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雖然寒流過去後天氣已轉好許多,可是,呂愛湘的心情卻好像還沒能撥雲見日,總像是矇著一層雨霧,模模糊糊的不清爽。加上呂愛湘已經職業性的習慣隱藏真正的情緒,日子久了,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那一陣陣的心煩到底是怎麼回事。
走秀結束之後,她們回到後台,卸妝換衣服之際,她在意到身旁的柳雲青獃獃坐着,手上握着待換的衣物,好久都沒有動作。
「雲青,怎麼了?」呂愛湘輕聲問。
柳雲青抬頭,眼神有些獃滯,她慢慢的說:「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樂。」最近真是好多人過生日,真巧。
隨即,呂愛湘有點困惑。「你怎麼……好像不大高興?」
「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柳雲青扯扯嘴角,仍是有點獃滯。「愛湘,我是怎麼走到今天的?三十二,不要說家庭,連固定男朋友都沒有,每天還要穿着內衣泳裝高跟鞋露給大眾看……怎麼會這樣?」
身邊人來人往,後台正熱鬧着,突然,一股涼意卻襲上背脊。呂愛湘語塞。
不單單是為了柳雲青的話,而是她語氣中那股蕭索與不解。
金粉世界、綾羅綢緞,模特兒的世界似乎充滿了華服、掌聲,但背地裏,又有誰能比她們更了解,這一切粉飾誇耀的外表之下,她們是多麼平凡的女子。
不着邊際的安慰話語,呂愛湘不會說;何況,已經認識這麼多年,彼此間的默契有時根本無法以言語表達。她只是伸手握住柳雲青的,無言地為她打氣。
臨時搭起的後台化妝間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擾攘。鬧烘烘之際,一捧華麗鮮艷到誇張的鮮花就這樣排開眾人,遊街似的進來了。
用雙手捧着花,還差點捧不動的是她的助理宜庭。宜庭的力氣一向不小,看她齜牙咧嘴、苦着一張臉的模樣,不難想像那花有多重。
「誰送的?」眾目睽睽下,呂愛湘詫異的瞪着那送到她面前的大捧鮮花。
「上面有卡片。」宜庭的聲音從花里傳出來。「好重!我可不可以放下?」
柳雲青起身讓開,指揮宜庭把花擱在椅子上,順手拿起卡片,一面念出聲:「祝演出成功,中華電子,蔣玉龍敬賀。」
「送錯了。」呂愛湘一聽,當機立斷:「這應該是要送給喬琪的。蔣先生是喬琪的朋友。」
「要我搬走嗎?!」宜庭苦着臉地問:「可不可以放在這裏,我去找喬琪過來看就好了?」
「不,這是送你的。」一旁眼明手快、已經搞清楚狀況的雲青揚了揚手上的卡片。「抬頭寫着呂愛湘小姐。」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年輕氣盛的江喬琪一陣旋風般出現,耀目的亮粉紅色皮衣讓人睜不開眼。她氣呼呼地走到她們面前,大眼睛一瞪,開罵:「你瞎了眼啊?這花是蔣先生送我的,幹嘛搬到這邊?又不是全天下男人眼裏都只有呂愛湘!你故意的對不對?!一個小小助理也敢踩到我頭上!你以為你是誰?仗誰的勢?狗眼看人低啊?!」
罵的是宜庭,但話裏帶的刺,誰都聽得出來。
休息室外的幾個記者一聽到高亢的咒罵聲,耳朵都變尖了,開始探頭探腦。
要指望呂愛湘和誰來一場潑婦罵街的精采戲碼,大概是註定要失望了。呂愛湘當下只是略睜大眼,不慌不忙,只是有點詫異地說:「花本來就是你的,宜庭只是手酸,暫時放下休息而已。你的車停在哪?我幫你搬上車好了。」
任江喬琪膽子再大、再怎麼自恃甚高,也絕沒有膽子讓鼎鼎大名的前輩呂愛湘幫她把花搬上車。
語塞之際又羞又惱,加上休息室內大家都停下手邊工作,看好戲似地望着她們。江喬琪咬住紅唇,憤恨的大眼睛死瞪着無辜的宜庭,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呂愛湘當然看得出來,這個氣焰高張的小妹妹把自己逼進了死角。雖然大快人心,但她還是不忍。
「不然,你幫我一下好了,花很重呢,我們一起搬。」她朗聲說給大家聽,然後拉了江喬琪一把,低聲交代:「記者全在門外,你不要失態。出去再說。」
就這樣,兩人合力搬着一大盆鮮花,擺出職業笑容,表面上和諧從容、和樂融融地,從豺狼虎豹般的媒體記者中間穿過去,全身而退。
一出了飯店後門,兩人眼神交會,奇怪的默契在那一瞬間建立。她們一言不發地往垃圾收集處走過去。
然後,合力一甩,把那盆美不勝收的花——狠狠甩到垃圾堆里。
「呸!」江喬琪還吐了口口水。「爛男人!追我的時候像龜孫子,追到了又馬上換目標。賤!」
呂愛湘吐出的——不是口水,是一口長長的氣。
她又有什麼立場講別人?看到心儀的對象,就算是公認的名模美女呂愛湘,還不是主動示好、還不是得不到正面的回應!
