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對阿進那滿是揶揄,老金則縝密且犀利的目光,小李雙手枕在腦袋瓜后,往後躺在絲瓜棚架下的老藤椅上,試圖對眾好友疑惑的眼神視而不見。
「我真的搞不懂耶,小李,大伙兒都知道你是車痴,但也犯不着非得去弄間修車廠,人家不是說--不必為了想喝杯牛奶,就費事兒去養頭母牛……呃,這個譬喻是不是有點過當啦,老金?」阿進喋喋不休地揮着手,說了半天又朝老金擠擠眼。
「唔,其實倒也還好。小李,如果你是因為職業倦怠或者想結婚定下來,所以要辭去這保安經理的位子,這一點我們可以接受,但為了要帶那曺小毛頭賽車,這……」接過NICK沏好的茶,老金不慌不忙地推推鏡架。
「小李,我十分明白你很富有,甚至你那些油井所產的油比我們一個月所喝或用掉的水都多。我們也很贊同你去拉那些青少年一把,只是,有必要把你的生活全都貼進去嗎?」將茶壺放回茶盤裏,NICK兩手交疊在蹺起二郎腿的膝蓋上,臉色凝重的說道。
「就是說嘛,你住在這裏的話,起碼天天有我煮三餐洗衣服的,你搬出去以後,誰來照料你啊?」喝了一口茶,因為太燙而連連吸着氣,阿進重重地放下杯子。
環視着這三位在他生命中佔了極大位置的朋友,小李輕輕的捧着杯子,感受那陣自掌心傳來的溫熱。
楚楚地垂下頭,小李眨眨眼,然後露出他那慣有的憨憨笑容。「阿進,我很感激你的設想周到,但是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也沒有挨餓受凍過啊。」
「小李,我還是想不通,住在這裏你依然可以發揮你的影響力,去幫助那些小孩子。」淡然地拉拉垂落在身畔的絲瓜藤及葉子,NICK外表看起來雖是平淡平常,但老金他們誰都沒有忽略他聳起的肩線所代表的意思,那表示當他想知道答案時,即使早泰山崩頂於前,他翻山越橫也非達到目的不可。
緩緩轉動頭,看了看老金和阿進那種急切想知道答案的表情,小李站了起來,由稀稀疏疏的瓜藤蔓葉間,仰望着夜幕中點點的星光。
「其實,我想搬出去的念頭,已經存在有好一陣子了。」將積存心頭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令他有股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洋溢全身。
在座的三個人面面相覷,而後老金清清喉嚨先開口。
「小李,咱們三個跟你是推心置腹的老夥伴了,如果我們有什麼失禮或冒犯你的地方,大可不必客套……」
「是啊,還是我的手藝退步,讓你受不了?我知道最近我煮的東西比較沒油沒味的,是阿紫堅持要我們吃這種健康飲膳的。如果你不喜歡,那我盡量改回去就是。」迫不及待地嗅嗅茶香,阿進一口喝進那杯茶,停在口裏品嘗其中的甘甜溫潤。
雙手拄在下顎,NICK沉吟了許久,這才用手撥撥他已略微灰白的兩鬢。「或者,是由於柔柔的公司擴展太快,加重了你的工作負擔?」
很快地在NICK、阿進及老金肩膀上捶了捶,小李堅定地搖搖頭。「不,沒有任何原因。我的意思是指,我要搬出去跟你們沒有關係;也跟柔柔、阿紫和宇薇沒有關係。我只是……想要搬出去。」
阿進還想再說些什麼,但NICK和老金伸手制止了他。
「好吧,小李,如果你真覺得有這個必要,那就去做吧。哪一天想搬回來了,就搬回來吧,那個房間永遠都為你空在那裏。」拍拍小李的肩,NICK說完之後,便再也絕口不提這檔子事,只是殷勤地為大伙兒倒着茶,吃些瓜果甜點聊天。
雖然滿腹疑惑,但阿進還是很努力的忍耐到小李帶着那兩隻叫大麥和小麥的斑點狗去做例行的夜間慢跑時,這才爆發出他一大籮筐的問題。
「NICK,你們為什麼要答應讓那個傻大個兒出去自己住?他那個人啊,會照顧自己的話,我范進兩個字倒着寫。他從前由老媽照料,十七、八歲到中東去之後,老闆又派了一大堆人來服侍他,哼,我看他八成連燒個開水都有問題,如果……」被阿進逮到機會,他可是絲毫時間都不放過,劈哩啪啦就是一大頓牢騷脫口而出。
NICK沒有回話,只是瞇起眼,看着沿着圍牆迅速移動的男人和兩條狗,那被路燈投射的光線越拉越長的影子。
