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坎」……最危險的地方,在自己的心裏
十一月下旬,深濃的秋意還在徘徊。漫山遍野儘是枯黃的蕭瑟,金風吹揚,落葉在狹小的街道上翻滾孤單。呼吸間,隱約已經可以察覺即將到來的冬天。
山城小鎮裏,一間位於二樓的小店,頎長的身影倚窗獨坐。
「……書偉,你最近過得好嗎?」
剛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男孩看看在自己面前坐下的女孩,沒有答腔。
看到他冷淡的反應,雙十年華的少女垂下目光,輕嘆口氣,伸手拿起桌上的彩繪馬克杯,憂鬱地低頭啜飲。
「……學姐,那是我的咖啡。」
「別這麼計較!學弟,學姐我平常也算待你不薄,請學姐喝口飲料不會少你一塊肉!」朱明欣瞪他一眼。「……還有,我說書偉,你喝咖啡都不加糖的嗎?這種東西怎麼喝啊?」
說完,占卜社前任社長拿起桌子上的糖包,老實不客氣地開始自行加工。
他看看那杯麵目全非的藍山咖啡,沉默半晌,面無表情地舉高手,決定再叫一杯。
帶着甜美笑容的女服務生接過訂單,轉身又迅速溜回櫃枱。
「那個女生……」朱明欣喝着咖啡,一邊皺起眉頭。「好眼熟。」
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是一直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她。
不過,這不是今天的主題。
他從背包里拿出筆記,放到桌上,往前推。「學姐,筆記。」
「看來看去還是你最上道,」朱明欣接過整理詳盡的筆記,讚賞地點頭微笑。「不枉學姐提拔你一場。」
「……不要忘了期中考的時間。」
「你這小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朱明欣翻了個白眼。「不說這個了。社團最近怎麼樣?」
「一樣。」
「一樣?」朱明欣挑高眉,眼神閃爍。「不一樣吧?聽說今年一年級有很多男生加入啊?」
「比起去年,是多了幾個。」
「你知不知道原因?」
他沉思片刻。「偶然。」
「偶然?虧你說得出口。」她賞他一記白眼。「書偉,有時候呢,學姐我實在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笨。算命算得那麼專業,有些簡單到不行的事,卻像睜眼瞎子一樣,沒有半點知覺。」
他不作聲,拿起服務生送上來的滾燙咖啡,湊近嘴邊。
「我個人的想法呢,要真正懂得占卜,光靠天分或努力是不行的。如果只要把規則背得滾瓜爛熟,就可以鐵口直斷的話,那所謂的半仙早就滿街都是了。」朱明欣滔滔不絕,神氣地教訓社團的後輩:「書偉,你跟學姐相比,你知道你少了一點什麼東西嗎?」
「……厚臉皮。」
「那也是一個啦。」她不以為忤,反而得意洋洋地繼續說:「不過,這大概是你一輩子達不到的境界,所以就甭說了。你真正的問題,還是在不夠細心──一點也不敏銳,對別人、對自己,特別是感情方面。」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說得坦白一點,朱明欣學姐是他看過,跟「細心」這兩個字最搭不上關係的人。
「聽不懂?」朱明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手指輕輕敲着桌上的筆記,嘴角帶着狡猾的笑。「這次的新生招募,有誰在負責?」
「我。」
「除了你以外!」
「遠毅、昭容、林新、如萍……」他頓一下。「餘音。」
她挑高眉毛,等待下文。「所以?」
他不確定她希望他做出什麼樣的回復,只有保持沉默。
等了許久,等不到一點像是回應的東西。朱明欣搖搖頭,大聲嘆氣。「你這個笨蛋,一點也不明白別人的感覺,我真是為某些人感到悲哀。」
他微微攢起眉頭。
她不看他,自顧自地將剩下的咖啡唏哩呼嚕喝掉。
「學姐。」
「就像我剛剛說的,書偉,你懂的東西雖然不少,不過就是缺了一個很重要的條件。所以,你永遠沒有辦法真正看透人心,成為社上最頂尖的占卜師。」占卜社前任女王凝視着他,勾起嘴角,結成陰森的獰笑。「可是,我不會告訴你答案的。這個答案,你要自己去發現,才會有意義。」
他看着朱明欣得意洋洋的笑容,然後垂下目光,望向還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靜默半晌,突然用一貫的平板聲音開口:「學姐,考試那天別忘了調鬧鐘。」
「……學弟,因為這種小事就詛咒別人,是不被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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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映紅。」
「咦?」
他抬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她叫孫映紅。」
「映紅?」她看着他,心裏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室友的名字。她認識的王書偉,應該對任何人都沒有興趣才對。
「她在『綠』打工。」他看她一眼,然後補充:「上次跟明欣學姐吃飯看到,剛剛才想起來。」
一直梗在胸口的那口氣這才鬆開。他只是隨口提起,不是喜歡上映紅。她低下頭,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念頭很卑鄙。
劉餘音,你是怎麼了?
