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深夜刺耳急促的救護車鳴笛聲,總會讓敏感的人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從救護車上用擔架送下來一個渾身是傷、鮮血幾乎濕透了全身衣服的女孩,女孩被醫護人員快速地推進急診室。

後邊跟着一個上衣沾染了不少鮮血,神情惶急的瘦高男孩。

男孩在後邊焦急地哀求着:「醫生,拜託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姊姊!」

「我們會儘力的。」

醫護人員有部分已開始處理傷患外傷,有部分人員在進行檢查。

今晚輪值急診夜班的外科主任韓國英,指揮着醫護人員急救,動作確實迅速。

「主任,傷患四肢和身體的傷都只是皮肉之傷,沒有傷到骨頭和內臟。」

同值夜間急診的內科醫生顏醫師,這時從外面進來。「傷患的弟弟說,他姊姊因擦撞,從機車後座摔下來,撞上了路邊的一顆巨石,連安全帽都撞破了。」

「什麼!?」韓國英一驚之後忙下指示:「趕快進行頭部的斷層掃描!」

醫護人員趕忙把傷患送至掃描室。

「顱內出血。」韓國英看了檢查結果之後,指示說:「趕快聯絡腦外科的張醫師。」

「是。」一位護士應聲而去,一會後卻神色慌急地回報:「主任,張醫師的外婆過世了,他下午陪他母親飛澎湖去奔喪了。」

啥!?這醫院就只有一個腦外科醫生呀,韓國英在愣了兩秒之後又忙下指示:「趕快和新芳醫院和仁心醫院聯絡,問他們有沒有人力可以支援。」

幾分鐘后,負責聯絡的人員回報,目前兩家醫院都沒有人力可以支援這麼重大的傷患。

「現在該怎麼辦?」內科的顏醫師問。

他也在想呀!韓國英絞盡腦汁尋思着可行的方法。

一會,顏醫師又問:「您不是也能動腦部手術嗎?」

這話就像是一根利刺,讓韓國英的心抽痛了下。這個顏老弟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無法之下,他只好自承自己的不足之處。「我只有五成的把握,我不能把病人賭在那一半的失敗上。」

顏醫師卻一皺眉。「不是還有一半的成功率嗎?不有所作為的話,她就完全沒希望了。」

真是令人頭痛呀。韓國英真的沒辦法把病人的生命與未來賭在自己不純熟的技術上。就在此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不由低呼:「啊!奇迹之手!」呼畢,便急急去打電話。

「奇迹之手?」一個綁着馬尾的護士回頭看着護理長。「那是什麼?是手術用具嗎?」

護理長神色卻突然一黯。「那是林書亞醫師在北部教學醫院任職時的封號,讚譽他執刀技術高明。」

提到林書亞,在場的醫護人員神情不由得為之一黯。一個幾乎是完美的醫者,不求名、不牟利,為人處世又謙沖自牧,年輕又俊美,對救治病人又懷着無比的熱忱,令人不平的是命運之神為何對他如此無情,當醫院同仁們得知他即將因病不久於人世時,大家全都不敢置信!院長立刻撥了間特等病房讓他靜養,還指示趕快把他的血液樣本送去比對,希望能儘快找到可以救他的人。

「可是就算林醫師的技術再好,但他現在也是個重病之人,我們對現在的他做這樣的要求,會不會太過分、太冷血了?」一個短髮女孩說。

「或許是這樣沒錯。」護理長輕吸口氣,內心亦是無限的不忍。「但是只要他願意,女孩就一定能得救,我想林醫生會自我衡量是否能完成這場手術的。」

不一會,韓國英匆匆回來。「趕快進行手術的準備,林醫師再過一會就下來了。」

「是。」

手術室外。

葉佑安緊握着手機的雙手不由自主地輕顫着。他怎麼樣都沒想到這次由社團學長發起的集體夜遊會發生這樣的事!如果二姊有個萬一,他真的不知該如何向雙親交代。爸爸正巧出國去了,媽媽已經從台中趕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葉佑安感覺好像已過了一世紀那麼長般。當他抬起頭來,手術室的燈剛好熄滅,霎時間,他心裏就像有十五個吊桶般七上八下,宣判他和二姊命運的那一刻終於要來了。

過了幾分鐘,手術室的門都沒有打開,也沒有人來向他說明狀況。裏頭是發生了什麼事嗎?是二姊不治了嗎?還是宣告她的意識從此進入睡眠狀態,只有奇迹發生的時候,她才會再度蘇醒?想到這裏,葉佑安只覺得仿如置身冰窖中,全身發冷、僵硬。

手術室里,林書亞暫拋身體的不適,為車禍受傷的女孩動完手術后,向擔任助手的韓國英交代術后應注意的細節。

韓國英點頭詳記他的叮嚀,待結束後向林書亞保證說:「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病人的,絕不會讓你的辛勞白費。」

「那就麻煩主任了。」

結束后,林書亞從另一邊的門離開,換下手術衣后,迎接他的是一張臉上混雜着擔憂與讚許的英俊臉龐。

「辛苦了。」喬思羽上前將愛侶扶抱在懷裏,既心疼他抱病為傷者動手術,又覺得該為他如此捨己救人而感到驕傲。此刻他只想讓愛侶趕快回病房好好休息,遂抱扶着他走向電梯。

兩人進入電梯的同時,隔壁的電梯正好開啟,林采茵和家裏的司機神情慌急地走出電梯。

林采茵很快就尋到站在手術室外發愣的小兒子,並喚喊:「佑安,你二姊怎樣了?」

葉佑安回過神來,看見了母親,不禁眼淚直落。「剛才……幾分鐘前,手術室的燈熄了,可是……到現在醫生都還沒有出來,會不會是二姊已經……」

小女兒已經回天乏術了嗎?林采茵心裏也焦急不已,但仍輕聲勸慰小兒子:「別盡往壞處想,也許只是醫生有事耽擱了一下而已。」

「可是——」葉佑安正要開口說話之際,手術室大門開啟,病人被推了出來。

葉佑安看見是二姊,就想撲上去,卻被隨護在旁的護士給制止了。「病人現在正要送至加護病房。」

「醫生,我女兒現在的情況如何了?」林采茵趨前問像是主刀醫生的韓國英。

韓國英看見婦人時不由得一愣!這女士和某人長得有幾分像呢,但也只是幾分像而已。微愣過後就說:「手術很成功,但目前還需要觀察。不過最壞的情況已經排除了,您可以稍稍放心些。」話落,把採取的急救措施一一告知。

