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喬可喜在辦公室里看着時間滴滴答答的走過。她內心不斷地掙扎,猶豫着是否要趁時間還來得及,到機場替杜大哥送行。至少……至少要讓他知道,她會等他,不論是一年、兩年,或十年,她都願意等待下去,一直到他的心不願再流浪。
她應該趕到機場送他,就算只能見他幾秒鐘,她也該好好把握住才對。
只是當她念頭一起,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
“喂,我是喬可喜。”
“可喜姊,我哥哥醒了——他醒來后一直在找你,可不可以請你趕快過來?”原來是何志琳,她的聲音難掩興奮的情緒。
“太好了,可是……”
“我暫時還沒有打電話給我媽媽,這幾天她太累了,我叫她回去休息。我媽今晚六點左右才會過來,所以你要快點來啊!”志琳明白她對母親的顧忌,雖然出事的那一個晚上,她也曾經對可喜生氣過,但經過三天的冷靜期,她已經明白自己不該這樣責怪可喜。
“好,我現在馬上到。”
喬可喜掛上電話,看着桌前的時間顯示,心一橫,隨即在匆忙中離開了辦公室。
喬可喜很快地趕到醫院,何志琳轉告她醫生剛剛診察的結果。
何志成清醒后的狀況十分樂觀,醫生說開刀的傷口復原后,一個月左右就可以出院,只是脊椎和腿部受到重創,需要時間再回到醫院作復健醫療。
何志琳說明完后,讓喬可喜獨自進入病房。
“志成……”喬可喜見他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滿了針管,心裏升起莫名的恐懼。她害怕他記起他們最後不歡而散的一幕,不知道他會用怎樣的情緒來對待她?因此戰戰兢兢的什麼話都不敢說。
“可喜,對不起,我開車開太快了——”何志成苦笑的說,語調還是一樣虛弱無力。
“是啊……你……”喬可喜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他的笑容顯得慘淡,兩眼憂心的凝望着她。“我搞砸了,那天晚上原本要給你一個驚喜……我想已經不是一個驚喜了,志琳說,她已經告訴你那一晚我的計劃。可喜,你知道嗎?當我下定決心要向你求婚的時候,我好興奮!我等不及要告訴你,我還帶志琳去挑戒指,她說你看了一定會很喜歡。”
何志成滔滔不絕的說著,呼吸顯得困難,胸膛無法承受的上下起伏。可喜趕忙上前撫住他的胸口,低聲的說:“你剛剛才醒來,不要說太多話。”
他插着針管的手緊握住她,神情緊張的說:“可喜,你是不是還在擔心我媽?你放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沒有人可以左右我的決定。我們結婚後,再慢慢想辦法說服她就好了,好不好?”
喬可喜咬着下唇,緊蹙雙眉,不能理解的是——他怎麼會絕口不提她要和他分手的事。
他是故意不願想起,還是他因為車禍而忘記了?可喜心裏泛疑,卻什麼都不敢說。
“志成,你好好休息,這些事情,等你好了,我們再慢慢談。”
“是啊——你說得對,我太急了。”他淡淡地說,疲憊的閉上眼睛。
在地球的另一端,杜辰鋒一到達工程的現場,就開始瘋狂的投入工作。
白天,他沒有心思多想兒女私情,但是到了夜晚,他總是害怕閉上眼睛,因為在那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會特別的想念可喜,想念喬家的氣氛,想念那裏的空氣,想念在自己的家鄉隨心所欲的快樂。
這一夜,在公司安排的飯店套房裏,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他索性不再嘗試閉目養神,起身打開電腦,寫了一封長信給可喜。
“可喜,我時常感到自己非常的幸運,在生命的成長過程中遇見你們。有時,我會假想,如果我不認識喬大順,就不會認識喬家所有的成員,也就不會和你相遇,不會和你相愛,不會體會什麼叫做真摯的愛情。想到這樣的假設,總讓我不由自主的恐慌起來——
你的愛充實我的生命,一如盛滿了醇酒的杯子,我的靈魂,不再空虛毫無寄託。
可喜,離開你之後,我開始懷疑,我不喜歡這樣流浪奔波。
從前,我以為愛情就像走路一樣簡單,輕輕抬起,也容易放下。但是現在,我知道愛情是種擺脫不掉的沉重負擔,是一種想要永遠扛在肩膀上,不想放下的甜蜜負擔與犧牲。你已經在我的心裏着地生根,就算你不願意再為我等待,我還是無法將你從心底連根拔除……”
地球的角落,另一個寂靜的夜晚。
喬可喜滿臉淚痕的讀着杜辰鋒傳過來的e-mail,她打印出來,仔細的讀了又讀,回頭打開電腦存檔的照片,看着之前幾張和杜辰鋒合照的親密照片。
她忍不住用手觸摸着螢幕,用指尖慢慢地畫出他臉上的輪廓。
“杜大哥,回來啊——你再不回來,我是真的不會再等你了。”她聲聲的輕喚着他,對着他的照片發獃。
這幾天,何志成開刀的傷口慢慢痊癒了,下個星期就可以出院。
她去醫院的時候,總是看見他興緻沖沖的對護士們介紹她是他的女朋友,還對護士說,他們就快要結婚了——
她只能尷尬的接受護士的道喜。
可喜變得沉默,何志成也感受到她並不快樂。
他們都在欺騙對方。
她害怕再次傷害他,他害怕再次面對分手的痛苦。所以,他們活在謊言裏,這樣世界或許就會為他們暫時停止下來,如此就不會有任何突發的、無法承受的改變。
六個月後。
何志成幾乎已經完全痊癒,他恢復的速度連醫生都感到驚訝。
車禍后,何志成行動不再如從前般矯健,連他熱愛的高爾夫球,都因為脊椎受過傷的關係無法拿起球杆揮動而放棄。所以,為了怕觸景傷情,何志成暫時不再去高爾夫球場上班。
而喬可喜在下班后,也習慣到何家為何志成打點生活上的瑣事。雖然何母對可喜仍然是冷言冷語、不假辭色,但可喜都盡量能躲就躲,能忍則忍。