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人,似乎就永遠會為了感情傷神,不管年齡、個性。
「丟得好。」柳雲青也尾隨她們出來了,老毛病不改地點起一根煙,吞雲吐霧。「我今天想喝一杯,一起去吧。」
平時,她們這些名氣響亮的前輩一起聚會,是絕對輪不到菜鳥們跟的。饒是氣焰高張的江喬琪聽了,都忍不住受寵若驚,傻傻反問:「啊?我也可以去?」
「可以。不過,我要先警告你,我們喝了酒很愛教訓人,罵得比秀導更兇狠,你最好皮繃緊一點。」柳雲青笑了笑。「愛湘,來不來?」
她考慮了三秒鐘。
回家,就是一個人孤單面對安靜的電話……
呂愛湘做出決定。「好,我去。」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三個年齡各異、身高卻都高人一等的時髦女子一起從後巷繞出去,準備招計程車——
結果,招來的不是計程車,是便車。
「嘿,我好像認識你們?」熟悉的嗓音從一輛在她們身邊停下的車裏傳出,然後,是Robert探出頭。「要去哪裏?」
「先去買酒,然後買醉。」柳雲青說。「你呢?」
「我……」Robert看了看她們,認命地說:「大概要送你們去買醉。上車吧。」
一個小時之後,這奇怪的組合佔據了Robert那裝潢得非常前衛、被雜誌拍過照的寬敞無隔間新居。
各式各樣的酒擺在玻璃桌上,柳雲青還去搜括Robert的酒櫃,把每一瓶看得順眼的酒都拿出來,然後再去找杯子。
「雲青怎麼回事?」Robert忍不住問呂愛湘。
「她今天生日。」呂愛湘低聲回答。
「喔。」Robert不愧是在女人堆里混得爛熟的角色,立刻恍然。「那讓她喝吧,喝多少都沒關係。」
又一個小時過去。各懷心事的四人,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乾脆坐在地板上,手上都拿着酒杯,或淺酌或暢飲,都有了幾分酒意。
「爛男人都去死!」年紀最小的江喬琪最沒有酒量,已經進入半醉狀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卻控制不住的程度。濃妝已殘,高跟鞋脫下丟在一旁,盤腿坐在地上,對着Robert鬼吼:「他以為他是誰?!又矮又胖又丑,不過就是有點錢而已,還敢拋棄我、想作怪!」
「被又高又瘦又帥的拋棄,也不見得會比較開心……」呂愛湘喃喃說著,盯住眼前的大肚酒杯,精緻的臉蛋上全是落寞。
「你還沒甩掉望孟齊?死心吧你,蠢女!藍姐不是罵過你了,還執迷不悟?」柳雲青窩在沙發上,手中酒杯已經見底;她搖了搖杯子,示意要Robert倒酒。「喂,小弟,剛剛那個威士忌不錯,再來一杯。」
「不要叫我小弟!」幾杯下肚,一向對她們好聲好氣的Robert突然也爆發了。「我他媽的不是你們的小弟!我是個男人!堂堂正正、如假包換的男子漢!我不是任何人的小弟!」
女生們的醉眼只瞄了他一下,沒認真。
各人都有各人的問題。