「……社課的事。」平板的聲音將她的思緒喚回。「周老師這兩個星期不能來上課。」
嘆口氣,她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有問題嗎?以前老師不能來的時候,都會找你或是韶明學長代打不是嗎?」
他點一下頭。「不過,最近我在想──」
話聲驀地中斷,她也不急,她已經很習慣這個人說話的步調。
星期三的下午,兩個人約在商學院一樓的咖啡座碰面。身為社團總務的她,約社長見面,討論社團的活動,聽起來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件事,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要是她可以這樣說服自己就好了。
簡而言之,聽起來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越是覺得自己作賊心虛。畢竟,要不是心裏有鬼,她大可以大大方方就像找一個朋友出來碰面聊天,何必這樣假公濟私?
「如果老師不能來的話,可以換成分組活動。」他頓一下,又開口說:「不是每個人都對易經有興趣的。」
「但是,除了周老師的課以外,我們也有別的社課。」她沉思片刻,指出他說法里的矛盾。「會來上周老師的課,當然是對易學有興趣的社員。而且如果要分組活動的話,跟平常的家族聚會不是沒有兩樣嗎?沒有必要特別利用社團的正常上課時間做這個吧?」
他垂下目光,然後點頭。「……這樣說,也是有理。」
她看着他,皺起眉頭,隱約察覺到他的不安。「書偉,你在擔心什麼嗎?」
他抬起頭,筆直的視線一如以往,讀不出多餘的表情。
她努力控制心跳,不要在他的凝視下退縮。
和王書偉熟了之後,她發現他似乎不是那麼複雜的人。那個沒有表情的表情,代表的,不一定是什麼高深莫測的反應,很多時候,他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是一個不太擅長表現情緒的人。
但是,明白這一點,並不能讓她對他的反應免疫。看到那個熟悉的空白眼神,她總是忍不住要猜測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然後覺得忐忑,然後覺得不安。
她喜歡他,所以註定要吃虧,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有時候,她忍不住要覺得:愛情真的是非常不公平的一種東西。
她這麼在意他,但是他呢?他到底對她有什麼想法?
「……我沒有資格。」
她一時回不過神。「沒有資格?書偉,你在說什麼?」
「代課。」
她皺眉頭。「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你跟韶明學長幫老師代課這件事,已經很久了不是嗎?而且是周老師指定的,怎麼會沒有資格?」
「學姐說,我少了一些東西。」
「咦?」
「看透人心的條件。」
她不確定明欣學姐說這句話的用意。「學姐說的……跟占卜有關嗎?」
「……嗯。」
她遲疑一下,輕聲開口:「但是,書偉,你很厲害,大家都覺得你是社團里最厲害的一個。」
他看她一眼,搖頭,沒有多說話。
沒有改變的沉默。她安靜垂下眼,從睫毛的縫隙偷偷凝望那張缺乏表情的臉,心口突然感覺到一種輕微的酸楚……她還是不了解他的感覺。
她幫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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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不懂,他爸爸是立法委員,家裏明明是搞政治的……他為什麼對『這種事』這麼執着?」
「餘音,你在跟我說話嗎?」
她抬起頭,沒戴眼鏡的眼睛模糊地看見原本窩在電腦前面敲鍵盤的好友正回過頭,好奇地望向自己。
她搖搖頭。「不是。」
「喔。」孫映紅困惑地眨眨眼睛,轉回頭,清脆的鍵盤聲音再度響起。
已經是冬天了。白天的艷陽高照,卻似乎沒有帶來絲毫溫度的改變;夜裏,冰涼的寒意襲人,鑽過防備嚴密的門戶,直透進心底。
劉餘音盤腿端坐在床上,原本束成馬尾的長發鬆開,夜一般的黑緞從肩頭流瀉而下,半掩臉上的神情,纖長的手指猶豫地探出,輕輕撫摸有些黯淡的浮雕銀盒。
她不明白,那雙沉默的眼眸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光景?
