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准裝、送葬、誦經、火化。她從不知道死亡竟是如此繁複的悲哀。
或許人們正是要藉着這樣嚴謹到近乎荒謬的諸多步驟,來確保自己的痛苦不至於決堤,並且慢慢重整生活的步調。
這不只是為了紀念逝者,更是為了平靜生者。
忙了一個下午,疲弱的神智總算恢復了一點正常的運作。
“姊,你回醫院吧,我一個人可以回店裏。”
蕙心露出疑問的眼神,秀麗的面容透着憔悴。這也難怪,一整天下來,自己就像個廢人一樣,什麼事都沒辦法做。黛黛的後事等於是姊姊一手張羅的。
黛黛走了,哀傷的不只是她一個人,同樣喜歡黛黛的姊姊一定也不好過。
一早接到電話,姊姊不顧悲痛,還是取消一切約會,關了醫院,衝到店裏來幫助這個無能的妹妹,辛苦了一天,還沒有片刻休息。
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嘴角顫抖着,無法撐起一個微笑。“真的,我已經沒問題了,有黛黛陪我。”
說的是抱在胸前的小骨灰罈。泛藍的花色極似黛黛生前最偏好的床單顏彩,簡單雅緻的樣式也符合母貓優雅慵懶的個性。
這些,都是貼心的姊姊替她挑選的。就算她有這個精神自己做決定,也未必能比蕙心做出更好的選擇。
“楊,先開到醫院那裏,再到我店裏可以嗎?”
親自開着接送車的楊太太是個三十齣頭的婦女,染成金色的時髦長發披散,襯托出豪爽的個性,“沒問題!”
“不,楊,麻煩你先到我妹妹店裏,再送我回去。”
“姊,我真的沒事了。”她虛弱地抗議。
“我要看着你進門才放心。”蕙心堅持。
“可是這樣不順路,會給楊添麻煩的。”
“沒關係,巧心,多繞這一點路而已,反正我很久沒見到蕙心了,到長安坐坐也不錯。”楊輕鬆地說。
拗不過兩人的意思,巧心躺回椅背上,疲累地閉上眼睛。
深色休旅車停在店前的巷子口,滂沱大雨中,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出來。
看到他,蕙心總算露出放心的微笑。“巧心就交給你了。”
巧心張開眼睛,看到穿着黑色西裝的藍貓撐着雨傘,站在車門前等她下車。
“你……”
“進屋子再說。”他淡淡地說。
伸出手,將忍不住哆嗦的嬌小身軀拉靠着自己,和蕙心交換了個眼神,便關上車門,任休旅車揚長而去。
“黛黛,到家樓。”一邊用暗啞的嗓子喃喃牽引愛貓的幽魂,一邊走進巷子裏,回到店門前。
笨拙地掏出鑰匙,試了好幾次,卻沒有辦法將它準確地插入門鎖中。他默默拿過鑰匙,一下子就將門打開。
看到人進門,貓兒們全圍了上來。或許是感受到主人的悲傷,連向來活潑的天使都只是歪着小腦袋,端坐在地板上,而沒有在腳邊繞來繞去。
看到和黛黛同品種的寶貝與羅蜜歐,擁緊懷中的小瓮,淚水不禁再次奪眶。
“要放下嗎?”
抹去眼淚,抬頭望向說話的男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他指指她懷中的容器。
“不……嗯,”她茫然環顧四周,“我想,黛黛可能會喜歡那裏。”她指向櫃枱旁邊的書架。
藍貓伸出右手。她猶豫了一下,“不用,我自己放。”
放下藍色的骨灰罈,彷彿再次與黛黛分別。椎心的酸楚痛得雙腳一軟,一隻堅實的手臂從後面穩穩地扶住她,才沒有倒下。
獃獃地望着在書架上顯得突兀的淺藍石壇,不知過了多久,才驚覺自己完全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你……啊!”慌慌張張地走到小儲物櫃旁,“我忘了喂……”
“我餵過了。”平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轉過頭,模糊的視線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謝、謝謝。”她用結結巴巴的低啞聲音說。
原本斜靠在牆上的藍貓慢慢走過來,將她拉坐在最近一張椅子上,然後拿起買來的廣東粥,仔細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喂她。
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溫柔……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藍貓──他為什麼來?──會這樣溫柔地照顧自己。
而這樣的溫柔,為何只讓自己更感覺到心痛?
