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什麼又問起那個病人來了了我並不是對院裏的每個病人都熟……」皺皺眉,包德生院長從辦公桌后抬起頭,有些不耐煩地望着齊堯。
什麼二十多歲、年輕長發的女病患呀!翠園雖然不大,但院裏的病人少說也有近百位,誰會知道呢?
「也許你並不是對任何人都熟,但是你該認識「邵慈若」么,她是你的遠親,不是嗎?」這次齊堯不會這麼容易善罷甘休了,至少他可以確定院長對她的名字絕對會有印象,否則也不至於單獨保留她的病例。
「邵慈若?」聽到這個名字,包德生臉色微微一變,隨即便心虛似地低下頭去像是在忙着什麼,不在乎地說:「我是對她有些印象,她有什麼問題嗎?而且她應該不是你的觀察案例吧?」
「我對她很有興趣,我想利用最後這一個月來觀察她。」齊堯試探地問。
看到包德生的反應,齊堯就可以確定,他對邵慈若的印象絕對不會只是他口中所說的「有一些」而已。
「她是D區的病人,沒有什麼好觀察的。」包德生一口否決了齊堯的請求,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是嗎?」齊堯低笑了幾聲,反問他:「為什麼沒有什麼好觀察的?是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還是……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包德生聞言手一歪,鋼筆畫破了紙張,他索性懊惱地丟下了筆,口氣明顯不耐煩的問:「你到底想說什麼?什麼沒有問題?真是胡說八道,我完全不懂!」
面對惱怒的院長,齊堯也不禁有些擔心,生怕一個不小心,不僅在翠園待不下去,大概連自己的前途也完了。
「據我所知,邵慈若是重度精神分裂?」吞了吞口水,齊堯還是開口了。就算是賭上他的未來,他也要把一切弄清楚。
「沒錯,邵慈若的確是重度精神分裂。齊醫生,你有什麼疑問嗎?」兩鬢灰白的包德生坐在辦公桌后,一雙眼睛透出犀利的光芒望着齊堯,彷佛他的答案就是結論,不容許任何人更改、推翻。
「真的?」齊堯根本不信。
「什麼真的假的,難道我說的會有錯?」包德生又皺了皺眉,口氣有些慍怒,彷佛
對於齊堯質疑他這個東南亞精神科權威的話有些不悅。「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邵慈若這個病人的,不過,她的確不是你該管的範圍,你還是去把李世芬的病例弄清楚比較要緊,別來管邵慈若的閑事。」
「那我可不可以申請借閱她的病例和……」
「不可以!」
不出所料,齊堯的請求被一口回絕了。
「院長,為什麼要把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孩子關在園裏呢?甚至讓她連話都不敢說?」終於,齊堯忍不住了。他不打算再和包德生相互刺探,只想趕快弄清楚這一切的真相。
包德生愣了愣,「看樣子,你比我想像中知道得還要多。」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話說開了,齊堯也承認了。「我不想看着她只能在夜裏一個人自言自語,不想再看她為了掩人耳目強迫自己去攻擊別人,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必須要受這種苦?」
「你喜歡她?」包德生反問。
齊堯臉上一紅,沒有說話。無論如何,要他在一個總是代表權威的長輩面前承認自己愛着一個女人,總是件不太自在的事。
包德生也沒有再追問,他嘆了口氣,從辦公桌后的皮椅上站了起來,面對着窗外,有些感慨的說:「慈若是個可憐的孩子,當初我只想着要保護她,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她也長大了,到了該有異性追求的年紀。」
「保護?」知道包德生開始鬆口了,齊堯興奮地追問下去,期望能得到全部的答案。
「慈若的父親是我的好友兼同窗,你應該也聽過,就是邵國祥博士。」
「啊!是他!」聽到這個名字,齊堯驚呼起來。只要是學醫的人,幾乎沒有人不曾聽過邵國祥的名字。
邵國祥,在二十年前是人體器官移植的權威,他潛心研究人體心肺移植之術,在移植之術被認為幾乎是難如登天的當時創造了幾個決定性的病例,甚至還被人譽為「再造之神」。只可惜天妒英才,邵國祥博士在不到四十歲年紀就因為交通意外而身故了。
「你聽遇?」轉頭看到齊堯的反應,包德生笑了笑,「那你也該知道,邵醫生在十多年前過世了,當時慈若還不滿五歲。慈若的父母是藉由相親認識的,她母親是個在國祥故鄉長大的傳統農村女人,什麼也不懂,在丈夫死後,她覺得不適合住在城市裏生活,就帶着慈若回南部鄉下去了。」
齊堯聽到這裏,也感慨地嘆了口氣。沒想到曾經名盛一時的「再造之神」過世之後,他的妻小處境這麼凄涼。
「一個女人帶着小孩實在也是夠辛苦的了,所以一年多后她母親就帶着慈若改嫁給一個叫李存德的木工,慈若仍然跟着國祥姓,沒有被繼父收養。」
李存德?齊堯想起了那份火災的報導,應該就是那個死者了吧!
