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工作還是工作,使用的語言不同,性質卻是類似的。美國的月亮沒有比較圓,特別是對一個被派來受訓練的員工而言。
新的環境,他有太多的狀況必須了解、太多的資料需要吸收,加上語文並不是他的強項,一般溝通沒有問題,碰到比較複雜的狀況,常常得要花上比其他人更多的時間,才能解釋清楚。
工作加上生活適應的問題,到美國兩個月,他還是只認得從公司到住所的那條地鐵線。
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是八月初,天氣又濕又熱,跟台北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一個轉眼,已經是十月,溫度明顯轉冷,有時候甚至會低到十度以下,街道上的路樹葉子逐漸轉成金黃,一片片掉落,順著從密歇根湖吹來的刺骨冷風,飄揚飛舞。
不過,據說現在其實才剛剛進入秋天,連林肯公園裏的松鼠都還是活蹦亂跳,尚未開始準備過冬,他這個亞熱帶來的人種,卻已經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樣。
人離鄉賤,這種見鬼的天氣,他想要維持一點基本該有的儀錶都很困難。
「Guan!」Guan是他的英文名字,「光」的譯音。
他抬起頭,露出公事用的溫和笑容,朝剛剛呼喚自己的非裔女子點頭招呼。「莉迪雅,有事嗎?」
身材惹火的莉迪雅拉開愉快的笑容。「我們要去吃午餐了,要不要一起去?」
所謂的「我們」,指的是她身邊的金髮馬克、光頭尚恩、胖子湯姆,和四眼道格,幾名西方男人眯起眼,充滿敵意的眼光射向他,似乎在懷疑是否又有新情敵要加入這場愛情爭奪。
很清楚那些目光意指為何,他微笑。「不了,我還有些東西沒處理完。」
「老天爺,光,你們亞洲人是為了工作出生的嗎?怎麼都是一個樣子?」有着美麗巧克力膚色的莉迪雅翻白眼。「休息時間,就是制訂來給你休息的,你不知道嗎?走!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莉迪雅,光不願意,就算了。」
「是啊,光很忙的。他才剛來這裏受訓,一定有很多狀況需要適應,沒空陪我們去吃飯吧?」
「不然,我們帶東西回來給光吃好了。莉迪雅,我們先走吧,晚一點可能餐廳就沒位置可坐下。」
黑美人不悅地看向身邊幾個沒有同事愛的男人。「就是因為光是新來的,我們才要幫他適應環境啊!你們這些人,給我閉嘴!光,你怎麼說?」
看看態度堅決的女同事,和圍繞在她身邊、怒目瞪視他的追求者,他藏起惡劣的微笑,非常溫馴地點頭。「好,要吃什麼?」
一邊吃着漢堡,莉迪雅一邊跟他聊着他的工作方式:「光,我看你老是獨來獨往,用餐的時間也不固定,這樣實在不好。最糟的是,你還會留下來加班!老天!你不知道這樣子做很遜嗎?你是公司的員工,不是公司的奴隸!」
他微笑。「習慣問題吧?一時間改不過來。」
「加班是沒有效率的人才會做的事。」不知道是誰,突然從旁邊陰森森地冒出這一句。
他沒有反應,只是保持一貫的微笑。
「尚恩!」莉迪雅朝剛剛發話的人皺眉頭,然後又轉回頭說:「不過,光,尚恩說的也沒錯。你還是注意一點比較好,有些上司會覺得你是因為沒有能力,才會要花上比別人多的時間、精力,來完成一件應該在正常上班時間裏完成的工作。」
比較和善的馬克接口:「沒錯,威廉斯先生就是這樣,幸好你不在他的手下工作,否則你的評等報告一定很難看!」
文化差異,他沒有注意到這種觀念的不同。「謝謝你們,尚恩、莉迪雅、馬克,我會注意的。」
「欸,沒有關係,我只是提醒你。」莉迪雅開朗地說:「我在大學也認識幾個日本同學,他們也是這樣的。文化不同嘛!」
他頓一下,這才察覺她剛剛說了什麼。「日本人?」
「是啊,光,你不是日本人嗎?」
見鬼,誰是小日本鬼子啊?他微微笑,糾正她:「我來自台灣。」
「台灣?那是哪裏?」聽到陌生的地名,一直沒開口的道格困惑地提出問題:「距離泰國很近嗎?」
他嘆氣,這是他來到美國兩個月裏,第一百次向人解釋台灣的地理位置和微妙的政治定位。
「喔,真是抱歉,我大概懂了。」道格不好意思地說:「你知道的,我的地理成績一向不是很好,所以弄錯了。」
「沒關係。」
「對了,光,你很喜歡戴手套嗎?」說話的,是莉迪雅。
他愣一下,看看自己手上套著的灰色手套。「也不算是喜歡,主要是因為我很怕冷。」
「那我改天送你一雙吧!我看你老是戴着同一雙手套,好像沒有別的可以替代的樣子。」
聽到美人的提議,幾道致命的陰沉目光同時刺了過來,像是在威脅他:如果他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台灣小子膽敢答應這種事的話,就等著被丟進密歇根湖裏去當冷凍肉塊!
