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知道我吃麵條一定要香菜……媽告訴她的?”看着原本屬於他的晚餐現在在他手上,上頭還有他愛吃的香菜,石燁忍不住問。
他不禁懷疑,以爺爺和她的對話稀少的程度來看,她怎會這麼了解他的喜好?
“你媽每天都對她講你的事,就像你只是出去玩,第二天就會回來……唉!”
爺爺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媽最後那半年,丫頭最辛苦。”
“媽病得很重?”他那長年勞動的母親容易緊張,有長期胃病,會衍生成胃癌,一點也不意外。
爺爺對他的問題只是搖頭嘆息。
這讓石燁好奇起來,母親人生的最後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爺爺開不了口?
“Boss。”
在石燁思索沉吟時,一名棕發白膚、穿着合身手工西服的男子踏進家門。
“時間差不多了。”他是EricWarren手下第一特助,為他處理公事以及私事。
Dan手上拎着一套嶄新的燕尾服,是石燁慣穿的品牌及款式,當然,也是他的尺寸。
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起身,向爺爺交代他今晚的行程。
“有一個社交場合必須出席,我現在得去準備了。”他順手將一口也沒動的晚餐擺在客廳矮桌上。
“石大哥,你要出去?”正好蕭梨華下了樓,眼睛瞟到他擺在桌上分毫未動的晚餐。神情一黯,接着立刻漾開笑容,問他道:“那我晚上幫你準備宵夜。”
這個丫頭,以為她落寞的神態掩飾得很好嗎?
“不必麻煩。”石燁的臉沒什麼表情,淡漠地拒絕。“我今晚不回來。”他第一次以EricWarren的身份出現在社交場合,大概可以料想到會有多少人圍繞在他身邊,讓他無法脫身。
這是因為無孔不入的記者們透過他停靠在台灣的私人專機,推測到他人已在台灣。
他不想爺爺被不相干的媒體打擾,他想保護他重要的家人。
在幕僚的建議下,他決定公開露面,將媒體的注意力聚焦到他身上,老Warren過世已逾一年,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喔……那……路上小心。”蕭梨華沒能為他做點什麼事,感到很失落,但她已經很習慣把受傷的感覺壓在心底,越是難過的時候,她的笑容越燦爛,一臉沒事的樣子。
石燁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勁,看着她過於燦爛的笑容,他的腳步卻抬不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拖住了他的步伐。
“Boss。”Dan驚疑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當他有意識時,他已經重新捧起桌上的碗,把那份放得有點久,已經變得軟爛沒嚼勁的麵條唏哩呼嚕吞下肚。
“爺爺,我出門了,明天早上回來陪您散步。”石燁接過助理遞來的手帕,抹掉嘴角的油膩,對爺爺許下承諾,“注意門戶。”最後一句叮嚀,是對着她說。
蕭梨華愣了一下,立刻醒悟過來。他是在對她說話耶!
“好,我會注意!”她回答的聲音很洪亮,很有精神,聽起來很開心。
目送石燁偕同助理踏出家門,視線調向桌上那隻屬於她的碗,碗裏空空如也,她為石燁做的晚餐,他吃光了。
為此,蕭梨華忍不住嘴角上揚,直到爺爺粗暴的聲音打破了她剛浮起的粉紅色泡泡。
“碗丟在那裏能看嗎?還不拿進去洗乾淨?”
“我我我馬上拿進去洗!”
“做事莽莽撞撞沒有條理,還不快點把飯吃一吃,你學別人減肥嗎?”
“我沒有,我馬上就吃飯——”她在廚房裏高聲回答,她知道,那是爺爺斯巴達式的關懷。
明亮的光線,挑高的天花板,華麗的水晶吊燈,配合著悠揚的音樂,香檳、魚子醬、穿着時尚華服的男女,衣香鬢影的上流人士聚會,這是EricWarren習慣的場合。
合身的燕尾服襯得他身形挺拔,黑色讓氣質沉穩的他看來更為穩重。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也不主動與人攀談,但就是有一股凌人的氣勢在他四周流轉,讓人忍不住將視線投注在他身上。
“Boss。”直到他出色的助理站在他身旁,一副恭謹的姿態。
誰不知道Dan是赫赫有名的EricWarren第一助理,代他出面對媒體發言,為他處理大小事,EricWarren放給這位年輕助理的權力極大。
這時眾人才明白,這一位華裔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BenjaminWarren唯一的繼承人——Eric。
他首次出席公眾場合,是一名富商再婚的喜宴,這位新郎跟他有合作關係。
“Eric!”今天的新郎、年過四十的亞洲石化工業龍頭開心的上前,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你真的來了,果然很給我面子!”
