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趕回家,李家父子果然已經到了,客廳難得這麼熱鬧,日式拉門全開,笑語聲傳得好遠。她父母、大哥大嫂、兩人個小侄女全在,客人則是嗓門超粗的李議員以及依然一臉木然的李宗睿。

議員的嗓門超大,遠近皆聞,在院子裏就聽得一清二楚。

“今天啊,就是來跟羅先生、羅太太好好談一談的。”李議員笑得眼睛都不見了,“我看這兩人個孩子感情不錯,也這麼多年了,承蒙你們不嫌棄我家宗睿,是不是不來計劃一下,把正事辦一辦——”

羅可茵忍不住大喊:“等一下!”

眾人全部轉頭,看着突然衝進來,還喘吁呈的女主角,只見她一臉驚慌,一點兒也沒有嬌羞或欣喜的神態。

“姑姑回來了!”甜甜帶頭對着羅可茵跑過來,後面跟着妹妹蜜蜜。

兩人個小女孩抱住姑姑的腿,一邊一個,甜蜜小臉仰望着,滿臉期待,希望姑姑帶她們出動玩。

這幅情景看在李議員眼中,更是心花怒放,他最滿意這個准媳婦的地方,就是她看起來很會生,應該可以讓他順利抱孫子,加上現在看見她跟侄女相處的模樣,真是滿意到極點,眉開眼笑。

“可茵,快進來坐,李議員他們來拜訪了。”

“對啊,我們今天可是特地來的,要談談你跟宗睿的事——”

“我不能跟宗睿結婚。”她衝口而出,把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

李宗睿跳了起來,急急想要解釋:“我真的有跟我爸講了,可是他很心急,就說一定要來,我都攔不住。”

李議員的笑容整個僵住,強笑圓場:“小孩子不好意思,沒關係啦!我們大人談就好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幫你們準備好。”

“真的……不行。我不能……我們不能結婚。”她笨拙地重複。

“為什麼?我們宗睿有什麼不好?”

被這麼率真而公開地拒絕,李議員圓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表情開始兇惡了起來。

“我們……我跟宗睿……”她求救似的看着一臉困惑的父母,又看看急得快出汗的李宗睿,剎那間,六神無主。

她不能把李宗睿的私事公開攤在眾人面前,但若不說的話,她該怎麼解釋?

“你說清楚,到底為什麼?”平日議會問政,擺平黑白兩人道大小事情的嗓門一吼,果然驚天動地,“一個做老師的人還這樣吞吞吐吐,你講啊!給我講!”

“李兄,不用這麼大聲。”羅父也皺起眉,出言制止。

“我有跟你講可茵喜歡別人,是你不聽的。”李宗睿急促地說。

“干!我不聽你就不講了嗎?你要講到我聽進去啊!”李議員非常火大,罵了兒子連串粗話之後,轉頭,虎目狠狠瞪着羅可茵。“你到底是在見外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家都把你當自己人,真的不想嫁宗睿,你為什麼不講?搞到現在這樣,多沒面子!”

羅可茵被罵得狗血淋頭,也真正被罵醒了。

一直希望大家都能開心,不敢說出真心話,這其實就是一種見外。

見外,有時比刻意的疏遠更令人傷心。

她早該被這樣大罵一頓了。

“李伯伯,對不起。”下定決心,她迎視着冒火的一雙小眼睛,清清楚楚、誠誠懇懇地說:“我跟宗睿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我們不適合,也沒辦法結婚,這些年來讓您誤會了,真的很不應該。”

“對,就是這樣。”李宗睿猛點頭。

啪!脹紅臉的李議員狠狠賞了兒子的背一巴掌,發出巨響,“你跟人家對什麼?!不能結婚還勾勾纏那麼久干吧嘛?蠢才!笨死了!生你這個沒用的傢伙——”

“李先生……”

“走了啦!還有什麼好講的,丟臉死了!”五短身材的李議員拉起人高馬大的蠢兒子,扭頭就走。

像爆竹放完,一陣驚人喧擾之後,李家父子離開了,絕塵而去,羅家人則面面相覷,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一出本來該是歡歡喜喜的求親戲碼,確荒腔走板的結束。好久好久,客廳里都鴉雀無聲,連三歲半的小女生都不敢吵鬧,兩隻圓滾滾的眼睛輪流看着大人,溜過來又溜過去,小嘴兒抿着,乖乖的不出聲。

