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南台灣的初夏,周日近午。席承岳在急促的敲門聲中走出房間。

穿過撒滿陽光的客廳,他猶帶睡意的俊臉上,濃眉深鎖,臉色相當不悅地去開門。

門一開,一個硬是比他高出半個頭,身材很有壓迫感的大男孩衝著他傻笑。不過,那人在看到他的剎那立刻呆住,笑不出來了。

“找誰?”簡潔利落問。

“我、我要找可,可茵。”李宗睿結巴了半天,才傻乎乎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也難怪李宗睿吃驚。因為席承岳短髮微亂,裸着上身,只穿件寬鬆長褲,養眼是養眼,不過,那股隱約的敵意是怎麼回事?

“她還在睡。”簡潔扼要。

就算是神經有碗口般粗的李宗睿,也猜出是怎麼回事了。他下巴有點鬆掉,傻望了片刻,才把嘴合上。

什麼學長!明明就是舊情人,光看她之前重遇時魂魄都出竅的樣子,就該知道這兩人有糾葛。

李宗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席承岳外型有什麼缺點。如果表情友善一點當然更好,不過,一臉不高興還可以這麼帥,那就很難得了。

可茵真是惦惦吃三碗公,超不夠意思的,都這麼熟了,居然還瞞着他!但話又說回來,羅可茵大學乖成這樣,不交則已,一交就是這麼優秀的男朋友,實在應該為她開心才對。

“呵呵,還在睡嗎?那就不吵她了,這是幫她買的早餐。”李宗睿把手中膠袋遞出去,果然熱騰騰的還散發食物香氣。

很好。用吃飯相關招數追女生嗎?這招席承岳早在高中時期就用在羅可茵身上過了。想玩這一招?真是魯班面前弄大斧。

當下席承岳面無表情,動也不動,就是不肯接。他涼涼地望着李宗睿。

只見李宗睿的眼裏佈滿血絲,鬍渣長得亂糟糟的,衣服皺的像鹹菜乾,全身散發著淡淡的酒味,雖然在傻笑,但看的出來精神有些渙散。

“宿醉?”席承岳挑起眉,淡問。

“沒錯。”他打個酒氣的呵欠。“我喝到剛剛。看完日出,想來找可茵陪我吃早飯。”

“她昨天很晚才睡,大概會睡到中午以後才起床。我會告訴她說你來過。”說著,席承岳做個“請”的手勢,擺明了是下逐客令。

李宗睿非常懷疑他的話。“可是……”

“再見。”

話音方落,門已經砰的一聲被關上。李宗睿在心底慶幸自己反射神經訓練得不錯,閃得夠快,要不然,這門板大概已經把他的鼻子給撞扁了。

回到房間,羅可茵已經醒了。她坐在床上發獃,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剛剛那是……咦?!”養眼半裸男在眼前出現,羅可茵狠吃了一驚。她瞪大眼,花了好半晌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是了,昨晚接近半夜,席承岳突然冒着雨出現在她住處門外。一見到她,就露出動人心魄的微笑,即使淋濕了,一身狼狽,卻還是那麼好看。

雖然這段時間以來他偶爾會開車下來看她,但事務所實習工作很忙,總是行色匆匆,從來沒辦法待到太晚;像這樣半夜出現,是第一遭。

“我拿到了。”他簡單地說。

羅可茵馬上聽懂了。席承岳準備出國深造,已經申請了幾間名校的LLM,也就是法學碩士學位,甚至有計劃要繼續讀博士JD學位。他申請的全部是頂尖名校,像哈佛,耶魯,史丹佛等等,競爭之激烈不在話下。但,學長畢竟是學長,真的拿到了入學許可。

“學長,恭喜你。”羅可茵發自內心的笑出來,為他高興。“是拿到哪一間的許可呢?是不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擁入濕答答的懷中。潮濕的吻封住了她的問句,昏眩中,她感受到他強烈的興奮與激動,甚至直接感受到他胸腔傳過來的鼓動。

她在他的熱吻中融化,像是要成為他腳邊的水滴一樣,化成一攤。

所以她很晚才睡,因為被熊熊烈水燒乾了。不能說是完全美妙的初次,但,那種身心都交出去,毫無保留的貼近一個男人的陌生感覺,實在太令人臉紅心跳。

黑夜裏翻騰的潮浪至天明已經退去。面對着席承岳,羅可茵只覺得自己皮膚不白,應該不會太明顯——

席承岳彎腰,微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整個人都發紅了。害羞什麼?”