“李大哥大喜之日,我怎麼能缺席。”石燁客套地回應。
其實他跟李衡的事業並無直接關聯,因為之前李衡有意進軍歐美,他投資了資金,對李衡在擴展事業版圖上有很大助益,因此兩人有點交情,李衡也是少數見過EricWarren的人。
“你能來真給我做足了面子,來,給你介紹,我大舅子,舒家駒。”李衡很自然的將這位貴客介紹給自己的大舅子。
舒家駒……
這個名字,他很熟悉,而人嘛,的確似曾相識——
“EricWarren,幸會,我是舒家駒。”舒家駒,一個年紀與李衡差不多的男人,漾着示好、熱情的笑容主動伸手,用蹩腳的英語和他打招呼。
不只是似曾相識,石燁記得這張臉。
他表情淡然,眼神卻詭異的上下打量這舒家駒,用慢得讓人心驚膽跳的速度緩緩伸手,與之交握。
“幸會。”石燁回他字正腔圓的中文。
“Eric中文講得真好!”舒家駒似乎找到了可以閑聊的話題,開始借故攀談。
“來過台灣還是去過中國?剛才看見你,我嚇了一跳,你非常像一個人……”
“哥。”今天的新娘,年僅二十六歲、年輕嬌美的舒欣欣,穿着華美的新娘禮服走來,喊了一聲自家兄長後走到丈夫身邊,小鳥依人地偎在他身旁。
“欣欣,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名鼎鼎的EricWarren,他特地來參加我們的喜宴,好好謝謝人家。”對這個小自己十五歲的嬌妻,李衡顯得疼愛有加。
“外子受你照顧了,謝謝你參加我們的婚宴。”家教嚴謹的富家千金得體地應對,微笑抬頭,迎上貴客的目光。
可是她的微笑在看清石燁的五官之後,倏地轉為僵硬。
驚嚇后雖馬上鎮定下來,但眼底仍難掩慌亂。
“恭喜。”石燁將新娘的轉變看在眼底,不過表情依然沒變,仍舊是那副淡然的模樣。
“欣欣,Eric雖然冷着一張臉,但他沒有惡意,大概是物極必反,他養父是個瘋子,他就這副冷冰冰的樣子來平衡一下。”李衡幽默地安撫小妻子。
“我認識他……他以前,不是這樣的。”畢竟太年輕,也不懂看場合說話,新娘吞吞吐吐的抖出EricWarren的來歷。“阿燁哥哥……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那個名字是舒家塵封多年、早就遺忘的往事。
如今這個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用另一個身份出現,而他沒有否認,他就是她所說的那個人。
原本沒有想太多的舒家駒,熱切的笑容頓時轉為僵硬。
“你……石燁?你怎麼會——”
“怎麼會成為BenjaminWarren的養子?”石燁沒有笑容,語氣仍是淡淡的。“緣分吧。”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遇見八年前輕視不屑他的人,八年後的今天,輕視他的人卻得涎着臉討好巴結他。
“那時……阿燁?”
一個輕柔的聲音,驀地自他身後傳來。
這個聲音柔柔軟軟,輕聲細語,像一陣輕暖的風,讓冰凍般的石燁身形一顫。
回頭,他看見一張熟悉的美顏。
秀氣的瓜子臉,淡淡的柳葉眉,直挺小巧的鼻尖,櫻花般柔軟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
一個畫面躍於眼前,當時這個穿着打扮充滿貴婦氣息的女人還要更年輕一點,她出現在他的鏡頭底下,巧笑倩兮。
“欣雅。”他記得這個女人,虛長他一歲,八年前,他瘋狂愛戀的女人,他最深愛的女朋友。
出身豪門的她與家境普通的他交往,不被她家人接受,可感情穩定的兩人仍舊私定終身,交換了戒指。
“真的是你……”
八年過去了,歲月並未苛待她,讓她成長為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她還是很美,美得令人屏息,但是石燁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只知道愛她的傻小子。
他淡然沒有感情的雙眼,瞟向了舒欣雅身邊那對粉妝玉琢的兒女,大的男孩看起來起碼七歲了。
養父未過世前,不只一次要他接受治療,用催眠喚醒他深層的記憶,可他一直不願意。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總是勇往直前的自己,在恢復記憶這件事上頭卻遲疑了。
大概是因為他早猜到這樣的情況吧——
口口聲聲愛他、不能沒有他的女友,深愛的未婚妻,在他失蹤之後卻立刻投入別人的懷抱,生兒育女,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他石燁,被背叛了。
脖子上繫着的領結讓石燁快要窒息了。
搭乘着飯店總統套房專屬的電梯,直上他回來台灣尋根時下榻的飯店套房,一進房他便迫不及待的將領結解開,隨手丟棄。
不只是領結讓他有窒息的感覺,連合身的燕尾服也讓他不自在,他接着脫下累贅的燕尾服上衣,解開襯衫紐扣,好不容易有能夠喘息的感覺。
“Boss。”
稱職的助理Dan尾隨在他身後,向他報告這次公開出席,有多少人想與他私下見面,有多少媒體想進一步採訪他。
“……舒家駒先生、舒欣雅小姐,想約你下周碰面。”
“我誰都不見!”