林采茵聞言,稍稍放下心,向韓國英道過謝后,回頭問么兒事故發生的經過。

第四天的午後。

林采茵手提一大籃水果來到醫院的特等病房所在樓層。昨天早上小女兒已經從昏迷中清醒,也認得她和弟弟,語言及各方面的能力都沒有喪失,真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忙打電話向還在國外的丈夫告知這個好消息,今早在女兒轉至普通病房后,才從韓國英口中得知,原來小女兒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所以她便去買了一籃水果,準備向小女兒真正的救命恩人道謝。

林采茵步出電梯,走向韓國英所說的那個病房,抬手按了下門鈴。

不一會,房門打開,當門而立的是一個高大英挺的年輕男子。

病房裏,坐在外廳安靜看書的喬思羽,在聽見有人按門鈴后立刻起身去應門。他不希望正在睡覺的愛侶被可能再響起的門鈴聲吵醒!

但當他打開門時,看見門外佇立着的一位氣質高雅、樣貌和愛侶有幾分相似的美婦時,不由得愣了一愣,但隨即回神。「請問有什麼事?」

林采茵沒想到來應門的是一個高大英挺、氣勢又逼人的年輕人,微愣過後便說出來意。「我女兒三天前半夜因車禍被送來醫院,韓醫師告訴我,是林醫師救了我女兒。我女兒已經清醒了,今天轉至普通病房,所以我想親自來向林醫師道謝。」

「很抱歉,他現在正在休息中,不過……」喬思羽漾開一抹微笑。「我會轉達您的心意。」

林采茵雖然很想當面向女兒的救命恩人道謝,不過她也從韓國英口中得知林醫師本身也是個病人,所以想想便把水果籃遞上前。「那麻煩請代為收下這個。」

喬思羽伸手接了過來,微笑着說:「我會轉交給他的。」

正當林采茵轉身欲離去時,喬思羽卻揚聲喚住她。「請問——」

林采茵聞聲,轉過身來。「有事嗎?」

喬思羽略略遲疑才開口問:「您今年貴庚?」

林采茵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突兀的事,微愣之後便據實以告:「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歲。喬思羽有點後悔問這頗令人尷尬的問題,因為剛剛腦中閃過一個想法——會不會愛侶生母身亡的事只是虛構的?真正的原因是愛侶的雙親因不想負責而丟棄了親骨肉?可是她的回答卻完全推翻了他的想法。因為在三十多年前,民風仍十分保守的時代,是不太可能十三歲就未婚生子的。而且論美貌,愛侶比她更勝一籌,於是露出歉然的微笑。「對不起,問您這麼冒失的事。」

「不,沒關係。」林采茵回了一個不介意的微笑,對他一點頭,轉身離去。她邊走邊想,難道那年輕人認為她看起來不像有個那麼大的女兒嗎?

一問靜雅的書房裏,牆上掛滿了一張張早期伐木、運木的照片,黑白照片里的工人,因物質缺乏又需大量仰賴人力的關係,每個人幾乎都是骨瘦如柴,不像現在有重機械代勞,連勞工階級都心寬體胖。

葛士傑站在一張舊照片前,黑白照片中的女子,面如芙蓉,雙瞳翦水,柳眉如畫,直鼻菱口,巧笑倩兮,氣質清麗無比,堪稱絕世美女。

葛士傑注視了好一會,從背包里取出一張照片:彩色照片里,笑容溫柔和煦的年輕人,簡直就像是舊照片里女子的翻版。

此時,他身後響起了開門聲響,幾乎是不經思考的反射動作,葛士傑第一時間便轉身面對進入者。

進來的是個年約八十歲、拄着拐杖的老者;老者雖然略顯老態,但仍神采奕奕。

林喜郎進入書房,透過老花眼鏡打量着眼前這個年約四十五、六歲,外表樸實,眼神卻銳利的男子。年輕的女傭向他稟告,說有個男子來詢問,這個家是否有個失聯三十多年的女兒,他立刻意識到男子可能帶來失去音訊三十多年的大女兒的消息,便要女傭帶男子到書房等候。

葛士傑抬手朝身後的照片一指。「照片中的女子是你的女兒?」

林喜郎看了照片一眼。「不是。她是我的妻子,可惜她三十多歲就因絕症過世了。」

是外婆啊。葛士傑有點意外,而且還在那麼年輕時就因絕症過世,會不會太巧合了?接着就把手中的照片遞向他。「這張照片里的年輕人是你的什麼人,你心裏應該有數吧?」

林喜郎接過照片,待仔細看了照片里那站在池邊像在餵食鯉魚的年輕人後,老手不由得抖了起來。「他是采芸的孩子,是我的外孫……是我的外孫沒錯,他長得和瑕玉簡直一模一樣……」說到後來,聲音不禁有些哽咽了。

葛士傑看老人家的樣子,好像想起了早逝的愛妻,片刻后才問:「你的女兒叫采芸嗎?」

林喜郎聞言,只是訝異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嗎?難道是采芸改名換姓了?」

「是你的女兒根本沒機會告訴兒子,因為你的女兒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過世了。」於是,葛士傑便把林書亞成長的經過以及現況略加述說。