這還用問嗎?羅可茵半個字都答不上來,只能神經質地傻笑着,試圖趕快轉移話題,“呵呵……剛剛,是,是宗睿學長嗎?他有什麼事?”

席承岳還是微笑着,不過,眼眸里閃過一絲不悅。

“你常讓喝得醉醺醺的男人隨便就跑上來找你?”他和藹地問,不過口氣已經開始轉冷。

“學長喝醉了?”羅可茵很訝異。

“我哪有喝醉?我可是清醒得很。”說完席承岳才恍然。“你是說李宗睿?他怎麼會是你學長?”

“宗睿重考過,而且因為重修,一直沒畢業,雖然跟我同屆,但其實大我至少三歲……”越說,席承岳臉色越凝重,羅可茵的話最後變成囁嚅,不敢繼續。

沉默半晌,席承岳才悶悶地說,“不要隨便叫別人學長。”

羅可茵咬出下唇,想笑又不敢笑。事實上,羅可茵有很多很多學長,也都相處甚歡,她又是有禮貌的學妹,學長這稱呼,可說一天到晚掛在嘴邊。

但還是別說好了,因為,最特殊的學長,只有一個。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傻笑了一陣子,她傻乎乎地問:“學長,那我們早餐吃什麼?”肚子都餓得咕嚕咕嚕叫了。

“你最想吃什麼?”

“蛋餅。”那是她最愛的早餐。不過,看席承岳的臉又黑了幾分,她聰明地立刻改口:“什麼都好。學長,看你想吃什麼,我都陪你吃。”

“真乖。”親一個做獎賞。

結果一吻又是難分難捨,糾纏了好一會兒才分開。明明下午還有事,該啟程回台北了,結果,席承岳還是留戀着,捨不得離開。

“怎麼辦?真不想走。”他抵着她的額,半正經半玩笑地逗她:“帶你一起回台北,好不好。”

“不行呀,我明天還要上課。”她直覺地回答。

“不要上了,就跟我走吧,我們私奔去。”

“啊?”她大吃一驚,隨即醒悟。“學長,你又在開玩笑了,對不對?”

席承岳微微笑着,眼神閃爍難言的笑意,看着她認真而因惑的臉,好半晌,都沒有回答。

在當時當地,但是真心的,不能因為年輕無知就否定他的心意。他真的想一直跟她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了。

然而他們都還是年輕,不知道說出口的承諾若不能實現,並不見得是心意不夠,時光會流轉,人事會變化,人生不像讀書,只要努力就會有相對的收穫。

但無論如何,他是真心的。在那一刻。

席承岳是真的想帶她一起出國。

這段時間以來,彷彿要彌補過去幾年的空白與缺憾,兩人的感情一下子就濃烈起來,彷彿乾柴終於了烈火,延燒速度與猛烈程度都出人意料。

沒辦法。重遇、過去的想像,遺憾等因素交相作用,加上他夏天就要赴美讀書,有期限的戀愛總是特別容易發酵加溫,一切混在一起,成了催情因子,他們來不及似的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如此甜蜜,卻必須要硬生生喊停,席承岳百般不願。他幾乎把所有間睱時間都花在羅可茵身上,南北奔波毫不在意,一有空就打電話,約見面,只要幾天沒看到她,就焦慮到好像燒起來似的,坐也坐不住。

最快發現異狀的,當然是他母親的助理謝小姐,她負責處理席承岳的事已經不少年了,之前都算平靜無波,席承岳又跟羅可茵聯絡上時,倒是沒有勸阻或發怒,只是嘖嘖稱奇地問他:“還是高中那個小學妹?”

