡的他。她苦着臉垮着眉,沒頭沒腦說.
「完了!慘了!我怎麼辦?」
「怎麼了?怎麼回事?」理哲被貝嘉的懊喪嚇醒,整個人跟着緊張起來。
「剛才、剛才我幫靜兒趕插書,畫、畫好了,她送我回夾,然、然後,她說她愛我——」
「啊?」理哲愕叫一聲,總算了解貝嘉為何舌頭打結、語無倫次,還不時需要停下來吸口氣。
光聽名字,就知道靜兒是女的,何況,貝嘉曾如數家珍跟他提過工作室的那群夥伴,所以他曉得靜兒就是那個「長得很秀氣,很像陶瓷娃娃」的女生,也曉得貝嘉每次加班,都是為了幫靜兒的忙。
「怎麼辦?怎麼辦?」貝嘉煩惱地亂扯理哲的睡褲褲腳,理哲連忙拉住褲腰,以免睡褲不慎被扯下。
「當時你怎麼反應?」錯愕稍退,理哲忍不住有點好奇。
「我呆掉了,我、我、我讓她親了我。」
理哲也呆掉半秒,然後,視線移向貝嘉的嘴唇,懷疑着什麼。
「不是那裏,是這裏。」貝嘉按一下自己的左臉頰,對理哲的懷疑抱以白眼。
理哲突然很想放聲大笑,急忙假裝咳嗽掩飾過去,努力保持冷靜。
「你平常很伶俐的,應該能輕易應付才對呀,怎麼會嚇呆呢?」理哲還裝出一副替貝嘉扼腕的樣子,好笑的感覺卻強過同情的感覺。
誰教貝嘉不聽他的忠告,老扮得陰陽不分?如今吸引到不該吸引的愛慕,實在有點自作自受。
「男生好應付,可是,這次是女生耶,我又沒有經驗,沒當場嚇暈已經不錯了。」貝嘉無意輕視男生,聽入理哲的耳朵卻有那種意思。
理哲還聽出曾有男生跟貝嘉示愛過,否則貝嘉不會說男生好應付。是劍輝嗎?還是石宇博?貝嘉嘴巴真緊,居然沒對他透露。既然如此,何必十萬火急找他商量這一次?他才懶得管呢!
「唉!人緣太好也很麻煩呀。」他變得漠不關心,而且似笑非笑地調侃。
貝嘉正頭大得很、煩躁得很,立刻被惹毛了。
「你居然幸災樂禍!我、我掐死你。」貝嘉氣洶洶跳上床撲向理哲,伸手就要去掐他的脖子。
理哲連忙逃開,半跑半跌從床上逃到床下,再逃到牆角,最後騰出兩隻手握住貝嘉的肩,才阻止她的逼近。
「停!現在不是遷怒的時候,你要快點想辦法解決問題。」為了熄滅自己點燃的炸藥,理哲拋開懶得管的決定,正義凜然地進言。
「你幫我想。」貝嘉瞪着理哲,理所當然大剌刺要求。
「我?我哪有辦法?」這下換理哲苦着臉垮着眉。
「不管,你一定要幫我想,否則我天天來吵你睡覺,吵到你頭昏腦脹、眼眶發黑、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真狠啊!面對貝嘉賴皮的要脅,理哲只有屈服一途。
想破了頭,理哲只想出一個辦法。
「就告訴靜兒你已經有男朋友了,所以無法接受她的感情,這樣既可以讓她死心,又不會讓她誤會你歧視同性戀。」
貝嘉正是害怕靜兒誤會。她不愛靜兒並不代表她歧視靜兒的情感傾向,她希望靜兒能分清楚,能加以體諒,還能繼續跟她做好朋友。
她很願意採納理哲的辦法,不過,這個辦法有漏洞。
「可是,我又沒有男朋友,萬一靜兒要看我的男朋友,我到哪裏去找?」
「呃……找你們工作室的某個男生呀!你們工作室那麼多男生,至少能找到一個肯幫忙的吧。」
