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仲夏節慶之後,夏天的溫暖持續發威,白天日照最長可達二十小時,整座城市彷佛沐浴在一片光耀之中。
站在山丘上,雙手環胸,古斯塔夫驕傲地俯視自己的國土,心中有滿足、有快意,也有幾許憂心。
宰相阿克森提納站在身側,他是古斯塔夫繼位后親自拔擢的宰相,也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
看着國王昂揚的側臉,阿克森提納微傾身子,恭敬地開口:「敢問陛下,不知日前羅德夫人來信,有何指示?」
羅德夫人是北歐著名的占星學家,同時也是預言家。兩天前她突然命人快馬加鞭,火速送來一封信函,並指名要陛下親閱。
這讓他及眾臣相當好奇,不知是什麼樣的大事,讓羅德夫人口此緊張。
古斯塔夫意味深長地一笑,伸手將懷中信取出遞給阿克森提納。「這信,挺有趣的。」
接過信,阿克森提納看着上面簡短的字句,臉上神倏然生變。
那是來一朵自波羅的海的金色薔薇,雪白的肌府,玫瑰色紅唇,全身上下閃着妖異的碧絲光芒。
我親愛的,北歐最高主宰者啊!千萬則被他給迷惑了,有一天,薔薇上的刺,將染上您的血,帶着您步上死亡的不歸路!
天哪!這……這簡直是亡國預言!
阿克森提納驚恐地看着古斯塔夫,「陛下,這……」
古斯塔夫似乎早猜到他的反應,「如何?很可怕是嗎?」
沒錯,阿克森提納點點頭。羅德夫人是名滿北歐的預言家,行事作風向來謹慎低調,這樣驚天動地的預言,恐怕是第一次吧!
不知道這「金色薔薇」指的是何人?白膚、紅唇,來自波羅的海?阿克森提納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君王身邊有這樣的人。
「陛下,不如我到沿海地區打探一下,或許可以找出這個人。」阿克森提納提出建言,此刻,就算把整個瑞典翻過來,他也要把這人給揪出來。
古斯塔夫笑了笑,對於這項預言,顯然他的反應比忠心耿耿的宰相冷淡許多。「如果我命中注定必須死在這個人手上,那麼,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相遇的,不是嗎?」
「這……話是這麼說,但如果能早日找到他將之除去,就可免除……」
「免除殺身之禍嗎?」古斯塔夫瞥了身旁的宰相一眼,替他接話。
阿克森提納身形陡地一顫,「不,陛下英明勇猛,絕非短命之人。」
帶着淺笑,古斯塔夫眸中閃着一絲炯亮,「說真的,一刀殺了他,實在太可惜了,這種命運中的對手,不仔細瞧瞧,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這……」阿克森提納看着君王眼中期待的神色,心中蒙上一層沉重的陰影。
王啊!你可知道,你們雖然尚未相遇,但你已經被他吸引了!
這場戰爭,你贏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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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回宮后,古斯塔夫立刻聽見侍女的稟告──
皇后出宮了,帶着奶媽,說是士梅樂尼伯爵夫人府邸喝茶。
又帶着奶媽出門!古斯塔夫俊臉一沉,真不知她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什麼?
「公主呢?誰看着?」
宮女們互看了一眼,怯怯地說道:「回陛下,由凱爾侍衛看顧着。」
又是這樣,古斯塔夫嘆了口氣,對於皇后老喜歡將公主丟給一個不相干的侍衛,他實在無法理解,總之,她好象很喜歡跟他唱反調。
走到克里斯蒂娜的宮苑門口,遠遠的,他便聽見男子爽朗的笑聲傳出。
在內苑裏,克里斯蒂娜坐在草地上,凱爾仰躺在她身側。
從古斯塔夫的角度看過去,只能見到凱爾的側臉,細挺的鼻樑、優美的唇型,其實,凱爾長得滿好看的。
啊……他又在想什麼?為什麼他對凱爾總是充滿好奇?