「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李存德並不疼她,不過,慈若還有母親疼着,但好景不常,不多久,她母親也因為工地意外而過世。很快地,李存德又和另外一個人結婚了,那個女人原先就有個兒子,也算是慈若的哥哥。他們對她並不好,從小就沒有好好照顧她……」說到這裏,包德生頓了頓,似乎在考慮該怎麼接下去。
「然後呢?」看包德生一直吞吞吐吐,齊堯忍不住開口追問。怎麼到了緊要關頭,他反而什麼都不說了呢?
「急什麼?」看齊堯一臉毛躁,包德生回瞪了他一眼,又嘆了口氣,「知道你喜歡她,我實在不知該不該告訴你,不過,也許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吧!總之,從她十歲開始,繼父和哥哥就輪流或共同強暴她。」
「什麼?一個才十歲的小女孩,他們……她的繼母難道都不管嗎?」
哪個女人會容許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發生關係?齊堯愣住了,心中滿是痛苦及憤怒。他從來沒有想過邵慈若經歷過這些過去。
「沒有,她的繼母知道后非但沒有阻止,還認為慈若是小狐狸精,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動輒對她打罵。不過,很難得的是,慈若在學校的功課很好,對人也很親切開朗,沒有人知道她長時間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包德生搖搖頭,也嘆了口氣。
就因為慈若是這樣的女孩子,才更令人心疼吧!
「這樣的日子經過了許多年,一直到她二十歲。期間,也不知道懷孕過幾次,都被她繼母強灌打胎葯給流掉了,也真虧她命大,吃了那些偏方沒有送命。不過,她的身心都受到很大的傷害。」
「這也難怪……」齊堯點了點頭,一個那麼小就遭受性侵害和打罵的孩子,實在不是像他們這種順利長大的人可以了解的。邵慈若倘若真是因此而發瘋,也並不難理解。
「在她二十歲的一個晚上,繼母又灌藥強迫她流掉了一個胎兒,慈若痛得暈了過去,到半夜醒來,整個下腹部都是血,也沒有人照顧她。也許是想要燒熱水洗澡,她開了瓦斯爐,不過,那一把火卻燒光了那個家,也燒死了那三個人……」
「她……」齊堯張大了嘴。
放火?三條人命……
「後來法官根據鑒定的結果,認為她很有可能是故意放火燒死那三個人的,不過,依據精神鑒定,也認定她行為當時已經嚴重的心神喪失,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免了她的刑責,而改成強制治療。不過,照慈若當時精神鑒定報告的病情,她勢必一輩子都恢復無望了,必須一輩子住在翠園裏。」說到這裏,包德生從窗口轉回身,目光炯炯地直視着齊堯,「你懂嗎?齊醫生,慈若一定要是重度精神分裂,只有這樣才能救她一條命,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
為了逃過刑責,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嗎?齊堯只能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連蟲聲也莫名消失了的夜晚,淡淡的月光照在池水上,反射出瀲艷的波光,更顯出夜的寂靜冷清。
邵慈若趴在噴水池邊的草地上,雙手支着頷,頭前則放着一本書,像是在專心地閱讀着,不過,一陣晚風吹來,書頁被吹動,她卻一點也沒發覺,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早已出了神。
「慈若……」齊堯從另一頭走了過來,叫喚着她的名字。
聽到他的聲音,邵慈若抬起頭,臉上有着喜悅,但也摻雜着憂心,不知在想些什麼。
齊堯在她身旁坐下,順手輕撫着她的腰,再順着她背脊的完美曲線一路由腰至肩,再由肩至大腿、小腿,緩緩來回摩挲着。
邵慈若並沒有抗拒,她看似十分舒服地微瞇起眼,靜靜地任齊堯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像只愛睏的小動物,享受着飼主寵愛的催眠。
望着她纖細曼妙的體態,齊堯心中沉悶得像是有塊大石壓着,他嘆了口氣,充滿愛憐的眼光無聲地望着她。
這麼一個小小瘦弱的身子,曾經受到怎麼樣的一種無情虐待啊!他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同情死去的那三個人。
「今天我去找了包院長……」沒有望向她,齊堯淡淡地說著,像是在閑話家常。
邵慈若回過頭望着他,眼中滿是詢問。
「院長都告訴我了,待在翠園的這幾年,妳也受苦了。」他仍然沒有看她。
邵慈若猛地一僵,眼底露出一絲隱隱的恐懼,她主動執起了齊堯的手,在他手掌中寫着:他說了什麼?