「他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大家都喜歡愛湘?為什麼?」江喬琪真的醉了,她爬過來,伸手就摸,「愛湘很扁耶,這樣抱起來會舒服嗎?到底為什麼我比不上她?她哪裏好?為什麼?」
「愛湘什麼都比你好,菜鳥!」柳雲青指着她罵:「你年紀小小,好的不學,學人家爭風吃醋幹嘛?愛湘工作有多努力你知道嗎?她從來不遲到早退,再辛苦的秀都接,沒有任何怨言,秀導、廠商、廣告導演再難搞、要求再無理,愛湘都一一做到……你行嗎?」
「我……」江喬琪語塞,突然坐倒在地,像小孩一樣開始放聲大哭。
呂愛湘覺得自己也有點醉了,否則,她不會如此容易被擊敗;酸澀之意冒上鼻頭,眼眶跟着熱了。
她是如此努力,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
可是,那又怎麼樣?
「哪有大家都喜歡我……」呂愛湘趴在咖啡桌上,熱燙的頰貼上冰涼的玻璃桌面,她繼續喃喃說:「望孟齊就不喜歡我。我打電話給他,他不回;我去找他吃飯,他工作忙,我下廚煮飯給他吃,他沒有任何評語……到底是哪裏錯了?我有什麼不好?我做錯了什麼?」
「你哪有錯?拜託!」柳雲青受不了,一點也不優雅地開口大罵:「不要為了不愛你的男人浪費時間!看看我吧,跟一個永遠不會離婚的男人糾纏了十年,還要貼錢給他做生意,連自己好不容易存錢買的房子都得賣掉……我已經老了!沒有老公,沒有小孩,連工作都愈來愈少,什麼都沒有。你看清楚!不要像我一樣……」
柳雲青說到後來,已經哽咽。
「嗚……」江喬琪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撲上去,抱住柳雲青。「雲青姐,你不要哭,我幫你去殺了那個爛人!」
「去他的婚姻制度!明明不愛了,就離婚嘛!說什麼為了小孩好,根本只是懦弱、不敢面對現實而已。」借酒裝瘋、借題發揮的Robert也吼叫起來,嗓音里的痛楚是無法錯認的。「一切都是狗屁!都是藉口!」
呂愛湘眼眶熱熱的,嘴角卻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怎麼回事?大家最近都很不順的樣子?苦戀會傳染嗎?慘成這樣。」
「男人都是爛貨!」江喬琪抱着柳雲青,還伸手拍拍Robert的背,尋求同仇敵愾。「Robert,對不對?」
Robert瞪大一雙滿布血絲的眼,不敢置信。「你要我承認自己是爛貨?」
「你也愛上爛男人,不是嗎?」
「誰說我愛的是男人!」Robert又開始吼叫,「我愛的是個懦弱的、沒用的、膽小如鼠的女人!貨真價實的女人!」
「你確定嗎?」柳雲青雖然臉上還掛着淚,此刻也忍不住疑惑地問。
Robert爆出幾句不大優雅的詛咒。「當然確定!我至少知道自己抱的是男人還女人!她的全身上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幫她化妝化了快十年,怎麼可能不知道、不確定!」
此言一出,三個女人都靜下來了,六隻美麗的眼睛齊齊看着他,震驚莫名。
「你……」最後,是呂愛湘不敢置信地緩緩吐出三人共同的疑問。「是bi?」
哐啷!
