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隔天,葉織香在人前都還能自我控制,和言海瑞裝成正常夫妻的模樣。怛四下無人的時候,她就像怕傳染到瘟疫一樣,很快地跳開。
許多時候,言海瑞不是找不到葉織香,就是發現她和外公在畫室里,一直都找不到恰當的時間和她單獨相處。
他知道,她是存心在躲他。
晚餐時間,溫大寶邀了幾個住在附近的好友前來用餐,順便介紹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媳婦。
賓客一共是六個人,三對不同年齡層的夫妻,都是溫大寶長年的同鄉好友。
葉織香在席間從容以對,和每個賓客都談笑風生。她天性樂觀開朗,和言海瑞完全不同,很輕易的就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言海瑞一如往常極少露出笑容,天生的優越感,讓他有一種令人不易親近的氣焰。
在場的人都感覺他們兩人真是天生的絕配,雖然言海瑞冷漠寡言,但是他的太太卻善於和人相處,毫無架勢,一點都沒有上流階層的傲慢。
晚餐過後,賓主移到客廳繼續談天,言海瑞心繫台灣的工作,起身向大家致歉離開。
最後留下葉織香陪同外公一起應酬聊天。
客廳大型的古董時鐘敲了兩下。
言海瑞在書房工作到午夜兩點,他疲累的站起身,關上電腦,伸了伸懶腰。
走出書房,客廳已經空無一人。
晚宴已經散場了,他工作過了頭,來不及出來送客,心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但是回頭又想,有珍妮——他冒充的太太代表他,替他陪伴外公招呼客人,這樣應該不至於太失禮,而且她似乎將她自己的角色扮演得相當出色。
言海瑞走到廚房,又來到娛樂廳里。這是個大型的宴客場所,不但有遊戲籃球架、電動玩具台、射飛鏢、桌球台,還有一個附設環繞音響的小電影室。
娛樂廳里四散着空的啤酒罐、玻璃杯,茶几上還擺着許多零星的點心。看來客人一定是很晚才離開,傭人們還來不及收拾。
好安靜!偌大的農莊陷入沉沉的暗夜裏。
言海瑞找不到半個人影,正打算轉身走回客廳,突然瞥見不遠處的古董陳列室,有燈光從門縫裏射出來。
他好奇的走近,將門輕輕地推開來——
只見葉織香卧倒在桌上,手裏還握着畫筆,頭枕在另一隻手臂上,身上的名牌小禮服沒有換下來,腳上的高跟鞋已經被踢倒在附近。
他悄悄地靠近她,想看清楚她這麼晚還在畫室里的原因。
眼前外公的畫像還沒有完成,不過背景的部分已經明顯的分出明暗,她用深藍和些微的金黃來表現光線,人物的線條大體已經描繪出來,只是許多細節和色彩都還空着。
很顯然地,她急於要完成這幅畫。
她很努力的想留下一些東西做紀念,因為她不會再回到這裏了。
想到此,他竟然為她感到枰然心動!沒有任何女人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靜靜地看着她沉睡的模樣,腦海中想着她的微笑、憤怒、靦腆、莽撞……每一個不同的她,就像每一段不同的曲調,慢慢地集聚成一首快樂的樂章,注入他寂寞的海洋。
他斜着頭!想仔細再看清楚她的臉,他想伸手將她的頭髮撥開,親吻她的耳垂,想聽她嬌嗔的聲音,想看她迷醉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葉織香熟睡的姿勢一直維持不變,竟然還發出了不小的鼾聲。
「喂!不要在這裏睡,醒來啦!」他忍不住揚起嘴角,想喚醒她,卻發現她一點反應都沒有,顯然已經睡死了。
這女人,睡相難看,還會打鼾,嘴裏還吐出難聞的酒臭味,真是一點水準和氣質都沒有!