這一天,可喜提早下班,她打開大門,一跨進客廳,就看見喬可賀在客廳的沙發上和一個穿着時髦的女孩耳鬢廝磨,難捨難分。
“咳……”喬可喜發出聲響打斷了沙發上纏綿的男女。
“哦!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喬可賀臉不紅氣不喘地起身,邊說邊扣上敞開的襯衫。
喬可喜正想回答,可賀身邊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女生飛快的梳理好衣着,從身後探出頭來——
喬可喜驚訝的說:“啊!是志琳!”
“可喜姊好!”何志琳羞怯的問候。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忙,我回房間去,你們繼續……”可喜比她還要尷尬。
“哦!不用了!我要走了,晚上我還要和媽媽出去和朋友吃飯。”當何志琳拿起隨身的皮包,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頭。“對了!可喜姊,有件事情我等不及要告訴你了!”
“什麼事?”喬可喜問。
“我媽終於答應讓你們先訂婚了,吃驚吧!這都是我哥哥的功勞,他威脅我媽,如果不讓他娶你,他就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了。我爸爸的事業這麼多,他怎麼可以說不做就不做,這一招對我媽來說很有效哦!”
“是啊!你老媽那麼勢利,當然不想讓自家的事業給別人插手,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喬可賀在旁邊打岔。
何志琳睨了喬可賀一眼,矯嗔的責怪他。“喬可賀,你還敢說!我媽要是知道我還跟你在一起,她肯定會氣得把你殺了!”
“哼!我才不怕你那勢利老媽。”喬可賀輕哼一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是嗎……”何志琳拉出長長的尾音,送給喬可賀一個迷人的微笑,轉身走出大門。
喬可喜一看何志琳離開,迅速地來到喬可賀的身邊,用力地在他的肩膀上重捶了一拳。
“唉喲!你幹麼打我啊?”喬可賀按住肩膀,一臉痛苦的表情。
“你對何志琳是不是認真的?”
“當然不是!你忘了我說過——我要辣手摧花,報復她那勢利老媽,才勉強和她交往的。”喬可賀嘴硬的說。
喬可喜又在同一個地方重擊下去。“如果不是認真的,就不要這樣玩弄人家!”
“好了!不要再打了!我是看你是女人,才任你虐待我的耶!你最好節制一點。”喬可賀躲到沙發的角落,和可喜保持距離。
“喬可賀!我拜託你,我的處境已經很困難了,你不要讓事情更複雜好不好?”
“你還敢說我!明明不愛何志成,你還讓他興沖沖地想娶你,我看——你比我還會玩弄人家。”
“我沒有!”
“你就有!”
“我沒有——”喬可喜說得有氣無力,她並不想再繼續勉強自己,只是在何志成受傷之際,她難以啟齒說出任何傷害他的話。
“好了啦!隨便你,如果你認為何志成是個好對象,就嫁給他算了!不愛他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家有錢,以後你要是離婚的話,說不定還能搜括一點財產回來,我這輩子就靠你大富大貴,我幹麼阻止你?”喬可賀揮了揮手,翻了個白眼。
“我不是因為看上他的錢才和他交往的,我在車禍前就已經和他提出分手了,我當初會和他交往,是因為……因為我以為……”
“你以為杜大哥不喜歡你,對你沒感覺,是不是?”喬可賀表面上嘻嘻哈哈、遊戲人間,其實心思比誰都要細密。
喬可喜出神的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所以我就說了嘛——你們兩人是有緣無分,你不可能和他出國,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業。他也不可能為了你放棄男人夢寐以求的工作,你們註定就是要走不同的路——雖然你們都很愛彼此,還愛得死去活來,可是現實環境還是殘酷的。愛情和婚姻,有時候並不搭軋;但是錢和婚姻,是絕對有必要關係的。”喬可賀又逕自一個人大發謬論。
喬可喜滿腦子都是杜辰鋒,回頭想了想,滿腦子又被何志成佔滿。
突然,她滿臉狐疑的看着喬可賀,問:“喬可賀,你是怎麼知道我和杜大哥兩人相愛,還愛得死去活來?”她自忖和杜辰鋒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一直都掩藏得很好,最多他們只知道她暗戀杜辰鋒而已,喬可賀怎麼會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
“我要上廁所!”喬可賀發覺自己說溜了嘴,站起身,借故要離開。
“喬可賀,你別躲!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喬可喜眼明手快的拉住他的衣角。
最心愛的襯衫就快被扯破,喬可賀只有從實招來。
他豁出去的說:“杜大哥那一天在你房裏過夜,我們都知道,只是假裝不曉得。你還真蠢,打破玻璃的聲音這麼大,會只有杜大哥一個人聽到嗎?除了大哥睡死了之外,我和老爸要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杜大哥衝到你的房間裏,我們不好意思打擾,躲在門外偷聽好久,還是我阻止老爸破門而入的咧,一直到限制級的聲音出現,老爸才打散場。好啦!我說完了,快放開我!”