莞甭一笑地捶了阿進胸口一拳,老金臉上帶着謎般的微笑。「阿進,你怎麼知道小李是『自己住』呢?」
被老金的話堵得啞口無言,阿進過了幾秒鐘才找得到自己的舌頭,他張口結舌地來來回回看着老金和NICK,然後慢慢地點着頭自言自語。
「是啊,搞不好那小子是……」他猛然抬起頭望向NICK和老金。「你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我沒注意到的事啦?」
「也不盡然,只是猜測而已,」站起來伸伸懶腰,NICK伸手捶捶尾椎骨。「啊,年紀大了,還是趕緊去找柔柔幫我捶捶背。明天見了。」
目瞪口呆的看着NICK的睡袍飄了老遠,阿進這才恍如大夢初醒般的回過頭來瞄着老金,只見他整個人都快埋進他很少離手的財經雜誌里去了。
「喂,老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柔柔的按摩技巧可是經過正式拜師學藝的,我還正打算建議她開班授徒,再開家正正經經的按摩院哪!」老金的聲音悶悶地自雜誌後面傳了過來。
翻翻白眼,阿進不耐煩的自老金手裏抽走他的雜誌。
「我不是說柔柔的『馬殺雞』(MASSAGE)技術,我說的是小李。」
「小李?」老金還是一副沒有進入狀況的德行。
「我是說,你們就這樣任他搬了出去?」
「要不然你想怎麼樣?」
「呃.....這.....」被老金這麼一問,阿進還真的是啞口無言,但他總覺得似乎不該就這麼不聞不問的,畢竟大伙兒都是十幾年的哥兒們了。
露出個極富魅力的笑,老金很快地從他手中搶回自己的雜誌,安詳又自在的躺靠在藤椅上頭。
「阿進,稍安毋躁,NICK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你不會不明白。只是,在我們三個人都結婚之後,也該輪到小李了。」推推金邊眼鏡,老金深褐色的眼珠,透露出幾許幽默的光芒。「我們總不能將他牢牢綁死在我們身邊,當一輩子的老光棍兒吧!」
阿進大大不以為然的瞪大眼睛。「我可沒那個意思。難不成待在咱們身邊,他就沒法子找個女人結婚?」
聳起兩道略濃的眉,老金彈了彈手指。「是嗎?你要他怎麼談情說愛?一面當保鏢一面談,還是將女人帶在車上,邊開車邊談?」
想想也是有道理,但阿進還是對小李的堅持搬出去住,挺不能釋懷的。「我想也是啦,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我相信他總會再搬回來的,我十分確定,因為他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唯一的妹妹又嫁了個來台灣傳教的老外,現在跟丈夫到非洲去傳教了,除了我們,他在台灣可以說沒什麼親戚朋友。」捲起雜誌揮了揮,趕走越聚越多的蚊蚋,老金也伸伸懶腰地打着呵欠。「我也該去睡了。阿進,別操太多心,小李不是個小孩子了啦,嗯?」
目送老金也消失在厚重的大雕花木門后,阿進啪一聲地拍在穿着短褲的大腿上,悻悻然地看着手掌心內的一灘血。「要命,這可不要是埃及斑蚊才好,要是得到登革熱,那可就累了。」
遠方傳來幾聲尖銳的口哨聲,阿進踮起腳尖,自爬滿長春藤和九重葛的牆頭望出去。看到那兩隻破壞力十足的恐怖分子,正如兩支白色火箭般的沖向佇立在黑暗中的小李,而後一人二狗緩緩地向房子的另一端跑去。
「別人可能會被你那一身的肌肉給蒙倒了,但我可不會。小李,你這個單純的傻大個兒,這回這麼堅持搬出去住,這其中八成有問題。」仰頭瞪着皎潔的月色,阿進搖頭晃腦地吟哦了半天。「嗯,基於朋友一場的分上,我最好還是注意些,免得你這小子的錢都被女人給榨光了。」
打着呵欠,阿進搔搔他凌亂的頭髮,將茶具和零嘴全亂七八糟地堆在茶盤上,端起托盤,他趿着扁厚的拖鞋啪啦啪啦地踱進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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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聾的音樂響遍了每個角落,怪手和拿着圓鍬、十字鎬的工人們忙碌地進進出出,載滿了廢土的卡車川流不息地穿梭在越來越頹圮的修車廠前。