沉默了好久,羅父開口了,“可茵,你過來坐下。”

口氣之嚴肅,是羅可茵從未聽過的,自小,她父母兄長都對她非常關心呵護,她又乖巧聽話,一路順順利利的讀書就業,根本沒出過什麼事……呃,除了高中時期的風波以外。

“媽媽,阿公生氣。”敏感的蜜蜜已經感覺到了,她挨在母親身邊,小小聲的說。

“沒關係,阿公跟姑姑講事情,我們出去玩。”大嫂試圖把女兒騙出去。

“不要,我要陪姑姑。”“我也要陪姑姑。”

兩人個小侄女義氣相挺,一左一右粘在姑姑身邊,三雙相似而無辜的眼眸一起望向羅家的大家長,讓羅父想責備都無從責備起,心馬上軟了。

算了算了,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羅母接過重責大任,開口問女兒:“你跟宗睿是怎麼回事?”

望着家人臉上流露的擔憂,羅可茵胸口繼續疼痛着。她可以隨口敷衍過去,也可以編個謊言,但此刻的她不想這麼做。她只想認真地把實話好好講清楚。

宗睿曾經提過要結婚,但是我沒有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母親不大明白,“宗睿有什麼不好?你們感情一直都不錯,不是嗎?”

“宗睿很好。”她考慮了片刻,才說:“可是他喜歡的不是我,我喜歡的也不是他。”

“那你到底喜歡誰?是那個姓席的學長嗎?”

她默默點頭,一直都是他。

沒想到羅母的表情越發凝重,好像面臨什麼大難題似的。

又是那個姓席的,陰魂不散!

“是誰都可以,就是不要這個人。”最後,母親罕見地強硬發言了,“你可以不嫁給宗睿,可是,我也不要你跟姓席的再有什麼牽扯,更別說是嫁他。”

羅可茵張開口想反駁,努力了半天,卻說不出話,又閉上。

眾人幫腔,“是信華的那個法務,席律師嗎?”“律師都不是好東西,死的講成活的,黑的講成白的,絕對不要!”“我人以前就看這人不順眼,哼。”

羅可茵還是沉默。

“我不管他是很師還是部長,反正,我不要你跟他來往。”羅母級慎重地對着女兒說:“你聽見了嗎?可茵,我要你答應我。”

她想說話,卻被一陣猛烈咳嗽給打斷,咳得頭暈眼花,簡直無法呼吸。

“媽媽,姑姑咳嗽!”甜甜很驚恐地報告。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讓可茵去休息吧。”“倒熱茶來!”“她的葯呢?擴張劑呢?”

眾人忙成一團時,羅可茵努力深呼吸,要抑制咳嗽。

她不能生病,她還不好多話,要跟好多人說……

接下來是好一陣子的忙碌奔波,羅可茵一直都在道歉。

她約了趙董,說明自己的情況,向他道謝,感激他這陣子以來為她解惑,但她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好意,趙董很有風度地接受了,沒有為難她。

而經過一陣擾攘之後,她也終於笨拙地向趙湘柔道歉,讓她知道,自己當然並不想,也不可能當她繼母。

接着,她帶着禮盒去李家,再度表達歉意,結果連人帶禮被轟出來,李議員還在氣頭上,自然不想見她,也不想聽她多說。

最後,當然是最重要的人了,她要約席承岳,好好跟他聊一聊,包括以前的決定、分別時的相思,以及現在的心情。

這一切怎可能三言兩語就說盡?而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順利約到席承岳,他總是忙,總是客氣地婉拒。

羅可茵這次沒有放棄,她毫不氣餒地問了又問。最後,還他願不願意來洗溫泉,好好休息一個下午,兩個可以長談。

“去溫泉會館聊天?”他的風度還是無懈可擊,在電話里,絲毫不計前嫌似的開着玩笑:“這樣的邀約真誘人,我可以考慮幾天呢?”

他也見外了,才會這麼輕描淡寫地推託。因為以前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會脫掉所有矯飾,不再是那個溫文儒雅到幾乎看不出情緒的完美紳士,放心表露出負面的情緒,比如嫉妒,比如蠻橫,比如暴躁——

她並不介意,不管是紳士還是流氓,她都喜歡,他一直是她最喜歡的人。

“學長,我真的很想……很想跟你好好談一談。”握着電話的手心一直在出汗,但她整個人都在發冷,甚至微微顫抖。“請你來,好嗎?”

