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唐任群都快忘了，原來愛情是這麼美好的事。

愛人與被愛，在最初的那段時間最甜蜜，也最令人難以忘懷，許多人一輩子追求的，也不過就是那段甜蜜的日子。

但是，很多人卻也忘記，其實人生中大部分的美好，都只像曇花一現，更多的時候，人們所經歷的是人生中比較下那麼美好的部分。

愛情也是如此。

有甜美，當然也有苦澀。

而且，如果不小心經營，苦澀的部分會逐漸佔據那美好的部分，直到讓人無法再忍受，於是只有拋棄，然後重新尋找一份戀情，再次體驗那份甜美的感覺。

可是，難道這不是一種逃避的行為嗎？

只想追求美好的事物，卻不想承擔那不美好的一面，於是把所有的不美好統統留給別人承受，這不過是一種不負責任又幼稚的行為。

唐任群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心態，不禁嘲笑起自己來。

只因為失戀，就全盤否定愛情，把自己武裝起來，不去碰，也不去想，自以為這樣就能過得很好，每天在寢室和實驗室之間來回，眼裏看的不是報告就是電腦，過的生活和宅男似乎沒什麼兩樣，也快要不懂得該如何和女性相處，甚至打從心底排斥這種事。

如果不是藍千千從天而降，他到現在恐怕仍是個只想把自己關在籠子裏的宅男吧？

他吻了吻正睡在他懷裏的小女人，心想，即使他知道以後所發生的不再全都是美好的事，但是他還是感謝她，是她把他從自我的框框裏拉了出來，重新體驗到愛情的美好。

愛人與被愛同時發生着，即使很短暫，但這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他的大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連她的頭髮都帶着淡淡的柑橘味道，讓他忍不住一嗅再嗅。

「起床了，太陽都出來了。」他一面說，一面眯起眼看着窗外的陽光。

天已經這麼亮，現在大概是上午八、九點了吧？

藍千千嘟着嘴，不知道呢喃了些什麼，眼睛依舊閉着，不想張開。

「笨女人，快起床。」

「不要……我好累……這麼早起床做什麼？」她真的好睏啊。

「不起床，我就欺負你喔。」他的手在被窩裏開始不安分起來。

「嗯……不要……我要睡覺……」

唐任群有些氣餒。他以前怎麼都不知道，藍千千是個愛賴床的小懶豬？

「千千……」

「不要吵啦！」藍千千終於被他煩醒了，她睜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外的天光。「現在才幾點啊？」

「早上九點吧。」

「九點？」她滿臉不信的表情，伸出手在床頭摸了半天，摸到手錶，然後遞給唐任群。

不會吧！現在才早上五點？

唐任群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

「英國緯度很高，夏天的白天特別長，早上四點就天亮了，晚上十點太陽才下山……」藍千千打了個呵欠。「你會這麼早醒來，是因為時差的關係啦，我剛來的那幾天也是這樣……」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逐漸消失。

最後，她又窩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看着她像只小貓一樣，又迅速在他懷裏睡去，唐任群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也不想想他可是個正常的男人耶，男人一大早醒來都會有生理反應，她就這樣不設防地睡在他懷裏，不是分明要讓他變身成大野狼嗎？

可是，見到她那麼安詳可愛的睡顏，他又不忍心打擾她了。

誰知道下次能看見她這副模樣，會是什麼時候？

藍千千告訴過他，她已經決定要留在英國念書了，只是還沒有決定念哪間學校而已。

那他們從此是不是就要開始遠距離戀愛？

他是一定要留在台灣繼續把研究所念完的，藍千千則在這裏讀博士，這麼一耽擱，起碼兩、三年跑不掉。

他曾聽說過許多女孩子到異國留學后，有了新歡，而把舊愛拋棄的故事。他知道這是人心的常態，一個人身在異鄉，孤單又寂寞，心裏最在乎的那個人卻不在身邊，這時候如果有人趁虛而入，很容易就能成功。