對她來說,占卜只是一種遊戲、一種不太正式的心理諮商。她並不真的相信人可以藉由這些占卜道具,捕捉到神秘的命運紡線。
但是,對那個人來說,占卜的意義卻似乎不只是如此。
她不認為他是一個迷信的人,但是除了這個理由,她也想不到其它更有說服力的說法,能夠解釋他對於這件事的執着。
今天下午,她很清楚察覺到,明欣學姐的話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這其中藏着什麼樣的奧妙。
認識他一年,她覺得自己對那個人的了解,卻似乎沒有增加多少。
她知道他就讀的科系、他不多話、知道他喜歡游泳、很會算命、知道他有一個有名的立法委員父親、知道那張向來表情匱乏的臉,偶爾卻會露出一抹讓她心跳加速的淺笑──但是這些,都不是完整的王書偉。
她的心,像只貪婪的饕餮,饑渴地想要吞噬更多,但是越靠近他,她卻越感覺到迷惑和一種奇妙的無助感。
那個人是一座深鎖的重樓,而她找不到一個可以靠近的入口,只能在外頭徒勞無功地打轉。
每次想到這裏,她都會覺得好想哭──為什麼她會喜歡上這麼麻煩的人?
「餘音?」
回過神,急忙戴上眼鏡,遮住任何眼裏可能泄漏的表情。「工作做完了嗎?」
孫映紅點頭。「陳老師要我問你,上次你跟Simon那組的報告,交到他辦公室沒有?」
「報告?我們早就交了。」她皺眉。「而且,陳老師為什麼會問你?你這學期沒有修他的課不是嗎?」
「我在打工的時候碰到老師,所以他就順便叫我問了……有什麼問題嗎?」
所以,那只是一個借口。劉餘音嘆口氣,不想對好友奇怪的桃花運多做評論。「沒事,我等一下打封信提醒老師好了,他大概是忘了。」
孫映紅點頭,然後又好奇地開口:「那是什麼?」指的,是那個浮雕銀盒。
她楞一下,低垂了頭,掩飾臉上無法控制的燥熱。「……塔羅牌。」
「可是你上次幫淑鳳算,好像不是用這副。」
「這……」她咬咬嘴唇。「這是我的塔羅牌老師送我的,我不想拿出來用。」
短髮女孩露出微笑。「看起來很漂亮呢,你的塔羅牌老師對你真好。」
想起那個「對她真好」的人,她的臉變得更紅,心中湧起甜甜的溫柔。「嗯。」
看着那隻藏着希望的盒子,突然間,她的勇氣又回來了。
或許,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糟。
他本來就不是懂得表達情緒的人,她早就知道了,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對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吧?否則,他也不會隨便將這麼昂貴的東西送給她,不是嗎?
長發女孩看着被褥上緊閉的銀質盒子,抿緊了唇,鏡片後面的深邃眼眸忽而閃過一絲神秘的火光。
所以,她應該是有希望的,對吧……對吧?