「不好,那些男生都是我的哥兒們,找誰當我的男朋友都很怪異,我一定不能適應,很容易穿幫的。」另一層原因是,仁濤至今還有些沮喪,可見辦公室戀曲還是少碰為妙,即使是假的也讓貝嘉卻步。
「那找劍輝吧,我看劍輝跟你挺談得來,應該很樂意幫你的忙。」漫不經心的建議隱約帶着試探,理哲自己卻未發覺。
「不好。我最討厭親上加親,你已經跟雲妮拍拖了,我又跟劍輝,光想到都覺得怪肉麻的。」劍輝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聊天,又常常約她去看花,想不感受到他的情意都很難,正因為如此,她不能給他錯誤的希望。
「只是假裝而已,又不是真的,你幹嘛顧忌那個、討厭這個?」
「我不想麻煩別人、不想欠別人人情嘛!」
「那怎麼辦?難道要我畫個男朋友給你?」理哲無奈地朝天翻個眼,又加上一句:「或者你自己畫還比較快。」
「啊,親愛的哥哥,不如——」貝嘉忽然露出詭譎的笑,還故弄玄虛地中斷話語。
「不如什麼?」理哲戒慎地斜視貝嘉,並將上身後傾盡量遠離她。
「不如——你當我的男朋友吧。」
「什麼!」明知是假的男朋友,理哲的心頭還是震了一下。
「一事不煩二主嘛,靜兒的事我只告訴你,乾脆也由你替我解決嘍,而且,你是我哥哥,欠你人情不還也沒關係,真是太完美了。」
對誰完美呀!理哲苦笑一下,拒絕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又連忙咬住舌頭,因為他突然想到一個讓貝嘉自動打退堂鼓的點子。
「可以啊,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幫你。」
「要我掃地?」貝嘉問。
理哲搖了搖頭。
「林嫂會掃。」
「要我洗衣服?」貝嘉又問。
理哲又搖頭。
「林嫂會洗。」
「要我煮飯?」
理哲再次搖頭。
「林嫂會煮。」
「到底是什麼?」貝嘉不耐煩了。
「穿裙子,只要你肯穿一個禮拜的裙子,我就幫你解圍。」
開什麼玩笑!叫她穿裙子不如叫她跳海算了!
貝嘉當然沒答應理哲的條件,但又想不出另一個讓靜兒死心的辦法,因此,今天,從踏入工作室的第一秒開始,就過得提心弔膽。
她曾經想過乾脆請假算了,但畏首畏尾只會弄糟問題,所以她還是準時來上班了;然而,要處變不驚地面對靜兒,着實有點辛苦。靜兒不時投來傾慕的凝視與笑容,她只好埋頭工作,表現出很忙很忙的樣子,裝做沒看見。
以往一到中午,她都會跟靜兒和於璇一起吃飯,但於璇自那天發了仁濤一頓脾氣便請長假,剩下她跟靜兒共餐,所以,今天,為了避免跟靜兒獨處,明明一批不急的插圖,她卻加緊速度收好尾,而且快中午了才跑出去送給客戶。
送稿只需半個鐘頭,吃午餐也沒花多少時間,她只好跑到公園的草地上睡午覺,一直磨蹭到下午四點多才回工作室,然後又埋頭整理堆得亂糟糟的辦公桌和塞得亂糟糟的抽屜。
這會兒,辦公桌及抽屜皆已乾淨整齊,而且剩五分鐘即可下班,她正喜安全度過一天,桌上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貝嘉!你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我有話跟你說。」是靜兒打來的內線,為了不讓第三者聽見,聲音壓得很低。