言海瑞不忍心放她一個人在畫室里睡覺,嘆口氣,只好做出他生平第一次出現的舉動。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穿過她的頸項,另一隻手斜斜地從她的小腿橫過,兩邊重心平衡后,一把將她抱起。
葉織香晚上喝了不少啤酒,送走客人以後,她趁自己微醺還有意識,來到畫室想多少趕一下作畫的進度,沒想到不到十分鐘,她就不支倒頭趴在桌上。
言海瑞將她抱到二樓卧室,輕輕地將她放在大床上,脫下她的小禮服,全身上下只剩胸罩和內褲,她仍渾然不覺。
顯然她並不是睡著了,而是醉倒了。
「哼!這種酒量也想冒充酒店小姐,末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原本打算脫到此為止,但言海瑞卻捨不得拉上被單,兩眼在她身上流連不去。
「既然她想假裝,我就陪她裝到底,脫個衣服而已嘛!有什麼關係。」他下了決定,熟練的脫下她的內衣。
他微笑的欣賞她的裸體。「怎麼樣?我就是色情狂,既然被你罵得這麼慘,那麼我也就不客氣了,否則不就被你白罵了?」
不過……他可不是強暴犯,不會趁女人熟睡的時候佔便宜。
他輕嘆一口氣,把被單拉起,蓋到她的頸下。
言海瑞離開大床,兩三下就脫光衣服,走到浴室里淋浴,下半身圍着一條毛巾就走出來了。
他發現葉織香睡的姿勢改變了,被單被拉了下來,露出了半個渾圓的胸部。
他猛吸一口氣,極力剋制高漲的慾望,快步走到床沿將被單再次拉上。
看她一臉無辜又純真的模樣,就算她什麼都不做,就已經讓他難以自持了。
言海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不再想她。
「啊——這女人,真是折磨人!」
他揉揉滿是血絲的眼睛,呻吟一聲,用力扯掉大毛巾,拉開被單,背對着她埋入了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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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葉織香醒來了。
她睜開眼睛,看見言海瑞的臉像放大鏡似地擺在面前。
「怎麼了?我怎麼會在床上?」她不動聲色,想先把整個情形搞清楚。
「我、我沒有穿衣服,衣服呢?」她瘋狂地在被單里對自己摸上摸下、摸下摸上。
「空空的?還是空空的?衣服都不見了!」她搗住自己的嘴,怕叫出聲音來。
「我怎麼了?難道他……他也沒有穿?」葉織香張大眼睛,偷偷掀開了被單一角,從胸部的肌肉往下看,暗暗黑黑的,好象什麼都沒有,她不敢再往下看了。
「啊——這不是真的!我怎麼會?怎麼會?冷靜!冷靜!葉織香,你一定要冷靜——」她臉色慘白,四肢癱瘓似的動彈不得,在這麼危險的狀態下,她千萬不能打草驚蛇,否則她的名節、她的貞操就要不保了!
她腦海里開始倒帶放映昨晚的情景。
昨天和外公送走客人以後,好象就已經十二點了。
吃完晚餐以後,言海瑞離開到書房工作。他們一行人轉移陣地到了娛樂室,有些人高唱卡拉OK,有些人玩射飛鏢,她和外公一組,和一對年輕的夫妻玩桌球。
外公和她被對方痛宰一場,輸得奇慘。
輸的一方要當場喝掉一瓶啤酒,外公的醫生下達禁酒令,她只好代替外公喝,每輸一次,就連喝兩瓶。他們好象輸了三、四局,好慘——
打完桌球以後,她記得自己拿着麥克風不放,和外公大唱「舞女」,還搖臀晃腦的邊扭邊唱。
啤酒後勁很強,外公體力不好,先行回房,之後客人一個一個離開。
她一個人恍恍惚惚地走到畫室,原本打算再多畫一些,怕兩天的時間來不及把溫大寶的畫像完成。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來到畫室,調好顏色,拿起畫筆,她就砰地一聲倒在桌上……
後來怎麼了?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葉織香用力閉上眼睛,心裏不斷默念着:這是一場夢,我還在夢裏面,還沒有醒來……沒有醒來……沒有醒來……
許久,當她再次睜開眼睛,言海瑞還是在眼前,而且恐怖的是——他已經醒了!