從來都是他對她這樣說。這一次,角色終於互換,她主動要求他來。

席承岳在電話中沉默了許久,他站在會議室門外,門裏是正等着要上法務課程的一級主管們,全都眼睜睜地看着講師走出會議室接電話。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輕得像是一陣風。

“好吧,我會去。”他說。

“謝謝學長。”她如釋重負,簡直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那個周末,他排開了應酬與繁重的公務,開車前往天喜溫泉會館。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到,猶如一個年輕小毛頭一樣,坐在車裏頻頻看錶。

漫長的十分鐘終於過去了,羅可茵還沒出現。

沒關係,遲到一點點,他不介意。

可是,十分鐘之後,又是十分鐘,時間並沒有停下來,一直在流逝。

四十分鐘之後,他打過羅可茵的手機,打過她家裏電話,也進去溫泉會館詢問過了,都還是沒有可茵的蹤跡。

一個小時整,席承岳發動悍馬車,頭一甩,長發劃出漂亮的線條,他不等了!自己簡直像傻瓜,都幾歲了,還被一個學妹耍得團團轉!他席承岳有這麼沒出息嗎?要約會、要泡溫泉、要訴衷情,只要電話一打,多的是人來陪他。

和她在一起真的沒好事,以前高中時代打架、蹺課、無照駕駛等種種惡行都是因為她,出國之際的衝動求婚被婉拒,寫下席承岳情史上空前也絕後的一項記錄——

每個人心底都有過一段難以忘記懷的初戀,而當年對愛情還懵懵懂懂的時期,她曾是他最單純的嚮往與眷戀。

但這一切都隨着時間會改變。今日的他與她,再也不是高中、大學時的他們了。兩人的路早已分開,勉強的交會又有什麼意義?

懷着慍怒開車下山,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他的車速卻越開越慢。

捨不得,還是捨不得就這樣離開。

他再氣她,也還是想聽聽她說話,想看她溫柔的眼眸,想待在她身邊,即使以一個單純的學長身份也好。

即使又是深深的失望,又要受傷離開,也算了。

沒出息。竟然這麼沒出息。一邊痛罵自己,他一邊狠狠扭着方向盤急轉彎,彎進了羅家門前的私家路口,直到停在碎石小徑上。

一下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個粉黃色的小小身影立刻從大門邊往家裏飛奔,速度超快,簡直像在逃命。

“罵人的叔叔來了。”軟軟嗓音帶着淚意,嚇得直往媽媽懷裏鑽。

這一定是蜜蜜了。席承岳啼笑皆非。他只是上次跟羅可茵有點爭執而已,結果,蜜蜜就記得一清二楚,怕他怕成這樣。

“蜜蜜不用怕,姐姐保護你!”穿着粉紫色同款背心裙的女娃,自然是甜甜了,她很勇敢地往前站了一步,挺起胸,很大聲的對來人嚷:“你要找誰?”

光看到她,席承岳就忍不住要微笑,一股難言的柔軟白攫獲他的心。他無法不去想像,可茵小時候,是不是這副可愛模樣……

“甜甜,你姑姑呢?在不在家?”

“姑姑不在家,她生病了,去醫院。”小朋友講起話來字字清晰好聽。席承岳聽了,卻是一愣。

“姑姑生病了?”他抬眼,望向抱着蜜蜜、一眼憂鬱的少婦。

羅家人對羅可茵的身體一向很容易小題大作,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可茵最近身體不舒服,昨晚到醫院去了。”羅家大嫂委婉地說:“席律師請回吧。”

席承岳的濃眉皺起。可茵生病?可是前幾天講電話時,她還好好的,雖然有點輕微的咳嗽,但——

“嚴重嗎?”問完,他才覺得多餘,不嚴重何必去醫院?他清清喉嚨,又問:“請問是哪間醫院,我可以去探望嗎?”

態度客氣而有禮,加上他出色的外表,怎麼看都是個好對象;羅大嫂雖然很想幫忙,但婆婆的命令……

“抱歉,可能不大方便。”大嫂硬起心腸婉拒。

怎麼像是多年前的情景重演,他再度被拒於門外?他們之間,還要重演多少次相似的戲碼?