沒有理會那些焚燒的視線,他只是靜默下來,微笑。「沒關係,莉迪雅,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有這雙手套就夠了。」
莉迪雅看着東方帥哥臉上的表情,眨眨那排長得驚人的捲曲睫毛。
體格最壯碩的湯姆最先反應過來,驚喜地大叫:「啊!光,那是你的情人送你的,對不對?!」
「情人?」他搖頭。「不是,只是一個朋友的禮物。」
話聲一出,原本表情開始發亮的男人們又縮了回去,一邊使勁咬着染血的薯條,一邊繼續憤恨地瞪着他。
「朋友?我看不是吧?」莉迪雅的反應反而最為冷靜。聽到他的話,她露出狡猾的笑容,曖昧地說:「我剛剛看到的溫柔笑容,可不是那麼回事喔!光,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
「莉迪雅……」
「別對朋友說謊喔!光!我是不會相信這種事的!」
他笑着嘆氣,放棄了解釋,他的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跟這群人解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想用一句簡單的「只是朋友的妹妹」,隨便帶過他和那個小女生之間的關係。
而且,讓莉迪雅的這些追求者認定他有女朋友,他往後在辦公室里的生活,或許會好過一點。
「說嘛!」察覺到新生的希望,馬克熱烈地慫恿他:「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一定是個漂亮的中國娃娃吧?」
「我也是這樣想,像光這麼溫柔的東方紳士,當然配的是細緻的陶瓷美人。」湯姆呵呵笑,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會成為新的情敵之後,馬上換了一張面具,努力稱讚他:「對吧,光?」
中國娃娃?陶瓷美人?他努力想一下,英文的單字和中文意義在腦中交叉互轉了幾回,才終於明白他們剛剛的話意,搖搖頭。「她一點也不像是陶瓷,沒有那麼易碎。」
「那她是什麼呢,光,對你來說?」
他沒有回答,抬起頭,望向穿過速食店玻璃窗的午後陽光,燦爛的溫暖,將整片落地窗戶染成黃金水晶。
突然之間,他很想念那個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可愛小鬼。
她過得好嗎?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一樣,一坐在書桌前算起題目,就完全忘了時間?
「……光?」
他回過神,微笑,低頭拿起紙杯啜飲,迴避掉這個問題。「沒什麼。」
「阿浩,我想跟你分手。」
男孩抬起頭,看向剛剛說話的女朋友。「啊?」
安恬日看着一臉驚愕的男朋友,覺得非常內疚。
聽說,女孩子是不應該在男生當兵的時候提分手的,缺乏心靈寄託的國軍將士很容易因此而自暴自棄,甚至會做出某些可怕的行徑來。
但是,她的不安已經累積到某個限界。這個實驗,該是時候結束了。
「我想跟你分手。我們不要當男女朋友了。」
理著平頭的男孩楞楞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她看着他,等待他的反應。
「為什麼?」他有氣無力地問。
為什麼?她也不太確定。
或許,是因為她發現幾個月以來,她很少想起正在軍隊裏受訓的男朋友。男朋友去當兵,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繼續悠閑地過着她的日子。
但是看着愈來愈沉默的大哥,她已經明白,愛情的存在,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單純。
她沒有在談戀愛。她所做的,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實驗而已。就像水靈警告過她的,友情和愛情,或許相似,卻不完全是可以相互轉換的東西。
而她,可能這一輩子沒有辦法真正遇上「愛情」這種奇迹。
她不明白,什麼叫作「喜歡」。為了一個人,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宛如走肉行屍……那麼深沉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感覺?