「嗨!」言海瑞睡眼惺忪的張開眼睛,剛好看見她緊閉雙眼,嘴巴好象在念咒語似的動個不停。
「嗨……早……啊……」她力圖鎮定,卻管不住自己一直顫抖的聲音。
「睡得好嗎?」
「很……好……」
「想不到你也有這個習慣啊!」
他沒來由地說這話,讓葉織香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習慣?」
「裸睡的習慣!」他笑着說。
「哦……」她半張着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平日伶牙俐齒的模樣,現在已看不見蹤影。
「昨天你喝醉酒回到卧室,看見床就猛脫衣服,我都被你嚇到了,早知道你這麼放得開,幹什麼前幾天還故意裝得好象不習慣?害我一度以為你不是真的酒店小姐。」看她手足無措,言海瑞越玩越感到有趣極了。
「我當然是啊……我只要一喝酒,就會有這樣的習慣,我的客人都知道……可是,我真的……真的是自己脫掉衣服的?」她還是不相信自己會這樣,可是喝醉酒的經驗又不多,腦里一團漿糊,什麼都想不起來,就算他說她跳脫衣舞,她也會半信半疑。
言海瑞半撐起身子,閑適自在地說:「是啊!你還想強脫我的。」
「你是說——我脫掉自己的衣服,還想脫掉你的?」葉織香抓緊被單,呼吸快要停上了,雖然在夢裏是有過這樣的情景,可是她不會真的這樣做了吧?
他俯身逼近她,忍着笑,一臉正經的說:「是啊!我知道你下海四年了,這種事情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什麼,但我還是有種被強暴的感覺。」
她的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什麼?我強暴你!我才不……」
話說到一半,她趕緊住口,停了半晌,慢慢地從言海瑞的眼中看見戲謔的神采,她冷靜下來。
「你騙人。」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我還想出錢包養你呢!而且……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女人主動,尤其你昨天晚上那熱情如火的眼神、煽動的言語和撩人的動作,終於讓我見識到你會成為酒店紅牌的原因了。很抱歉,我從前都一直太小看你了,我覺得……」他用迷人的笑容、令人着魔的眼神,還有低沈充滿磁性的嗓音慢慢地述說。
葉織香再也聽不下去了,大吼一聲打斷他。「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了!不管我昨天做了什麼,都不算數!」
她扯下被單上的床罩緊緊包住自己,小心翼翼的從他身邊挪移開來。
「言海瑞先生——咳!咳!」她清了清喉嚨,開始準備進行她預先設想好的演說辭。
他挑了挑眉,準備洗耳恭聽。
「我認為……從現在起,我必須把話都說明白。」
「請說。」和葉織香相處幾天,他的禮貌已經進步神速。
他坐起身,抓了兩個枕頭靠在背後,被單滑到了腰下,露出他結實的腹部肌肉,裸身仰躺在床上的姿態真可以讓修女也瘋狂。
葉織香一陣口乾舌燥,感覺喉嚨好象梗住了硬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請說啊!」他催促着,臉上帶着調侃的笑意。
「我會說,可是請你先把被單拉高一點。」
言海瑞看了看自己,笑笑地將被單蓋到腰部的位置。
葉織香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努力平靜情緒后說:「言海瑞,不管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合約內容。我必須讓你知道,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提議。你告訴我,後天一早我們就要離開,你會送我到達拉斯的機場,直接飛回台灣,而你會搭你外公的私人飛機回紐約。所以——明天過後,我們將各走各的路,從此不再見面。你繼續過你被錢牽着鼻子走的人生,我過我沒錢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打算和過去的日子完全脫離,不再回頭看——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某個場合不小心遇見,你可能不會記得我,我也不會找你寒暄。大家就當作生意一場,過了就算了。」
