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房屋在月光下如同籠上了柔和的輕紗,一片銀白,修竹在月光下幽深而神秘,月色下的庭院靜謐而安詳。
月上中天,夜已深沉。
蘭若房間裏的燈光熄滅了。
東方旭在院子裏踱步,時而抬頭望一望蘭若房間的窗子,幽幽地嘆一口氣,心頭不知是苦是甜。
回憶起與蘭若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她那嬌俏可人的笑顏,那明朗活潑的個性,那純真無瑕的心靈,那熾熱激烈的愛情,化成千頭萬緒縈繞在他的心頭,讓他煩躁不安。
他曾是開陽國的太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他的身邊圍繞着各種各樣的女人,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環肥燕瘦各具風情,她們都對他百依百順柔情似水,適度的羞澀、適度的笑容、適度的言語,這些女子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有的目的無非是博得他的青睞,成為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后。
認識蘭若之前,他甚至想不如娶花子玉算了,儘管她有些另類,有些離經叛道,但畢竟是拿真心對他,對他是想罵則罵想笑則笑。
而蘭若……
這個山野間的精靈,純得像一張白紙,愛得如一團烈火,她就像那些山野間的花兒,清麗自然,明媚怒放,她對他毫無所求,她只是愛他愛他再愛他,用她所有的真情。
為什麼不讓他早點遇到她?
或者再晚點也可以啊!
那樣的話,他就絕不會放手,他會緊緊擁抱她,而不是把她推開,他會最熱情地擁吻她,而不是對她冷言冷語,他會讓她做他唯一的女人,而不管她是不是有什麼婚約在身。
可是……
東方旭又想起花世榮的話,黃金可以不要,城池可以不要,他只希望他能夠迎娶他的女兒花解語,並且要對她好,一生一世。
憑良心說,花解語給他的印象不錯,容貌端莊,舉止優雅,才識過人,性格溫和,最重要的,她出身皇家,是最匹配得上他的身分的。
可是,他沒有那種動心的感覺啊!
他可以把花解語當朋友,當知己,就是不是愛人。
他告訴花世榮三天之內給他答覆,其實答案顯而易見,他只是想拖延時間,再給自己,給蘭若一點相處的機會罷了。
但是花世榮只答應給他一天時間,因為三天之後他的父母就過七七,三年之內他是無法再成親的。
給他一天時間考慮,第二天就籌備大婚,第三天拜花堂,第四天就調撥給他十萬大軍,授予軍權。
他不能不答應。
自從發生宮圍之亂,他東方旭就已不是昔日那個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他的命也早已不是他的,而是父母兄妹冤靈的。
他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不得不報的血海深仇。
他長長地嘆一口氣,心頭絞痛。
他和蘭若此生註定無緣了。
只是,拒絕的話如何說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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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昂!子昂!”
外面傳來敲門聲,咚咚的格外響亮有力,不用辨別也知是蘭若。
東方旭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披衣下床,走過去開門,“蘭若,怎麼這麼早?”
“還早?你抬頭看看,日上三竿啦!”蘭若笑嘻嘻地走進來把手背在身後,“我給你做了件東西,不知道可不可,拿來試試。”
“什麼東西?”東方旭又打了個呵欠,昨夜他一直睡不着,天亮時才迷糊睡去,現在還有些頭疼。
“你的眼睛怎麼這樣紅啊?還有黑眼圈耶!怎麼了?”蘭若這才看清他滿面的倦容。
“沒事,昨夜睡得晚一點,看書看的時間太長了。”
“以後要注意休息呀,熬夜對身體不好的。”蘭若關心地叮嚀。
東方旭笑着點點頭,“你的東西呢?”
“你把靴子脫掉。”
“幹什麼?”
“你先脫了嘛!”