那個名字踩到石燁的地雷,他粗暴的吼叫,呼吸急促,一點也不像冷靜自持、淡漠得像尊冰雕的EricWarren。
Dan這個跟了他快八年的助理,從他復健時就在他身旁,見證他的努力,陪同他面對艱辛的復健以及不要命般的拿下名校文憑,他在老總裁的刻意栽培下開始經手娛樂事業,他雖然嚴肅沒有幽默感,但卻有敏銳的直覺。
這些年來,Dan可以說是最了解他的人,因此對於他的失態,Dan並沒有多說什麼。
“我知道了。”Dan沒問他為什麼,但那雙深綠色的眸子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後才收回視線,轉身離開這層華美的總統套房。
淺駝色的沙發皮質柔軟,椅背舒適的傾斜,符合人體工學的設計讓人一坐下就陷進沙發里,舒服得不想起身。
石燁太過煩躁,無心享受沙發的舒適,而是為自己倒了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向來不愛喝酒的他,首次破例在非應酬時飲酒。
熱辣的液體入喉,咽下肚,酒精並未平息他腹中竄燒的怒火,反而越燒越炙。
酒杯空了,他再度在空杯中注入助長火焰的毒藥后咽下,厭惡的感覺卻依然揮之不去。
他失蹤了八年,連他的家人都當他死了,為他舉行葬禮,為他立牌位祭拜,怎麼能要求一個女人為他守貞、等他回來呢?
但知道是一回事,要理解並且接受實在太難了。
他腦中不斷出現的畫面,是八年前痴傻瘋狂愛着她的自己,與今晚在婚宴上膩在她身旁已經上小學的長子。
八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比如他石燁,已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
他現在搞不懂心底的煩悶究竟是為何?
對舒欣雅,他八年前的未婚妻,面對她已經結婚的事實,她幸福美滿的家庭,他不舒服的原因是為何?
他是愛她,還是恨她?
就在他煩悶的灌酒解悶反而更悶時,房間內的電話響了起來。
石燁看看時間,時針指向了十二,已是午夜了,這個時間還會有誰打電話來?
難道是家裏?離開時他留了聯絡電話,要家裏有事情立刻與他聯絡。
以為家裏有急事,便不疑有他地接起。
“……燁,是我。”
他尚未開口,就聽見輕柔的女聲。
這世上唯一一個會用這種語氣呼喊他的人,舒欣雅。
如果是八年前的石燁,聽見她用這種小女人的語調叫喚自己,他會露出笨蛋般的幸福微笑。
“我想見你。”
若是她再用這種可憐兮兮的語氣撒嬌說想見他,他一定會排除萬難飛奔到她面前,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可他已經不是八年前的石燁,他是EricWarren,他人生的斷層已重組過,早在他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那一刻,他就再也回不去從前。
“燁,我想念你,能不能跟我見一面,一面就好?”
耳邊聽着愛過的女人軟言軟語的乞求再見一面,石燁並未如當年般失去理智,不顧一切飛奔到她眼前,滿足她一切要求。
他三十三歲,不是二十五歲的青年,而她也不再是單身女子,已為人妻、為人母,他們已經不能再見面了。
“我不想見你。”石燁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語調拒絕她的要求。“想想你現在的身份,我們不應該再見面。”
“因為我結婚了嗎?你不能這樣氣我,這對我不公平——”
石燁沒有聽完舒欣雅的辯白便掛掉電話,不願再繼續無意義的話題。
公平?這世間何來公平之有?