滿意地看着工頭手裏的藍圖,抬起頭看着越顯陰霾的天空,小李抿抿唇。「看樣子這個颱風已經逼近了,我們有沒有可能在颱風登陸前,把這些房子的廢土都清掉?」
「趕一趕的話大概沒問題。李先生,你放心好了,台灣的颱風能嚴重到哪裏去,習慣了啦!」工頭笑露出被檳榔汁染紅的牙齒,不以為意的說道。
望着歪歪斜斜的招牌和拆得七零八落的斷垣殘壁,小李摸摸下巴,對這越來越悶熱的躁鬱感到不安。雖然工頭說得沒有錯:在亞熱帶西太平洋樞紐上的台灣,對地震和颱風根本已經是司空見慣了,但對這個被氣象局預測為強烈颱風的賀伯颱風,小李直覺上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的好。
「或許吧,但我想我們還是盡點人事,畢竟早些把這裏清理干凈,颱風過後,我們也比較容易清理整頓,再開始重建。」
「嗯,我明白李先生的意思,我會叫他們加快速度的。」工頭說完即向著怪手走過去。
站在那裏環顧着破舊的鐵皮屋被拆成一片片的碎片,小李突然有股極度的滿足感,那種感覺就像是盼了很久,終於得到自己心愛玩具的小孩般的心情。
在飄飄蕩蕩這麼多年之後,他終於定下心買了這間修車廠,這其中除了因為那些飈車小子需要間做為支持上課用的教室之外;對小李自己而言,在當了那麼多年影子般的保鏢后,他也想有份較為正常些的工作,那種……簡而言之,就是可以朝九晚五,可以遞出名片,大大方方的介紹自己而不用受猜忌的眼光洗禮的日子。
眼尾的餘光見到在後頭那邊有着動靜,小李往那個方向張望了幾秒鐘,邁動着長長的腿,逕自往那個有棵大榕樹如傘般遮蔭的遮雨棚走過去。
「嗯,維修的事就全交給我們兄弟們吧,菲碧,你只要專心磨你的技術就好。齊彗國,你要不要再陪菲碧到練習場跑幾圈,最近我看菲碧都沒什麼練習。」咬着螺絲起子自車身底下爬出來,滿身油污的馬英明,伸手一抹又將臉抹黑了幾分顏色。
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方方的國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手裏單調得近乎無聊地玩着一條被機油浸漬成黑亮的橡皮筋,齊彗國輕輕地點點頭。
「嗯哼,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參加下個月的資格賽,只要我得到晉級決賽的資格,就有人願意提供經費,讓我去參加總決賽。」想起昨天小李所說的條件,菲碧至今仍然有恍如夢中的感覺。因為這年頭,可不是每個人每天都有機會遇上這麼棒的好運,有個如聖誕老公公的人,捧着白花花的銀子請你去做你最熱愛的事。
「真的?你上哪兒找到金主的?」馬英明大大的招風耳晃了晃,鼻子更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鱷魚,急匆匆地往菲碧這頭湊了過來,他向來是有名的問題多多的問題兒童。
「是他找上我的。」淡淡地說完,菲碧故意繞到車后,藉以阻絕問題兒童的串串疑問。事情還未成熟,她不覺得必要,也不想將自己和李友朋之間的細節全盤托出。
低下頭看着這部七拼八湊的車,當初是向到車廠修車的老主顧,以近乎報廢費所買下的一堆破銅爛鐵,憑藉著她和馬英明四處搜集零件,利用下班餘暇時間的修補,如今雖仍是其貌不揚,但性能比起新車,卻是不遑多讓。
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齊彗國盯着菲碧外殼斑駁的車子,突然長長嘆了口氣。「菲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的車子可以讓你使用。」
訝異地提起扔在後座的背包,菲碧謹慎地斟言酌句。