“對,還是她。”席承岳對着電腦打字,頭也不回地答。

“也不是頂漂亮,為什麼會讓你念念不忘?反而是去美國的趙湘柔,人美,家境也很好,怎麼就沒看你跟她聯絡。”

“我比較喜歡可茵。”就這麼簡單。

“為什麼?”謝小姐還要追問。

等到的,只有啪啪啪的打字聲,席承岳根本沒打算回答。

“那些想要介紹女兒給你認識的,怎麼辦?”謝小姐站在他辦公桌邊,兩手一攤,有點無奈地問。“至少也去吃頓飯,看看對象嘛。你以前就算有女朋友,也不會拒絕這種飯局,現在怎麼變了/”

“以前是以前。”回答越來越簡短,打字速度越來越快。

好不容易打完了起訴草稿,按了傳送鍵寄到母親的信箱——這是他們母子交談的方式,看慘不慘——席承岳起身收拾好東西,轉身,迅速往門口走。

“承岳,等一下,我還沒講完,關於研究所的事情,回復期限已經要到了,汪律師前兩天也在問……”

自己的母親要問話,還要間接透過助理,席承岳嘴角扯起嘲諷的笑。

進了電梯,他涼涼地說:“反正我不想去哈佛大學。請汪律師不用費心了。”

謝小姐嘆口氣。“你真奇怪。父母都是哈佛畢業的法學博士,別說入學許可了,就算要拿獎學金,也沒有問題——”

“你覺得我要靠父母才拿得到獎學金?真令我傷心。”他開着玩笑。還是他消極抵抗的方式,用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敷衍過去。

“當然不是這意思。只不過,認識的人多,也好有個照料。”

走出電梯,謝小姐依然緊跟在後。席承岳故意捏了捏她的臉,笑說:“你也不過大我幾歲,幹嘛口吻像阿姨一樣?”

“你正經點行不行?”謝小姐好無奈。

但席承岳已經無暇管她了,因為,可愛的學妹就在辦公室樓下等候。

只見羅可茵一身輕便運動衣褲,短髮利落,毫無粉妝點綴,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席承岳卻像着了魔似的往她直直走去,連向旁的謝小姐都拋下不管了。

謝雅言也跟了上去,她得好好了解一下狀況才行。

“等很久了嗎?抱歉,你可以直接上來的。”席承岳說著,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羅可茵嚇了一跳,在席承岳俯近想親她臉頰時閃開了。她不大好意思地看着跟在後面的謝小姐,又看看席承岳。

“學長。”羅可茵輕聲提醒。

“是,學妹。有什麼事?”笑眯眯的回答。

他才不管有誰在旁邊,硬是親了一下才放過她。

嘖嘖嘖!席承岳這個死小孩也有點種模樣,謝小姐在旁邊努力忍笑。

羅可茵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又無奈又寵溺地看着眼前笑得開心的俊男。

“是羅小姐吧?我們見過一面。我是謝雅言,負責看管這個傢伙。”謝小姐把握時機,走過去自我介紹,硬是切入兩人之間。

“叫她可茵就好了。”席承岳拉着學妹要走。“我們要去約會了,拜拜。”

謝小姐抗議:“喂喂!你有沒有同情心啊?周末晚上還這樣為難我。我也想去約會,看電影,吃飯,逛街啊!而且我今天得負責把你的決定問出來,才能回去交差,沒給我回答,你別想走。”

“去找你男朋友。”照走。“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席承岳!”

還是羅可茵心軟,忍不住說:“那謝小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

“要!”“別想!”

兩票對一票,加上有人發揮點字訣,很聰明的對心軟的那個進攻,果然成功地撈到一頓晚餐,當電燈泡也不在乎了。

他們去了附近的日式拉麵店,不為什麼,只因為可茵想吃。

可位大少爺從小是各式高級料理養大的,嘴巴刁得要死,但看他在羅可茵身邊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羅可茵點什麼他就點什麼,茶來喝茶,面來吃面,光是看着她吃就心滿心足的樣子,謝雅言忍不住又要嘖嘖稱奇了。

真是的,要是讓家裏負責幫傭煮飯的太太知道了,一定會傷心死。

“因為我在高雄讀大學,只有回台北時才能來這裏吃面,不好意思,要你們陪我一起來。”三人入座后,羅可茵溫和解釋給謝雅言聽。

不是可以客套,卻讓人覺得被關心了。

這個女孩雖然不亮眼,外表甚至有點帥氣中性,但,她溫婉柔和的態度卻非常有女人味,尤其望着席承岳時,那內斂的溫柔,讓旁觀者看了都要醉了。

“你在高雄讀書呀?大幾了?讀什麼?哦,今年要畢業?”謝雅言看了席承岳一眼。“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當老師?是不是也要出國深造?”