東方旭只好坐到椅子上,脫下了軟靴。
蘭若走過來,原來她的手中拿着一雙鞋墊,它把鞋墊放進去,“哎呀,有些大!我真是笨,早點問問三朵就好了。”
東方旭從她手中接過那雙鞋墊,是用白緞做面,上面歪歪扭扭地綉着蓮花,而且兩隻鞋墊的蓮花還不一樣,綠葉都跑到了粉紅的花瓣上,而且針眼極大,跟米粒差不多,偏偏針眼密集處,又積成了疙瘩,連只螞蟻也過不去。
一看就是生手做的,而且工夫極差。
但就算繡得極難看,圖案是一對並蒂蓮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是平時,東方旭早就笑了。可是今天看着這雙鞋墊,卻讓他的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見他毫無喜色,蘭若苦着一張小臉,“我知道我繡得很難看,可是……可是我會加油的,我再去重新做一雙好了!”
她伸手要搶回那雙鞋墊,卻被東方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一驚,臉蛋緋紅起來。
東方旭吃驚地看着她的左手,上面纏上白布,外面未包紮到的地方有着針孔。
蘭若羞紅了臉,“我……太笨了,不會拿針,老是往自己手上扎。”
“很疼吧?”他的心彷彿也被那些針一下一下地扎着。
“不!一點也不疼!”
“說謊!”
“是有那麼一點點啦,就一點點,馬上就好了。”
他看着她俏麗的臉龐許久,才說:“傻姑娘,別總是做傷害自己的事,好不好?對了,今天有沒有空?我帶你去玩,這涼州城裏有許多好玩的地方。”
“好阿好啊!”蘭若興奮地回答,“我正想約你出去玩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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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吃了點早餐,也沒有約其他人,東方旭帶着蘭若出門了,後面有王爺專門派給他的兩名保鏢護衛着。
一路上蘭若蹦蹦跳跳,十六歲的姑娘還像個孩子,看什麼都新鮮,笑容可掬地問這問那。
鬧市裡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東方旭擔心蘭若走丟了,便伸手牽住她的手。
可是蘭若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繼續和他肩並肩朝前走。
東方旭一怔。原本蘭若是最喜歡和他親近的,愛蹭到他身邊又拉又摸,怎麼現在反而疏遠了?
東方旭有些失落,只好留意着蘭若的身影,不再伸手,但是蘭若生得俏麗,不時有些地痞流氓上前騷擾,暗中摸一下,或者故意撞到她身上,他實在忍無可忍再次拉住她的手。
蘭若依然想從他手中掙脫,這次他留了心,加了力道。
他有些惱怒地說:“不許掙開,走丟就麻煩了。”
她扁扁嘴,小聲說道:“你不是最不喜歡舉止不雅的女孩嗎?男女授受不親,所以我不要和你牽手啦,否則你又會罵我yin盪。”
東方旭無奈地苦笑,這還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個小丫頭真把他的話都當作金科玉律哪!
當初自己的話一定狠狠傷了她的心,她本是純真無邪的,連什麼是男女之防都不懂,平白無辜地被罵了下賤yin盪,回想起來,他真恨不得去撞牆。
他緊緊抓住蘭若的手,“沒關係的,我再也不會罵你。當初是我錯怪你,喜歡誰就和誰親近,是最正常不過的。”
蘭若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那你是喜歡我的嗎?”
東方旭點了點頭。
她唇角高高揚起,笑靨如花,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說:“我也是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手指與手指相扣。
微微的酥麻從緊扣在一起的指端流向全身,東方旭忍不住想,如果能夠永遠不分開,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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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們在一家酒樓吃了飯,下午繼續到各個熱鬧場所遊玩。
蘭若在一家首飾店門口停住了腳步。
東方旭問,“喜歡什麼?”
她指了指那些用紅絲線結成的漂亮飾品,“好好看哦!”
“喜歡哪些就拿着,我們買下來。”
這時店主笑容滿面地走過來,“姑娘,相中哪些首飾了?”
蘭若好奇的問,“這些結有什麼意義嗎?”
店主拿出其中一條,“姑娘,這個叫做同心結,犬永結同心’之意,這紅線又有月下老人率紅線的意思,你不妨買兩條,一條自己戴着,一條送給自己的情郎。”
店主頗有深意地看了看東方旭。
蘭若聞言大喜,“好阿好啊!我要兩條!”
店主取了兩條給她,蘭若把一條繫到東方旭的腰帶上,一條自己繫上。
她喜孜孜地問東方旭,“好不好看?”