「齊彗國,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你也需要用到車子。我用我的車就好,我對它非常有信心。」
「菲碧……」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齊彗國雙手反插在褲后袋裏,仰頭平平地盯着天花板的塑料浪板。「我們對你這部車的性能都心知肚明。我考慮過了,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車賽的機會……」
他的話一說出來,立即引起圍在車旁,七嘴八舌地討論這次車賽盛事的學徒及師傅們的注意,紛紛抬起頭,臉上全然寫着疑惑。
「什麼?齊彗國,難道你忘了你自己所說的,要參加印地達卡大賽的心愿?」馬英明將扳手扔回工具箱,再找了根烏漆抹黑的小把子,認真地檢查着高高掀起的引擎蓋內的零件。
「我沒有忘。」心平氣和地跺跺滿地被風刮落的樹棄,齊彗國仍低着頭,語調中多了絲無奈,或者說是悲哀。
「我老頭快掛了,家裏的事不能沒有人管,雖然他老早就登報跟我脫離父子關係,但在法律上而言,我還是他的兒子,一輩子擺脫不了的。」
他的話使周遭的人不約而同地張大嘴,但又很快的閉上嘴巴。小齊和他老頭之間的事,大伙兒也不是挺了解,只知道他絕口不提這檔子事,被問煩了就撂下一句--他老早就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了--餘下的,眾人也不好再多問下去。
「小齊,那你更應該好好地把握這次的機會,根據上個月最新的排名,你已經擠進前三名,這在新人來說,已經是很難得的成績。」將引擎蓋蓋回去,菲碧隨便抓條抹布,擦着手上的油污,一面勸着小齊。
「菲碧,如果我有能耐的話,我一定會支持你出賽的。」把手搭在菲碧肩頭,小齊眼裏閃動着狂野的光芒。
不着痕迹地將他的手自肩上挪開,菲碧假借低下頭找着潤滑油的動作,躲開他的凝視。
「我明白,無論如何還是先謝謝你有這個心。」感覺到背後傳來那陣如芒刺在身的微微刺痛和燥熱,菲碧很快的轉過頭去,正巧和小李那帶有譏誚的目光相遇。
像是很坦蕩且十分明了菲碧的心事,小李雙手反插在褲袋內,緩緩地踱向他們。
在所有人訝異的眼光中,小李很自然地將手放在菲碧肩頭,挑起眉看着在場所有的人。「颱風已經快登陸了,你們如果沒有事的話,趕快回家去。」
試圖抖落他的手,但無論菲碧怎麼扭傾斜轉自己的肩膀,小李的手就像是生了根似的,令她掙扎得漲紅了臉,還是一無所獲。
「老闆,我們的新廠跟宿舍,什麼時候才會蓋好?」馬英明漫不經心地走近小李和菲碧,作勢要自他們之間穿過去,迫使小李不得不放開菲碧,而避向一旁。
根本無視於馬英明的阻攔,小李在馬英明越過自己去拿機油之後,重新又回到菲碧身畔。「我已經跟上頭說過了,大概兩個禮拜。菲碧,你真的打算用這輛破銅爛鐵去參賽?」
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瞄他幾眼,菲碧一時之間捉摸不住他的想法,只得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天他那些充滿大男人主義本位思想的話,言猶在耳,這使得菲碧猜不透他問這話的用意何在。
「依我的經驗來看,這回的新手賽,菲碧一定可以擠進排行榜。因為女孩子參加計時爭先賽的很少,而菲碧的技術又已經到一定的水準了。」將抹布自肩頭拉下來,馬英明邊說邊擦着引擎蓋上的灰塵。
「計時爭先賽?」李友朋大感意外的看着菲碧。「我以為你是要參加女子組的賽事,如果是計時爭先賽,那豈不是跟其它的男人一起比賽了?」
「那是當然的。以菲碧的能耐,她在女子組早就已經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齊彗國,此時也不着痕迹地挨近菲碧,像是要為她助陣似的說道。