喬可賀一說完,趁着可喜還臉紅失神,掙脫她的手,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可喜,我們先訂婚好嗎?”
當何志成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喬可喜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看他病後憔悴的眼神終於露出了一點光彩,她實在不願意說出讓他傷心的話來。
因為何志成的行動還不很方便,可喜時常抽空來探望他,順道為他帶來他指定要買的一些財經雜誌和運動書刊。
他們倆在豪華的大客廳里閑聊,沒多久,何志成就提到了兩人未來的計劃。
“昨天我和我媽談過,我決定先訂婚。然後等行動恢復正常的時候,就可以結婚。我媽媽已經沒有理由再說什麼反對的話了,其實她是面噁心善,表面上她還是很氣你和可賀,實際上她已經慢慢地在接受這個事實了。”何志成興緻高昂的說出心中的想法。
可喜神色凝重的看着前方,半晌說不出話來。
何志成猜想着她內心的想法,一廂情願的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在顧忌我媽,才這麼遲疑的,對不對?”
太久了!自從車禍到今天,她一直想要澄清一件事情。可喜無法再忍受隱藏在內心的疑問,她看着何志成,正色的問他:“志成,你還記得車禍的那一天嗎?”
何志成欣喜的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他躺在沙發上調整了一下姿勢,回應道:“當然記得啊——我開快車,才會出車禍的啊!”
“不是!車禍的那一個晚上,我跟你說過,我不想再勉強自己。對不起,我一定要告訴你實話……我說我的心裏只愛杜大哥,我從小就很喜歡他,我暗戀他、我崇拜他、我是這麼的喜歡他,我一直都沒有像愛他一樣的愛過你。難道你都忘了嗎?前一天我也有對你提過要分手,你是真的都忘記了嗎?”喬可喜重複那天晚上的話,希望能喚起他的記憶,縱使說出口需要勇氣,但是她不能再繼續隱瞞。
何志成動也不動,許久后才沉重地開口:“我沒有忘——我只是試着不要去想起來。我一直告訴我自己,你是因為我母親的關係,才會編織這種理由和我分手。”
“那麼,為什麼你還要和我訂婚?為什麼你還要繼續?”喬可喜追問着。
“因為愛你,我選擇忘記。”他故作瀟洒地說。
“可是我……”
他打斷她要說的話,因為他清楚她會說出什麼話來。“可是你不愛我,對不對?那他呢?他愛你嗎?他在哪裏?既然你們相愛,為什麼沒有在一起?為什麼?”
何志成丟給喬可喜一連串的問題,讓喬可喜啞口無言。
他說得沒錯,既然相愛,為什麼沒有在一起呢?因為他們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因為他們走在兩條背道而馳的道路上,因為他們都無法放棄自己的世界來遷就對方。只是這些理由說出來,何志成不見得能夠理解,她只有沉默以對,讓他去揣測所有問題的答案。
他不等喬可喜回答,逕自又說:“志琳告訴我,你喜歡的人已經離開台灣了,你們並沒有在一起,這是事實。而我不在乎你心裏愛着誰,我會讓你回心轉意的。”他停頓了一會兒,不自覺的輕笑起來。“哈……很奇怪,我以前交往的對象,條件都比你好,可是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對你特別傾心,我媽懷疑我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愛情有什麼道理可言呢?我想……你是特別得我的緣吧!”
“志成……”她輕喚着他,心底漲滿了同情,更憐憫他對感情的無奈。唉!愛情這東西,真是磨人啊!
他從沙發上坐起身,眼神堅定的說:“嫁給我吧!我一天都不想再等,我迫不及待想要名正言順的擁有你。我會給你一切,我會盡我的能力讓你幸福——”
喬可喜眼眶泛紅,心裏埋怨着杜辰鋒。想到她為杜辰鋒等待了半生,他還是又離開,繼續讓她等待。而何志成,為了愛她,寧願忘記她不愛他的事實,還願意給她承諾和未來。
她痛苦難擇,只能暗自希望杜辰鋒快些回來,如果今天換作是他承諾給她幸福,她一定會快樂的死去,沒有任何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