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高氣爽,迎面而來的涼風十分宜人,蒼穹像是被這陣氣流吹得更加遼闊,舉目沒有邊際,只見雲絮淡淡地點綴藍天,教人不覺舒爽暢意。
傅懷安哼着歌,左手拿着父親托他的一幅包裝好的圖畫,看着右手拿的紙條,確定地址無誤之後,按下了唐家的門鈴。
“叮咚!”
料想還有幾秒鐘的閑暇,傅懷安倒退了一步,略為打量唐家的住家環境。
乳白色的欄杆上攀爬着幾株藤蔓,像是不安於室地想從裏頭跑出來,整潔的庭園裏簡單地種植着花草,紅綠互相輝映,像是相處地十分融洽,誰也沒有搶了誰的丰采;高矮不一的灌木則適度地遮掩了外人想由外窺內的企圖,平添了幾分趣味。
“找誰?”
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一顆頭顱並且從矮樹叢中冒出,嚇得幾片葉子紛紛逃離原來的位置,掉落到地上。
傅懷安的瞳孔迅速被一張臉毫不客氣地侵入,教他的精神受到強烈的震撼。他再怎麼想也沒有想到,會有人以這種方式迎接客人!
女孩坦率地站在他面前,一點也不含蓄忸怩,炯亮有神的眸子直視着他,其勁勢令他為之一怔!
好……大方的女孩子。在面對一個男人時,這樣的女子作風令他耳目一新。
她的五官很精緻,細膩秀美,若不是眉間的英氣太逼人,該是相當有女人味的。頭髮削短地露出脖子,几絲劉海在她光滑的額頭上頑皮地搖晃着,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不耐煩地將它們撥到一邊,露出晶燦明亮的眸子。
不過現在不是讓他品頭論足的時候,傅懷安回過了神,瞧她臉部線條緊繃,趕緊問道:
“請問唐奕平唐先生在嗎?”
“請問你哪位?”
“我姓傅……”
“傅懷安?”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名字,女孩搶先開了口。
不曉得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傅懷安只落了個應聲的份。“對。”
女孩英氣的雙眉開始扭曲,口氣不耐煩起來:
“原來就是你呀——進去吧,我爸在裏面。”
瞧她不甘不願地轉過身拉開大門,末了連他的眼都不再正面瞧,傅懷安疑惑陡然叢生。
他得罪了她嗎?他剛才前後加起來不過才講了三句話,還沒時間去冒犯吧?而她的臉色是在聽到他的名字后開始陰沉起來。
怪了,他的名字礙着她了嗎?
才想問清疑惑呢,女孩已經走進屋子裏,推開鐵門后便沒有動靜了,看來是要他自動自發吧。
傅懷安走了進去,一進屋便聽到一道熱忱的招呼聲:
“懷安,你來了啊!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到呢,沒想到你動作這麼快,已經來了。”
五十多歲的唐奕平已有斑白的銀髮,但仍不減強健,從宏亮的聲音便可知體況良好。
“唐伯伯,好久不見,您的身子還是這麼硬朗。”
“托福托福,來來,先進來坐。坐了那麼久的車子,一定很累了吧?芯妤,去倒杯水來。”
適才的女孩悶不吭聲,離開客廳了。
“先坐着吧。”唐父招呼着,待傅懷安坐下之後才又道:“真不好意思,讓你跑這麼遠的路,親自把畫送來。”
“沒關係,反正我也當是出來玩玩。”傅懷安將一直拿在手中的畫放到茶几上。
“這倒也是,你才剛從國外留學回來,有空是應該多出來走走的。本來我是想說有機會再北上找你父親的,沒想到他先叫你將畫送了過來,回去記得代我向他道聲謝啊。”
“我會的。”
“請喝茶。”清脆而有禮的嗓音出現在身後,只見一名娉婷的女孩彎下腰,將杯子放在兩名談話的男人面前。
傅懷安微微抬頭,愕視着她,半晌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剛才的女孩嗎!可是……怎麼前後差那麼多!不但說話口吻,就連動態舉止也都細膩端莊,而原本一頭利落的短髮這會兒也像變魔術般的長長了,梳理得優雅的公主頭襯得她那張俏臉柔媚許多。
才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怎麼能夠有人變化如此迅速?就算是換裝也沒有這麼迅速吧?傳懷安明顯地一頭霧水。“芯婕,芯妤呢?”
