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妹」……所以愛情綻放於完美的不適

一、「歸妹」……所以愛情綻放於完美的不適

「歸妹,征凶,旡攸利。」紅巾桌上的小銅爐吐出煙霧,將占卜者的面容籠上一層陰鬱神秘的色彩。「這是……凶卦。」

「凶?」平凡的聲音,沒有絲毫特色,連音調都缺乏起伏。

「小兄弟,你現在覺得很迷惑吧?不知道該怎麼決定吧?」

理着平頭的男孩機械式地點一下頭。

「歸妹,兌在下、震在上,澤上有雷,卻是少女悅而後長男動。」穿着一襲深赭色舊馬褂的命相師手捋山羊須,低聲沉吟:「禮法既亂,豬羊變色、口耳不明,終必有弊也。」

求卦的男孩面容凝滯,低垂的目光不知在思索什麼。

「那,小兄弟,你看好,這個『歸妹』,是一個曖昧的卦象。澤和雷之交,代表的是天地感應、化生萬物,但是『歸妹』卦,卻是從『澤』開始,『雷』方震動,應該是被動的女方卻採取主動,這是位不當、柔乘剛,不會有好結果的。」

「……女方?」

「小兄弟,我看你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感覺吧?每次談感情,都是女孩子主動來追求你吧?」

男孩抬起眼,不濃不淡的眉頭微微攢起。

似乎得到了他要的答案,解卦的中年男子嘆氣。「這就對了,小兄弟,照我看來,你是那種容易受到女人追求,然後糊裏糊塗陷下去的類型。你看,這個卦象已經很清楚告訴你了,君子以永終知蔽,這種感情是不會長久的。」

「可是……」

「你一定不相信我對不對?覺得這個年代了,女人主動是很正常的,對不對?」

「不是這個問題。」

「小兄弟,聽我一句勸,這個陰陽之分啊,還是要照天理來才行。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地天地,人不可以逆天而行,一定要依歸天理,才能順應正果。」

「……」

「聽我的話不會錯,小兄弟,這個卦,就當我們有緣,送給你了。記得,紅顏是禍水,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心軟,就給女人爬到頭上去。這段姻緣,你還是忍痛斷了吧!而且我勸你,最好啊,是等到三十歲以後才找對象,那個時候,才是你真正的姻緣。」

男孩緩慢搖頭,平板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問題是──」

「小兄弟!」年長的男人皺起眉頭,沉重地嘆氣。「我知道,對你們年輕人來說,這種長輩的話很難聽進去,可是你要好好想想,逆天行事,不會有好下場的!」

男孩安靜下來,看着桌上的銅錢,似乎終於放棄了抗議。

中年男子伸出手,拍拍男孩的肩膀。「相信我吧!小兄弟,我羑陽居士在這裏幫人看相二、三十年,從來沒有看錯半個人、斷錯半次命!有沒有看到,鐵口直斷!我說這段感情真的不適合你,還是及早放棄比較好。」

騎樓底下的命相攤子,小銅爐里的白煙裊裊,繞上男孩端正的五官,為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增添一絲微妙的哀傷感。

「小兄弟……」中年命相師輕喟:「你要相信我,這是命啊!」

「……謝謝。」

「不用客氣,相逢自是有緣嘛!」命相師點點頭,對於孺子之可教深感欣慰。「不過,小兄弟,雖然我剛剛說要把這一卦送給你,不過你知道,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們是不能真的幫人白算命的,我看這樣好了,我幫你打個折,就當是我們有緣。這一卦……算你一千五就好。我平常幫人算這樣一卦,最少都要三千塊以上不止的!」

男孩簡單地搖頭,似乎不以為意,從皮夾里掏出兩張嶄新的紙鈔,放到紅巾桌上,推到命相師面前。無聲的機械式動作,不帶一點多餘的情緒。「……我還有一個問題。」

命相師看看坐在面前的客人,滿意地露出微笑,將鈔票收進口袋。看來,今天釣到的是大魚。「什麼問題?儘管說出來,小兄弟,像你這種有錢──緣人,不管是什麼問題,我美陽居士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男孩低垂着目光,許久沒有開口。

