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漫天所見的白雪,嚴嚴實實地覆蓋著蒼莽的群山,猶如巨大的帷幕默默地包擁着大地,與蔚藍的天色連成一線,其景緻是如此壯觀,只有白與藍的對比,視野寬廣一目千里,讓人心神俱曠。
一高一矮的人影徒步走在這座天雪山,伴隨着日升,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漸漸地愈縮愈短。
嚴希一雙清澈的甽眸瞅苦前頭,望向滿懷壯志的慕小小。她可真有本事,居然可以把「不可思議」這叫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回想昨天上山之時,她全身發冷打顫不說,連走路部如同老牛拖車般艱辛,怎麼不過才一天的光景,居然轉了性?!不但滿面春風帶笑容,連走起路來部健步如飛,甚至嘴裏還哼着小調,儼然一副郊遊踏青的愜意樣。
「小慕。」身後的嚴希叫她。
「嗯?」她回過頭應答。
「朝左邊走。」他舉手指向左邊。唉!看來,唯一不變的,應該就是她的「路痴」吧!告訴她朝山頂一直向前走,她競可以一直朝右偏,算她厲害。
從日未出直定到日當頭,完全沒有聽到她喊半個「累」宇,不但精神飽滿、神采奕奕,一個人還不時會發出呵呵的傻笑聲,八成是想到什麼欣喜的事兒吧!
這怎麼不教慕小小心花怒放呢?!只要一想到滿山滿谷的奇珍異草,猶入一座豐碩的寶庫,任由她如何採擷直到她滿足為止,思及至此,管他天氣再冷、路途再遠,—切都是值得的。
「小心!」慕小小一個失神,腳底一滑,身子向後傾去,正巧落入嚴希有力的臂彎之中,這就是他為什麼會走在她身後的原因。已經算不清第幾次接住她了,連走路都能走到摔倒,算是服了她了。
越朝山上走,氣溫明顯降了許多,但完全不影響她勇往直前的士氣。當他們爬上山頂時,眼前所見的另一番景況,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眼前出現一片茂密的樹林,林木籠蔥,巨樹參天,莽莽蒼蒼,枝葉縱橫交錯着,遮天蔽日,實在難看清它真實的面貌,莫非……這就是傳說中,天雪山頂的天雪林嗎?能親眼目睹,人生死又何憾呀!
抬頭一望,許多紅色果實掛滿慕小小頭頂上的大樹枝頭,馬上就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快速地捲起袖子,毫不猶豫地像只猴子向樹上攀爬,眼睛直盯着紅果實,生怕它消失掉般。
「小慕,你想做啥?」
「摘雪果。」頭也不回繼續努力向上爬,她今天真是太幸運了!
「雪果?」嚴希尚未弄清楚她所指何物。
「雪果長年結於冰雪覆蓋的雪山林裏頭,因此有雪果之稱,吃了可以舒筋活血,更是增加內力的一味上等藥材。小時候,師父還拿這給我們當水果吃,雖然皮厚了些,但是果肉卻是味甜甘美,齒頰留香,讓人吃了意猶末盡還想再吃。」慕小小伸手摘下一顆,雪果約莫她的掌心大小,用力地在衣服上胡亂擦了幾下,把雪泥拭去,便狠狠一口咬下去,發出清脆無比的聲音。
哇!多令人懷念的味道!記得小時候,她們師姐妹還曾為了雪果,想盡各種辦法爭奪最後一顆!她決定多摘些雪果帶回去給她們品嘗,除了它的好味道外,回億也是甜美的。
「我摘一顆給你。」秉持着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的心情,慕小小將剛吃一口的雪果咬在嘴裏,左右手各摘一顆,卻—時出力過掹失了重心,—個不穩,人從樹上向下快速滑落。