“她上樓去了。”
唐父微慍,在外人面前又不好說什麼,不過垮下來的臉色是藏不住的,他沉聲道:
“叫她下來。”
“是。”唐芯婕退了下去。
傅懷安仍是一副受驚樣,唐父見狀連忙解釋:
“剛剛帶你進來的是芯妤,倒水的是芯婕,她們兩個是雙胞胎,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那時候她們才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你也跟着你父母親來看過她們,不過那時候你的年紀很小,才三歲多而已,大概沒啥印象吧。等你再大一些,你們就搬走了。”
“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要不是這幾年我跟你父親重新聯絡上,也見過你幾次面,不然走在路上的話,我絕對不曉得眼前這個英俊帥氣的小夥子,就是當初的小娃兒哩。”
“您太過獎了,唐伯伯。”
“我還記得你這小子那時候小歸小,沒事就往我家裏跑,一直逗着那兩個小女娃,看着她們兩個笑,你也跟着笑得十分開心,我想那時候……你大概就對我們家的女兒有意思了吧?”他戲謔地道。
傅懷安訕訕地笑了起來。三歲多的事情,他哪裏有印象?就連幼稚園的事情他也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是不知道你現在對我那兩個女兒還有沒有意思啊?”
這突來的問話令他一時尷尬不已,只能陪笑,答非所問:
“她們兩個都是很不錯的女孩子。”
“當然,看是誰製造生產的嘛!”唐父開懷地大笑起來。“說不定你還可以帶個回去。”
末了的話令傅懷安一驚,訕訕地道:
“您真愛說笑,唐伯伯。”
“說笑是說笑,不過……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意思啦。”
傅懷安微怔,不敢再接話,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那就麻煩了。
***
唐芯妤半躺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打開音響,就着窗外的光線看着小說。這樣閑適的日子,真不該把氣氛浪費在無意義的事上。
“芯妤。”唐芯婕推開了門。
“幹嘛?”
“爸叫你下去。”
“下去幹嘛?”
“你下去就是了。”面對唐芯妤的沒好氣,唐芯婕仍是一副好脾氣。
“哼!下去跟傅懷安來個相對眼,然後看他挑中我們其中哪一個,老爸就可以把我們嫁了是不是?我不去!”唐芯妤倏然轉過了身,原來的悠閑已不復存。她根本就沒辦法平靜下來嘛!
唐芯婕柔聲地道:
“你想太多了,爸也說過最主要還是要看我們的意思啊。”
唐芯妤一骨碌地爬了起來,仍是一副氣沖沖。打從得知傅懷安要來的消息和老爸的如意算盤后,她就沒有好臉色過。
“爸要是真會尊重我們的意見,他幹麼還會把傅懷安叫來?要跟傅伯伯拿畫,犯不着叫他兒子專程送下來吧?”
“你先別這麼生氣嘛。”唐芯婕坐到她的床上,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卻有着不同的神韻。
和唐芯婕的溫順相較,唐芯妤可沒那麼馴和了,她齜牙裂嘴地都快把牙齒咬斷了:
“我怎麼能不生氣?芯婕,你也不想想看,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老爸竟然還學古人來個指腹為婚,什麼都是男的,就結拜為兄弟;女兒的話,就成為姐妹;一男一女那更好,將來就結為夫妻。結果呢?你看看,老媽剛好生了我們這一對雙胞胎,請問一下,這下誰該嫁給傅懷安啊?”
唐芯婕只是笑着:
“又不一定是你嫁給他,你幹嘛這麼生氣呢?”
“我當然氣呀!在這之前我甚至沒看過傅懷安,根本就不認識他,怎麼可能因為爸的一句話,就把自己的終生托負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呢?”
“爸說我們小時候見過面……”
“那才更可笑,那時我們都還在襁褓之中,什麼記憶都沒有,那也能叫見過面?別笑話了!”
“你就當爸的話是戲言,別認真就行了。”
“戲言?就像我剛才所說的,要是戲言的話,那傅懷安幹嘛特地從台北下來?既然是戲言的話,爸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們提起這件事?什麼嘛,就像是怕我們嫁不出去,急着把我們推銷出去似的!”說到最後,唐芯妤忿然地將書往床上一丟。
“你別那麼激動!”面對唐芯妤向來直烈的脾氣,唐芯婕已經習慣了。
“我真沒辦法像你那麼悠閑,你不知道當我看到傅懷安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還真恨不得一腳將他踹出去哩!芯婕,你一點都不生氣,你是不是……是不是……”她睜大眼,大膽地猜測:“是不是想嫁給傅懷安?”