如果他不是EricWarren,擁有數間電影公司、拉斯維加斯的酒店賭場,今天在那場婚宴上,還會有人搶着跟他說話、搶着在他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八年前的石燁,只是一個出身普通家庭的平凡人,最大的財富是跟了他三年的單眼相機,沒有可以搬上枱面的成績,當時的石燁舒家人不放在眼裏,並強烈反對他和舒欣雅來往。
他早就知道了,像舒欣雅那種家境的女孩,無法自己做主婚姻大事,因此他失蹤后,她便在家人安排下完成終身大事,她沒有等待,他一點也不意外。
公平嗎?當然不公平!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
他突然覺得很煩燥,胸口彷彿有一隻野獸咆哮着極欲衝出,待在這裏讓他躁動不已,他需要可以讓他冷靜的地方,不是這裏,空間大得讓人空虛,安靜得讓人發瘋。
石燁放下手中的酒杯,打算離開飯店,出去走一走、靜一靜。
可他不知為何走着走着就上了計程車,報了一串地址,回到了……家。
紅色的大門在夜色下更顯斑駁老舊,門口的燈一閃一閃,顯出老房子的年久失修。
“燈管該換了,明天得提醒丫頭,買燈管回來換一換才行……”他喃喃自語着,掏出鑰匙,推開家門。
房子裏頭沒有燈光,也是,都過了午夜,爺爺和那個丫頭應該都睡了才是。
他無聲無息、輕巧地踏進家門。
奇怪,這個老舊、透着濕氣,還有一點髒亂的老房子,沒有飯店總統套房的窗明几淨,客廳擺放的老式木椅一點也不舒適,但石燁卻覺得心情平靜了一點。
尤其在這深夜時分,他聞到了熟悉而且令人懷念的味道。
混着八角香氣的醬油味自廚房飄出,那種溫暖的味道,像極了母親鹵的豬腳。
“是錯覺吧?怎麼可能……”媽媽的味道,可能再重現呢?
他一定是喝多了才會出現虛幻的嗅覺,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再也嘗不到母親親手做的菜,但是這氣息為什麼這麼真實?
腳步有自己的意志,走到了廚房。
燉鍋在爐子上燉煮,發出食物沸騰的啵啵聲,而站在爐火前的纖細身影,穿着他母親的深藍色圍裙,這嬌小纖細的身影竟奇異的讓他湧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還沒睡?”
“咦啊啊啊——”正在試味道的蕭梨華,聽見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被嚇了一跳,回頭看見說話的人是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啊,我不知道是你在我身後,有嚇到你嗎?”
不是先怪罪別人嚇到她,而是擔心別人被她嚇到,她對他不好意思的笑容,一副深感抱歉的模樣。
“這麼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麼?”他低頭看了看腕錶,時針指向了一。凌晨一點鐘,她這麼晚不睡,待在廚房忙什麼?
“鹵豬腳啊。”蕭梨華愣愣的回答后,想到燉鍋燉煮的東西,又回頭調整火候。
豬腳,這種高膽固醇又高脂肪的食物,爺爺目前的身體,可以負擔嗎?
石燁不禁皺眉,看她烹調得很愉快的背影,提出質疑,“爺爺恐怕不能消化你的好意。”
“爺爺?不,這鍋豬腳不是要給爺爺吃的,是給你吃的。”她搖頭搖得像波浪鼓,笑笑告訴他,“昨天爺爺就交代我,明天就是你農曆生日了,三十四歲,要慶祝一下,讓我去買你愛吃的豬腳回來鹵——媽媽跟我說過,你很喜歡吃豬腳,她教過我好幾次,這是第一次媽媽不在身邊的情況下,我一個人做這道菜……”
她的笑容一瞬間蒙上陰影,但下一秒又被燦爛的笑容掩蓋。
“我十八歲來到這個家,現在已經六年了,每一年你農曆生日,媽媽一定會燉一鍋你愛吃的豬腳,教我怎麼煮出媽媽的味道,告訴我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提起你的態度,就像你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個家……雖然晚了一點,但我真的很高興你回來了,歡迎回家!”
她真心誠意的話語在這一瞬間打動了石燁,他的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放鬆,看着她帶笑的小臉,他竟久久無法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