她調整一下呼吸,繼續又說:「雖然你提出的條件相當誘人,但是被人包養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考慮的。」
「可以請你告訴我理由嗎?」他溫柔的問,兩人之間似乎毫無針鋒相對的火藥味了,相反地,他們都想坦誠的溝通,只除了他們自己還保留的最後一點小秘密之外。
好吧!看他很誠心的請教,她誠實的說:「言海瑞先生,包養這種東西,沒有愛情,只是肉體短暫的供需而已。在這個市場裏,永遠都有更新鮮、更美麗的貨色可以替代。可是呢——如果兩人有感情,就會對對方忠實,互相扶持成長,共度一生,這才是女人追求的。包養,長期來說,對女人一點保障都沒有。」
「金錢不就是保障了嗎?」
「那愛情呢?」
「我不過想買個愛人而已,愛情也需要保障嗎?它又值多少?」
「你真是可惡!竟然只想用錢來買愛情。」
「我可惡嗎?我問你,愛情是什麼?說穿了不過是你情我願的買賣。你說!難道用甜言蜜語買來的愛情,保存期限會比較久嗎?」
葉織香鬱郁的說:「不管用什麼來買,對我來說,愛情是非賣品。對不起,我是不會答應的。」
言海瑞凝視着她。「告訴我,什麼價錢才會讓你改變心意?」
「那麼你的愛情值多少?」她反問。
言海瑞一時之間無法回答,他從來沒有付出過愛情,怎麼會知道它的價值?
她輕笑一聲。「你的愛情值多少,我的就值多少。一樣換一樣,不二價,否則什麼都免談。」
他沈默許久,不敢相信她似乎是要索取相等的感情,她以為她是誰?她值得他付出真心嗎?他猶豫了——
「你是在開玩笑嗎?」
難道她也愛上他了嗎?否則何必要他的愛情來交換她的愛情,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對自己一向信心十足,他很容易讓女人愛上他,但是——他從來不會用對等的感情來交換承諾,他沒做過,也做不到!
「我不是開玩笑。」她嚴肅的說。
如果他能夠對她表現出一點點的愛意,那麼她或許真的會為他付出一切,可是……他連那一點點的感情也不願釋放,那麼他們之間就永遠不會有開始,更不會有結果。
「我的感情里,找不到愛情這東西。」他又恢復了昔有的冷漠。
「那麼你就買不起我二她很快的回應。
「不能用別的東西取代嗎?」
「對不起,不二價。」她斷然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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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海瑞退縮了。
他可以用鑽石珠寶和鈔票買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包括女人、包括她們的心,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用自己的愛情來交換——
他的母親就是死在愛情的手裏,她相信永遠,她付出一切,她得到了什麼?
背叛愛情的父親,親手害死了信仰愛情的母親,留下了永遠不會相信愛情的他。
愛情算什麼,知識一堆騙人的甜言蜜語罷了!說穿了,不過是包着糖衣的毒藥。
找死,就吞下去吧!他可不會那麼地想不開。
母親不幸的婚姻如魔咒的跟隨他大半生了,他唾棄愛情,不相信愛情。該死的這女人竟然在向他索取愛情,不是在自殺嗎?
言海瑞雖然這麼理智的說服自己,整個人卻陷入了晦暗不明的情緒。
他要日理萬機,他有億萬財富要管理,他有上千員工要仰賴他,可沒有時間想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有錢並不是罪惡,物質是有力量的,而操控力量的感覺,讓他上癮。未來他能夠控制整個公司,他就感到無比的滿足。
但是,他的另一部分卻不斷的在萎縮,他想找個安穩的家分享這種滿足的喜悅;有個人在深夜留盞燈等候他;有個人在寒冬對他噓寒問暖;有個人輕撫他訴說愛意,有個人微笑的凝望他,有個人永遠都不會厭倦的說愛他……
至今,沒有人……沒有這樣的人,沒有一個讓他渴盼回去的人,回去的家。
難道這就是愛人嗎?
那個赤裸裸的早晨,她說完最後那句話以後,他們之間就被沉默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