貝嘉也把聲音壓低,而且不假思索地用上了理哲的辦法。
「對不起,晚上我有約會,我跟男朋友約好了。」
「男朋友?」靜兒驚訝地提高聲音,又趕緊壓低。「怎麼沒聽過你有男朋友?」
「這是私事,沒必要到處宣傳嘛。」
「他叫什麼名字?」
「康理哲。」貝嘉順口而出,順溜得彷佛理哲真是她的男朋友。
話筒那端沉默片刻,才又傳來靜兒的猜疑。
「我不相信,你是不是為了拒絕我,故意騙我?」
「不,我是已經接受他的感情,不能再接受你的。他對我很好很好,我沒有理由不要他。」
「我也可以對你很好很好。」
「可是,我跟他已經交往很久,我們的感情已經很深很深了。」貝嘉把為難融入聲音,充分傳送給靜兒,希望靜兒知難而退。
但靜兒並未就此退卻,而是孤注一擲也正中要害地說:
「好,今晚我請你們吃飯,我要認識他。如果他真的對你很好很好,我會死了這條心。」
「啊?」貝嘉傻住了,半天出不了聲。
她真是英明!早就算準靜兒會提出這項要求,可惜,她也愚蠢到家了,既已拒絕理哲的解圍,就不該沒事找事抓他的辦法當擋箭牌。
「怎麼?有問題嗎?」靜兒追問着,似乎又起了疑心。
「沒問題,只是、只是——」貝嘉努力想着該編什麼謊去圓前一個謊,無奈腦筋一片空白。
「請問貝嘉在嗎?」理哲的聲音忽然從天而降,解救了貝嘉的困境。
貝嘉不敢相信地把眼睛伸出遮住視線的盆景,居然看見理哲就站在靜兒的面前,他的話就是對着靜兒問的。
靜兒這時也握着話筒站起來,訝異地看着理哲、而且不太客氣地反問:
「你是誰?」
「我叫康理哲,是貝嘉的男朋友。」理哲故意提高音量,讓靜兒乃至整間工作室的人都清楚聽見。
其實,一進門他就瞥見貝嘉坐在最裏頭的位子,卻裝作沒瞧見,故意走向長得像陶瓷娃娃的女孩,一找就找對了目標。但他話一出口,不僅震驚了靜兒,連仁濤、宇博等一干男孩都瞪大了眼。靜兒還來不及反應,宇博的聲音已經插進來。
「你跟貝嘉不是表兄妹嗎?怎麼、怎麼可以——」宇博又困惑又着急,儼然失去平日的冷靜。他正打算這一兩天就跟貝嘉表白情意,誰知已被捷足先登了。
「我跟貝嘉是遠親,沒有優生學的問題,謝謝你的關心。」理哲笑笑地堵住了宇博的嘴,就把眼光轉向貝嘉,裝出一副剛剛發現她的欣喜。
「啊,親愛的,原來你在這兒,可以下班了嗎?」理哲入戲地迎向貝嘉,親熱地握住她的手。
「可以了,不過,靜兒要跟我們一起走,她想請我們吃飯。」貝嘉反射性地配合理哲,耳根卻不爭氣地發燙。
她實在不適應理哲喊她親愛的,那跟她喊他親愛的哥哥不同,後者純粹出於好玩,前者卻讓她有點害羞。
但她沒時間深究害羞的原因,她忙着介紹靜兒給理哲認識。
「歡迎你跟我們一起吃飯,不過,今天是我跟貝嘉的特殊日子,必須由我請客。」只見理哲態度果決又風度翩翩地對靜兒說。
靜兒並未堅持。誰請客不是重點,她關心的是貝嘉跟理哲的感情到達何種程度,還有,理哲所指的特殊日子又是什麼意思?