如果藍千千也是這樣……

但是，他並不會怨她，他只會怨自己沒有辦法及時陪在她的身邊，沒有辦法在她需要的時候提供溫暖的懷抱……

唉，愛情果然讓人傷神。

他現在還在蜜月期呢，卻已經開始擔心以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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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的這兩個星期里，兩個人如膠似漆，像一對新婚小夫妻一樣，到哪裏都手牽着手，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親熱的模樣羨煞不少人。

好些個從大陸來念書的男生，看到他們兩人這副幸福的模樣，嫉妒得五宮都要皺在了一起。

有個名叫大鵬的大陸男生，也住在同一棟宿舍里，藍千千剛來的時候，他替她提過行李。他對藍千千印象很好，常約她出去玩，她也和他出去過幾次，但唐任群一來，她就再也沒有正眼瞧過他了。

看着庭院裏藍千千和那個台灣男人幸福的模樣，大鵬在廚房的窗邊眯起了眼。

人家都說台灣的女孩子就像臘肉一樣，高高掛着，想鉤都鉤不到，只能在底下流口水。他本來不信，因為藍千千是個隨和、善良又體貼的女孩子，不像大陸的女孩子們，在一胎化的政策之下，個個都被寵上了天，對男人就像對待傭人，頤指氣使，還兇巴巴的嫌他們不夠勤快，讓人看了就有氣。

但相處過後，他發現藍千千的確是很難追得上的女孩子。

不過，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他知道她會留在英國念博士，只要她留下來，那麼，即使她有男朋友，對方也遠在台灣，無法天天來看她，這樣的話，他是不是還有機會？

想到這一點，大鵬的精神又好了許多。

他也看過為數不少的例子，許多原本有對象的同學們來到異國之後，紛紛和國內的對象斷了聯絡，不然就是瞞着對方，發展另一段感情，因為一個人在異鄉真的很寂寞，每個留學生幾乎都是如此。

只要藍千千留在英國，他就不相信追不到她！

至於她的台灣男朋友，雖然比他高一個半的頭，但到了那個時候，他也鞭長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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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任群留在英國的最後一天，藍千千親自下廚，為他做晚飯。

兩人吃過飯後，他來洗碗，她在一旁忙着收拾，兩個人看起來像小夫妻一般，讓單身的室友們看了心裏羨慕得要命。

「明天你就要走了耶。」藍千千看着他，面露不舍。

為什麼她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好像才睡了一覺，兩個星期就飛也似的過去了。

她真的好捨不得唐任群就這樣回去，雖然她大概再過半個月也會回台灣收拾東西，可是她知道，回到台灣之後，兩個人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過着幸福的小夫妻生活。

她要住家裏，他住在學校的宿舍，兩個人不可能馬上搬到外頭同住，而且，她很快又要到英國來念書了。

總之，只要回到台灣，就像回到了現實的世界，兩個人都必須面對現實生活的種種限制。可是在英國，脫離了台灣那熟悉的環境之後，他們所想的只是今天要吃什麼、去哪裏玩這兩樣簡單的事，過的日子如同夢幻一樣美好。

他不用擔心報告或實驗是否做得出來，她也不會因為看到熟悉的景物又想起不愉快的往事，或是走在街上時，擔心是不是會不小心遇見建民和他的女朋友。

在這裏，他和她就是單純的相愛着，不用在乎任何事情。

藍千千曾經對唐任群說過，「我一定一輩子都會記得和你在英國共度的這段日子。雖然很短暫，可是幸福得不像真的。」

那時候，唐任群聽了，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摟住她。

他也是這麼覺得，只是他還是不習慣就這樣坦白地把心裏的感覺說出來。

他不像藍千千，無法那麼坦率，不過，他會喜歡上這個小女人，也正是因為她對他毫無保留，總是和他分享所有的喜怒哀樂，完全把他放在心裏第一位。

「任群，我們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很好，可以看見滿天的星星，說不定還可以見到流星喔！這裏空氣不錯，晚上又沒有光害，要是有流星，可以看得很清楚呢！」