唐芯婕的雙頰迅速泛起一抹嫣紅,她忙道:
“你別胡說。”
“不是的話,為什麼碰到這種事你還能這麼平心靜氣?好像你已經接受這一切,準備當他的新娘了。”
唐芯婕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
“我不生氣,並不代表我就想嫁給他了,我只是對這件事有別的看法。爸叫你下去,別忘了。”她轉開話題。
雖然是雙胞胎,唐芯妤對唐芯婕所謂的“別的看法”也無法心領神會,現在她只要一想到要下樓去面對傅懷安那傢伙,就無端又升起一股氣!
***
不甘不願地下了樓,光聽唐芯妤沉重的腳步聲,就知道她的心情有多麼不悅,所以她的臉色陰沉也在意料之中。
“芯妤,怎麼客人一來你就上去了呢?過來打招呼一下。”唐父吩咐着。
悻悻然地點了點頭。這已是唐芯妤的最大極限。
不過,唐父可不滿足,訓道:
“叫人啊,他是你傅伯伯的兒子。”
“傅伯伯的兒子又不是我兒子,要我叫他‘兒子’嗎?”唐芯妤咕噥了起來,一點都不懂得遮掩,呃……也可以說她是蓄意的。
唐父一怔,傅懷安更不用說了,像是北極千噸的冰塊空運降落在唐家,一陣冷風呼嘯嘯地吹過……
傅懷安很清楚這女孩對他有敵意,太明顯了,甚至連點虛偽、敷衍都不肯,直爽地將她的感覺表達出來。
他到底是哪裏惹到她了?傅懷安很努力地在思考這個問題。
“芯妤,你在胡說什麼?沒大沒小的。”唐父訓斥着。
“沒啊,我什麼都沒說。”唐芯妤馬上得了失憶症。
“還說沒有,你是想讓你傅大哥看笑話是不是?”
“又不是我自己要下來的。”她仍然繼續挑父親話中的毛病,閃過責難的眼神。
“你——”
唐芯婕見情況不對,趕緊打圓場道:
“爸,奶奶不是說傅大哥來了的話,要告訴她一聲的嗎?”
“啊,對、對,我差點忘了。芯妤,你去‘長青協會’找你奶奶回來,她這時候大概和她那群朋友在跳土風舞。”再讓芯妤這丫頭待下去的話,她那張嘴不知道還會胡扯些什麼話來。唐父先將她調開。
“喔,那我走了。”
傅懷安忍不住多打量她兩眼。縱然唐芯婕也在他身邊,但唐芯妤毫不掩飾的直率個性讓人無法不將注意力擺在她身上。
“懷安,你別介意,芯妤這丫頭的脾氣就是這樣子。”
“唐伯伯,我知道。”
啤!老爸竟然在外人的面前說她的壞話!唐芯妤出大門時不忘重重甩上門,以表示她的不滿。
果然是很有個性的女孩子!他雖然不是什麼小家子器的人,不過無緣無故地被人敵視,也怪不是滋味的。
唐芯妤……嗯,這個女孩子……他對她的印象愈來愈……深刻了。
***
騎着摩托車出了家門,排氣管還很配合地三不五時發出運轉不順的干擾聲,唐芯妤加足了馬力,讓胸口的一股氣隨着機車的排放而得到宣洩。
用力轉了個彎,迎面而來另一輛機車,對方被她的高速震懾,急速踩了個煞車,車身卻一陣搖搖晃晃,大有撞上的趨勢;唐芯妤也緊急煞車,也幸好她反應快,不至於釀成災禍。
打開安全帽的蓋子,唐芯妤沒好氣地罵了起來:
“連盛德!你騎車不帶眼睛的啊?”
連盛德慶幸他戴着安全帽,沒有被唐芯妤看到他的蠢樣,要不然她又要捉弄他了。
“芯妤……芯婕在家吧?”對唐芯妤他永遠只能卑躬屈膝。
他一直搞不懂,這對雙胞胎姐妹,為什麼唐芯婕就溫柔可人,而唐芯妤就這麼兇悍呢?不過這話他自然不會在她面前講出來,那隻會讓他招來不幸。
“在啦!”仍是沒好氣的。
“我想找她去看電影。”
“去啊!幹嘛跟我報備?”