「血癌?只剩三個月的生命……」林喜郎沒想到當年自己一時的盛怒,把女兒趕出家門,會造成女兒的早逝和外孫坎坷無依的命運。想到這裏,不由得看着照片,流下愧疚的老淚。「是外公對不起你,都是外公的錯……」

當年,他把大女兒趕出家門后,不到三個月就後悔了,於是派人去向所有的親朋好友探問,大女兒是否有前去投靠,得到的答案全是否定的。

也去問過大女兒念女校時的同學,但沒有人知道女兒的下落,就這樣,他完全失去了女兒的消息,直至今日已三十五、六個年頭了。

葛士傑只是冷然地看着他。後悔總是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後,只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遂說:「我目前最想知道的是你外孫的生父是誰?有沒有再娶生子?」他最害怕聽到林書亞的生父終生未娶或者根本不知其人是誰,那樣好友交付的任務就要在這裏劃下句點了。

林喜郎雖不清楚葛士傑探問這個要做什麼,難道是希望外孫的生父去見他最後一面,甚至能認祖歸宗?於是便把大女兒失蹤多年後,小女兒於偶然中與姊夫相遇、相戀,進而共結連理,還生下四個兒女的事詳說了一遍。

有四個異母兄弟呀,真是太好了!而且繼母還是親阿姨,基因就更為相近了,葛士傑立刻把老人家提供的電話與住址記下。

「貞雄註定是要當我女婿的。我以前反對他和采芸交往,並非不喜歡他的人品,而是認為他只喜歡雕木頭,是養不活妻小的,應該和他的大哥一起繼承家裏的大布莊才有前途。可惜時代的變遷超乎想像,我的木材業和葉家的布莊都沒落了,被我看不起的玩意卻突然變得有價值了起來。唉……世事難料呀。」

林喜郎邊感嘆邊看着手中的照片。「我的外孫叫什麼名字?這張照片里的他看起來好年輕,他是不是已經成家立業了?」

葛士傑看着老人家。「你外孫叫林書亞,照片是十二年前念大學時的照片。成家是還沒,不過早已立業,是個外科醫生。我可以給你一張近照。」話落,從背包里拿出一本小相簿,抽了張照片遞給他。

「醫生!」林喜郎驚喜不已,趕忙接過照片,照片里的外孫樣貌和前一張照片幾乎無差,但多了幾分成熟的氣質。外孫穿着醫師袍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合照,雖是坐着輪椅,但小女孩笑得很開心呢。

林喜郎作夢也沒想到外孫能有如此傲人的成就,不禁興奮地說:「我們林家和女婿的家族裏,五代以來還沒有出過一個醫生呢,我的外孫真了不起。」

葛士傑卻兜頭潑了老人家一頭冷水。「了不起這句話,說不定您以後都沒機會再說了,因為你外孫得先逃過死神的追緝。」

林喜郎聽了,立刻神情一黯,半晌后才問:「我想去看他,可以嗎?」

正準備離去的葛士傑聞言側過臉來。「我不是你外孫,我沒辦法代替他回答。」說完就走了出去。

林喜郎只是無限愧疚地看着手中的照片,好一會才抬頭看牆上愛妻的照片,喃語着:「瑕玉,沒能把你留給我的女兒照顧好是我的錯,可是我們的外孫終究命大地長大了,所有的過錯我來承擔,請你保佑那苦命的孩子吧。」

葛士傑站在鏤花鐵門外,看着那略帶銅臭味的歐式大洋房,以及那數百坪的大花園;看來葉貞雄不吝於誇耀自己的財富呢,與他那忘年之交的好友喬君泉的低調大不相同。

葛士傑按了幾下門鈴,是台籍管家出來應門。

「先生大概是明天中午過後才會到家,請問您哪裏找?」管家周嫂非常客氣地詢問。

鐵門外的葛士傑沉吟片刻,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小紙袋。「可以麻煩你把這個紙袋交給葉貞雄先生嗎?」

管家周嫂研斷紙袋裏應該不會裝有危險物品才對,便伸手接過它。「我會把它轉交給先生的。」

「紙袋裏有非常重要的資料,請你務必要親手交給葉先生。」葛士傑叮嚀着。

管家周嫂聽到「非常重要」四個字,忙詢問:「請問先生怎麼稱呼?可以留下聯絡的電話嗎?」

葛士傑對她搖搖手。「不用了。我放了一張名片在紙袋裏,就麻煩你了。」

「好的。」

周嫂待葛士傑離開后就轉身朝大宅內走,正當她想把紙袋拿至葉貞雄的書房時,卻從窗戶看見葉貞雄開車疾駛而入,她忙又轉身走了出去,到大門口迎接。

葉貞雄提着大皮箱匆匆而入。幾日前他接到妻子的電話,說二女兒發生車禍,當時他正在國外,沒辦法立刻回來;昨天接到妻子的好消息,說是女兒恢復情況良好,己轉至普通病房,雖然如此,他仍盡量縮短行程趕回來。

「先生,您回來了。」管家周嫂上前問候。

葉貞雄見她手裏拿了個紙袋,便問:「有什麼事嗎?」

「幾分鐘前有個男人要我把這個紙袋交給您,說是有非常重要的資料要給您看。」周嫂把手中的紙袋遞給他。

葉貞雄眉頭一皺,放下提箱,心想到底是什麼重要資料?會不會是惡作劇或是詐騙集團的伎倆?撕開封口,裏面像是放了幾張照片,不由得又是眉頭一皺!該不會是弄了幾張不堪入目的合成照意圖勒索吧?待抽出照片,第一張照片即令他震撼!是一張拍了一枚印章的照片,那是他怎樣都不會忘記的東西,是他給初戀情人采芸的訂情信物;第二張、第三張皆是,只是拍它不同的角度,但第四張照片卻幾乎令他霎時激動到不能控制自己,是個年輕人和一隻小狗的合照。那不是前不久他和妻子及至交好友在南部推出聯展時,透過監視帶驚鴻一瞥的那個人嗎?下一張是他抱着一隻與實物大小相同、栩栩如生的無尾熊布偶,對着鏡頭露出開