Robert手上的酒杯甩了出去,狠狠砸在潔白到發亮的牆上,碎成千萬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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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瑾,我問你,同性戀和雙性戀比起來……」呂愛湘低聲問,神色認真。「雙性戀的交往對象,或者說選擇,是不是真的比同性戀要多一倍?」
宿醉,讓她的頭隱隱作痛,好像泡過水一樣。午後的陽光雖然溫和,卻讓她有點招架不住,很想拿出墨鏡來戴上。
坐在她對面的唐瑾聞言,就是一愣。
面前的咖啡很香,蛋糕很美,本來是個悠閑的周末下午,兩人約好碰面喝咖啡、聊一聊;沒想到一坐下,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迎面而來。
「我不是很清楚。」思考片刻后,唐瑾才說:「照定義來看,確實,雙性戀的選擇是多一點。不過感情的事,應該不是這樣算的。選擇多,不見得就比較順利美滿。這是你要問的?」
全世界也只有唐瑾在面對她任何天馬行空的問題時,還能這樣不慌不忙的認真作答,而且絕不會敷衍或亂說一通,也不曾露出一絲一毫嘲笑之意。
想到昨夜他們一行四個傷心人,個個發起酒瘋來的模樣……
呂愛湘的手撐住下巴,怔怔望着對面俊雅淡然的男子。
Robert、雲青他們是好戰友,唐瑾是好朋友。雖然她在愛情方面失利吃癟,親情方面好像也沒得到太多溫暖,可是,擁有這些個性外貌各異,或恣意率性,或內斂自持,卻個個都是好人的朋友們,她應該要覺得很滿足、很幸運才對。
「唐瑾,你是不是從來沒發過脾氣、罵過人?」她忍不住問,語氣有點惆悵。「你爸媽到底是怎麼教的,可以把你跟你哥哥都教得這麼好。」
「我爸媽你也認識,小時候常常見面的,不是嗎?」唐瑾笑了笑。「何況,我當然也是有脾氣的,只是生氣時你沒看見而已。」
呂愛湘瞪大眼,不敢置信。她的表情,讓唐瑾笑開了,俊容散發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光采。
他像是一塊溫潤美玉,不耀目,卻觸手生溫,在接觸之後,便會忍不住被他吸引。
這種謙謙君子……會發脾氣?
「你……很沒有說服力。」呂愛湘搖搖頭。「除非讓我看見,否則,我實在沒辦法想像你發火、罵人的樣子。」
「好吧。」唐瑾有點無奈。「下次我跟人火併的時候,一定會事先打電話通知你蒞臨指導。這樣可以嗎?」
「可以。就這樣約好了。」沒想到呂愛湘比他更認真。「不要忘記喔。」
在這個混亂到瘋狂的世界上,要說有什麼能穩定不變、讓人安心信任的人事物的話,唐瑾應該算是其中之一了。
呂愛湘沒有告訴過別人她的想法,但私心裏,甚至傻氣地相信,就算十年、二十年以後,唐瑾一定還是像現在眼前的模樣,也許多了幾分成熟,但仍是如此溫文、和煦。他會是最棒的丈夫、最好的爸爸。
到底是誰這麼有福氣,可以和這樣的好人相守一生?
而有些人,卻註定要愛上不該愛的人,要傷心、流淚,還不見得會有好結果。
想到這裏,呂愛湘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唐瑾細心地發覺,詢問:「最近……還是很忙?」
呂愛湘沒精打采點點頭。
「跟望總監……」
「已經沒了。」她簡潔回答。「他要不是對我完全沒興趣,就是另有對象。或是兩者皆是。無論如何,就是沒了。」
唐瑾沒有多做無謂的安慰,他把呂愛湘的努力與挫敗都看在眼裏。這種時候,言語很多餘,不如就沉默吧。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無言地幫她打氣。
呂愛湘望向落地窗外。周末下午,城市沐浴在懶洋洋的陽光中,空氣中的浮塵都像在跳舞。行人來去,或漫步或疾行,都有着自己的目標。
她的目標呢?在哪裏?
存款達到八位數?買車?買更大的房子?和設計大師合作?或是嫁一個人人稱羨的對象,生兩個可愛的小孩?