拇指和食指微張,李友朋心不在焉似的搔搔自己的下巴。「這樣的話嘛……我看我還是提前將我答應給你的贊助給你好了,要不然憑這部車,我看光是維修就夠你累的啦。」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他說完話之後,周遭立即響起了陣陣嘈嘈切切、嗡嗡嘶嘶的私語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在菲碧和這位高大魁梧的新老闆身上。
感受到那些個異樣的眼光,菲碧雖然感到困窘,但她還是拿把刷子,蹲在那裏用力地刷着車身下方凝幹了的泥巴。
「菲碧,待會兒到辦公室找我,我先去聯絡車商送車的事,你可以把你所要的規格跟配備先列出來,嗯?」李友朋說完之後,看也不看其餘的人一眼,轉身即向那間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辦公室走去。
重重的沉默凝結在那裏,所有的人都帶着好奇又猜忌的眼光,來來回回地盯着菲碧和齊彗國猛瞧。空氣中只剩下菲碧手裏的刷子刷在輪圈上的聲音。
「菲碧,你是什麼時候找上他當你的贊助人?」齊彗國緩緩地說著,但大伙兒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和怨意。
咬着唇站起來,菲碧望着只比自己高沒多少的齊彗國,眼裏是一片的坦然。「我沒有找他,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本來想等到確定了之後再告訴你們,免得空歡喜一場,沒想到……」
「你應該先告訴我的。」陰沈的語調有如越來越鬱悶的天空,本來圍在一旁的眾人,看到齊彗國的臉色之後,都十分識相的做鳥獸散。
「我說過了,我本來……」菲碧捺着性子想解釋。
「你本來?菲碧,我們都在這裏上班,他怎麼可能會只給你贊助,而不是給我們?我們是個團隊。況且,我也已經有了排名,他如果真有心要組一支車隊的話,沒有理由只找你,而不是找我或是馬英明,或者是其它師傅!」
在旁的馬英明將怒氣狂張得已經頸毛直豎的齊彗國架開,長長嘆口氣地走向菲碧。「菲碧,其實你能得到贊助,我們都該替你高興的。只是,這事兒來得太突然,也太怪異了,令人不得不擔心。」
垂下頭命令自己冷靜幾分鐘,菲碧抬起頭時,又是一臉的平靜無波。「你們擔心太多了,他的條件是我必須跑進總決賽,我並沒有十成的把握。再說,他贊助我,也必然要把你們納進贊助名單里,因為光憑我自己,而沒有維修人員的話,還是沒有用的。」
馬英明和齊彗國對望了幾眼,而後齊彗國像是怒氣無處發似的,將腳邊的水桶踢個老遠,氣呼呼地駕着他那輛貼滿了各種貼紙的車,以極快的速度離去。
迷惘地聽着輪胎高速磨地的尖銳叫聲,菲碧不由得皺起眉頭。「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平常老是希望能有人贊助的也是他,現在有了贊助人,他又……」
欲言又止的,幾番想說話,但話臨到嘴邊又猛然縮回去,馬英明低下頭無聲地咒罵了幾句。
真是的,這年頭的人就是有本事將簡簡單單的事,搞得這麼複雜。齊彗國的心事在這間不大不小的修車廠里,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向來對那些女車迷或聞風而來的迷姊迷妹們不假辭色的小齊,只有在面對菲碧時,才會一改平日的倨傲和不耐煩,展現絕佳的耐性。
在大伙兒心知肚明,且有不戳破的默契中,菲碧和小齊,早就已經被視做一對兒了。這也難怪小齊在聽到新老闆提出對菲碧投注贊助時,會那麼氣急敗壞的原因。
因為,李友朋的動作太明顯了。他根本無視於其它人的存在,看他那德行,對菲碧的興趣,可能更大過於賽車本身。對車痴車狂而言,雖不至於三句話不離賽車;但見到車或賽車手時,總有剋制不住的衝動,想要親手碰觸車體,感受一下車子冷冰冰的溫度,去懷想賽事的激烈。
但是他沒有。李友朋的那種態度,就好象他所說的只是上市場買把青菜,呃,青菜還太便宜了。說是豬肉好了,他的行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扔把鈔票,根本不在乎對方給的是什麼東西。