「怎麼?小兄弟,你有什麼問題?」

又經過半晌,坐在紅巾桌旁的挺拔男孩才用平板的聲音開口:「我剛剛問的,是事業卦。」

親切的微笑凍結,一滴冷汗滴溜溜從命相師的額頭滑下。

馬路上,一輛公車叭叭作響,然後絕塵遠去。

「那……我們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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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手指收緊,她嚴肅地看着話筒,然後將電話掛上。動作乾淨俐落,毫不猶疑。

太荒謬了!她不可能作這種事。無論如何,她絕對不作這種事。

毅然決然轉頭,她走回書桌旁邊,從架上抽出書本,習慣性伸手扶一下臉上的無框眼鏡,深呼吸,開始準備明天的課程。

乾淨的書桌,除了電腦和鍵盤,沒有多餘的雜物。書本按照科目,一目了然地排放在架上。

井然有序,正常到幾乎無趣的地步,是這張書桌的特徵。

唯一比較不同的地方,是桌子角落的塑膠籠子。

白色的籠子附近,少許的木屑被踢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有點潔癖的書桌主人卻沒有注意到。籠子裏,過胖的黃金鼠「思薇爾」窩在角落,呼呼大睡。

「餘音,」聲音從床上傳來。「你不打電話嗎?」

劉餘音銳利地瞥室友一眼,搖了搖頭,沒有開口。

「喔。」充滿睡意的聲音又埋進棉被裏,似乎已經沉沉睡去。

劉餘音轉回頭,低垂的視線望住桌上開敞的書頁,專註的神情像是已經摒除一切雜念。

明月夜,夜深沉,人魚虔誠仰望的銀輪盈滿,灑落純潔的白光。微風舒爽,萬籟俱寂,這裏是平和的大學校園。

四人房的女生宿舍,只有她和一名室友。另外兩名寢室成員趁着周末回家省親,尚未返校。

經過不知多久,床上傳來細微的聲響,一雙軟綿綿的胳臂跟着掛上她的肩膀。「余、音,你在幹嘛?」

「念書。」簡潔的語調,暗示她不想被打擾。「你不是要睡覺?」

「睡不着,剛剛好像做了一個怪夢。」孫映紅一邊說,一邊打個呵欠,伸手從桌上拿起塑膠梳子,漫不經心地開始梳理好友美麗的長發。

「夢?」

「高中的數學老師拿着成績單追殺我。」想起剛剛的夢境,女孩顫抖了一下。「好可怕。」

「這個夢是在暗示你要好好準備期中考,別一天到晚往外面跑。」

孫映紅吐吐舌頭。「淑鳳和秋秋她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淑鳳星期一有通識,大概明天早上回來吧。秋秋的話,除非她要蹺星期二早上的課,不然最晚明天晚上。」

「我還以為淑鳳今天就會回來了。」孫映紅撅起嘴,嘀嘀咕咕:「她上次明明答應陪我去逛街的。」

「上次,是什麼時候?」她明白地指出好友話里的漏洞。「而且,映紅,你也沒有跟她約時間吧?」

「你這樣說,也是沒有錯啦……」

「還有,不是我要說,」劉餘音輕輕抿起嘴,忍不住要說:「映紅,你這個星期又買了新衣服,對不對?你自己的柜子放不下,衣服又掛到我這邊來了。」

「可是、可是最近換季嘛!你就借我掛一下啦。」

「不是這個問題吧?」深邃的眼眸透出嚴肅的神情。「映紅,你太會花錢了!」

「哈哈。」孫映紅心虛地縮一下脖子,識相地轉移話題。「餘音,你剛剛忘記誰的電話了嗎?」

她僵住。「──為什麼這樣問?」

清脆的嗓音在呵欠聲里變得模糊。「因為,餘音,你整個晚上一直像剛剛那樣,一下子拿起電話,一下子掛上。所以,我想說你是不是忘了誰的電話號碼?」

原本僵直的身軀變得更像冰柱,她以為她睡著了!「……沒有。」

「沒有嗎?」

她深呼吸,加強了語氣。「沒有。」

「喔。」

她用力清一下喉嚨。「……映紅,你趕快去睡。看你眼睛都睜不開了。」

孫映紅頓下手邊的動作,眨眨眼睛。「嗯,好吧,餘音,你也早點睡,時間不早了。」

說完,她將梳子放回桌面,走離兩步,像是想起什麼,又繞了回來,伸手將原本擱置在桌上的書本倒轉。

「餘音,你書放反了。」

說完,渾然不覺自己剛剛作了什麼,孫映紅爬上鐵架床的上鋪,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已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夜深沉,微風輕搖玻璃窗,不知道從哪裏的遠處傳來凄厲的歌劇女高音,籠子裏的黃金鼠抽抽腮幫子,繼續它甜美的睡眠。