心的笑容。

葉貞雄看過照片之後急聲問:「送照片來的人呢?現在在哪裏?」

「他說有留一張名片在袋子裏。」周嫂回答。

葉貞雄趕忙拿出名片,那是一張頭銜是私家偵探的名片。他打了上面的手機,和那個名叫葛士傑的男人取得聯繫,他說會立刻掉頭回來,要他在家等着。

十餘分鐘后,葉貞雄和葛士傑在葉家豪宅的寬敞客廳里,兩人隔着長几對坐,面前各有一杯熱氣直冒的咖啡。

「照片或許有些許的失真,我還是先讓你看看實物吧。」葛士傑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桶狀、早已消失在多數人記憶里的糖果盤,把裏面的一方印章倒了出來,遞向他。

葉貞雄接過印章,手不由自主地顫抖,淚水也在瞬問湧上眼眶。這一方睽違了三十六個年頭的訂情物,今天終於再度出現在他眼前。

「認得這個東西嗎?」葛士傑問。

「當然認得!這是我送給采芸的訂情物,我們約好各自刻上自己的姓後送給對方,當作是永結同心的誓約,可是沒想到……」葉貞雄喉頭漸哽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葛士傑靜等他情緒稍稍平復之後繼續問:「你應該知道照片里的年輕人是你的什麼人吧?」

葉貞雄把視線移至桌上的照片。「是我的兒子,是我和采芸的孩子。」話落,停頓片刻才反問:「可是我不懂,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都沒帶孩子來和我團聚。」

葛士傑注視他片刻,嘴角揚起一抹冷然,端起咖啡淺啜一口。「孩子的母親在生下他后就過世了,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這個刻了『林』字的印章是唯一的遺物。然後你的兒子帶着如謎的身世被送進孤兒院,接受眾多不知名善心人士的愛心,慢慢地長大,一路堅苦地走過來,直到能自立為止。」

謎底終於揭曉了,答案卻是如此令人沉痛心酸。葉貞雄只是愣看着葛士傑,雖然三十多年來他曾想過各種的可能性,卻沒想過事實是這樣令他震撼。

葛士傑又看了他一眼。「告訴你一個更不好的消息,就是你的大兒子不幸得了血癌,僅剩三個月的生命。」

這消息讓葉貞雄整個人都呆了,瞬間全身發冷、臉色慘白,雙唇啟合數次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心底卻在連迭地問着:是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葛士傑是何許人也,只是看他一眼,再啜口咖啡。「我沒必要無中生有,說這種詛咒人的話。我是受了至交好友的請託,拋下其它的委託案件,特地從國外回來,從你兒子那裏取得信物,靠着細微的線索去追查,今早終於找到你的老丈人,再從你岳父那裏問到了你,更從你岳父口中得知你娶了小姨子為妻,生了四個兒女,這對你那『孤兒』長子來說,也許是個不錯的好消息。有四個血緣這麼相近的弟妹,也許其中有—個可以救他。」話落,稍停,才冷冷地說:「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如果不是為了要救他的命,根本不需要找到你們。」

葛士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利劍,一劍劍刺入他的心坎。但這全是他的錯,是他應該承受的責難,葉貞雄用幾不可聞的聲量問:「我現在該怎麼做?」

葛士傑語氣冷然地說:「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趕快召集兒子和女兒,儘快進行比對,若有符合的話,趕快進行骨髓移植。」

「好、好的……」葉貞雄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在高中當體育老師的兒子,和在國中當美術班導師的大女兒,要他們請幾天假。

當他才剛按下開關鍵時,外頭卻傳來王海德的急喚聲:「貞雄!你在哪裏……我查到了、我查到了!」

葉貞雄聞聲,本能地轉頭望向門口,只見王海德快步走了進來,把手中的一疊資料交到好友手上,然後連珠炮地說:「上次在南部展示會場拍到的年輕人,我查出他的身份和名字了!他叫林書亞,是個年輕的外科名醫。在去年中之前,都在台北一家知名教學醫院任職,我表哥的朋友的阿姨曾讓他動過手術。在指認無誤后,我透過小妹的大嫂的大哥的朋友,剛好在那教學醫院的行政部門工作,才能取得他的詳細資料,我想有了這些資料,要找人就容易多了。」

王海德在說了這麼多后,不經意的一個轉眸,才發現了葛士傑的存毒,不禁問:「這位是?」

葛士傑看了葉貞雄一眼,才微笑着自我介紹:「我是個私家偵探。」

王海德在一愣之後,立刻哈哈笑了兩聲。「不錯,這是個好辦法,請個有經驗的私家偵探幫忙,的確快得多了。祝你們父子早日團圓,我要去趕飛機,得走了。」說完便又像一陣風似地快速離去。

待王海德離開后,葛士傑才緩聲說:「看來你有個不錯的朋友嘛,這麼盡心儘力幫你,托他的福,我可以不必多費唇舌說明你兒子的經歷了。」

外科名醫!這又是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驚奇。葉貞雄看着資料上表列的傲人經歷,可以想像兒子在沒有雙親、家庭的支持下,是付出了多少努力與心血才得到這樣的成就。思及此,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

葛士傑深看他一跟,起身。「聽好了,明天八點在大門口等我,我會安排車子來接你們。」說完就欲離去。

葉貞雄倏然想起一件事,忙說:「我的小女兒前幾天發生車禍,目前正在住院中,我太太在醫院照顧她。」

葛士傑聽了,不覺眉頭深皺,回頭看着他問:「在哪家醫院?」

葉貞雄便說了那醫院的名字,

葛士傑聽了,立刻浮起一抹奇異的笑容。「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呢,那家醫院正是明天的目的地。」說完便離去。