「全部。」齊堯回答得很簡短。
全部?告訴我他說了哪些。邵慈若快速地在齊堯手中寫着。
「都有,包括……妳繼父他們對妳做的事,和……之後失火的事……」齊堯說得斷斷績續,他有着說不出的心痛。
一個女孩有着這樣的過去,該是她最難以啟齒、傷痛的事了,為什麼他還需要再對着她說一次、再給她一次傷害?
為什麼?就為了那三個該死的禽獸,她就必須一輩子留在這裏,白白拿自己的大好青春為他們陪葬嗎?
他真的什麼都說了。輕輕寫着,邵慈若望着齊堯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
伸出手撫着她的長發,齊堯沒有開口。
我不想讓你知道的。這些字是慢慢地、遲疑地寫出來的,邵慈若始終沒有抬起頭看着齊堯。
「慈若?」
她沒有抬頭,也仍然沒有開口,齊堯覺得有什麼溫熟的液體滴到自己手上,嚇了一跳。
連忙捧起邵慈若的臉,她的小臉上滿是淚痕,方才滴落在齊堯手中的就是她晶瑩滾燙的淚水。
「別哭……」齊堯用手指輕輕地替她拂去了眼淚,沒想到她的淚卻越掉越急,「別哭呀!」齊堯急了,擦得更快,她的臉好嫩、好冷,他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傷了她。
邵慈若卻猛搖着頭,躲避着齊堯的手,任淚水流滿雙頰,原本無聲的落淚也轉為低低的啜泣。
看她淚水越掉越急,齊堯忍不住印上了自己的唇,在她的額上、頰上、眼上輕輕游移着,最後來到了她的唇,邵慈若的唇好冰,微微地顫抖着……
「慈若,是我、是我呀!我是齊堯呀!」猜測邵慈若是想起了從前長時間被強暴的記憶才使得她不能接受自己,反而還引發了她的恐懼感,齊堯一陣心疼。
他退開了身體,躺在邵慈若的身旁,雙手抓着她的肩來回搖晃,低聲呼喊着她的名字,希望能夠用這種方式穩定她的心神。
被齊堯猛烈搖晃,邵慈若才像是恢復了神智,她睜開了眼喘了口大氣,隨即全身無力地癱軟在齊堯的胸前。
「還好嗎?」揉揉她的肩和腰,齊堯低聲問着,對於她剛才突來的反抗有些憂心。
點點頭,邵慈若仍然是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態,身子微微地發抖。
「慈若,是我呀,不要怕,我不會強迫妳的,只要妳拒絕,我就不會強迫妳。」齊堯低聲哄着。
邵慈若抬起頭來,微笑地對齊堯點點頭,眼中滿是感激的神色,她執起齊堯的手寫道:謝謝,我想回去了。
「這麼早?」月才到中天,離黎明至少還有好幾個小時。
又點點頭,邵慈若沒有給齊堯拒絕的機會,起身快步地離開了。
開口想喚她,齊堯還是忍住了。也許讓她好好思考也是好的吧!