古斯塔夫甩甩頭,大步走入,兩人一見到他,迅速從地上站起身。
「參見陛下。」
「父王……」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牽起女兒的手,關心說道:「累了吧?早點回房裏去。」
「嗯……」小公主就算不願意,也只能點點頭,反正父親一回來,凱爾叔叔就必須離開,這彷佛已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奇怪規定。
抱起克里斯蒂娜,背對着凱爾,古斯塔夫突然丟下一句話:「在這兒等我。」
「是。」凱爾恭敬回道。
又等他!這次該不會真想殺他吧!這個國王似乎還滿多疑的。
目送兩人離去后,凱爾獨自一人站在草地上。
到瑞典有多久了?三個月了吧!還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達成任務呢?
殺了古斯塔夫?真是可惜啊!他似乎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國王呢!
看着緩緩映照在大地上,卻遲遲不肯落下的炫目紅日,凱爾的眼底泛起一片迷濛,耀眼的金色夕陽穿透層層雲霧、灑在他紅褐色的侍衛裝,敞開的前襟,不經意露出長年累月訓練練出來的精壯肌肉,映着光暈,一股摻雜着奇異、渾厚的雄性之美,赤裸裸地綻放在染彩天空下。
真舒服!凱爾閉上眼試着放鬆自己,恣意享受溫暖陽光吻觸肌膚的清爽感覺。
房內,安撫好克里絲蒂娜后,古斯塔夫推開門跨出屋外,站在長廊下,遠遠的,倘瞥見暮色中的身影,倏地,一雙眼凝在那道身影上,那是……凱爾嗎?
金黃耀眼的髮絲、深褐微紅的膚色,優美修長的體格,像一幅畫似的,被擁在夕陽的懷抱中。
好漂亮!古斯塔夫呆立在原地,強烈的視覺刺激衝擊着他的思緒。
這不是錯覺,這一次,他清楚地感覺到,凱爾身上有一股誘人的奇異魅力。
雖然他長得並不好看,皮膚也太過黝黑,但他卻無法將視線自他身上抽離。
為什麼呢?凱爾身上奇特的氣質究竟從何而來?那外露的鋒芒、那彷如王者般的風範與氣度,在凱爾那張不甚起眼的面容下,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愫在勾引着他?
古斯塔夫緩步走到他面前,原本想說的話,一句也沒問出口,反倒是一句不在預期中的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陪我……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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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的森林裏,兩人一前一後,策馬奔馳。
像是故意要測驗凱爾的騎術般,古斯塔夫馬不停蹄、一路狂奔。
凱爾只好夾緊馬肚,低傾着身子,緊緊跟在他後頭。
一路直奔至山丘頂端,古斯塔大才將速度放慢,最後,停在一株大樹下。
凱爾隨後奔至,也將坐騎停下,拴綁在樹榦上。
「你不但劍術好,騎術也很好。」古斯塔夫頗為欣賞地看着他。
「謝陛下誇獎。」凱爾恭敬謝過。
站在山丘上,夏日涼風吹過,古斯塔夫微瞇起眼,俯瞰着他統治的領土,「凱爾,你覺得瑞典美嗎?」
不明白古斯塔夫為何有此一問,不過,凱爾倒覺得這是個相當美麗的國家。
「回陛下,瑞典相當美麗。」
是嗎?「那……跟你的國家比起來呢?」
他的國家?神聖羅馬帝國嗎?凱爾眼中迅速染上一抹哀戚,「比起我的國家,這塊土地就像天堂一樣。」
哦!古斯塔夫好奇地看着他,「怎麼說?難道你的國家是地獄嗎?」
「當然不是。」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凱爾淡然地道:「中歐諸國長年征戰不斷,神聖羅馬帝國內,巴伐利亞、波西米亞、薩克森、布倫斯維克等,眾諸侯間爭權奪勢,經濟日漸蕭條,農業勞動委靡不振……這樣的國家雖稱不上地獄,卻不是個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
「聽起來,你很討厭戰爭?」古斯塔夫問道。
「陛下呢?身為一國之君,陛下喜歡戰爭嗎?」也許是談到理念問題,凱爾竟忘了自己應該是卑微的身分,反而問起了他。
古斯塔夫微偏着頭,想了一下,「我當然不喜歡,但為了保護家園,戰爭是不可避免的。」
凱爾薄唇輕揚,語透譏諷,「每個領軍作戰的將領,都是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什麼保家衛國、免受他族欺凌,充其量不過是個幌子,每一次戰爭之後,領土是向外擴張了一步,家園內的生活,卻是一天比一天難過。」
古斯塔夫看着他,沉默不語。
凱爾說的沒錯,戰爭是一項相當殘酷的遊戲,不僅僅是對人民、對國家,也是對被鐵蹄凌辱過的每一寸土地的殺戮。
他為何有這麼深的感觸呢?難不成他曾經深受其害?