在氤氳的熱氣、拉麵的香味中,羅可茵直覺地搖頭。“我不能出國呀。”

此言一出,連席承岳都停筷。

“哦?為什麼?”

“我……畢業后必須去實習,才能取得教師證,然後要考教師甄試。”她被面前兩人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嚇到。

事實上,她最近回台北,也都是在面試、尋覓實習的學校。這是他們繫上畢業生必走的途徑,有什麼好奇怪的?

小木桌上空陷入一陣沉寂,突然,拉麵似乎不香了。

“你完全不想試試看?”謝雅言追問。

“嗯。我大二水價已經去過美國遊學,我覺得……似乎不是很適合我。”她委婉地說。

美國是個好地方,但,比較適合自信而又有能力的人,想趙湘柔,或席承岳。羅可茵記得自己始終無法打入那些ABC或留學生的生活圈,即使湘柔帶着她到處去玩、去見識,她也只覺得自己是個負擔。

那種感覺很傷,卻無法說出口。回到台灣、回到自己家人同學身邊,說實話,沒出息的羅可茵鬆了很大的一口氣。

“承岳就快去美國讀書了,你難道不怕他被洋妞追走?”

“對啊,別忘了我在同志界也很受歡迎的。”他也勉強開着玩笑。

羅可茵默默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怎麼不擔心?即便兩人都這麼要好了,她還是常常夢到這一切都是假的,她依然是高中時那個有點笨拙的傻學妹,眼睜睜看着他擁抱魅力的女友,然後,遠走高飛。

夢醒時心口總是悶痛得無法忍受,痛得讓她以為自己又要入院了。

但她能怎麼樣呢?前途已經規劃好,在分離的幾年內,他們的路早就已經分開,現在的相聚只是短暫的,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雖然如此,還是義無反顧地投進去,完全沒有遲疑。

“看樣子……你們打算要談遠距離戀愛?”謝雅言敏銳地察覺到情況不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等到羅可茵去上洗手間時,才喃喃對席承岳說。

“才怪,我會說服她的。”

看着席承岳罕見的堅決神情,謝小姐才發現,原來他早有打算。只是,與羅可茵之間似乎還沒有共識。

向來席承岳想要做什麼,沒有辦不到的。憑他擔任演辯社社長的能力,讓多少人心服口服過,又讓多少女孩子拜倒過。要說服在他面前乖得跟小綿羊一樣的羅可茵?沒問題的啦!

事實證明,他太樂觀了。

不管他怎麼威脅利誘、用最拿手的笑眯眯攻勢哄她勸她,甚至棒她把這種資料都找齊全了,相加解釋外帶天花亂墜誇獎赴美生活會多美好多自由,藍圖畫了一副又一副,就是沒辦法說服她。

羅可茵還是猶豫着,好為難好矛盾,始終不肯下定決心說一聲願意。

奇怪,她對他明明百依百順,怎麼在這件事上這麼難溝通?她真像一頭牛;溫馴可愛,卻有着驚人韌性的牛!

“我真的……要生氣了。”他最後實在氣不過,咬牙說。

但說的同時,他正深深埋在她的體內肆意衝撞。她幾乎要喘不過氣,更別說好好思考出一個回答了。老實說,她根本沒辦法思考——

“真不聽話。知不知道這樣讓人很傷腦筋?”聲聲逼問都伴隨着強烈的動作,即使是她,也快要承受不住。

但羅可茵依然咬緊下唇,嘶鳴強忍着即將溢出的呻吟,還是不肯應允。

糾纏到夜深,主修體育的羅可茵都累到睡著了,席承岳卻還是沒有睡意。他擁着她,凝望黑暗中的天花板,陷入深沉的思考中。

問什麼就是說不動她呢?他願意負擔她,若她不想深造進修的話,就乖乖呆在家裏也可以;在美國,他們會非常自由,沒有家庭的束縛,沒有父母、眾人的期望與關心綁壓在他們身上,那麼完美的新生活,為什麼可茵還猶豫?

是不是少了什麼?