嚴希眼明手快正要接住,但她並沒有穩穩地掉人他懷中,突出的樹枝正巧勾住她的衣領。而她雙手各執一顆雪果,嘴裏還咬着一顆,整個人便像布娃娃一樣給懸在樹梢邊,雙手雙腳在空中划呀划,嘴巴只能發出咿咿嗯嗯的悶叫聲,困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一時之間,他還會意不過來,嚴希至少呆了好一會兒。如此滑稽的情景令他忍不住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睛裏唇畔邊堆滿着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小慕真的寶到家了,她現在的樣子不禁令他聯想到廟會拜拜時,口含橘子趴在供桌上的大豬公。有她在的地方,絕對會有「奇迹」發生。
「卡」一聲,樹枝在撐不住她的重量之後應聲而斷,嚴希輕足一蹬,施展輕功,輕而易舉抱住她,安然着地。
「好險,我還以為我會摔得粉身碎骨呢!」慕小小一手將右手的雪果,很自然地塞進嚴希嘴裏,騰出來的手將自己咬着的雪果拿下來,呼口氣,嘴巴才得以自由。
「謝謝你。我就說嘛!小希是個好人。」毫不吝惜地給他一抹感激的笑容。
如果換成那些沒良心的師姐妹們,不被從年初笑到年尾才怪,幸好小希沒有仰天大笑嘲弄她。
「舉手之勞。」吃完那顆不請自來的果子,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這個就叫雪果。」
「你有吃過?廢話,你住在天雪山,吃過並不足為奇。」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下了結論。
「我從小吃這個長大的。」小時只當它是野果子,留在山上練功時,餓了渴了,便拿這個充饑,因為味道甜美又可果腹,所以他特別鍾愛,怎知原來還是增強內功的聖品。
「真、幸,福!居然吃這個長大。」慕小小綻放着嫉護光芒的眼睛瞅着嚴希看,突然有種想搬來天雪山住的衝動。
「我幫你摘。」從小在林子裏飛上飛下習慣了,至少不必學她四肢並用地爬樹,他的方法來得有效率得多。
「別摘太多,否則我會帶不回去的。」望着天空對他喊叫。
瞧他左手取一個,右手摘一個,只怕沒多久袋子就會被他給裝滿,她可是還有別的東西要帶走呢!反正她都已經認定小希是她的朋友,下次叫他來做客時,裝一袋雪果當禮物送來,瞧!貨到個必付錢,還有專人服務到府,豈不一舉兩得?!
濃密的樹林縱橫交錯,對慕小小來說,輕功不易施展開來,怕—躍足會撞到樹,但是輕鬆自在如嚴希,彷佛在逛自個家廚房來去自如,不由得令她佩服地張着嘴直搖頭。師門裏就屬她的輕功是最上不了檯面的,改明兒個一定要叫小希傳授她如何可以在林子裏穿梭自如的秘訣。
當嚴希替她去摘雪果的同時,她一刻也沒閑着,發揮對藥材的敏感度,張大眼睛細心地觀察四周,尋找其它可能的「寶物」。
「哇!」一聲驚叫,令正在林子裏飛來飛雲的嚴希聞聲而至,只見一顆被挪開的大石頭底下,競爬滿了又肥又大的娛蚣,瞬間千百隻腳一齊蠕動,令人忍不住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別說是姑娘家看了會頓時花容失色,就連他一個大男人也覺得混身上下不舒坦。
「它們不會傷害你的。」嚴希見她張大口、瞪大眼,無話的表情,怕她是被這情景給嚇壞,安慰道。
怎知,慕小小從披風裏拿出不知名的白色粉狀物,臉上帶着的是期待又狂喜的神情,慢慢地朝娛蚣接近,三步、兩步、一步,眼神射出如精明獵人在看獵物時的銳利光芒。
當粉末從天而降至娛蚣身上時,不消一眨眼的功夫,身上沾到粉末的娛蚣,原本生龍活虎的亂爬,一下子全都靜止不動。
「它們傷害不了我的。」慕小小笑嘻嘻地回應,一點也不以為杵。
若是比可怕的程度,娛蚣可能更害怕她會傷害它們吧!憑着動物的直覺,其實剛才的蠕動,恐怕是在做垂死的掙扎呀!