看着那張英俊的臉龐流露出失望與擔憂的神色,身為女人的羅大嫂幾乎要嘆氣了。那麼清楚的關切,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對相識多年的學長、學妹根本就非常在意對方,為什麼會搞到今天這個局面?

“叔叔,你要回家了嗎?”甜甜看他準備開車門,便清脆地問。“今天不喝撥接茶?”

席承岳勉強笑笑,很有耐心地回答:“今天不行。下次叔叔再來陪你喝茶。你跟妹妹要乖乖的,好不好?”

“好,叔叔拜拜。”照例來個kiss-bye,甜蜜飛吻。席承岳心情再沉重,都被可愛的甜甜逗笑。那笑是發自內心的,假不了。

“你就是跟甜甜喝茶的叔叔?”羅大嫂很訝異。

“是。”

原來喝茶的好叔叔,就是罵人的壞叔叔;雙胞胎對於同一個人的描述,居然差這麼遠!

“那麼……”大嫂思考了片刻,突然說:“你也跟趙家的大小姐認識嘍?”

席承岳點頭,卻有點困惑。這問題沒頭沒腦。

“我是說,你跟趙小姐很熟,打電話問她問題的話,她會願意幫你解答。”

“我要問湘柔問題?”席承岳沒聽懂。

“對啊,不管問什麼,只要趙小姐知道,她應該就會告訴你,對吧?”

強調了好幾次,席承岳腦筋還是沒轉過來。難道大嫂帶小孩帶久了,講話也變成跟小朋友一樣沒邏輯?

等到上車準備重新發動引擎時,他才突然靈光一閃!

大嫂是在暗示——或者該說是明示——要他打電話問湘柔啊!

他恍然大悟,回頭,看見大嫂正微笑看着他,一面和旁邊的甜甜一起揮手,跟他道別。

“謝謝。”他真心地說。

“不客氣喔!”甜甜非常有禮貌地笑咪咪搶答。

ICU病房外。

醫院的天花板好像總是特別低,光線總是慘白,不管是誰在裏頭,看起來都有病容。

本來以為她只是小感冒,而羅家人又照慣例小題大作了一番;結果沒想到席承岳來到醫院才發現,羅可茵已經進加護病房了。

“加護病房?”他獃滯地重複。

“對,今天中午送進去的。”趙湘柔的回答很不耐煩。“反正你也見不到可茵,請先滾吧。”

湘柔人雖然就在醫院,但先前席承岳打電話詢問時,她死都不肯透露訊息。幸好他知道要改找厲文顥,這才問出醫院的位置。

對於這位學長的風流韻事,從頭到尾最不能諒解的,就是趙湘柔,她一點也不想幫忙。

“到底……現在情況如何?”

趙湘柔冷冷看他一眼。那張一向悠然自得的俊臉此刻刷白,臉色極難看,他流露出來的擔憂是貨真價實的。

但,那又怎麼樣?趙湘柔可是有個演技可得金像獎的父親。她看多了。

“我不想告訴你。”頭一撇,公主傲然拒答。

“湘柔,不要這樣。”悄悄來到他們身邊的,是另一位好友程思婕。思婕對席承岳的同情本來就比較多,加上此刻席承岳震驚的模樣清楚呈現眾人眼前,心軟的她還是忍不住,“學長,可茵因為感冒拖很久,加上最近太勞累,沒有及早就醫,導致後來感冒轉成了肺炎;又以為只是肌肉拉傷所以才背痛,其實是因為肺積水的關係,現在雙肺都有積水,要插管引流……”

聽着聽着,席承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腦筋一片空白”是什麼感覺。

“她這次會這樣,都是你害的!”湘柔美眸狠狠瞪着他。“她身體不舒服都沒有好好休息,一直忙一直忙。你知不知道她每天去學校上班之外,晚上還要上英文課,學了這些年從來沒間斷,就是為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她最近忙着跟所有人道歉,把事情講清楚,也是為了你?學開車、考駕照是為了你,看美國影集觀摩生活是為了你,什麼都是你……”

“湘柔,好了啦,現在講這些幹什麼。”思婕出聲制止。“大家心裏都不好過,你別把氣出在學長身上。”

席承岳要扶住冰冷牆壁才沒有跌倒。他雙腿突然一陣虛弱,跌坐在靠牆的塑膠椅上。

安安靜靜的,從不多說的可茵,他怨了她這些年,恨了她這些年;怨她的猶豫不決,恨她膽子小不肯離家,不跟他到新大陸一起面對新生活……怎知道她默默的在準備,充實自己,到頭來即使他回來了,她也一字不提?