她沒告訴唐任群，第一次是大鵬帶着她到山上去看星星的。

大鵬是個好人，她並不討厭他，只是和唐任群比起來，大鵬的地位馬上就不知道排到第幾名去了。

她並不打算提及另外一個男人曾對她示好的事，因為這種事情現在並不重要，此刻她眼裏只有唐任群一個人，誰也擺不進。

「好啊。」唐任群點點頭。

兩個人收拾完廚房之後，便手牽着手離開宿舍，到附近的山上去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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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天光還是很亮，太陽已經落入地平線，只餘下暗藍色的暮靄，慢慢變深、變沉，染上濃重的夜色。

穿過馬路，來到路旁的小徑上，小徑上的碎石已經有些濕意。小徑旁邊是一大片用鐵欄杆圍起的坡地，站在坡頂遠遠望去，可以看見整個市中心，還有那座大教堂。

每隔半個小時，大教堂的鐘樓就會響一次，在藍千千住的宿舍里可以清楚地聽到鐘聲。

他們找了張小徑旁的長凳子，唐任群先坐下，再把她拉到他的大腿上，雙手環着她的腰，下巴頂在她的肩窩處。

他們常常這樣靠坐着，有時候兩個人打打鬧鬧，鬧到最後，藍千千總是會被唐任群抓進懷裏，抱着、親着、摸着，然後不小心就抱到了床上去。

在屋外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唐任群也喜歡這樣抱着她，把她當成洋娃娃一樣捧在手心裏疼愛，偶爾還會輕輕咬她的脖子，說她的味道真好聞。

現在，他又聞着她的頸子，她有些緊張，等着他張嘴咬下。

但是她等了一會兒，頸子處都沒有感覺到輕微的疼痛，於是她好奇地回過頭，只見他正望着她，眼鏡后的眼眸里滿滿的都是她的身影。

他沒有開口，她已經知道他心裏想說什麼。

藍千千吻了吻他的唇，低聲嘆道：「我知道。你也很捨不得，對不對？」

唐任群對她微微一笑。

他什麼都不用說，她都懂。

明天之後，會怎麼樣呢？

他回到台灣去，而她往後就要長留英國了。

然後，兩人的距離就是地球的兩端，這裏是白日，那裏是黑夜，連思念都無法同步。

唐任群更加抱緊了她。

好捨不得，真的好捨不得。

可是，即使捨不得，時間還是一樣不留情地過去。

他並不後悔自己追到英國來，因為他的的確確和藍千千有過一段如此美好的時光，只有幸福，沒有痛苦，很多人一輩子恐怕都無法有擁有這樣的經驗。

「千千。」他低聲喚着她。

「嗯？」

「謝謝你。」

「為什麼要謝我？」她整個人轉過來，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問道。

「我本來很討厭你的。」

藍千千吐吐舌頭，「我知道。」

唐任群聳聳肩，「我以前一直覺得，女人是難以應付的動物，照顧起來很麻煩，而且一點樂趣都沒有。」

「你把女人當成寵物啊？」她有些氣結。

「沒遇到你以前，的確是這樣。」唐任群不否認。「但是，遇到你以後，我發現也許我錯了。大概是我之前比較倒霉，遇到的女人剛好特別難搞吧，可是你和她們完全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藍千千歪着頭問。

唐任群想了一下，突然邪邪的笑起來，「你的胸部最大。」說完，他的手還惡作劇地放在她胸前的飽滿上。

藍千千紅着臉拍掉他的手，「色狼。」

「是啊，我是大色狼，偏偏愛上你這個笨笨的小紅帽。」

心裏湧上滿滿的愛戀，他實在捨不得就這樣離開。

時間能不能就這樣停止？能不能讓夜晚永遠繼續，黎明永遠不要來？

他再次深呼吸，嗅進那混着些許青草氣味的柑橘香，覺得自己的眼眶都要紅了。

離別前的幸福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於是他開口對她說：「我愛你。」

這句話，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說。

「我愛你。」

說出來之後，他發現這句以前讓他彆扭的話，也不是那麼難說出口。

他終於領悟到，許多事，說了、做了之後就會發覺，以前所害怕的其實都很可笑。

「我愛你，笨女人。」

藍千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連說愛她的時候，他都好像多麼不甘心似的，還要加上一句「笨女人」。