隔天,羅可茵肚子醒來之際,還混亂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是了,在學長家。這棟三層樓的獨立花園洋房,外表雖然很低調,但實實在在是豪宅。每次來,這間上下加起來超過三百都常常平的大房子只有席承岳一個人,空蕩蕩得簡直出聲就有迴音。

學長原來是在這麼寂寞的環境。她環顧了一圈寬廣兒整潔的房間,卻覺得一點人氣都沒有。

想像她三個哥哥的房間,統統混亂到極致。以前母親邊收拾邊嘮叨,哥哥們彼此抬杠,偶爾斗膽頂嘴,她跟在後面幫忙撿東西放好,要是不小心撿到被丟出來的養眼雜誌,立刻被狂吼不準看——

要是他們知道她已經跟學長……羅可茵完全不敢想像本來就熱鬧的家人會如何加倍“熱情款待”席承岳。

想着想着,她還是微微笑了。她有着最棒、最呵護她的父母兄長。想當初四年前,送她到南部學校入學時,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快一個禮拜才消,至今還被引為笑談。

父母兄長為她牽腸掛肚了這些年,如今她畢業,總算可以回到台北,回到溫暖的家裏;而哥哥們因為結婚、工作的關係,這幾年陸續搬了出去,現在,輪到她可以好好陪陪爸媽了。

可是,學長就要出國……

笑意漸淡。

不能再多想。今天下午有個重要的面試,這學校的實習教師缺還是李宗睿他父親硬是要引介的,強迫中獎,婉拒也無效,還是先過了這關再說吧。

整理好自己,下樓正準備離開是,一陣咖啡香氣勾引她走向廚房。

這廚房跟豪宅的其它部分一樣,有着最新最豪華的裝潢——進口不鏽鋼冰箱的價錢跟一輛小房車差不多,中島的檯面是黑色大理石,光可鑒人,上頭擱着兩套骨瓷咖啡杯,杯盤邊緣有着細細金邊,杯中散發裊裊白煙,濃濃咖啡想不斷傳來。

“起來了?”席承岳不咖啡壺放回去,轉身對她指了指杯子。“陪我喝杯咖啡,怎麼樣?”

她自然乖乖聽話,在高腳吧枱椅坐下。端起香濃的咖啡,小口啜飲着。滾燙的液體滑落,她的胃開始扭絞起來。

像席承岳這麼仙風道骨的人,早餐才喝一杯咖啡就夠了;可是羅可茵不行。她從小就活在“早餐要吃得像皇帝”,或者該說“三餐都要吃得像皇帝”的家訓之下,黑咖啡怎麼夠?

“別這樣拘束,我家沒人。”他很輕鬆地說。早晨的他帶點頹廢慵懶,衣衫隨便披着,敞開領口,結實胸膛若隱若現。

他真的好好看。不管何時何地,無論是怎樣的打扮,總是這麼揮灑自如、風度翩翩的樣子;而他望着她的眼神永遠帶笑,眼尾微微的上揚弧度像是會勾人——

“學長,你不用上班嗎?”她躲在氤氳的熱氣對面,小小聲問。

“本來要陪人開庭,不過臨時取消了。我有一整天可以陪你。”他微笑望着她說:“我正好想跟你談談去美國的事。”

聽到這話,她的胃扭絞得更嚴重了。“可是我、我跟宗睿有約……”

席承岳微微皺眉。此刻,他並不想聽到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也不想放她走。

“我昨天想了一晚,或者該說,我最近想了很多。”他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動作無比優雅,語調更是溫和。“你不想和我一起去美國,是不是因為覺得缺少一個承諾?”

承諾?羅可茵眨着眼,不是很了解他的話。

他伸手過來,握住羅可茵的手。

“可茵,我們結婚吧。”他緊盯着她的眼,緩緩地說:“先把手續辦一辦,那麼你跟我出國就名正言順,身份、簽證、費用……也都統統不用煩惱餓了。我會負責一切。”

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在那一刻,他是真心真意的。

羅可茵的頭昏了,整個世界像是在旋轉,轉得她頭暈、想吐。

她媽媽是怎麼說的?沒喝慣咖啡的人,要是突然喝下很濃的咖啡,會醉,會暈咖啡。她現在是不是就正暈着咖啡?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她不敢接,也沒心情接;不過,現實像是被鈴聲喚醒,正排山倒海而來。

她跟李宗睿有約,要趕快出門;晚上要回家吃飯,媽媽應該會打來問她想吃什麼菜,好趁早準備……

可是學長正好專註地看着她,讓人好緊張!