「阿浩,對不起,因為我不喜歡你。」她頓一下,才又開口:「不是那種『喜歡』。」
男孩愁眉苦臉地看着她,然後用力嘆氣。「好啦,我知道這是我自找的。你之前就跟我說過這些了。可是,恬日,為什麼是現在?你至少讓我開開心心放完結訓假吧?」
「你的結訓假,後天就放完了。」
男孩的頭垂得更低。「那你至少可以明天再告訴我。」
「對不起,阿浩。真的,很對不起。」
「算了啦,你愈說,我愈難過。」他悶悶地說:「不過,恬日,我們還是可以見面吧?」
「可是,阿浩,」她嘆氣。「他們說,分手的情侶,最好不要當朋友,你會覺得不舒服吧?」
「當然會覺得不舒服啊!」他沮喪嘆氣。「不過,如果以後放假沒有女孩子陪,我會覺得更不舒服。你知道,軍隊裏都是男的,我好不容易放假出來,可不要又是跟男生在一起,那種感覺超遜的。恬日,你至少可以偶爾陪我出來吃個飯、看場電影吧?就當是做朋友的義氣?」
她想一想,點點頭。
男孩看她一眼,又神秘地開口:「那,既然我們要分手了,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他眼神一亮,突然一掃剛剛的低落,壓低了聲音,興緻勃勃地說:「就是啊,人家分手的情侶都會來個最後的吻別,感覺起來很凄美的樣子。恬日,我們也來試試吧,就當是作紀念?」
她眨眨眼睛,看着他,許久。「……可是,阿浩,既然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了,為什麼還要跟你接吻呢?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回到家,安恬日看着一片漆黑的房子,知道大哥還在公司加班,沒有回來。
打開燈,她回到房間裏換回比較輕便的居家服,然後又走回客廳。
正要按下遙控器,她看見了陽台上的那棵盆栽松樹。
……已經是十二月了,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這一陣子忙着補習班的模擬考試,她幾乎忘了這回事。
想起去年的回憶,她放下遙控器,打開陽台的門,將盆栽搬回客廳,放置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然後又跑回房間去,翻出那一盒裝飾品。
范姜學長的水晶星星。
小心翼翼拿起那顆透明的五芒星,一邊把玩,嘴角勾起溫柔的笑。
學長現在在做什麼呢?
芝加哥和台灣的時差好像是十四個小時,這個時問,學長那裏才剛剛天亮而已,其實有賴床習慣的學長,應該還沒有起床吧?
芝加哥,應該已經是白雪紛飛的冬天了,怕冷的學長,能夠適應嗎?
她漫無邊際地想着這些問題,將水晶星星放回盒子裏,打算拿到客廳去。
突然,客廳傳來開門的聲響。「阿陽!我林媽媽啦!」
她放下手邊的紙盒,起身走到客廳。「林媽媽,大哥還在公司,沒有回來。有事嗎?」
林好時不悅地看她一眼,顯然非常失望。「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為阿陽回來了咧!」
她只是笑,沒有作聲。
「你大哥喔!」又看她一眼,林好時突然嘆氣。「最近是怎麼搞的?這麼努力工作?林媽媽雖然有說,要他好好跟光垣學學,也不用這麼拚命啊!每天忙到不見人影,身體搞壞怎麼辦?林媽媽會心疼咧!」
「大哥,他……」她咬咬嘴唇,決定把事情告訴房東媽媽。「他跟小風姐分手了。」
「哼,你以為林媽媽沒長眼睛嗎?」林好時輕蔑地看她一眼。「我看那個女人這麼久沒有出現,早就知道了。都三十幾歲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生,我們阿陽這麼好的男孩子,配給她,林媽媽都覺得可惜,現在分開了最好啦!自己不知道惜福的女人,我們是有口德的,也不要說什麼了。」
「林媽媽,小風姐沒有那麼老。」如果她的印象沒錯,小風姐最多也不過是三十歲,距離林媽媽口中「不知道還能不能生」的年紀還有一大段距離。
林好時顯然對另一個女人的年齡一點興趣也沒有。「隨便啦,反正,你要跟阿陽說啦!說林媽媽很擔心他,要他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困難,還有林媽媽給他靠!長那麼帥,還怕沒有女孩子要嗎?真的沒有的話,林媽媽幫他介紹啦!怎麼找,都比他那個某大姐好,不要自己一個人想不開!」
「嗯。」她點頭。「謝謝林媽媽。」
「又不是要給你靠,你謝什麼謝?」林好時看她一眼,冷哼。「啊你咧?那個當兵的男朋友怎麼樣了?」
「前一陣子分手了。」