這裏是平和的大學校園。真的,非常平和。

砰地一聲,筆直僵坐的鄒族美少女一頭栽上書桌,模糊發出氣惱的呻吟。「映紅,我討厭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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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書偉,十九歲,不太普通的大學一年級生,正面臨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坐在他面前的,是占卜研究社正副社長,朱明欣和楊謹學。兩位社團里的大人物約他這個學弟吃午餐,當然是有重要事情的。

「社長,關於上次那件事……」

平淡無趣的開場白一下子被戰火吞沒。

「你夠了喔,楊謹學!是男人就不要這麼小氣!不過就是忘了打電話而已,你到底要念多久?」

「社長!朱明欣社長!不是這個問題吧?學校那邊明明老早就來了通知,你現在才突然叫我去開會?我也要上課啊!」

「上你的頭啦!那明明是導師課時間──」

不過,這所謂的「重要事情」,很顯然暫時性地被遺忘了。

看看眼前的態勢,王書偉沉默低頭,以規律的動作繼續進食,對於這樣的場面已經見怪不怪。

占卜社社長朱明欣,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七十三公斤,個性和她的外型一樣,粗獷而豪爽,直來直往的海派作風,深得多數社員的愛戴。

當然,有一部份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這位社長總是大方地利用各種機會,用社團的經費請大家吃豆花的緣故。

副社長楊謹學,同樣的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卻只有五十三公斤──這個數字,還是情況最好的重量。

光就外型上的氣勢,已經明顯遜社長一截,再加上斤斤計較的性格、有點神經質的脾氣……兩個不管在外型或個性上都是南轅北轍的人,為什麼會湊在一起,共同帶領一個社團?

老實說,這是一個謎。不過,沒什麼人在乎答案就是了。

五月初,在大學校園裏屬於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各系的期中考說不定還沒有完全結束,許多教授們已經磨刀霍霍,開始準備期末的大屠殺。

距離學期終點還有一個月,暑假的氛圍早已微妙地在校園裏擴散。這是高中生無法想像的大學生活,一種浮動、自由、混亂的生活型態。

將最後一粒米飯咽進喉嚨,王書偉放下餐具,擦拭嘴角,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望桌面,似乎正思考着存在於桌巾花紋和宇宙運行間的偉大真理。

然後,終於,他的存在被想起了。「對了,書偉!起來!不要睡了!學姐有話要跟你說!」

「……我沒有在睡。」

朱明欣完全不在意學弟說了什麼。「我問你,上次那堂通識,老師有沒有點名?」

王書偉眨一下眼睛,沒有料到是這個問題。的確,很少在課堂上出現的社長這學期跟自己選修同一門通識。

「沒有。」

「啊,那就好。」朱明欣拍拍胸膛,放心地拿起飲料啜飲。「我想說萬一沈老頭點了名,我這堂通識大概又要當了。」

「……學姐,上星期是期中考。」

噗地一聲,朱明欣口中的飲料噴了出來。

像是早就預料到似的,王書偉的身軀微微往旁邊一側,剛好閃過嗆飛出來的奶茶,接着抽出紙巾,開始擦拭臟污的桌面,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

「朱明欣、朱社長明欣同學,你未免也太誇張了吧?」楊謹學張大嘴,猛搖頭,一臉不可思議。「連期中考都忘記?!」

「這、這不是重點!」朱明欣瞪了乘機挖苦的副社長一眼,然後轉向學弟。「書偉,我說你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社長我平常待你也不薄,該請你吃的豆花也沒少過,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沒有提醒學姐?」

男孩緘口不語,低下頭似乎正在反省。

「啊啊,算了算了!」朱明欣翻個白眼,放棄了這個討厭的話題。「今天找你出來呢,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來了。王書偉抬起眼,專註地看向社長,等待她將話說完。