「凱爾,你的全名是什麼?」古斯塔夫隱約察覺,眼前這個侍衛,似乎不是個等閑之輩。
露出一絲冰涼笑意,凱爾搖了搖頭。「沒有……」
「什麼?」
「我沒有什麼全名,我的名字,只有凱爾兩個字……」凱爾緩緩垂下眼睫,綠眸中黯淡無光,「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將我丟棄,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也不知道他叫什麼,長大之後,領養我的家族也將我驅逐出境,我知道我配不上那尊貴的姓氏……所以,我想這一生,沒有任何姓氏是屬於我的,我是個被詛咒的人,除了凱爾這個名字外,我一無所有。」
離開巴伐利亞前,馬克西米連公爵──他的養父,那默不吭聲、不聞不問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讓凱爾清楚知道,他就算死在異邦、死在這個極北無人問津之處,也不會有人為他悲傷、為他掉一滴眼淚。他這一生,打從一出世,他就不知道是為何而活。
「凱爾……」古斯塔夫心中突然一悸,眼前這哀戚的神色、孤寂的靈魂,讓他感到一股前所末有的沉重緩緩從心底擴散開來。
他放低語氣,眼神轉為柔和,「凱爾,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你長得很好看?」
什麼?!凱爾瞪大綠眸,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看到他吃驚的表情,古斯塔夫不禁笑出聲,「看你眼睛瞪得這麼大,就知道一定沒有人跟你說過。」
的確沒有人跟他說過!一般人只會說他長得太漂亮、太邪惡、太魘魅等等,總之,那些誇讚他容貌的話語,不是帶着嫉妒就是帶着驚嘆,要不就是帶着厭惡。
「陛下笑話我了,凱爾一臉雀斑,膚色又黑,怎能稱得上好看?」
「也許你的臉在一般人眼中稱不上好看,不過,在我眼中倒是挺順眼的。」
「陛下……」凱爾長這麼大,第一次遇見像古斯塔夫這樣的人,不帶任何動機,只是純粹誇他好看。
為什麼覺得他好看?真是個怪人,這張臉又黑又丑,有什麼好看的?
凱爾怪異地瞅了他一眼。
不過,讓人這樣誇讚,心裏倒是滿舒服的,就像在冰冷的冬天築起一座小火爐,旺紅的火燒得人心頭熱熱的,這感覺……該不會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溫暖吧!
真是諷刺,凱爾在心中自嘲,他生命中第一次的溫暖,竟是從古斯塔夫個被稱為敵人的身上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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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過後,太陽終於緩緩落下地平線,天色將暗未暗之際,染上一片深色的紫紅,彷佛未乾的水彩畫,炫麗得讓人捨不得眨眼。
大概,也只有在極北之地,才能見到這種天色奇觀吧!凱爾想着。
不受窗外美麗的奇景影響,他獨自坐在房內,將沾濕的毛巾,用力擦拭撲着粉妝的臉龐,深褐色彩立刻褪去,露出如雪般細白的肌膚。
望着鏡中的自己,凱爾感到些許迷惘。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你長得很好看……
真的嗎?伸手撫上另一半末卸妝的臉,這張一點都不起眼的臉。為什麼?為什?么他會覺得自己好看?為什麼他能露出那麼坦率、真誠的笑容?