並不是說菲碧有什麼不好,事實上,撇開她那一流的技術不說,長手長腳的菲碧,有個略圓的瓜子臉,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幾乎使人要沉溺其中。而向來抿得緊緊的雙唇,怎麼也鎮不住頰畔深刻且狹長的梨窩。在她說話或綻開笑靨時,若隱若現地奪走別人的注意力。
雖然她顯現於外是如此的賞心悅目,但偏偏這位小姐卻像是沒有自覺似的,渾然不知自己的吸引力,更不明白修車廠這些越來越多的主顧,幾乎全都是衝著她來的。
因為早已經將她視為和小齊是一對兒,所以大伙兒對小齊的心事都瞭若指掌,但對方是自己的新老闆,大家也不好說些什麼了。
莫可奈何地將刷子往水桶里一扔,菲碧對那種尷尬的氣氛感到不耐煩。「唉,我真搞不懂小齊心裏在想些什麼?算了,我得去找老闆報到。小馬,麻煩你把我們車隊所需要的配備列出來。」
「沒問題!」自耳朵後頭拿下夾着的筆,馬英明四處翻了半天,只找到張縐巴巴的包裝紙,他潦潦草草的在上頭鬼畫符似的寫出一大串的字,一面偷空地覷着菲碧那滿布煩惱的臉龐。「菲碧,你在煩惱什麼?」
愕然地抬起頭,菲碧臉上有着揮之不去的煩悶。「有這麼明顯嗎?」
「還好,只不過像我祖母臉上的皺紋而已,看習慣了就不會發現它的存在。但是,你的心情越來越糟了,怎麼回事?是不是你爸爸的眼睛……」利落地清點着零件箱裏的存貨,馬英明不時地瞄菲碧幾眼。
「他的一雙眼睛已經沒有復明的希望了。」
「嘖,那你媽媽不是……」
木然地點點頭,菲碧閉上了眼睛。「所以,我一定要參加比賽,拿到那塊獎牌。小馬,我想不出除了送給我爸爸獎牌之外,還有什麼事可以令他高興的。」
「菲碧,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不會的。小馬,我喜歡車,因為它們令我感覺到安全。坐上車把門窗全鎮起來,就像是在子宮中般的安全。所不同的是,油門跟煞車都在我的腳下,這讓我感覺一種自由;那種可以自己控制一切的自由。」雙手合十地抵在下巴前,菲碧凝視着外頭逐漸加強的風勢,幽幽地說。
微微挑了挑眉,馬英明將寫好的單子遞給她。「喏,這些再補齊的話,咱們的配備跟庫存就算合格了。菲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雖然咱們的環境大不相同,但各人有各人的苦處……小齊的事,我看你最好趁早跟他把話講清楚,因為他那個人挺死腦筋,愛鑽牛角尖。」
「你是說……」如丈八金剛般的摸不着頭緒,菲碧詫異的反問他。
「菲碧,你跟他之間到底怎麼回事?我這外人是沒資格說什麼,但人家說情人眼裏容不下一粒砂,更何況是那麼大的一顆「石頭」,這也難怪小齊要發狂了!」馬英明說著以下巴朝辦公室的方向點了點。
「石頭……」順着馬英明所指的方向望去,菲碧過了好一會兒才搞清楚他話中的意思,隨即大大地搖着手。「不,小馬,你誤會了。我跟小齊之間根本什麼也沒有,我們只不過是同事又同在一個車隊裏而已。至於李老闆,那更是不可能的,他是我們的老闆。」
「但是,情況看起來有點兒怪怪的。」
「不,我向你保證--什麼都沒有--現在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車賽的事,至於他們兩個,什麼都沒有。」菲碧正色地面對馬英明,斬釘截鐵的說道。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風雨越來越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抓起一把洗手劑,馬英明仔仔細細地搓着手問道。
「不必了,我騎腳踏車來的。」揚揚那張馬英明所列的清單。「我馬上就可以走了,你還是先走吧!」
「嗯,我得到學校去接我妹妹,你自己小心點。」很快地沖凈手指間的污漬,馬英明抓件外套穿上,朝菲碧揮揮手,很快地駕着他那輛看起來隨時會解體的車,衝進如傾盆倒下來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