失散三十五年的大兒子,目前竟然和小女兒在同一家醫院!他得趕快和妻子聯絡才行,葉貞雄趕緊用手機撥了通電話。

教會醫院的貴賓休息室里,葉家兄妹抽過血之後在等候着和異母大哥的第一次見面。

葛士傑站在窗邊,打開窗戶慢慢地吐出一口白煙。他昨晚已用手機把找到林書亞的生父,以及繼母和異母弟妹的事向好友喬君泉以及喬思羽詳細說了。喬思羽應該也向他的愛侶說過今天要父子相認的事,所以應該已做好心理準備了。

葉佑仁望着窗外灰藍的天空,心裏想着等會見到大哥,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呢,如果可以馬上知道比對的結果,而且確定符合的話,他會說願意立刻移植骨髓給大哥。

這時,坐在一旁的葉佑安突然發出一聲不算小的驚呼聲。「哇塞!這個人就是大哥嗎?好漂亮哦,竟然比公認是美女的老媽和大姊還漂亮,你們會不會弄錯了,他真的是哥哥嗎?不是姊姊?」

葉佑仁聞言,正想訓他一句,葉宜姍卻已出手如電,在小弟大腿上狠擰一把,低斥一句:「閉嘴!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

葉佑安痛得齜牙咧嘴,伸手揉着被擰處,咕噥着:「我又沒說錯,大哥是真的很美呀。」

葉佑仁只是看了眼稚氣未脫的小弟。有個俊美絕倫的大哥的確超出他們的想像;自他們懂事起,雙親就告訴他們兄妹,他們有個失散的兄長或姊姊。理所當然的,他們也會想像,是大哥的話應該會長得像爸爸,是姊姊的話應該會和媽媽有幾分像吧,因為大阿姨和媽媽長得很有姊妹臉,可是昨晚當他和大妹看到大哥的照片時,兩人簡直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原因當然是因為大哥實在長得太美了,而且還是個外科名醫呢。想到兄妹四人在優渥的家境中和雙親的呵護下長大,卻都沒有什麼亮眼的表現,而大哥以身世成謎的孤兒身份,竟有如此傲人的成就,他們想不羞慚也難。

「你還敢多嘴。」葉宜姍忍不住開始數落小弟。「你做什麼晚上不好好溫習功課或睡覺,跑去跟人家騎機車夜遊,竟還邀你二姊同行,又讓她和一個靠不住的學長同車,發生了嚴重車禍后,那些個沒擔當的學長一個也沒來探望,如果不是大哥伸出援手的話,你二姊還有命在嗎?!說不定一輩子成了植物人了。」

葉佑安被罵得頭低低的,不敢再多言一句。

站在窗邊的葛士傑正好抽完一根香煙,捻熄煙頭後接口說:「騎機車夜遊只是小意思,我那年少時行徑囂張的侄兒,是開着價值兩千萬的法拉利,晚上在山路上和另一輛法拉利以時速百公里競速狂飆,結果碰地一聲撞向山壁,小命差點就不保,若不是無比幸運地遇上你們的大哥,他現在就是個被鋸掉一條腿的獨腳怪男了。我那侄兒也是因為結識了你們的大哥,而徹底改了只會玩樂的混混人生,從此開始努力奮發向上,才能在短短不到十年間就有了傲人的成就。所以我那喬老哥夫婦非常高興,視你們的大哥是他們家的大貴人,因此才會把我從國外找回來,希望能找到你們大哥的親屬,期望其中一人能救他的命。」

葉家三兄妹聽了,只覺得大哥真的非常了不起。葉貞雄夫婦卻是百感交集。

沒多久,葛士傑的手機響起,他接聽之後看着葉家老少。「我們準備上去吧,你們的大哥已經醒來了。」

特等病房門外,葉貞雄懷着忐忑的心情,準備要和失散三十五年的兒子見第一次面,真不知兒子會怎樣看待他這個錯誤在先、不盡責在後的生父。

葛士傑看了葉家眾人一眼,抬手按下門鈴,來應門的是喬思羽。

喬思羽和葛士傑交換一個眼神,又迅速掃視了他身後的眾人一眼,綻開抹微笑。「伯父、伯母,你們請進,書亞正在等你們。」

葉貞雄輕吸一口氣后,領頭走了進去。

穿着舒適的運動服,坐在小客廳沙發上的林書亞,看見他們走了進來,便站了起來。

兒子看起來很虛弱,臉色也好蒼白,葉貞雄心口一陣絞痛,卻沒敢說出一字憐惜的話。

一直錯過與外甥、亦是繼子見面機會的林采茵,早已淚水盈眶。

雙親沒說什麼,跟在後頭的三兄妹更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葛士傑見狀,便主動充當介紹人。「這位是葉貞雄,你的生父。後邊這位是你的繼母林采茵,也是你的親阿姨。再後面這三個是大弟葉佑仁、大妹葉宜姍、小弟葉佑安,至於排行老三的大妹葉宜憐,就是前幾天深夜車禍送來醫院急診,韓主任請你去幫忙救治的那個女孩。」

一直以為沒有任何親人的林書亞,如今見到了生父、阿姨,還有異母手足;心裏真的很高興,遂漾開一抹欣喜的微笑。「爸爸、阿姨,很高興能見到你們和弟妹。」

兒子溫柔的笑容和眼神,以及謙恭的話語,更讓葉貞雄愧疚難當,林采茵的淚水霎時潰堤,淚如雨下。

葛士傑見父子只是站着對看,不由得輕咳一聲。「大家還是先坐下來再聊吧。」

於是,大家便坐了下來,但仍只是沉默地互看着。葉貞雄看着長子,眼前的他與初戀情人的影子重疊了,要求原諒的話他無法說出口。

向來坦率、心急又口快的葉佑安,忍不住用興奮的語氣說:「大哥,你真的好漂亮,照片就已經很漂亮了,沒想到本人比照片更俊美。我從小總是想像着,如果是哥哥的話,應該會長得像爸爸吧,結果卻是大大出乎我的想像呢。」說完不自覺地搔搔後腦勺,露出一抹傻笑。