「……你知道的,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朱明欣頓一下,理所當然地轉向身邊的副社長。「謹學,你說吧,我們今天找書偉出來是要作什麼?」

……她完全忘記了。在座的另外兩人一時無言以對,只能默默望着臉不紅氣不喘的社長。

「……是關於下屆社長……」

王書偉平板的聲音被副社長氣急敗壞的語調給掩蓋。

「你夠了喔!朱明欣,你不是要跟他說餘音的事嗎?」

朱明欣拍拍頭,臉上依舊毫無愧色。「啊,對,餘音的事。」

王書偉楞一下,再次被意料之外的發言擾亂思緒。

餘音?有些熟悉的名字進入腦海,反覆兩三圈,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才浮現。

劉餘音!這學期才加入社團的一年級新生。

會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樣美麗的女孩並不多見,而且他有耳朵,在每次社課都會聽到各種竊竊私語的情況下,他很難不記得。

但是,他……應該不認識她才對。社長要跟他說什麼?他以為這次社長找他出來,是要談論另一件事。

似乎察覺了他的困惑,朱明欣露出白亮的牙齒。「書偉,別說學姐不照顧你,這個社上最美的小學妹,社長可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特地留給你了。」

「朱明欣同學,請你不要胡說八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好嗎?」楊謹學不悅地皺眉,立刻反駁社長的曖昧發言。「學妹是因為──」

「她想學塔羅牌。」

副社長的話聲中斷,驚訝地看向安坐在對桌,臉上還是沒有任何錶情的學弟。不會吧!這學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嗎?

王書偉不動聲色,一雙沉默的眼睛直勾勾望住社長。

接收到學弟的目光,朱明欣只是挑高眉,露出滿意的笑容,沒有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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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很難解釋的。

例如:學校裏面有座山,山的半腰有座橋,橋的下面有一條奇妙的大水溝。

例如:一個對星座命理從來沒有半點興趣的人,卻在某天晚上旁聽過一門易學課之後,便拖着自己的室友,加入一個專門研究占卜的社團。

又例如:喜歡。

劉餘音跨開長腿,踏着穩定的步伐,往位在半山的藝文中心邁進。

直亮的長發規矩地束成馬尾,在背後韻律地一擺一晃。淡金色的肌膚、深邃的杏眸、凹凸有致的身材,儘管臉上掛着樣式樸素的無框眼鏡,簡單的打扮也算不上什麼流行,然而源自原住民血統的絕色容貌,依舊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關於後者,她一律當作沒有看見。

……好吧,她喜歡那個人。她認了。

那個人──理着小平頭、沉默寡言、灰暗呆板,沒有一絲一毫的存在感。據說上了一個學期的課,連每堂點名的老師都不記得他的名字。

王書偉。平凡、樸素、簡單到一點特色也沒有的菜市場名字,跟那個名字所指涉的本人……搭配得天衣無縫。

但是,她喜歡他。她甚至不太確定這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那是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人。雖然見過好幾次面,她卻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終於記起自己早就認識了這個人。

明明,兩個人的交集,除了這個社團,什麼也沒有。連在這個說大不大的大學校園裏,也沒有真正碰過幾次面。

明明,她根本沒有打算在大學裏修完他們說的戀愛學分。

但等到她發現的時候,那個人卻已經在她的心裏,佔據了一塊不大不小的位置,壓迫血液的循環,影響正常的理智思考。然後,她終於打了那通電話。

這種事情,某種程度上也是很暴力的。

她拐過樓梯,推開社團活動室的門,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他遲到了。

還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覺得失望或是鬆口氣,平板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劉餘音?」

她嚇一跳,迅速轉回身。「王──書偉?」

理着平頭的男孩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困惑。「我剛剛在路上看到你。」

「剛剛?看到我?」

他點頭。

她努力平復心跳。「你可以叫我。」

他看着她,端整的臉上沒有表情。

「……那,我們開始上課吧。」她抿抿嘴角,只能這樣說。

王書偉點一下頭,跟着走進了社團活動室。

三四坪大小的社團活動室,白色的牆壁上懸着八卦鍾,和幾束象徵祈求好運的乾燥花束,地上鋪滿熱鬧的彩色巧拼板,房間的正中,架着一張方形和式桌,用一條黑色的方巾覆蓋,上面鎮着一顆透明的水晶球。