好像都不是。
她真心想要的,沒有人知道。
「我哥說,有空想約我們一起吃個飯。」唐瑾的聲音悠悠傳來,巧妙地轉移話題,不讓她繼續沉浸在自傷情緒之中。「他上次見過你之後,一直跟我說,你還是像他印象中的那個小女孩,有點害羞,很可愛。」
雖然在冥想,呂愛湘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害羞?可愛?
大概上小學之後就沒聽過這種形容詞了。這社會對於高個子女生何嘗沒有歧視?「可愛」這種讚美並不容易出現在她身上。
「唐大哥大概待在國外太久,學會了洋人那套什麼都讚美的好習慣。」呂愛湘笑着說。「我們跟國外的設計師合作,試鏡時也是每個都滿嘴誇獎,然後要刷掉照樣刷掉,講得再好聽也沒用。聽聽就好。」
「可是,我也覺得你滿可愛的。」唐瑾低聲說著,並沒有看她,只是低頭端起咖啡杯,啜飲一口已經涼掉的濃縮咖啡。
他剛剛說什麼?
呂愛湘睜大眼,盯住對面的俊男。
「你……」她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指着唐瑾。「你的耳朵紅了!」
她一直記得唐瑾有這個「毛病」,從還是讀幼稚園的小朋友時代就是這樣!尷尬或困窘的時候,表面上從不外露出來,但是,他的耳朵會出賣他。
唐瑾還是沒抬頭。假裝沒聽到。
可是耳朵更紅了,簡直燒到透明。
這麼熟的朋友,這麼簡單的誇獎——而且還偏離事實很遠,居然說她可愛——竟能讓一個一向氣定神閑的優雅男子變成這樣!
突然,呂愛湘突然有點能體會藍姐、雲青這些老大姐調戲俊美化妝師Robert時的心態了。她搗住嘴,用力忍耐、壓抑想要大笑的衝動。
「有這麼好笑嗎?」唐瑾終於放下咖啡杯,清清喉嚨,故伎重施,準備轉移話題,「最近工作忙不忙?」
「下個禮拜要去關島拍廣告。」呂愛湘一直笑咪咪地看着唐瑾,很享受他的困窘。
「這次代言什麼?」
「好像是內衣。」她隨口回答。
「咦!」唐瑾倒是有點詫異。「你不是很久沒接內衣廣告了嗎?」
「是啊。因為內衣的廣告主都比較偏好年輕模特兒,我已經二十七,不算年輕了。」講到工作,總是會令她突然失去溫度,像是在說跟她無關的事情一樣,剛剛會發光的笑容也淡了。「不過這次是我和喬琪一起,算是帶她;以後她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另外,我順便幫觀光局拍廣告短片。」
「你也真辛苦。」唐瑾很同情。
一般人——包括她的親姊姊在內——聽她這麼說,都會很羨慕的講些「真好,可以一面工作一面玩」之類的外行話;但唐瑾不是一般人。他是唐瑾。
一個大好人。
「全世界像你這麼能體諒女生的男人,我只知道兩個。」她有感而發,「一個是Robert,另一個就是你了。我真該介紹你們認識的。」
沒想到唐瑾露出了猶豫的表情。「這個嘛……再說好了。」
「你不願意?」呂愛湘詫異了。
說起來,她還真沒遇過被唐瑾婉拒的局面,不管是什麼事。
就說小時候那個「大事件」好了。她本着天真夢幻的性子,想趁在唐家幫傭的太太不注意,溜出去外面大馬路探險,個性溫馴的唐瑾雖然知道父母明令禁止,還是不忍違逆呂愛湘,兩個四、五歲的小朋友,手牽着手,展開冒險之旅——
其實根本沒走多遠,終點只到附近的公園而已。不過,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已經是很盛大、媲美哥倫布或鄭和的創舉了。
何況,一路上驚險萬狀。不但要自己過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還要閃避鄰居巨大狼犬的狂吠招呼,以及可怕的撿破爛老伯伯、沒有腳的賣口香糖叔叔……
領路的是自小就愛追求新鮮刺激的呂愛湘,但探險的範圍是唐家附近,所以,呂愛湘並不認識路。唐瑾一直被家裏管得極嚴、小心看顧着,也鮮少自己出門;結果就是,他們迷路了。
眼看着天色漸晚,卻一直在陌生的巷道里轉來轉去,怎麼樣也看不見熟悉的人或景物,兩個小孩緊緊牽着對方的手,驚恐莫名,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媽媽要來接我,她看不到我,一定會很生氣。」愛湘稚嫩的嗓音里已經帶着哭聲。她媽媽生氣起來,很兇很兇的哪!