他扶住自己的額,一手的冷汗。

“她……現在……”他的喉嚨突然啞了,說話竟是如此費力。“你們……有看到她嗎?她是不是……很難受,很不舒服?”

思婕搖搖頭。“加護病房不能隨便進去;而且,醫生開藥讓她一直昏睡,因為她有意識的話會掙扎,會想去把管子扯掉……”

沒有經歷過的人,不直到聽見這話時,那種兜心被打了重重一拳又一拳的劇烈疼痛是什麼感覺。

走廊的另一端,加護病房的自動門呼地一聲打開,滿臉愁容卻又強自鎮定的羅母身上罩着無菌外袍走出來。在外面等候的羅家哥哥、趙湘柔、程思婕等人都迎了上去。

“怎麼樣?”“伯母,可茵怎麼樣?”

羅母搖搖頭。“沒什麼不同,情況算穩定,但積水還沒有抽乾淨,大概還要再一、兩天吧。”

“她醒了嗎?”

羅母還是搖頭,眼眶紅了。

席承岳開口想提問,卻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啞了似的。

羅母已經看到他了,突然臉一冷,推開兒子,直直往席承岳走過來。

“伯母……”席承岳努力想站起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誰叫你來的?”聲聲逼問,疾言厲色,羅母凜然怒道:“你給我走,馬上走,以後也不要再來!可茵不想看到你!”

“伯母,我只是想……”

“我管你想什麼!只要你一出現,可茵就會出事!”羅母吼得大概整層樓都聽到了,連護理站的小姐都探頭出來看。“你給我走!走得遠遠的,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說著,還氣急攻心地狠命推他,卻是重心不穩,自己差點摔倒,多虧席承岳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啪!羅母用力撥開他,手勢沒抓好,席承岳狠狠被掃了一巴掌,臉上立刻出現一道血痕,是被羅母手錶刮出來的。

席承岳沒閃也沒躲,更沒伸手去摸臉上傷痕,他只是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心情極度激動的羅母,以及她身後幾個臉色凝重的人。

“媽,你先冷靜一點。”羅家的哥哥過來扶住母親,一雙嚴肅的眼眸盯着席承岳。“席律師,你請回吧。”

“是啊學長,反正我們也不能進去看可茵。”思婕苦口婆心地勸着。然後壓低嗓音說:“你在這裏,伯母心情就不好……你還是先離開,好不好?”

“啊,好。我……那我先……”口才便給的席律師竟然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他甩了甩頭,轉身就走,腳步有些踉蹌。

隔日,他又來了。可茵的情況沒有改變,怡然昏睡中,在ICU外面等着探病時間要進去看可茵的,換成羅家的伯父與三哥,兩個男人只嚴肅看他一眼,沒多說,自然也不讓他進去探望。

第三天,他怡然被拒於門外。他一個人獨坐在長廊的盡頭。

三天來他就沒吃沒睡,長了滿臉的鬍渣。強打起精神處理公務之餘,就是往醫院跑。羅家人不想看到他,他只能遠遠的待在護理站附近的等候區,整夜坐在冰冷的塑膠椅上。

是的,他待在這兒第三夜了。

“先生,請你回去休息吧。”中年的護士長走過來,和氣地勸他:“在加護病房裏,二十四小事都有醫護人員照顧,監控,羅小姐的情況是第一天最危險,這幾天只要穩定下來不感染,等積水清理乾淨之後,就會停葯讓她清醒,你明天早上再來,情況還是一樣的,何必坐在這裏呢?”