他點點頭,“漂亮極了。”
一下午,蘭若的心情都很好,不時用手摸摸那個同心結,她相信這是緣分註定,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可是隨着日頭西落,東方旭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彷彿有一塊巨石壓在心上,巨石越來越大,漸漸成了如來佛祖的五指山,壓迫得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蘭若也感覺到了他的異樣,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問,“子昂,你怎麼了?好像心事重重的。”
事情已不能再拖延,東方旭咬了咬牙,閉上眼睛說:“蘭若,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我們要以兄妹相稱?”
蘭若也預感到了大事不好,臉色蒼白地說:“我不要!我說過我不要!”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你是個好姑娘,理當由一個全心全意愛你寵你的人娶你,我一直只把你當作自己的妹妹。”他說得毫無表情,平板直敘宛如念經書。
她揮開他的手,“不要、不要、我不要!別的男人再好我也不要!”
“蘭若!”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不用急着把我推給別人,我也沒說過要死賴着你啊,我以前也說過即使有了小娃娃我也會自己承擔責任,何況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
“蘭若,我要成親了。”
蘭若呆住,過了許久才問,“和誰?子玉嗎?”
東方旭搖了搖頭。
“那是誰?”
“花解語。”
蘭若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東方旭急忙伸手扶住,卻被她一把推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要報仇!”
“所以就把自己賣了?”蘭若尖銳地一語道破,雖然她很單純,看問題卻往往直指核心。
他臉色鐵青,“可以這麼說。”
“你是可憐我所以才陪我玩一天的嗎?”她聲音凄楚地問。
東方旭無言。
蘭若大步向前跑去,“東方旭,我討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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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晚飯也沒有吃。
擔心她出事,花子玉曾強行進去一次,蘭若只是躺在床上,望着上方發獃。
花子玉勸說了一會兒,她只是默默地流淚,說自己想靜一會兒,花子玉便退了出來。
東方旭一直守在門外,聽不到裏面一點動靜,又不敢去驚動她,只是心痛如絞。
後來花子玉勸他好歹回屋歇會兒,這樣耗着也不是辦法,蘭若的門外由下人守着就行了。
一直到三更天,東方旭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冷風扑打着窗子,眼看就要變天,果然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落下地面。
東方旭沒有關窗戶,就坐在窗前發獃,不時有雨點隨風吹打到他的身上,他也不管。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那個小丫頭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只是因為她救了他,而心存感激之情,又因為她活潑俏麗,而有了些許喜歡,除此之外再無更深的情感糾葛了。
可是,看起來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他不僅喜歡她,更在不知不覺中深深愛上了她。
愛她的俏,愛她的笑,愛她的一言一行,愛她的活潑調皮,愛她的馬馬虎虎,愛她有時候的笨手笨腳,愛她的痴,愛她的傻,愛她的一切一切啊!
在逃亡中,在心如死水中,是她如一道春天的和風溫暖了他的心扉,拂開了壓在他心頭死亡的烏雲,讓他重新感受到了人世的美好,讓他對自己活着又多了一些期許,讓他重新有了歡笑。
她不知道他是誰,不是她大剌剌不拘小節,不是她馬馬虎虎粗心大意,他相信不是的,而是她根本未曾想去追查他的身世,問他的列祖列宗,因為那些對她毫無意義,她愛的只是他,是他這個人,不管他曾是皇室太子也好,不管他曾是朝廷逃犯也好,不管他叫方子昂也好,叫東方旭也好,甚至叫阿貓阿狗都好,他相信那個傻丫頭一樣會喜歡他,愛着他。
可是他卻不能好好去回報她,他是如此的無可奈何。
造化弄人,怎麼就殘忍到如此的地步?
他生活安逸的時候,不懂得什麼是真愛;可是當他明白了什麼是真愛的時候,他已經沒有權利再擁有她。
他望着窗外,痴痴地發獃,過了今夜,他就真的和蘭若徹底無緣了。
他的手指纏繞着那個同心結。
象徵著永結同心的意思嗎?
呵……真是天大的諷刺!
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因為雨狂風驟,東方旭過了許久才聽清楚那是敲門聲,他急忙去開門,赫然看到蘭若站在門口。
他呆了一下,方說:“蘭若,還沒睡?”