小弟稚氣未脫的樣子,和帶着天真的言語,相當可愛,林書亞含笑說了句:「謝謝。」

葉宜姍卻是氣得輕咬下唇,偷偷伸手在小弟后腰擰了一把,低聲斥罵:「豬頭,早交代過不要亂講話,你是牽到北京的牛啊,講不聽。」

當著大家的面,葉佑安不敢回嘴,只能做出怪表情摸着被擰處。

大妹是個嚴厲的姊姊呢,兩人的互動看得林書亞不覺綻開抹有趣的笑容。

這時,林采茵再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出聲。「孩子,對不起,如果我們能早一點找到你的話,就不必讓你吃那麼多苦了,我們實在沒臉見你,對不起。」

葉貞雄只是垂眸不語,因為他是最沒資格請求兒子原諒的人。

林書亞看着兩人,好一會才說:「阿姨,您不要這麼自責,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能說是命運的捉弄。人生之路我已走了一半了,能理解、該理解的我盡量去理解,能夠見到你們和弟妹,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葉貞雄聞言,倏然抬眸,但兒子的面容卻已模糊成一片;兒子就如同那最初摯愛的女孩般,善良貼心得令人心疼。

林采茵沒能再說什麼,愧疚的淚水流得更多、更急了。

突然,林書亞掩口咳了兩聲,身旁的喬思羽立刻緊張兮兮地抬手撫弄着他的額頭。「着涼了嗎?」說完,不待他回話,就將他一把扶起。「快進去躺下,我幫你量個體溫。」

「我沒事,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只是覺得喉嚨有點癢而已。」林書亞只覺得伴侶最近變得很神經質,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令他緊張萬分。

「不行!現在的你不容許有任何的閃失,凡事小心為上。」喬思羽硬是把愛侶往裏頭拉,行走間只轉頭向在座的眾人說了句:「抱歉,失陪了。」

所有的人看着這一幕,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一會,葛士傑輕咳一聲。「我看,今天的第一次會面就先這樣吧。」

葉貞雄心裏有許多話想對兒子說,但當面又開不了口,最後只能轉頭看着三個兒女。「還是讓你們的大哥好好休息吧。」說完,扶起仍在哭泣的妻子向外走。

葉家三兄妹互看一眼,也起身跟着雙親離開。

個人病房裏,因為動手術被理了個大光頭的葉宜伶,看着沉默不語的雙親和兄姊,擔心地問:「媽,如果比對的結果都不符合的話,我們該怎麼辦?」

林采茵聽了,眼淚立刻奔流而出,這是她最害怕聽到的結果。

其他人也是一樣。葉佑安受不了這幾乎壓死人的沉悶,大喝一聲:「二姊烏鴉嘴,一定可以的啦!」說完轉身向著窗外,合掌喃喃說:「天上的神明呀,雖然我平常拜拜的時候都不太虔誠,不過我今天拜託稱們,無論如何都要有一個符合才行,就算是我也沒關係,我以後拜拜一定會用心又虔誠的。」

這些話像是另一種形式的臨時抱佛腳,葉佑仁看着小弟,也在心裏偷偷祈求着。

一會,外頭響起了敲門聲,這敲門聲令病房裏的所有人全都心頭一驚,感覺就像要接受世紀宣判一樣。

房門打開,血液科的徐主任走了進來,手中拿着一份像卷宗的東西。

剛才面對窗外的葉佑安,轉過身來看見了他,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前,急聲問:「醫生,怎麼樣了?我可以嗎?」

徐主任只是輕輕搖頭。

葉佑安見了,像遭受到極大打擊般,臉色發白,喃喃說:「怎麼會這樣……」

葉貞雄等人看到徐主任搖頭,心全都往下直沉,林采茵幾乎快要昏厥過去。

「不過……」徐主任看向葉佑仁和葉宜姍。「葉佑仁先生和葉宜姍小姐都符合。」

這又讓所有人皆愣了一下!片刻后,葉宜姍回過神,轉身拉着兄長的手,禁不住歡欣地說:「哥,太好了!我們可以!我們兩個都可以!」

葉佑仁此時也回過了神,跟着興奮地說:「是啊,我們可以幫得上大哥了!」

「我要趕快去告訴大哥這個好消息!」葉佑安高興得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葉貞雄不自覺鬆了口氣,稍停片刻才問:「那安排手術的事?」