「分手了?被拋棄了喔!」林好時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搖頭。「我早告訴你,讀書就好好讀書,女孩子沒事談什麼戀愛?不聽?現在的男孩子都壞得要命,沒有什麼好東西啦!你沒有給人家佔便宜吧?」
她微笑,覺得房東媽媽的邏輯非常古怪,當失戀的人是哥哥的時候,她一面倒地指責小風姐,但是換作當事人變成她,又說是現在的男孩子不可靠。
看來林媽媽的心真的是偏的,標準里完全沒有「公平」這兩個字。
「沒有,分手是我提的。林媽媽,你不用擔心,我那個男朋友是好人。」
「誰在擔心?別人隨口問個一句,自己就在那邊高興?」林好時瞪她一眼。「你也稍微知道一下自己的輕重。」
「嗯,林媽媽,我知道。」
「不跟你聊了啦,浪費我的時間!」林好時又看了她一眼,嘀嘀咕咕:「我還要去跟朋友買東西咧!記得啊!回來要勸勸你大哥,說林媽媽擔心他,有空的話,記得來找林媽媽聊天!」
說完,老婦人也沒等她的反應,直接就走出門口。
十二月底,聖誕節慶,附近的教堂為建築物前高大的樹木掛上華麗的燈飾,一閃一閃的七彩燈光,看起來好不熱鬧。
相較之下,家裏的小聖誕樹,就冷清許多。
單色的燈串歪歪斜斜地掛在有點枯黃的瘦小松枝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樣子。燈串本來就只有兩條,去年買回來的時候,燈泡已經壞了好幾顆,經過一年,大概只剩下一半的燈泡還能作用,再加上漫無章法的纏繞,看起來很像是一具繃帶鬆脫的木乃伊。
退後一步,看看自己再次努力后的成果,她想起去年范姜學長的評語。
「……好醜。」
她已經很努力了,這幾天不知道調整過多少次,就是怎麼弄都怪怪的。她認命地嘆氣,當初讀數學系是對的,這種需要美感的東西,實在不是她的專長。
唯一可以稍稍拿來誇耀的,大概只有那顆水晶星星擺得還算端正。透明的五芒星,穩穩地立在聖誕樹頂,溫柔地流轉絢爛的光芒。
看了一會兒,她對自己扮個鬼臉,搖搖頭,走到廚房,拿出先前買回家的泡麵,準備進行她的聖誕大餐。
聖誕夜,大哥留在公司加班,放假跑到台北來的二哥跟着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出去聚餐,家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在。
至於各自過着忙碌生活的爸媽,她早上打過電話,還是只有語音信箱的聲音。
一邊吃着泡麵,一邊看着電視上的聖誕特輯,美國情境喜劇的罐頭笑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寂寞地喧嘩。吃着吃着,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停頓下來。
……她想念學長。
范姜學長到美國,已經五個月了,只有在十一月初因為公務的關係,回來過一次,接着又匆匆趕回芝加哥去。
有空的時候,她會寄E-mail給學長,每個月也會固定收到學長從芝加哥寄回來的明信片。一個月一張,一板一眼的,很像是學長的作風。
前幾天,學長還寄了聖誕卡片回來。卡片上面簡單寫著「聖誕快樂」四個字,連抬頭署名都省了。如果不是認得學長的筆跡,加上收件人的欄位明明白白寫着她的名字,她幾乎要以為那是寄錯的。
聖誕節,在國外應該是重要的節日,學長還是沒空回來嗎?
一個人過節……明明早就已經習慣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寂寞,第一次發現自己一個人是這麼冷清的事情。
電話鈴響。
放下吃到一半的泡麵,傾身過去,抓起放在沙發旁邊的話筒。「喂?請問找哪位?」
「……恬日?」
「學長?」
「嗯。」男人沉默下來。
抬頭看看時鐘,芝加哥那邊現在應該是早上七點,難怪學長的聲音聽起來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
「學長,聖誕節快樂。」
男人頓了一下。「聖誕節快樂。」
然後,話筒兩邊同時沉默了下來。
……她想說什麼?她應該說什麼?學長打國際電話回來,有什麼事嗎?幾個問題同時在她的腦中浮現,她卻有點不知所措,心裏空蕩蕩的,沒有踏實的感覺。
「……嗯,恬日,聖誕快樂。」似乎因為沒有清醒的緣故,他又重複了一次剛剛的話。
是學長。真的是學長。他從美國打電話回來,祝她聖誕節快樂。
突然感覺到手背上有什麼東西滴落,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冰涼的淚水。她驚訝地眨眨眼睛,伸手拭掉眼角的余淚。
看着指尖透明的液體,覺得有點困惑。
她哭了?為什麼?聖誕夜一個人在家裏度過,真的有這麼難過嗎?