「是她?」另一邊的樹影下傳來聲音,一個留着短髮的女孩從樹影下走了出來。
是誰?齊堯被嚇了一大跳,猛地回頭,才發現來的人是杜麗凱,她穿着一套紅色的洋裝,雙眼閃着熊熊的火光。
「妳都看到了?」想起剛才和邵慈若親熱的畫面都被杜麗凱看得一清二楚,齊堯忍不住臉上一陣火燒也似地通紅。
「當然。」杜麗凱看似無所謂地聳肩,繼而又追問:「你喜歡的人是她,不是我?」
齊堯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他相信從剛才自己和邵慈若的表現,就算他不回答,杜麗凱也可以明白。
「為什麼?」杜麗凱十分氣憤,「她也不過是個病人呀!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她還被那麼多人強暴過了,不過是個破鞋,至少我可不是!」
「麗凱!」聽到杜麗凱說出那麼輕蔑的話,齊堯氣極,一巴掌朝着她的臉上打過去,把她的臉打得偏向一邊。「為什麼要這麼說?慈若她並不是自願的。一個女人被強暴是多麼痛苦的事,同樣是女人的妳難道不能想像嗎?為什麼還要拿這一點來攻擊她?」
「對不起……」撫了撫臉上的熟燙,杜麗凱老實地道了歉。她也許性子急,但並不是不懂得將心比心,剛才只是一時氣急才會口不擇言。「可是,我不甘心呀!為什麼你選的人是她不是我?她甚至不會說話,只會哭而已,為什麼我就不行?我沒有她好嗎?我也喜歡你呀!」到了最後,她幾乎是用吼的把話說出來。
「對不起……」齊堯為難地看着她。
無論如何,他就是沒有辦法接受她的心意。
杜麗凱是比慈若活潑、搶眼,甚至由於她的活力和強烈的性格,使得她有着和慈若相比而毫不遜色的美麗。自己和杜麗凱、李世芬相處的時間也不比和慈若在一起短,但是,不能控制的,他的心就是義無反顧地偏向慈若。
他關心杜麗凱如同自己的妹妹、好友,但是他會為了換得慈若的一個微笑而甘願赴湯蹈火;看她流淚,他就心疼:像是海上的水手迷戀海妖一樣陶醉於她的歌聲和舞步;情不自禁想抱她、吻她,使她成為自己的。這些,都是他對杜麗凱不曾有、也絕對不會有的感情。
「我很感謝妳的心意,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我愛的人是慈若。」齊堯困難地開口,不知道該如何對杜麗凱解釋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不愛我?」杜麗凱不死心地再問。
「不愛。」咬咬牙,雖然明知自己這麼做十分殘忍,不過,他還是讓自己說出口了。
自己所愛的人只有一個,最明顯的,他會為了要留下杜麗凱還是李世芬而不斷掙扎,卻從來不會為了是否要救邵慈若而猶豫,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就是要救她!
「因為我只不過是人格的一部分?」
「不,不是的!」齊堯連忙否認,不論她到底是單獨的一個人,還是和李世芬共有一個身體,她就是她,答案不會改變的。
不過,很顯然地,杜麗凱並不相信齊堯的話,她發狂似地搖頭,口中大聲指控着:
「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就像小奇一樣,一開始對我好得很,一知道我是這個樣子,馬上就不要我了……」
「麗凱,冷靜點,聽我解釋……」齊堯急出一身冷汗,連忙上前想要拉住她。
「走開,別碰我!」大力揮開齊堯伸出的手,杜麗凱失控地尖叫:「都一樣……都一樣……就連那個人,明明知道我怕光,還要拿手電筒欺負我……我以為你和他們不同,結果……一樣都是壞人,都是喪心病狂的狼心狗肺!」
「麗凱,我不是……」齊堯急着想解釋,卻不知該如何安撫已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的杜麗凱。
「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紅了眼的杜麗凱突然停下嘶叫,她指着齊堯,用充滿怨恨的口氣說著:「她又沒有說她喜歡你,一定全是你在自作多情,你們兩個人這樣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絕對不會!」
「妳……」被她怨毒的口氣深深震撼住,齊堯突然覺得寒毛直豎,全身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有給齊堯冷靜的機會,杜麗凱說完話便開始高聲尖笑,笑得前俯後仰,笑聲回蕩在夜空中,三分像笑,七分卻凄冷得像在號哭。
「我會等着看,看看你們有什麼結果!」話說完,她轉身消失在陰森的樹影后。
看着早已歸於沉寂的漆黑樹林,齊堯久久說不出話來,腦中充滿着方才杜麗凱對他和邵慈若的詛咒。
「一切就真的那麼困難嗎?」頹然跪倒在地上,齊堯抓着冷冷的青草,覺得全身的力氣彷佛在瞬間被抽個精光。
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想到杜麗凱說的這句話,齊堯忍不住苦笑出聲。
為了他和慈若的愛與幸福,到底還要經歷多少困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