徐主任點頭。「剛才葛先生已先一步來問結果了。如果葉佑仁先生或葉宜姍小姐同意捐贈的話,我想喬董事長那邊會立刻着手安排動手術的事。」

這話讓葉貞雄心頭一黯。自己親生的兒子,卻一直在勞煩外人幫忙。

徐主任看着葉家兄妹。「不知……兩位哪一位願意……」

葉佑仁不等他問完便搶先說:「我願意!就由我來捐贈骨髓給我大哥吧。」

徐主任便把捐贈同意書遞了上去。「請你簽下同意書。」

葉佑仁接過同意書後便立刻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遞還給他。

徐主任收回同意書後向他們點頭示意,轉身就離開病房。

葉宜姍本想說由她來,沒想到被兄長搶先了。「哥,你——」

葉佑仁自然知道大妹想說什麼,遂一拍她肩頭。「還是由我來吧,你是女孩子,動手術總會留下傷疤的。只要能幫得了大哥,由誰來都一樣的。」

特等病房裏,喬思羽結束通話后收起手機,轉頭看着坐在身畔的愛侶。「是你大弟要捐骨髓給你,葛叔叔已經回報給我老爸了,應該會即刻安排動手術的事宜。」

林書亞只是沉默地平視着前方。

認識、相愛了這麼多年,喬思羽自是明白愛侶此刻的想法,遂舒臂擁着他,輕問:「怎麼了?覺得自己像是為了活命而利用了異母弟弟嗎?」

林書亞輕嘆口氣,靠上伴侶厚實的肩頭。「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愛侶就是這麼的善良。喬思羽低頭在他額上印個吻。「找到他們的是葛叔叔,想要找到他們的是我老爸,而且我老爸也說過,只要能救你,他不計一切代價,如果你弟弟想要報酬也行,只要他開口,不要說幾百萬、幾千萬,就算要一億,我老爸也會很爽快地付錢。不過,我想他們不會有這種想法的,他們真正在意的,只有能不能救你這件事,所以就不要想太多了。」

林書亞點頭,綻開一抹釋懷的微笑。

正當喬思羽想對愛侶說些甜言蜜語時,門鈴聲響了起來,兩人下意識略略端正了坐姿,喬思羽看了愛侶一眼,才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氣喘吁吁又一臉興奮的葉佑安,他看見喬思羽和裏頭的大哥,便扯開喉嚨嚷着:「大哥!我來告訴你好消息!」

「你還是先進來再說。」喬思羽一把將葉佑安拉了進去,迅速關上門。因為另一頭原本一直空着的特等病房,昨天有人住進來了,如果任由這個小子在門口嚷叫,說不定會招來對方抗議。

葉佑安一進去就衝到林書亞身邊一屁股坐下,像個孩子般興奮不已地說:「剛才比對的結果出來了,哥和大姊都可以哦。」

這消息他早已接獲通知了,但林書亞仍綻開一抹欣然的微笑。「你怎麼會喘成這樣?」

「因為有很多人在等電梯,我為了要快點告訴大哥這個好消息,就用跑的上樓梯。」葉佑安說完,露出想要得到稱讚的笑容。

行醫多年,面對過各式各樣的病患及其家屬,所以像小弟這樣心思全寫在臉上的大孩子實在很容易解讀,林書亞遂順其心意地抬手輕撫他頭頂。「真是個好消息呢,謝謝你特地跑來通知我。」

有個溫柔又俊美無儔、還是外科名醫的大哥,讓葉佑安感到無比的驕傲,也一直想要和大哥多親近、長相處。「大哥,等你動完手術出院后就要回家和我們團圓了,對不對?」說完,不等異母兄長答覆又繼續說:「我房間旁邊的那個房間,採光好又有一個觀景大陽台,給大哥住最適合不過了,大哥想要怎樣的佈置,通通交給我,我全部幫大哥搞定。」

林書亞只是微笑傾聽着。上生父家小住幾天或許有可能,長住的機率應該不大,因為早已把他視如己出的邱淑瑛,必然會堅持把他接回家好好照顧。

「還有、還有!家裏有養一隻叫馬可的臘腸狗,因為太貪吃了,胖得像是被灌了太多肉的香腸,它爬樓梯的樣子超好笑的,另外還有……」

葉佑安叨叨絮絮地講着家裏的生活瑣事。

喬思羽站在長几前,雙手抱胸,右眉上揚,心想:你這個臭小子,想以弟弟的身份跟他搶書亞,門都沒有!

北部最有名、擁有國際級醫療水準的大學附屬醫院裏。

葉貞雄在某間個人病房外,踱過來又走過去,幾次在門前停佇,抬起手來,卻又沒勇氣敲下去,徘徊了近二十分鐘,終於鼓起最大勇氣敲了兩下門。

一會,房門打開,來應門的是喬思羽。

「伯父,有事嗎?」

葉貞雄朝裏頭探看一眼,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遂問:「書亞呢?」

「他在睡覺。」喬思羽回答。

葉貞雄聞言,略感失望,忖度過後才說:「那……我等他醒了再來好了。」說完就欲轉身離開。

「伯父,請等一下。」喬思羽喚住了他。

葉貞雄聞聲,轉身看着他。

喬思羽露出一抹笑。「我想出去買些東西,正愁找不到人可以代替我在這裏陪書亞,我媽他們要等晚上我爸下班之後才會過來,可以麻煩您幫個忙嗎?」

他應該是刻意的吧?想讓他和兒子有個獨處的機會。葉貞雄心裏感激,卻只能點個頭。

「您請先進來,我去拿錢包。」

葉貞雄走了進去,喬思羽拿了錢包便離開病房,關上門后還把「休息中,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去。

病床邊,葉貞雄坐在椅子上凝看着沉睡中的兒子。雖然失散了三十五年,但他對兒子一點都不感到陌生,因為兒子的樣貌和善良的心性,活脫脫就是他母親的翻版。如果可以,真想在兒子出院后,接他回家好好地、用心地照顧他,希望能稍稍彌補虧欠他的。但他心裏也明白,這似乎不太可能。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喬董事長夫婦比任何人都疼愛書亞,他也只能抱憾在心了,總之他就是沒福分擁有這個兒子。

正當他想得出神之際,耳畔傳來一聲輕喚:「爸。」

葉貞雄迅即回神,看見兒子醒轉了,忙問:「你醒啦。」

林書亞轉眸在視線所及之處搜尋了一圈。「思羽呢?」

「他說要出去買東西,要我代替他在這裏陪你一會。」葉貞雄回答。

林書亞靜默了片刻后才說:「爸,我想喝杯開水。」

「好,我去幫你倒。」葉貞雄立刻起身去幫兒子倒來一杯溫開水,還把床升高些,才把杯子遞向兒子。

林書亞接過杯子,喝下大半杯開水后,覺得精神恢復了些,便把杯子遞還給父親。

葉貞雄接回杯子,順手擱在旁邊的小桌上,心裏有許多許多的話想對兒子說,但在這當頭,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父子對看了好一會,葉貞雄才鼓起勇氣對兒子說出懺悔的話。「孩子,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