沒有提出充塞心中、錯亂瑣碎的各種問題,她只是順從地張開嘴,讓滑潤的廣東粥順口而下。
說到廣東粥,他好像特別喜歡廣東粥,老是拿這東西當晚餐。
……她為什麼會想到這個?黛黛死了,而她竟然在想廣東粥?
掙扎在痛苦和荒謬的感覺當中,她緊閉雙眼,雙手捂住臉,拼了命只是為了不讓淚水再次氾濫。
餵食的雙手體貼地停了下來。她張開眼,看着將紙碗拿到櫃枱擱放的高大身影,“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
不確定現在幾點,但冬天早黑的天色尚未全暗,頂多不過五點。
“我請了假。”他輕鬆地說。
“喔。”她吶吶應道,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麼。
似乎看透她心中混亂的思緒,他自顧自地解釋着:“你姊姊中午打了通電話給我,說你身體不舒服,希望我下班過來看一下。”
姊姊?她迷糊了,為什麼姊姊要叫藍貓來看她?他們認識嗎?是什麼關係?
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函函伸出前肢,拍開擋路的天使,一躍跳上主人的膝頭,望着她獃滯的容顏。
忽然間,她只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複雜,完全超乎自己的理解能力,只緊緊抱住眼前可靠的溫暖,不願再去深思。
睜大了湛藍眼睛卻沒有掙脫,函函先是好奇地嗅了嗅,然後開始輕輕舔舔主人頰上殘餘的淚痕。
※※※
終於將筋疲力竭的巧心送上床安歇,檢查過門窗,他一個人坐在燈光明亮的店裏,陷入沉思。
一隻不受歡迎的小貓,竟然演變成這樣不可收拾的情潮。
中午接到蕙心的電話,說實話,他很意外。獸醫冷靜的聲音依舊,但帶來的消息卻是驚人的。
巧心的貓──黛黛,死了,而她痛不欲生。
他知道那隻叫黛黛的貓對她的意義。除了是第一隻貓之外,也是它讓她知道:遇到一時興起的主人,對寵物會是怎樣的折磨。
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那隻貓陪她度過了一個人生命中最美麗的七年。
七年,他試着想像,如果大阿哥七年後死了,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他不確定,連那隻貓在他的生活中佔有多大的地位,都還不太清楚。
但黛黛在巧心心目中的地位,卻是確實而清楚的。
它像是她心愛的女兒,甚至幾乎可以說是她鍾情的戀人。
可以想像,痛苦定必然的,但他沒料到竟是這樣的椎心:醫生說的一點也不誇張──那是痛不欲生。
更沒料到的是:看到這樣悲傷的她,心中所感覺到的是如此深沉的不舍。
已經不再是遊戲,他陷入了愛河。
兩個半月前的那個吻,他曾經想否認,將它當成一時情動的意外,但其實當時,或許他早已不能自拔。
否則,該怎麼解釋他接到電話后立刻拋下工作,不顧年終結算的龐大工作量,冒着大雨,硬是請假早退來到這裏?
貪玩的喜馬拉雅貓──應該叫天使吧?趴在地板上抓弄着他的褲管。
冷冷瞪它一眼,但不知人間險惡的公貓完全置之不理,繼續它的遊戲。
換作巧言令色、欺善怕惡的大阿哥,早就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這,就叫什麼人養什麼貓吧?