唐瑾雖然只有五歲,卻也知道自己爸爸媽媽發起火來是多麼多麼的恐怖;但愛湘都快要哭了,他的一顆心只夠擔心她,先沒辦法管自己了。
「湘湘不要哭,我知道怎麼回家。」他牽着淚汪汪的她,其實也不是很確定地走啊走的,希望一轉彎就能看見他認識的大樹或是門牌或是巷道——
最後,是動員了幾個又急又氣的大人到附近地毯式的搜索,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才找回兩個發著抖的小朋友。
唐瑾環抱着跟他差不多高的小愛湘,就算看到家人了,還是不肯放。
愛湘則是一看到媽媽就掙脫了玩伴的小小臂膀,撲進媽媽懷裏放聲大哭。
兩家各自領回小孩之後,結果是:唐瑾被罰跪了一個晚上,沒吃晚飯;愛湘因為已經哭得聲音沙啞、可憐兮兮,所以只被責罵了幾句,並被嚴格訓示,以後如果唐瑾要拉她出去探險,她絕對不可以跟。
唐家的爸爸媽媽還特別向愛湘的母親道歉。大家都覺得是小男生調皮,硬拖着玩伴出門探險。這個黑鍋,唐瑾一背就是二十年。
就算是這樣,之後愛湘想出的其他稀奇古怪點子,比方說去唐家後院、地下儲藏室等神秘地點探險、對唐大哥的衣櫃和書櫃進行完整的檢查、把酒櫃裏的酒或唐家媽媽的珠寶拿出來玩再放回去……每一件都是被發現了要害唐瑾被罰跪或責打的滔天大罪,可是,唐瑾沒有拒絕過。
他是個超級愛護女生的男孩子,從小就是。
而現在,唐瑾居然婉拒她?
呂愛湘詫異地瞪大明眸。「我不是……我只是……Robert最近感情好像有挫折,也許你們可以……」
唐瑾搖頭。「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謝謝,我們應該不是同一夥的。」
話說得很含蓄,呂愛湘還是聽懂了。或者該說,她自認為聽懂了。
同性戀跟雙性戀,本來就不是一夥的嘛,對不對?
「喔,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勉強。」呂愛湘點點頭,露出理解的表情。「我能體會你們的想法。」
等一下!這個「你們」是什麼意思?
「愛湘,我不是喜歡男生的。」唐瑾耐着性子,溫和但直接地說。
他其實可以生氣、發火的。別人就算了,但他們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好友,呂愛湘還這樣誤解他,未免對這段友情太不用心,也太不了解他了。
但唐瑾怎麼可能對呂愛湘生氣?他只有深深的無奈而已。
呂愛湘又安靜了。黑白分明的美目,像看外星人一樣的瞪着他。
然後這次是呂愛湘臉紅了。
她有什麼權利這樣干涉別人的私隱,還這樣雞婆?
「對、對不起。」她尷尬到口吃,「我不是要問……反正,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尊重你。」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因為你能讓我笑。
其它都不重要了。真的。
「沒關係,我相信Robert真的是好人。你的朋友都是不錯的人。」唐瑾反而回頭安慰滿臉通紅的呂愛湘。「有機會的話,大家當然可以認識認識,但你不用刻意把他介紹給我,我的意思只是這樣。」
呂愛湘猛點頭,手足無措的模樣一點也不像見多識廣、從不怯場的名模。
唐瑾看着她,其實是滿捨不得的。他一向看不得她難受。
但是,不管再怎麼隨和、好講話,關於這件事,他不會妥協。他必須好好的、認真的講清楚。
開玩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就這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