「映紅……」她吞咽一下,深呼吸。「我……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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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寢室一角,白煙裊裊,空氣里飄着奇異的熏香。
突然,缺乏起伏的聲音響起。「瓶子不在。」
另一個人楞了一下,像是有點意外,瞥了像是突然冒出來的發言者一眼,然後才開口回答:「瓶子說他去家教。」
「紀祥也不見了。」
「他剛剛回來過,一進門就突然說他跟大頭約好了,要拿幾張燒好的A片去他們寢室。」
王書偉嚴肅地看看忙碌的好友。「……我知道了。」
蕭遠毅瞥他一眼,懶洋洋地笑。「謝啦,書偉。」
遠毅總是有層出不窮的花樣,有時候,是有點嚇人。
「對了,書偉,你最近心情不好?」
王書偉看着他,有點意外。
「我猜的。」蕭遠毅打個呵欠,輕輕轉動指間燒灼的金屬。「你這一陣子的話很少。」
他微微皺眉,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本來就不太說話,不過一般來說,你開口的次數,也會維持在一個正常的數字。可是這幾天,你說的話大概從每天二十個句子,降低到每天五個句子這麼少。」
「……沒有這麼誇張。」
一身白衣的男孩露出微笑,慢吞吞地聳肩。「那只是個比方。」
他點點頭,表示了解。「男生變多了。」
「咦?」
「社團。」
「這讓你不高興?」蕭遠毅困惑地摸摸眉毛。「書偉,我以為你對女孩子沒興趣。」
「……我對男孩子也沒興趣。」
蕭遠毅揚高眉,有趣地瞥他一眼。「謝謝你告訴我,我本來還有點擔心說。」
他舉高右手,面無表情地朝好友比出中指。
另一個人卻只是笑。「所以呢?社團的男生變多了,有問題嗎?」
「明欣學姐說,這是有原因的。」
「當然,」蕭遠毅點頭。「因為今年社上多了兩個美女。」
他楞一下。「美女?」
蕭遠毅摸摸眉毛,奇怪地看了好友一眼。「不是因為這樣嗎?」
他沉默下來。「你是說……餘音?」
「還有映紅。」
他想起那個有着動人笑容的美少女。「孫映紅是幽靈社員。」
「但是他們不知道。」蕭遠毅慢吞吞地笑。「招募新生的時候,我聽說映紅有去幫忙吧?」
是有這麼一回事。他點頭。
「所以?」
他沉默半晌。「我明白了。」
「那就好。」蕭遠毅露出有趣的眼神,打個呵欠,不打算追究好友究竟明白了什麼。「好了,書偉,把衣服脫掉。」
「有必要嗎?」
「你如果不擔心血沾到衣服上的話,也沒關係。穿着衣服,我們一樣可以做。」
「……血?」
「我還沒什麼經驗,技術可能不是很好。」
王書偉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臉躍躍欲試的好友,沒有說話。
「不要擔心,」這學期參加了國醫社的好友舉高手上的不鏽鋼針,好整以暇地微笑。「我會盡量溫柔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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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他楞了一下。
柔順的烏黑長發散落,遮蓋住半邊臉頰,少女屈身抱膝,頭側靠着旁邊冰涼的牆壁,窩在陰暗的牆角……
睡著了。
從門口透進來的微光爬上女孩精緻的臉龐,映亮被咬得紅透的嘴唇,捲曲的長睫毛上似乎還沾着清晨的露珠,反射出奇異的光彩。
劉餘音。
他瞥向牆上的八卦鍾,同一個時間,從遠處傳來下課的鐘聲:他沒有遲到。十點整,正是他們約定的時間。
……她是什麼時候到的?看那個熟睡的模樣,似乎已經在這裏好一段時間了。
話說回來,這個推斷不一定準確。畢竟,他也認識像遠毅那樣,隨時隨地可以倒下來睡死的人。
男孩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凝視室內的景象。
今天的碰面,是因為期末大會的結算問題。身為社團總務的她,必須和他這個社長確認款項的明細。
時間過得很快。學期,已經走到了盡頭。
原本他打算照以往的模式,在山下找一個地方,兩個人花一個鐘頭的時間,就可以將結算表確認清楚,但是她卻堅持到社團教室。
他不明白原因,也覺得沒有必要堅持,所以才會是現在這個狀況。
……眼前的人,確實是劉餘音沒錯,但是和他印象中的女孩,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至少,他一直以為那個總是戴着眼鏡,一副不苟言笑模樣的劉餘音,是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蜷曲着身體,直接毫無防備地在社團辦公室里睡着的。
顯然,他的想法不太對。
奇怪的,似乎還不只是這個。不過,他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太一樣。他微微攢起眉頭,專註地凝視那張沉睡的臉。
突然間,上次遠毅說過的話鑽進腦海。
劉餘音是一個美麗的女孩。他一直知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忘記這個其實很明顯的事實。