「爸……」林書亞不解父親為何突然說出道歉的話。

葉貞雄低着頭不敢直視兒子那無垢的眼眸。「爸爸真的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什麼都還沒準備好時,就讓你來到人世,又讓你在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獨自一人面對這個世界。如果爸爸能更努力、更積極、更有方法一點,早個一、二十年找到你的話,你就不用吃這麼多苦了。」

說到最後,葉貞雄忍不住流下愧疚的淚水。在那當時,他明明已經有能力給兒子最好的了。

面對生父無比自責的話語,林書亞思索了好一會,才開口說:「爸,請您別再說這些自責的話了。誠如我之前說過的,比起弟妹們,我們父子的緣分也許較為淺薄,所以才會分離這麼久的時問。從小到大,我並不覺得我過得比別人苦。在育幼院裏,我一樣吃飽穿暖,我們雖然沒有雙親的呵護,但慈愛的院長奶奶和疼愛、教導我們的保育老師,她們給我們的愛一樣是那麼溫暖、真實。國中畢業后,育幼院因地主要收回土地的關係,不得不關閉,原本要去維修廠當學徒的我,因為院長奶奶不希望我放棄升學,而找了老朋友收養我。范奶奶是位榮眷,每個月可領的生活津貼,多我一個人吃飯還有餘裕。考上醫學院后,周圍的同學和學長們也有不少是家境清寒的學生,大家也都是邊念書邊兼家教打工,這樣一路努力過來的。」

兒子這番體諒和原諒他的話,更令葉貞雄感到愧疚,卻拚命忍住淚水,只為回應兒子的心意。

「爸,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了。」林書亞微笑着對生父說出這段心裏最想說的話。

葉貞雄用兩手緊緊握住兒子的雙手,淚水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過了好一會,葉貞雄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思忖片刻才問:「出院以後有什麼打算?」

「喬伯母要我離開職場至少一年,要我好好休息、調養身體。」林書亞回答。

雖然知道機會不大,但葉貞雄仍希望可以把兒子接回家照顧,就問:「喬夫人不是要幫忙帶雙胞胎孫子,有人可以陪你嗎?」

林書亞一點頭。「思羽會陪我的。這幾年來他一直都忙於念書和研發新葯,所以也想歇口氣。這一段時間,他剛好可以構思設置研發實驗室的計劃。」

雖然早已預知會有這樣的答案,但葉貞雄還是免不了有些許的失望。看著兒子半晌,才小心地問:「你和思羽是一對嗎?」

林書亞愣了一下才輕輕點頭。「爸爸無法認同這種事嗎?」

換葉貞雄愣了一下,旋即解釋說:「不是的,爸爸可以理解的。爸爸在藝術界的朋友和後進們,也有這樣的例子,爸爸想知道的是,你們幸福嗎?」

林書亞綻開一抹釋懷的笑意。「我們很幸福。」

兒子回答得毫不猶豫,是因為兩人正在熱戀嗎?葉貞雄還是不甚放心,又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八年。」

這答案讓葉貞雄大吃一驚!沒想到兩人已經交往這麼久了。雖然喬思羽外表看似成熟又穩重,但他可看得出其實他的年紀應該小了兒子好幾歲,遂再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林書亞感覺生父似乎不太放心他的選擇,是因為害怕豪門深似海嗎?於是就把兩人相識、相戀的過程約略述說一遍。

原來兒子是被追求的一方,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被周圍的朋友祝福着,兩人的感情一路走來彼此信任和堅定,兒子也一直被喬家的二老疼愛着。再也沒有什麼比兒子能得到幸福,更能讓葉貞雄感到欣慰和安心了。

又過了十多分鐘,葉貞雄還不見喬思羽回來,父子兩人四目相對無言,也頗感不自在。想起老丈人在電話里詢問他有關外孫的事,提及外孫是個醫生時的興奮語氣,因為葉家和林家數代以來,不管是自己開店或者到公司任職,全都從商,只有他的一對兒女選擇當教師。在略略遲疑后,他鼓起勇氣小心地探問:「書亞……那個……你為什麼想成為醫生?」

雖不知生父為何突然問他這個,但林書亞還是據實以告。「因為范奶奶的關係。」

「范奶奶?」葉貞雄想了一下。「是那個收養你的榮眷奶奶嗎?」

林書亞點頭。「因為范奶奶常年為膝蓋疼痛所苦,看遍了大小醫院皆無法根治,要終結疼痛只能動手術,但代價是失去行走能力,所以當時我便暗下決定,我將來要成為外科醫生,以醫學進步的快速,我想當我可以親自為范奶奶治療時,一定有了可以讓范奶奶不再為疼痛所苦、又不需失去行走能力的醫療技術了。可惜范奶奶等不及我成為真正的醫生,在我升上大三那年就因病過世了。她臨終遺言要我千萬不可以放棄學業,並交代遠嫁美國的唯一女兒,她死後所遺下的存款要全數給我繳交學費和當生活費。而當時我已申請到『聖若醫院』的全額獎學金,范姑姑也遵從奶奶的遺願,把遺產全數存入我的帳戶里,還殷殷叮嚀我不要辜負奶奶的期望。所以大三以後我才能把全副心力放在課業上。」

葉貞雄點了點頭。原來兒子會成為醫生,只是因那想報答恩惠的心愿,他以為是因為兒子自小因孤兒身份被取笑、嘲弄,才立志要出人頭地、功成名就,看來他這個父親遠不如兒子,心裏永遠只有庸俗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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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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