「根據醫書上的記載,娛蚣味辛,有毒,歸肝經,有風行血,息風鎮驚及攻毒之用,對於蛇蟲毒是非常有效,尤其這裏的娛蚣罕見,正是江湖上某些毒藥的活命聖品。」她用隨身的器具將它們裝入一隻罐子內。「這回去還得沸水燙死並曬乾,才可製成好的解藥,這種機會可下是天天都有,今天真是大豐收呀!」
興高采烈的心情,不由得令她想翮翩起舞。
身後的嚴希簡直看傻眼了,瞧她熟練地將那些腳多得數不清的娛蚣裝進罐子裏,實在不像一般姑娘家會做的事,他印象中的姑娘家,不都該在家刺刺繡、插插花什麼的,可是,她現在做的事,競讓他有種不自然的協調感,似乎這事兒她做來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她愈來愈超乎他的想像,常人的模式果然不適合套在她身上。
一雙充滿濃濃笑意的眼盯着她瞧。小慕就如同這座天雪山,看似單純和協,其中所擁的內涵,卻是千變萬化,總有着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你永遠也不曉得她下一刻想的是什麼。
夜幕漸漸低垂下來,落日在西山悄悄隱去行藏,黃昏緩緩地蒙上晝的雙眼,冷風拂面吹得凜冽,透骨的涼意傳了過來,天地之間飄飄洒洒地落起雪花,如亂玉碎瓊飛舞着。
這樣突然的轉變令嚴希覺得擔憂,他怕,再過不久即將會有一場暴風雪,因為原本天雪山天高氣爽的好脾氣,競開始使起性子颳風下雪起來,瞬息萬變的氣候,實在令人猜不透。
他們趕着下山,萬一若被困在暴風雪裏,任憑他武功再好,也於事無補。
雪開始愈下愈快,愈快愈大,不須一個時辰,已將鞋子覆蓋,連帶風勢轉而強勁,若在這種風大雪大的惡劣天氣,完全辨不得方位的情況下行走,實在困難。嚴希靈光一閃,記得這附近有一個山洞,是他小時候練功暫居的洞穴,憑着他的記憶,很順利地找到了。
外頭風雪肆無忌憚地呼嘯,耳邊嗚嗚的風聲,如同鬼哭狼嚎,雪掩群山冰封流水,像一排銀浪鋪大蓋地卷了過來,帶着想吞沒整座山頭的野心,所到之處儘是席捲,天地問霎時變得白茫茫一片。
漆黑的洞穴伸手不見五指,愈往裏走,每行一步便聽到東西被折斷的卡嚓聲,嚴希蹲下來摸索聲音的原委。幸運之神眷顧他們,那些發小卡嚓聲的是枯樹枝所發出,正好可以用來生火取暖。
撿了許多枯樹枝,熟練地用火摺子為他們生起一道光明,慕小小几是感動地用含着淚光的眼睛望向他,簡直把他當成神一般崇拜,嚴希在她眼裏快成了無所不能了。
拿出剩餘的糧食,他全部遞給她。一餐不吃對他的影響並不大,而小慕柔弱,耐不了餓,需要糧食。結果,她接過,只取了—小塊又遞還給他。
「你不餓?」他不認為那塞牙縫都不夠的食物,有辦法填飽她的肚子。
「反正我又吃不多,而且還有雪果。倒是你要多吃點,如果我要是半路昏倒了,你吃飽飽才有體力可以扛我下山。萬一你要是昏倒的話,我可是扛不動你,哈……啾……」完蛋了,剛剛走在風雪裏,讓她覺得鼻子不太舒服、頭也有點犯痛,就像淋完雨後會出現的癥狀,該不會是……
「你染上風寒了?」他皺起眉。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可不想又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直往他身上擦。
「我不知……哈啾……道。」感覺鼻子似乎有兩條水注想噴出,頓時她的臉垮了下來,嗚!慘了,八成染上了啦!
嚴希多放了些枯木柴枝,讓火燒得旺些,驅走寒氣。
「你有帶葯出門嗎?」
「有!」她哭喪着臉從披風內拿出葯,這種居家必備良藥,出門她是一定隨身攜帶。
嚴希解下腰間的水讓她馬上服下。
「嗚嗚,人家不知道下雪也會讓我染風寒,我恨下雪。」
見她泫然欲泣的可憐樣,在嚴希大腦還沒來得及思考前,他用胸懷團團將她包圍住,提供一個絕佳的溫暖場所。
「人家不要染上風寒。」幾乎是抗議。
「會很醜對不對?j他無息的嘆門氣?
「對,我不要很醜,討厭死了。」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發誓會幫她守住秘密。
「小希真的是個大好人。」說話的同時,還拿他的衣服當成手絹,擦着已然決堤的水注。
唉!看來他的衣服仍是逃不過被她鼻水躁躪的命運。
「對了,我師父得了什麼病?」他趁機轉移話題。萬一她又一個人自憐自艾起來……他會被她的淚水和鼻水雙管齊下給淹死的。
慕小小的動作稍稍停止了一下,竟破涕一笑。
「你師父那個不是什麼絕症,只是痔症,蔬果多吃,如廁正常,加再上我開的藥方子,只要乖乖地按時服用,沒多久他屁股的疼痛便自然會減輕了。」這種病連一般大夫都可以治得好。
「那就好!謝謝你。」既然不是什麼絕症,他也就放心了。
「事實上,你師父真正的目的,是拜託我治你的病。」她將實情告訴他。「等我們回去之後,我會開始調配藥方,你……」
「只要我師父的身體沒事就好,我的病不勞你費心。」嚴希打斷她,一點也沒有打算接受她醫治的意思。
「你這會死的,難道你不怕嗎?」她的表情顯得正經八百,這可是攸關性命的大事,瞧他說得雲淡風輕,將死生置之度外。
「死又何懼。」他無親無故,無牽無掛,何懼之有?「這世上多我一個嚴希,少我一個嚴希又有何差別?」連他自己都不曉得,這之間會有什麼差別,他不過只是為了嚴家一門的血債而活,沒有人會在乎他的生死。
「差別很大,你若是死了,難道不會有人為你難過嗎?」她問。
小時候看多了生離死別,那種為過世親人哀痛的情景,有黑髮人送白髮人,有丟下年幼子女撒手人寰,有猝死的,這—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樂見的,她一輩子都無法忘懷那些。活着的人永遠都比死去的人更難過,所以她懂,懂得照顧自己,也照顧師姐妹、師父和玄凌庄的人。雖然她是孤兒,沒行和任何人血親關係他們對她來說,就猶如親人一般。
他發出冷笑聲。
「除了我師父外,我沒有半個親人,也沒有任何好友,何來難過?」他有種孤獨的無奈感,一夕之間近百條的人命、一門的血債,令他孑然一身,有誰會為他的死難過掉淚?