“學長,不是這樣,我不是以為……我是……”本來就不善言辭的羅可茵,這下子更是打結打得亂七八糟,思緒凌亂不堪,說出來的話也是。“我怎麼能離開家人、朋友?還有我的教師甄試怎麼辦?我的英文不好,又不會開車……”

“英文跟開車都可以學。很簡單的。”

體保生有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的,雖然羅可茵沒那麼誇張,但比起席承岳這種高材生,英文對她來說,真的一點也不簡單。

他這種聰明人是不會了解她的恐懼的。

“喔,還有,我的肺有毛病,我家人不會讓我去冰天雪地的哈佛,美國真的不適合我。”她急着想出另一個理由。

“你肺不好?可是你明明是體育系。”

“我還有同學喝酒喝到痛風、有深長被診斷出僵直性脊椎炎,平常也是生龍活虎,但發作起來非常痛苦的。”

顛三倒四說了一串,席承岳聽着聽着,濃眉慢慢蹙起。

陽光充足的廚房裏,閃亮的不鏽鋼廚具、流理台閃爍金屬次序光,象雜誌里剛裝潢好的美麗廚房,可是,廚房裏的兩人臉色都不大輕鬆。

手機又響。羅可茵坐立不安。席承岳還是緊握着她的手,讓她沒辦法接。

她的手心在冒冷汗,好象做了什麼壞事當庭被詰問,連頭都快抬不起來。

“這些聽起來都象是推託的借口。”席承岳抓緊她反問:“可茵,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她啞口。果然是敏銳的律師人才,直指問題的核心。

羅可茵真的沒有信心。她極怕成為他的負擔,怕拖累他;偏偏又清楚自己能力不足,根本不是一塊能與他這麼優秀的人並肩翱翔的料。

不是不能賭賭看,但這賭注實在太大:賭輸,她就什麼都沒有了,連最心愛的人都會失去。

這話,她不敢說出口。

但席承岳卻從她不安的沉默中,讀出了她幽徽的心思。

“你不想跟我走?”最後,他只淡淡地問了這一句。

羅可茵一聽,酸意整個衝上鼻腔。不能的,不是這樣……

願意陪他去旅館,願意南北奔波只為了來看他一眼,願意為他做很多事,但是面臨如此巨大的抉擇時,她卻步了。

她畢竟不再是十六歲的自己,會義無反顧的隨他天涯海角,毫不猶豫。

“學長,我等你,好不好?”她強忍着胃部傳來的陣陣疼痛,好用力好用力地保證着:“我會等你,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回來——”

席承岳看着她,眼光不再溫柔寵溺,而是帶着一點不解,很多很多的生疏。

他彷彿又成了那個只能遠遠欣賞的帥氣學長,全校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帶着距離感,在雲端優雅度日。

不知不覺之中,手放開了。

“如果要分隔兩地的話,不如分手。”他的語調平淡,毫無起伏。無情的話語象一把利刃,切開了她的心。

“為什麼?我真的會——”

“反正要分開了,當朋友會比較好。我這一去,少說三年才會回來,說不定更久;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

“我等你,我會等。”真糟,鼻音都出來了。

席承岳靜了片刻,沒有答應,也沒有感動得過來抱緊她。

他要的不只是這樣。

年輕而熾熱的心,被潑冷了。席承岳此生第一次的求婚,象是小石子投進大海裏面,一下子就被捲走了,什麼都沒留下。

他受傷了,卻驕傲得不願露出任何痛苦情緒,把巨大的失望跟小石頭一起丟入海底,死也不願承認。

“如果有遇見更好的人,別被我綁住。”最後,席承岳只淡淡對着一臉淚痕的羅可茵說:“我會永遠關心你。到美國玩的話,記得來找我。”桌上兩杯咖啡慢慢變冷。香氣褪淡之後,留下的,是嘴裏苦澀的滋味,久久久久,都縈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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