好奇特、好溫暖的笑容。
方才鏡中那張笑臉……是他嗎?笑得那麼滿足、那麼開心,這……凱爾出神地想着,不經意地,垂下的眼瞥見鏡中的自己,冷不防地,他全身一僵。
砰的一聲,鏡中的臉孔突然被猛力的鐵拳擊碎,一條條殷紅血絲順着凱爾緊握的拳頭淌下,一陣又一陣強烈地抽痛着。
不行,他不能動搖,不能讓這溫暖的味道繼續留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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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凱爾入宮執勤,遠遠的就看見一大群宮女及侍衛神色怪異地站在門口張望。
「發生了什麼事?」凱爾拉過一個侍衛問道。
「還不是為了另築冬宮的事?看樣子,皇后這次是鐵了心。」侍衛有點無奈地說道。
凱爾走到宮門口,看見內殿裏坐着十來個陌生面孔的人,手上還拿着許多張圖紙,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規畫新宮苑而來的設計師。
再往大廳中央瞧去,國王古斯塔夫一臉沉重的坐在鏤金花椅上,那神色顯然已令經忍耐到了極點。
「陛下,這位是遠從荷蘭來的庭園設計師杜懷特先生,另外這位是著名的水利工程師……」
「夠了。」皇后薇娜琪的話還沒說完,古斯塔夫不耐地打斷,那近乎不悅的低吼,任誰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薇娜琪瞥了丈夫一眼,緩緩移動身子,走到古斯塔夫面前。「陛下不開心嗎?」
古斯塔夫捺住性子,嘗試以和緩的口氣跟妻子溝通:「皇后,皇宮內苑腹地廣大,前後花園、議事廳、宴會廳、馬場、書苑……處處賞心悅目,何須如此勞師動眾、大興土木另築冬宮呢?」
薇娜琪似有委屈,「陛下,瑞典長年冰天雪地,若能另築一別宮,冬日來臨時,露西亞節慶前後,您我亦可與眾臣至外殿欣賞雪景,何樂而不為呢?」
「說來說去,妳就是喜歡熱鬧?」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為這個問題發生爭執
「陛下,我這也是為您、為公主、為眾家大臣着想啊!」薇娜琪開始激動起來她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個只會玩樂、貪圖享受的女人。「您想想,您鎮日忙於國事少有機會與眾家大臣同樂,有了這座宮苑后,我們可以聘樂師、請劇團,讓貴族大臣們都進宮裏來玩,這不是很好嗎?」
古斯塔夫苦笑着,是誰灌輸她這種觀念的?瑞典的皇后不該是這樣的女人啊!
「陛下……」薇娜琪走近古斯塔夫身邊,語帶哀怨地問道:「您是不是不喜歡我了?為什麼最近……您總是對我這麼冷淡呢?」
又來了,每次一吵架,薇娜琪總是這個樣子。
看着結縭七年的妻子,古斯塔夫陡然升起一股陌生感,當初為何娶她?他自問着。
因為她是荷蘭公主?因為要取得大批荷蘭銀行家的資金援助?因為她單純無邪、容易掌控,對自己、對瑞典絕不會構成威脅?他有一大堆必須娶他的理由,卻找不到一個愛她的理由。
多可悲啊!古斯塔夫從沒想過,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竟是這麼難以經營!
「陛下……」看着丈夫沉默不語,薇娜琪再次喚道。
「罷了!妳想蓋就蓋吧!」意外地,古斯塔夫竟然妥協了。
薇娜琪樂不可支,「我就知道陛下最疼我了。」
這話,像針一樣深深扎痛古斯塔夫的心。
他苦笑着,這女人、他的妻子,終其一生,大概都無法了解他心裏的想法吧!
讓她蓋宮苑不是疼她、也不是愛她;是無奈,是他對她充滿歉意的無奈。
既然不愛她,卻又娶了她。當初是他自己決定了這個錯誤的婚姻,這後果,也只能由自己承擔。
允諾薇娜琪后,古斯塔夫一刻也無法繼續待在宮裏,此刻的他需要大量新鮮、自由的空氣,讓他從這個婚姻的枷鎖中解放。
不理會薇娜琪的挽留,他大步跨出宮門,逕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