貝嘉也很好奇理哲接下去有何安排。理哲已變成導演,她則像個沒有劇本的演員,只有亦步亦趨跟隨理哲,才能成功演好這齣戲。
在眾人聚光燈似的注目下,理哲一手擁着貝嘉卿卿我我走出工作室,後頭尾隨着擺明要當電燈泡的靜兒。
為了便於觀察敵情,靜兒本來想跟貝嘉一起坐理哲的車,但理哲一等貝嘉上車就關上車門並開動車子,靜兒只好趕快跑進自己的車,加緊馬力跟上他們。
「你怎麼會來的?」車子上路之後,貝嘉才舒口氣,奇怪地問理哲。
「幸好我來了,對不對?」理哲揚起雙眉,一臉很得意的表情。
貝嘉無法反駁他的得意。是的,幸好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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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哲的眼裏只有貝嘉,從踏入餐廳之後,他只注視貝嘉,只替貝嘉跟自己點餐,只舉杯祝福貝嘉,簡直當靜兒不存在。
貝嘉的眼裏也只有理哲。她近乎失神地盯着理哲,嘴角漾着羞赧又甜蜜的笑意。
靜兒愈來愈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侍者送上三份牛排,卻仍未打斷理哲跟貝嘉的對望,不由得升起惱意,硬聲硬氣開了口——
「你剛才說今天是你是跟貝嘉的特殊日子,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喔,是我跟貝嘉相識八周年的紀念日。」理哲含笑回答,眼睛依舊望着貝嘉,而且輕輕把貝嘉的手拉過來合在自己的掌中,又在靜兒的心頭刺上一針。靜兒的惱意霎時轉成澎湃的妒意。
有那麼久嗎?貝嘉暗暗數着她跟理哲相識的日子,卻數不清楚。
理哲的眼眸深邃如神秘的大海,引誘着靠近的人沉迷其中,剛才她必須繃緊全身的神經才能若無其事與他對望,如今他又握住她的手,用掌心的溫暖麻醉她,她的腦筋變得有點虛脫、有點紊亂,無法正常運作了。
理哲卻嗅不出半點異樣,仍完美地扮演他的角色。接着,他從外套口袋拿出一隻印有康氏標誌的首飾盒,打開盒蓋送到貝嘉的面前,溫柔地說:
「我挑了好久才挑到這件禮物,你喜歡嗎?」
連禮物都準備了?貝嘉嚇一跳,只見盒子裏是條閃亮的白金項練,練子粗細適中,練墜是朵盛開的玫瑰,看起來既青春又典雅。
「好漂亮!」貝嘉不禁低呼。
「來,我幫你戴上。」理哲傾身為貝嘉戴好項練,再後退半寸,十分欣賞地端詳,跟着又情不自禁地在她的粉頰印上一吻。
靜兒看不下去了,霍然站起來,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餐廳。
「這表示——問題解決了嗎?」過了好一會兒,貝嘉才吶吶問着理哲。「應該吧,不過,大概要等你明天跟她碰面以後,才能確定她是不是徹底死了心。」理哲放鬆地靠向椅背,神情有點累,宛如剛才的賣勁演出透支了體力。
「我們真的認識八年了嗎?」貝嘉思及先前的疑惑。
「當然是假的,為了增強戲劇效果,只好誇張一點。」
假的,一切都是劇情需要,她不該被戲裏的氣氛影響,不該飄飄然到忘了她跟理哲是兄妹。貝嘉整個清醒過來,隨即解下脖子上的項練,放回首飾盒。
「你在做什麼?」看見貝嘉的舉動,理哲不解地問。
「還你呀,道具用完了,該物歸原主。」
「主人就是你,本來就要送你的,戴着吧。」理哲說的是真話。雖然是為了演戲需要才到店裏挑禮物,而且本來打算挑個胸針;但是,當他一看見這條項練,就覺得它屬於貝嘉,當貝嘉戴上它,他更肯定自己的感覺無誤。
「為什麼要送我?」貝嘉不太相信也不太領情。
「送你還需要理由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啦?」理哲有點好笑地反問,接着又說:「況且,如果明天沒看見你戴項練,靜兒會怎麼想呢?」
理哲的話又讓貝嘉無法反駁了。對理哲,她確實不知客氣為何物,對靜兒,在危機未確定解除前還是小心為上。所以,她又戴上了項練,而且特意表現客氣,特意很有禮貌地說:
「謝謝你,沒想到在我拒絕了你的條件之後,你還肯幫忙。」
「不管怎樣,我都有責任照顧你,我不忍心袖手旁觀。」理哲刻意輕描淡寫,卻還是流露出對貝嘉的呵護;而且,他的呵護是無條件的。
他的一無所求,反而軟化了貝嘉的固執。把腰桿一挺,貝嘉毅然決然說:
「你這麼夠義氣,我也懂得投桃報李。好,我穿裙子,就穿一個禮拜的裙子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