「我就會呀!」慕小小指指自己。虧她還把他當作朋友,他居然遺漏掉她,實在是太過份了!
「你?」他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哭的,因為我們是好朋友,而且你又是個好人,像小亞死的時候,我就整整哭了半個月。」想起往事,她就有些小難過。
「小亞是誰?」
「我養的鼠兒,師父從天竺帶回來,我見它可愛就飼養它,還把它當成好朋友,和它聊天講心事,所以當它死掉的時候,我傷心死了。還有像小佩也是。」那些離開她的「好朋友」們,一一浮現在她腦海。
「小佩?」
「它是一隻花色的貓咪,誤食我的藥材而死,害我自責哭了一個月。」說著說著,眼眶還微微泛紅。「還有小晶。」這是有紀念價值的「朋友」。
「小晶?」嚴希真想嘆氣了,怎麼她的朋友全都是「動物」呀!
「是我第一個病人送給我的小魚,我叫它小晶,後來被野貓給吃掉了,我哭了好久。如果有一天,小皇、小蝶和阿夢離我而去,我一定也會哭得唏哩嘩啦。」光是想,她就覺得受不了了,語帶濃厚的鼻音,淚光閃在眼眶中。
「小皇又是誰?你養的狗嗎?」直覺反應的,嚴希問,八成又是阿貓阿狗之列。
「是我大師姐啦!和你比武很厲害的那個人。」原本難過的眼神,這會兒皺起眉頭不滿地望向他,責難地似乎在控訴。他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把她最親愛的人師姐當成狗來看待!
「那小蝶該不會是你養的蝴蝶吧?」聽這名字挺像的,應該不會再猜錯了吧!
「不是!是我最小的師妹。」不見難過的神色,反倒是—雙眼睛差點要噴出火來,連帶嘴兒不悅地嘟起來,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小蝶這個名字怎麼聽,都像是很可愛姑娘家的芳名,怎麼會是真的蝴蝶,他到底有沒有常識呀!
「那阿哞就是你養的牛。」講錯兩個,最後這個應該沒問題吧!她總不會說阿哞是她師兄弟之類的吧,怎麼聽都像一條牛,打死他都不像是人名。
「你是不是耳背呀,是阿夢,作夢的夢,不是阿哞。她是我三師妹,不是我養的牛,我看你才是只大笨牛咧。」這下她氣得站起來,雙手插起腰,杏眼怒視,氣咻咻的噘起小嘴,不滿之情溢於言表。他居然把她的師姐妹全當成動物了,那玄凌庄不成了叢林嗎?
「哈——哈——哈——」一陣爆笑聲不由地從嚴希嘴裏發出。長那麼大,他還是第一次暢懷大笑!小慕,真的是……太寶了,太……不可思議了!哈哈哈!
「我在駡你還笑得出來?」慕小小抗議了第一聲之後,赫然驚覺。「咦?你也會笑哦?」
她一副見鬼的驚嚇樣。先前想了好多方法,希望可以兒他臉上出現別的表情,沒想到這會兒他居然笑得開心?!她是說了什麼笑話嗎?該不會……是他的腦子突然壞了吧。
他終於明白—件事了,和小慕在一起,就算是百川冰山也抵擋不住她的少根筋,真是傻得可愛。
知道她會為他而哭泣掉淚,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卻令嚴希第一次感覺到人的溫暖。小慕就像一顆溫暖的太陽,融化了他冷漠的心,使他的心有了溫度,令他的思緒有了流動,讓他的感情有了起伏。
將她再次收攬在懷裏,緊緊感受抱住她的感覺,突然,有種念頭,他不只想要守護她一下子,他想要守護她—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