“讓我進去。”
“夜深了……”
“讓我進去。”
“蘭若……”
“讓不讓?”
東方旭無奈側了側身,蘭若從他身邊走進房內,他打算一直讓門敞着,她卻反手把門關上,然後又走到窗邊把窗子也關了起來。
東方旭看着她,“蘭若,你這是……”
蘭若目光堅定地望着他,一件一件地脫掉自己身上的衣裳。
他大驚,“蘭若!你瘋了!”
當身上只剩下一件褻衣時、她走到他的面前,“給我一個訣別的紀念吧。”
他猛然推開她,“不要靠近我!”
他一時心亂如麻,被這個傻丫頭的瘋狂舉動震住,他很迷糊也很怕失去理智,所以接着大喝一聲。
“忘記我是怎麼罵你的嗎?不要再做錯事!”
“可是你今天說喜歡誰,就和誰親近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那是我安慰你,蘭若,我已經對你很客氣了,不要真讓我從心底瞧不起你,一個沒有自尊的姑娘,我是絕對不會喜歡她的!”
見他態度森寒,眼神凌厲而決絕,一直態度堅定的蘭若慢慢低下了頭,淚水在眼睛裏滾動,激動地說:“嗚……我沒魅力,我沒自尊,你不要我。”
東方旭心頭一軟,想走過去安慰她,才拍拍她的肩膀,她便不受控制地大聲哭出來,淚如泉湧。
東方旭最怕女孩子哭,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蘭若邊哭邊說:”你不喜歡我,為什麼還對我好?我很笨,不知道該怎麼討人家喜歡,娘說做淑女要懂得三從四德,雖然我沒學到,可是我願意努力學。你說要會做飯、會織綉、會鋪床暖被、會輕聲細語,我都願意學,今天學不好明天繼續,明天學不好後天繼續,雖然我很笨,可是我想一輩子總能學會了吧?但是你不給我一點機會……”
東方旭無奈苦笑,“不是我不給你機會,是造化弄人。”
“那你還是喜歡我的?”她淚眼汪汪地看着他。
東方旭點點頭。
“那就抱我吧,我只要這一夜。”
“蘭若!”他皺緊雙眉,“別傻了!你不明白,貞潔對女孩子很重要,不能這樣隨便的,否則會毀了你一生的幸福!”
蘭若又哭起來,“我哪裏隨便了?你老是罵我隨便,我書沒你讀得多,也不懂那些大道理,不知道愛是什麼,可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東方旭無言,也不再多說什麼,現在是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只有給她套上衣裳,咬咬牙硬把她推到門外,然後把門關上,任憑她在外面敲門也不再回答。
過了許久,外面不再有動靜,東方旭才稍微放下顯着的一顆心。
他又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風雨越大了,就像他們躲在草棚避雨的那一夜。
他嘆了口氣,剛要坐下,忽然眼角瞥到什麼,急忙走到窗戶探頭出去。
果然是蘭若!
她竟然就那樣坐到院子裏的石凳上,蜷縮着雙腿,雙臂抱着雙膝,任憑風吹雨打。
東方旭氣極,“蘭若!你真的瘋了!回屋去!”
她恍若未聞,依然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氣得狠狠打了一下牆壁,轉身打開自己的房門跑出去,一把抱起已經被冷雨澆灌得渾身濕透的蘭若,飛快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把蘭若放到自己床上,她已經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牙齒不停作響。
東方旭抓了布巾給她擦拭,然後背轉身去,“把衣服都脫掉,不然又會得了風寒,上次的苦你還沒吃夠嗎?”
後面沒有任何動靜。
東方旭無奈回過頭來,見蘭若一雙灼亮的眸子正火熱地盯着他,他心頭一緊,心神一盪,急忙避開了她的目光。
“你總是不聽話。”
他嘆息着,然後伸手為她解衣裳,蘭若動也不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最後只剩褻衣時,東方旭站了起來,“剩下的你自己脫下來吧,今夜你就在這裏睡,我去你那裏。”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背後傳來壓抑的嗚咽,他狠下心,終究還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