店裏的貓,除卻個性的差異,幾乎都可以算是非常活潑,完全沒有刻板印象中貓所具有的一絲陰沉。
就像它們的主人。
直爽開朗的個性,毫無虛矯的笑容,還有那種拚命往前沖、未被現實社會污染的正義感,宛如台北這座人工城市裏,難得而可人的溫煦陽光。
她喜歡他,這毋庸置疑,但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的情愫,放鬆對他的評價。
在她眼裏,他始終是那個矯揉做作、沒有愛心兼之壞心眼的傢伙,而她也沒有掩飾對他這部份性格的厭惡。
可愛的外表當然容易得到青睞,但真正吸引他的、真正讓他無法撇開目光的,卻是那顆有如水晶般剔透靈巧的真心。
而今天,他更震懾於她的深情。
對於一隻陪伴七年的貓,當然是有感情的,但巧心所付出的,就是簡單實在的愛,不打任何折扣。那不是對寵物辭世的悲傷,而是對靈魂伴侶的離開,發自內心的沉重痛楚。這樣真誠的哀慟,讓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彷彿一開口,就是在污衊她和黛黛所有的感情與回憶。
也這才發現:他想要這樣的愛情,想要成為這樣無可取代的存在。
想到這,不禁露出苦笑。畢竟,要成為這樣的存在,他這個大壞蛋得走的路還長着哩。
※※※
過了好幾天,像冰凍一樣的麻木感,才終於離開了她。
哀傷依舊,但已經可以重拾日常步調,連前幾天荒廢的翻譯工作都慢慢補上了應有的進度。
也開始,她可以清楚地思考一些問題,一些不停在腦海盤旋,之前卻怎麼也想不通的問題。
這些天來,姊姊會趁着醫院還沒開門,替她帶早餐來,並陪着她吃完。擔任教職的父母更是輪流在沒課的時候,到店裏來押着她吃午餐──當然,母親還是戴着口罩,以防過敏──也根本不提要她關店的事。
至於晚餐,就是藍貓負責監督。
她不了解,藍貓似乎已經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家人認可的一員,每一個人都跟他非常熟絡的樣子。
只除了自己。
她連他公司的電話都不知道。
可是姊姊知道,還能把他從繁忙的工作中叫開,冒着大雨等她們回來。明明,根據他的說法:事務所從年底開始就陷入了慣例的兵荒馬亂,很多人常常都得加班到天亮,根本沒有一點休息時間,更遑論請假或早退了。
如果說,大阿哥是姊姊的病人,到醫院建立過飼主資料,那或許她可以理解為什麼姊姊有藍貓的電話號碼。
但他明明連預防針都不打算幫大阿哥注射。
那,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要怎麼解釋他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來的高度配合?
或許她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她不知道藍貓和姊姊什麼時候認識的、認識多久,但時間的長短不重要,就像母親說的,只要投緣就好。
而藍貓這樣毫無怨言的犧牲,甚至這幾天的準時來去,以及讓人意外的溫柔態度,當然,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她看得還不夠多嗎?
程大哥、大飛、藍貓,還有無以計數的甲乙丙丁。
只要是男人,看到姊姊這樣的絕世美人卻能不動心者,稀矣。
這是很自然的現象,她沒有資格去說些什麼。
在心底深處,她還有一份複雜而難解的罪惡感,覺得自己要為黛黛的死負上一份責任。
黛黛那幾天的行徑的確不正常,從來懶惰而趾高氣昂的它卻屢屢一反常態,主動跟自己撒嬌,彷彿知道來日無多,趁機在向主人告別。但是自己卻忽視了這個明顯的警訊,一心一意只在妄想自己和藍貓的關係。
如果……
如果,她能再細心一點,是不是黛黛年邁虛弱的身體就可以撐過這個冬天?
又或者,是因為自己喜歡上藍貓,違背了對孩子們的承諾,上天才帶走黛黛作為懲罰?
無論如何,她無法原諒自己。
就算藍貓愛上了姊姊,那也似乎是上天給她的另一項懲罰,根本無從抗辯。
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所以無所謂,她的心已如死水,半點波瀾不興。
※※※
“你在想什麼?”他突然這樣問。
回過神,故作不經意地說:“我在想,你幹嘛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跟我說話?好像我是個嬰兒似的。”
挑高眉,“你不滿意?”高高在上的語氣代表原來的藍貓又回來了。
她吐吐舌頭,“說實話,有點噁心。”
他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說的話有多少真實。
今天他帶來的晚餐是蝦餃,她最喜歡的一種食物,卻不是他喜歡的。
連晚餐都如此遷就她,可見他的行為有多異常。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穿着靛藍西裝的他,看起來依舊英俊得令人屏息,但她已經不再允許自己動心或是耽溺於他施捨的溫情。
做朋友,就要有朋友的樣子,她不希望給自己任何一點虛幻的希望。
“我在想,”不理會男人刺探的眼神,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會不會進錯行了?真的愛寵物,或許應該跟姊姊一樣,去當獸醫。當個寵物店老闆,”她嘆氣,“遇到黛黛這種情況,一點辦法都沒有,哪裏算是愛了?”
“醫者不醫老死。”
“不過很多狀況都是可以預防的,”她不同意地撇撇嘴,“比如說,如果我可以發現黛黛的異常,說不定做點預防措施,它就可以撐過這個冬天。”
“這是你剛剛在想的問題?”