她不明白。
「安恬日,國際電話很貴,我不是打電話來聽你呼吸的。」
聽到熟悉的譏誚語調,她笑了,瞬間將剛剛的怪異失態拋到腦後。「學長,你聖誕節不回來嗎?」
「我好累。」他坦白說:「而且才一個星期的假,我想好好休息,不想坐飛機飛來飛去的。」
「在那邊好嗎?」
「還可以,環境習慣以後,除了很冷、下雪很煩,就沒什麼問題了。工作也還算應付得過去。」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呢?聖誕夜,還窩在家裏?還是你那個沒常識的男朋友,連聖誕節在台灣其實不是宗教節日這一點都不曉得?」
她嘆氣。「學長,我跟阿浩已經分手了。」
他又頓一下。「這倒是新聞。誰提的?是你終於有一點品味,發現有一個叫『阿貓』的男朋友,實在是一件很遜的事;還是他慢慢了解到這個世界其實還有一種女人,叫作『美女』?」
她忍不住笑。「學長,人家叫『阿浩』。分手是我提的。」
「那不錯,我就不用浪費時間安慰你了。我管他叫阿貓阿狗。」他乾脆地說:「你哥在嗎?」
「都不在。大哥還在上班,二哥跟同學出去聚餐了,還沒回來。」
「天旭放假上來台北嗎?幫我跟他打個招呼,很久沒看到他了。還有,你大哥是怎麼回事?聖誕夜還在加班?我認識的那個安天陽沒這麼認真吧?聖誕夜,他不怕小風生氣嗎?還是這根本是小風公報私仇?他們又吵架了?」
「……學長,你不知道嗎?小風姐跟大哥分手了。」
話筒那頭沉默下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她靜靜地說:「我也不確定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她只知道大概十月以後,她就沒再看見過小風姐,然後,慢慢地,看着大哥愈來愈安靜的舉止,發生過什麼事,似乎就很明顯了。
「天陽呢?他怎麼樣?」
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沉默。
「算了,你多注意一下你大哥,別讓他干傻事。那個笨蛋,感情放得太深,不可能沒事的。」
「我知道。」
「我這裏的受訓期大概還要延長,明年七月底才會回去。」
那還好久。她細數著到明年夏天的日子,還要兩百多天。好長、好長的時間。
「學長,我很想你。」她簡單地說,不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不對。
他沉默下來,好半晌,才乾澀地開口:「安恬日,才不過幾個月不見,你說話愈來愈甜啊,這麼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當補習班老師,也需要一天到晚跟老闆拍馬屁嗎?」
她輕輕笑。「才不是這樣呢。」
他又沉默了下來。她聽著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的鋼琴聲音,沒有多說話,眼睛望着聖誕樹頂上溫柔閃耀的透明星星,感覺那個遠在地球另外一端的存在。
范姜學長不在她身邊,卻又在她身邊。一條電信纜線,神奇地將兩個處在不同時空的人系在一起。
這個聖誕夜,她不是一個人。
「……恬日。」
「嗯?」
「我這裏是晴天,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見太陽亮晃晃地掛在天上。天空很乾凈、很藍,沒有半片雲。」
「嗯。」
「很奇怪的天氣,我總覺得,太陽出來了,雪就應該融掉,至少,不會這麼冷才對,可是,情況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低聲說,溫柔的男中音輕輕撫觸着她的耳朵。
「地上的雪積得厚厚的,我看得見太陽,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她試着想像,向來沒有什麼想像力的腦袋,卻沒有辦法確切勾勒出他所描繪的那幅景象。
「很奇怪的感覺,」他輕輕笑。「我想要的東西,好像就在身邊了,可是其實距離我好遠好遠。」
她聽着他的話,隱約察覺到他的話中藏着什麼深意,被他的語調麻痹的神智卻怎麼樣也無法捕捉到話中真正的意涵。
話筒兩端的兩人默默無語,溫柔的空氣穿過漫長的距離,靜靜滲透到心裏。
「……啊,好像下雪了。」他低聲說。
不知不覺,她的十指握緊了話筒,隱約察覺到某種熟悉的悸動!莫名的愉悅,卻又帶著一絲輕微的酸楚。
「恬日。」
「是,學長。」
「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