或許,就像遠毅說的,他對女孩子沒有興趣。更正確一點說:他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太確定,只知道他已經習慣、並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太多的奢望,對一個將來已經被計畫好的人而言,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不再做無謂的思考,他用沒有聲音的動作關上門,安靜走到距離最遠的角落,端坐下來,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停滯的空氣又開始流動,沒有表情的眼睛刷地張開。
兩秒之後,覆蓋在女孩身上的豐厚長發輕輕顫動一下,那雙向來嚴肅而銳利的大眼睛慢慢睜開來。
他看着她。那還帶着朦朧睡意的柔軟眼神,也是他不曾看見過的。
「……書偉?」
似乎是有一段時間的事了,她開始叫他書偉。但那只是一個稱呼,跟其他人對他的稱呼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他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剛剛。
她的聲音……那是一個溫柔、低沉、夜的嘆息般甜美的呼喚,彷彿她剛剛做了一個最美好的夢,而他是那個美夢的一部份。
他微微攢起眉頭,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困惑,然後點一下頭,不作聲。
他想太多了。這是劉餘音,他一直認識的那個認真又嚴肅的女孩。她只是看到他,自然地叫了他的名字而已。
「書偉?」眼睛倏地睜大,劉餘音坐直身子,顯得有些驚慌,伸手撥開落到臉頰上的長發。「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半個鐘頭前。」
她伸手摀住臉。他似乎聽見了一聲模糊的呻吟。「你為什麼不叫我?」
「你不高興。」
「沒有。」
他凝視着她,半晌,決定接受她的說法。「結算表。」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從背包里掏出打好的表格,開始提出她的想法。「這次的情況有點複雜,上次活動組開會決議,寒假放完,下個學期一開始就辦社慶,所以有一些開銷已經……」
一邊聽着她條理分明的解釋,他一邊沉思。剛剛那一眼……她確實在生氣──生他的氣。但他還是不明白原因。
「……書偉?」
他點頭,迅速地抓回注意力。「社慶的經費部分,這樣列應該沒問題。」
她咬住下唇,紅潤的嘴唇,他注意到。她以前嘴唇的顏色有這麼鮮艷嗎?她用一種僵硬而笨拙的動作撥開又落到頰邊的長發。「還有,周老師上次的部分……」
細緻的長發飄到他的鼻尖,他這才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比平常更加靠近──或者,他們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
他皺一下眉,這似乎沒有可能。貼近到會碰觸到彼此的距離,不管是什麼樣的交情,都是太過親昵了。
他往旁邊移一些。
她似乎沒有察覺變化,又撥了一下頭髮,繼續往下說:「昭容還沒有把收據拿給我,所以學術股這個部分,我還沒有辦法列上……」
兩分鐘過後,他發現剛剛拉開的距離又不見了。他幾乎可以聞到那頭烏黑長發透出來的淡淡香氣,該是莊嚴的檀香鑽進嗅覺,帶來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煽情效果。
她有一雙他看過最濃密的長睫毛。
事情不太對勁……
「餘音。」
她抬起頭,筆直望入他的靈魂深處。「嗯?」
他的身體硬直,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朦朧的室內光線,替原本就出色的女性化五官增添了一份更令人移不開視線的動人光澤,原本總是謹慎而透着距離感的深邃眼眸猶豫地向上仰望,多了一種他無法了解的熠熠神采,似乎在期盼些什麼。
空氣鼓動,像是誰的脈動,太過清楚。他的呼吸停頓一下,然後回復,他慢慢轉開視線,壓下胸口那股太過怪異的感覺。
餘音是朋友,他不應該對朋友有奇怪的非份之想,儘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釋現在這個狀況。
「……妳靠太近了。」
空氣里醞釀的心跳頓時消失。
她瞪着他,淡金色的細緻臉頰一下子脹紅,然後狠狠地刷白,透明得彷彿即將碎裂的薄冰,呼吸開始顫抖。
他皺起眉頭。「余……」
她別開頭,壓低的聲音僵硬而冰冷。「對不起,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沒等他反應,長發女孩起身,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穿上留在門口的高跟鞋,一下子跑走了。
不請自來的冷風闖進開敞的門口,將擺放在桌面上的紙張表格吹落到地板上。一張一張,飛散開來,發出細碎的哭泣。
留在原地的人陷入沉思。
……不舒服?
他這才發現,她今天並沒有戴平常那副眼鏡。離開的時候,那雙向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經紅透了。
不是隱形眼鏡的問題。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讓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