“一個想法而已。”避開正面回答,她低頭猛吃美食。
停頓一下,他才用溫柔的語氣說:“生命沒有如果。何況,老化是沒有辦法治療的。”
“你跟姊姊還真是有默契。”她喃喃自語。
聽不真切,揚高帥氣的濃眉,示意要她再說一次。
“我說,你的說法跟姊姊一樣。”
“所以我是對的。”簡短的話透出淡淡的得意。
“我可沒說同意你們的看法。”抬起頭,她朝他皺皺鼻子。
愣了一下,他露出淡淡的笑,似乎相信了她已經恢復往常的精神。
伸手拍拍在腳邊打轉的天使,她吸口氣,決定提起那個痛苦的話題,“你覺得,我是不是該另外買個柜子,安放黛黛的骨灰?”
靜默半晌,他才開口:“為什麼一開始要放書架上?”
“那……”她潤潤嘴唇,再次提起快速消失中的勇氣,“那是黛黛最喜歡的地方。”
“你不打算將它土葬?”
搖搖頭,“黛黛不喜歡寂寞,我寧可把它留在家裏。”
“據說這樣對往生者不好,會讓他們留戀人間,無法投胎。”他淡淡地說。
“我才不理那些據說呢!”她突然發起火來,“黛黛愛我,我要等它自己願意離開了,等我感覺不到黛黛的存在了,才把它留下的身體找一個漂亮的公園埋起來。這不是為我自己──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回憶了──是為了黛黛。它是那麼敏感、怕寂寞又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如果這麼快就把它埋起來,它……它不知道會有多害怕。”
說著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了下來,用力揉揉眼睛,“而且,黛黛這麼乖巧的孩子,怎麼可能因為遲到一下子,就沒辦法投胎,我不相信有這麼荒謬的陰司。”
他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算我沒說。”
沉默一會兒,“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沒有說話,他只是伸出溫暖的大手,包住她的。
嚇了一跳,她懷疑地看着他,然後皺起眉頭,輕輕抽回手,無視心中貪戀的慾望。“喂,不要趁機。”
“趁什麼機?”他睜大眼睛,佯裝無辜。
賞他一記白眼,“吃、豆、腐!”
眸光一閃,他勾起嘴角,“吃豆腐?”
“佔便宜、性騷擾,隨便你怎麼說,反正,男女授受不親。”
“男女授受不親啊,那……”他刻意拉長聲調,不軌的眼神讓她心生異樣的警覺,“那天晚上你強吻我該怎麼說?”
她的臉轟的一下,迸出火來!
結束工作,伸手關掉枱燈,時間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
年終結算是每一個事務所職員的惡夢,即使是不加班主義者如他,也免不了要將大批大批的文件帶回家裏繼續奮鬥。
如果說這樣的工作量還不足以形成壓力,那巧心這兩個星期來,在兩人之間刻意拉開的距離,也夠令人煩心了。
他很清楚:她在疏遠自己。
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傷心過度,但到後來,卻不是那麼確定了。
她到底在想什麼?
那種脆弱而遙遠的微笑,不應該出現在她臉上。
不單是因為黛黛的死。他總有一種感覺:這樣的改變,有一部份是他的緣故。
但他怎麼也想不透,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會導致這樣的冷淡和疏離。
砰的一聲傳來,轉移了他的思緒。
已經變成一大團銀色毛球的大阿哥跳上了桌子,圓圓大眼故作無辜地看着他,明顯地另有圖謀。
“喵。”
“蠢貓,”他冷冷地瞪回去,“這次又想幹嘛?”
上次它這樣看着他,結果是放在書桌上忘了收的一包文件隔天早上全部被翻倒在地板上,花了他好一會兒工夫重新整理。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耽擱,他難得地遲到了將近一個小時……這在以效率自豪的他看來,根本是職業生涯紀錄上的一大污點。
而始作俑者卻一點也不知悔改,繼續將破壞他的生活安寧當成天職在進行。
除了破壞傢具、搗亂文件之外,完全沒有別的娛樂可做。
大阿哥閑適地舔舔前腳,然後湊近過來,想磨蹭主人還擱在桌上的手腕。
習慣性地縮回手,“你做了什麼好事?要我獎賞你?”他眯起眼睛說。
話說完,立刻敏捷地站起身,恰恰閃過無賴地想跳到主人膝蓋上的金吉拉。
一再嘗試失敗的小貓不悅地甩着尾巴,任性地喵喵叫着。
沒有精神再與這小子耗,他敷衍地伸出手,摸摸小貓的頸子。
大阿哥愉快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蠢貓。”他悶聲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