“我回去也睡不着。”席承岳老實說,一面苦苦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這個男人即使如此邋遢,看起來還是非常有魅力;而且那雙憂鬱的眼睛,是在令人不得不心軟。護理站的小姐偷看他好幾天了,都對他的深情感到心折。

“你跟羅小姐感情很好吧?”護士長說:“家人、朋友都很關心,羅小姐一定是很好的女孩子。”

一個外人的話,突然就這樣打中席承岳的心。他的眼眶突然一熱。

“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講到後來嗓子啞了,再也講不下去。

護士長了解地拍他的肩,無聲給他打氣,然後便離開了。

席承岳撐着頭,用力閉上眼,阻止自己流淚的衝動。但眼前卻一直出現她溫和恬靜的神情,帶着英氣的五官,眼眸卻永遠那麼溫柔,從來不曾大聲為自己爭瓣一字一句,只會像牛一樣默默耕耘,只會急得啞口——

回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們高中在樓頂的初遇,年少單純時難以磨滅的互相吸引,想盡辦法就是要見面,牽着她的手在鬧市中惶惶然的遊盪……沒有她的日子是如此蒼白。他出國前夕的重逢,兩人如火般燒起來的依戀與糾纏,她婉拒他求婚時的為難與矛盾……

他獨自離開台灣時,對她有着怨恨;到後來,那股怨恨卻慢慢被時間淬鍊成單純的思念。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臉孔,有美麗的,有可愛的,有時髦的,有典雅的……只要不是她,都象浮光掠影一樣,無法在他心中駐足留存。

當什麼狗屁紳士呢?保持什麼鬼距離!自尊如此可笑。

為難她也好,逼迫她也好,他再也不要放開她,不要再嘗這種痛苦的滋味了。

他想起可茵轉述過趙英展的話——年輕時總以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但是,到時底有多少可以這樣任性揮霍?

突然,有雙小手伸過來,在他微微發著抖的膝上,放了一顆糖。

那糖已經被捏在小手手心不知道多久了,包裝紙都皺掉,糖也融成軟軟的。

席承岳抬頭,模糊視線中,只見一個綁着馬尾的小不點兒站在他面前;小小臉上戴着粉紅口罩,遮去了鼻子跟小嘴,只露出劉海底下如鈕扣般的圓圓眼睛。

“叔叔在哭哭嗎?”嫩嫩的嗓音隔着口罩,聽不大清楚,不過席承岳還是聽懂了。

“嗯。”在這麼純真的眼眸注視之下,他無法說謊。

“叔叔乖。吃巧克力。”小手拍拍他的膝蓋。

“這是要給叔叔吃的?謝謝甜甜。”他的心就象那顆糖,幾乎要融光了。

“不客氣。”說完甜甜丟下他,轉身咚咚咚地跑了,撲向媽媽,馬尾甩得高高的。

羅大嫂一手牽着也戴着迷你口罩的蜜蜜,正向他起家過來。她點了點頭。

“她們沙着要來看姑姑,每天從睡醒就吵,吵得沒辦法,只好帶她們來。”大嫂說。“不過雖然有口罩,醫院也不是小朋友該逗留的地方,我們要走了。”

“那你們看到可茵了嗎?”

“遠遠看了一眼,沒讓她們太靠近。”

“她……她怎麼樣?”

“姑姑在休息。”甜甜告訴席承岳,小手指向加護病房的方向。“她起床以後就可以跟我們玩了。”

“對,所以我們也要趕快回家睡覺,起床才能看到姑姑。”大嫂哄着女兒:“你們跟叔叔說,快點回家休息,明天就能看到轉到普通病房的姑姑了。”

“叔叔回家休息!”甜甜立刻大聲轉述。

席承岳抬頭,憔悴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了一絲絲希望之光。

“可茵她明天……”

“醫生說情況已經穩定,積水也處理乾淨,可以拔管了。”大嫂溫柔地說。“你明天再來,可茵應該就清醒了。”

他的喉頭哽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眶又是一熱。

“叔叔,不要哭哭。”這次居然是蜜蜜小小聲地安慰着。

蜜蜜雖然膽子小又害羞,但非常心軟,看到叔叔這樣,小孩都有動物性的直覺,知道他也為了他們共同心愛的人在傷心。

她大着膽子伸高手,輕拍了拍叔叔的膝頭。“叔叔乖。”

“謝謝。”他握住小手輕吻一下。“跟叔叔說bye-bye。”

“阿嬤說,在醫院不可以說bye-bye。”甜甜義正辭嚴指出。

“是叔叔不好。”席承岳誠摯地說:“叔叔知道錯了。”

“下次不可以嘍。”嗓音好甜、好稚嫩,讓人聽了,忍不住要微笑。

真的,知道錯就好。下次不可以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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