簡單的陳設,加上老舊燈管營造出來的光線,占卜研究社的社辦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空氣,連五顏六色的泡棉地板都彷彿是這個古老謎團的一部份。

當然,那隻不過是幻覺。

和式桌和巧拼板都是以前的學長姐畢業丟下的傢具,花束由幾名不願具名的社員貢獻,黑色的桌巾是從舊衣回收箱裏撿來的,而唯一花了錢買來的那顆神秘水晶球,其實只是玻璃製品。

學姐說,社團經費有限,而正牌的水晶球太貴,所以買顆玻璃充數就成了,經濟不景氣的現在,大伙兒要懂得節約──不過,用社費吃豆花的時候,社長大人搬出來的說詞,自然又是另外一套。

做人,要懂得變通。這也是社長的口頭禪。

身材高瘦的男孩將水晶球搬開,在桌子另一端屈膝坐下,停頓一下,從隨身的背包里掏出一隻暗銀色的長形金屬盒子。銀盒打開,裏面是一副精緻的手繪紙牌,他取出紙牌,在黑色的方巾上一張一張攤開。

無聲平穩的動作,他沒有開口,而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小小的室內慢慢累積慌張的心跳,空氣變得稀薄。

儘管預想過這個狀況,她還是覺得緊張,推一下眼鏡,她故作鎮定地開口,試圖打破充塞在室內的奇妙沉默。「對、對了,書──王書偉,我聽說……明欣學姐要你接下一任的社長?」

他抬起頭,點頭。「嗯。」

所以,傳言是真的。

占卜研究社的傳統,由大二學生擔任社長職務,大三以後的老人,會逐漸淡出社團活動。所以,已經接近下學期末的現在,正是現任社長挑選接班人的時候。

一年級的新生,扣除幾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幽靈社員,大概還剩下十幾位,而橫看豎看,不管怎麼看,都沒有半點領導人架勢的王書偉,之所以能從這十幾名社員中脫穎而出,被社長指定為下屆社長候選人,原因無他,和她現在之所以會在這裏的理由相同──他對各種占卜都有研究。

易卦、面相、紫微斗數、塔羅牌、鐵板神算……甚至有幾次,易學老師撥不出時間到社團上課,都是由這個才不過一年級的新生上場代打。

他們說,他是天生下來吃這行飯的奇才。

但是這位天纔此刻卻不發一語,垂目凝視着桌面上的塔羅牌,像是突然睡著了似的。

「……王書偉?」

「劉餘音,」他抬頭望向她,平板地說:「其實想學塔羅牌,你看書就可以了。圖書館有書。」

她楞一下,別開眼,滾燙的溫度迅速爬上臉頰。這一點,她當然知道。

圖書館裏有好幾本關於塔羅牌研究的書籍,網路上也有很多的討論區。在眾多佔卜術中,塔羅牌的入門並不算困難,根本不需要像這樣大張旗鼓地拜師學藝。

所以,她這樣做,其實是有其它目的。

加入占卜社、選擇塔羅牌、說要拜師學藝,這些這些,都是包藏着特殊的目的──相同的目的。

司馬昭之心,已經明顯到她覺得自己快要因為羞愧而死的地步,他……發現了嗎?至少,他會這樣問,是表示他應該察覺到什麼了吧?

然而,那個人卻只是看着她,面無表情,顯然完全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

她的臉更紅了。這一次,是因為氣惱。

像這種時候,她就會很想問自己:她到底喜歡上這個人哪一點?

「我看不懂。」終於,她逼自己這樣說。

「嗯。」像是接受了她的說詞,男孩低下頭,開始鋪展桌上的紙牌。

她瞪着那顆頭髮剪得短短的低垂頭顱,突然有一股暴力的衝動。

他相信了?!他相信了?!這個笨蛋竟然相信她連簡單的占卜書都看不懂!

她……想要哭。

獃頭鵝!

似乎沒有發現到眼前人內心的怒濤洶湧,王書偉用缺乏起伏的聲音開始解說紙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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