不過，她很喜歡這樣。

她像只向主人撒嬌的小貓，調皮地鑽呀鑽，最後鑽進他的外套里，整個人窩在他的懷中。

「好暖和喔。」她滿足地笑着。

唐任群抱住她，臉上也是笑。

「任群。」

「嗯？」

「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的。我也會一直、一直記得你喔，不管未來怎麼樣……我都會記得你……」

唐任群沒有說話，他的心裏有種難言的情緒，幾乎就要滿溢，湧出胸口，他無法控制那種感覺，整個人忍得差點發起抖來。

他很想問，即使有一天，她遇上了更好的男人，那麼，她仍然會永遠記得他、永遠記得這天晚上嗎？

但是，他沒有問出口。

問了，就是一種負擔，而他並不想對她造成任何負擔。因為愛她，所以他希望，如果他將來有一天無法保護她、帶給她幸福，能有另外一個比他更好、更愛她的男人來做這件事情。

此刻，他們的未來顯得好脆弱，他不願意給她承諾，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知道這樣的承諾是不夠堅定的，那只是被戀愛沖昏了頭之下的甜言蜜語，每個人都會說。

所以，他寧願讓藍千千誤會，也不願意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千千。」

「嗯？」她從他的外套里鑽出來，抬頭看着他。

「我真的愛你喔。」

她笑了。「我知道，我也是。」

不等他再說些什麼，她主動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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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由於唐任群要坐早上第一班火車到機場去，因此兩人清晨五點多就到了火車站。

兩個人一夜都沒怎麼睡，他們躺在床上，互相撫摸着彼此的身體，親吻對方，索求着彼此。相愛的兩人，除了心靈上的契合，在身體上也尋求着協調，男人與女人因為愛情而發生的rou體關係，充滿溫柔的激情，他們要了彼此一次又一次，似乎怎麼樣都不夠。

天光將明之際，滿身薄汗的藍千千終於支撐不住，閉上眼睛小睡—會兒。

唐任群抱着她，看着窗外，心情很複雜。

就要走了呢，他就要離開這個溫柔的小女人，回到那個沒有她的小島上。

唉！光是這樣想着，他就已經開始感覺到寂寞了。

而且，想到回去之後寢室里那兩個無聊的傢伙一定會拚命追問他來英國到底做了些什麼，還有那些沒做完的實驗、教授那兒要怎麼交代……光想到要補課，他的頭就痛了起來。

但是，當他看見懷裏的小女人的時候，那些煩惱的事情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雖然都是因為她，他必須面對那些事，但是，他覺得很值得。

唐任群踏上火車之後，車門便關了起來。

當列車緩緩前進，他回頭望了一眼，竟見到藍千千眼眶中滿是淚水。

心猛地疼了起來，他找了一扇窗戶，連忙打開，對她喊道：「笨女人，不要哭！你存心要讓我心疼死是不是？」

藍千千紅着眼睛看向他，嘟起小嘴，真的忍住不哭出來。

不哭就不哭嘛！真是個壞人，連要走了都還找機會欺負她。

看着她嘟起嘴的嬌俏模樣，唐任群笑了起來。

離別當然是令人難受的，但是，見到她這副委屈的忍着淚的可愛模樣，他的心情竟然莫名的好很多。

也許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能見到她這個樣子的男人吧。

唐任群呵呵的笑了，對她揮揮手。

「不要太想我，小女人！」

藍千千跟着火車跑了起來，賭氣地回喊着，「臭美！我才不會想你，我才不會想你呢！」

可是為什麼，她發現自己的臉頰都濕了。

「我才不會想你……」

她站在月台的邊緣，愣愣地看着那部火車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遠方。

她真的……才不會想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