在平常他要是不跟唐芯妤報備的話,事後他必然會被她炮轟一陣,而今兒個她卻吃錯藥似的,竟然放過他一馬?
連盛德小心翼翼地問道:
“芯妤,你……怎麼了?”
“怎麼了?我心情不爽啦!”唐芯妤掀開安全帽的玻璃遮罩,透口氣。
“為什麼?”
“不是跟你說我心情不爽了嗎?”唐芯妤斜目怒視,擺明了就是要連盛德不要招惹她。
連盛德見情況不對,趕緊重新發動車子道:
“那……我去找芯婕了。”
“去啊!搞不好她現在跟她未婚夫正聊得愉快咧。”
轟隆!
頓時雷電從天而降,忘了帶避雷針的連盛德被打到,表情像是錄影帶畫面被定格住,無法動彈,
在唐芯妤準備離去時,他趕緊問道:
“芯妤,等一下,你剛說……芯婕的……未婚夫?”
“我口齒不清嗎?”她橫眉。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芯婕她什麼時候有未婚夫了?”連盛德急切地問道。
“今天才出現的啦。”
“呃?啊?”
“哎呀,還不就是那些老年人玩的把戲,沒事來個什麼指腹為婚的,然後我跟芯婕生了下來之後,得有其中一人嫁給傅懷安。什麼嘛,要不是現在規定一夫一妻制,我看我們兩個都得嫁給他,來個姐妹共事一夫了。他人就在我家,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唐芯妤重新將遮罩戴上,騎着依舊和她一同發飆的機車揚長而去。
留下呆立的連盛德,怔怔地、傻傻地杵在馬路上,讓飛過的鴿子落了一記炸彈在頭上而不自知……
***
“懷安,更不好意思,讓你大老遠送畫來,還讓你忙上忙下。”唐父愈來愈讚賞傅懷安了。
“哪裏的話,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傅懷安站在椅子上,將釘子釘上牆去。
“我家裏是陰盛陽衰,只有我一個男人,平常這種勞動的事,都是我在做,今兒個你來得正好,我可以偷懶一下。”唐父邊說邊接過鐵槌,將傅懷安帶過來的畫交給他。
傅懷安將畫中間的線撐起,掛了上去。
“唐伯伯,你看看,畫有沒有歪掉?”
唐父退後幾步,指揮着:
“左邊斜了一點……對,不對,又高了一點,再往左邊一點,很好,就是這樣……可以了,不要再動了。”
忽地——
“乓啷”一聲!屋門重重地被打開來——
掛畫的位置就在門扉旁邊,傅懷安吃了一嚇!整個身子往側邊倒去,雖然沒有摔個狗吃屎,但踉蹌落地,腳還是扭到了,一陣劇疼傳來,讓他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了。
“懷安,你沒事吧?”唐父趕緊迎了上去。
“怎麼了!”在後頭忙着切水果的唐芯婕聽到這不尋常的聲響,迅速地從廚房跑了出來,見到這狀況,她驚呼:“傅大哥,你怎麼了?”
傅懷安苦笑着,額上有急促冒出的冷汗。
“大概……腳扭到了。”
“怎麼會扭到呢?”
傅懷安看着突然衝進來的連盛德,斯文的臉上凈是驚慌;連盛德也沒想到會害傅懷安出事,他只不過是想來找唐芯婕問清楚原委而已啊!
唐父看着愧疚的連盛德,無暇去招呼,忙着扶傅懷安到沙發上坐下,吩咐:
“芯婕,快去拿冰塊來。”
“是。”
連盛德左看右看,對唐家平空出現的傅懷安有着複雜的情緒。他不是存心害他受傷,不過這平空在唐家冒出的男人,是不是就是芯妤所說的芯婕的“未婚夫”?
“唐伯伯,我……我找芯婕。”
唐父顧着察看傅懷安的傷勢,沒空理他,連盛德只好自動跑到廚房。
見唐芯婕忙來忙去,他小小聲地喚:
“芯婕。”
“什麼事?”她正從冰箱冷凍室拿出冰塊出來。
腦筋塞入龐大訊息的連盛德,來不及分析處理,他獃獃地望着唐芯婕,先將重點提出來:
“那人是誰?”
“我爸的朋友的兒子。”
“他怎麼會來這裏?”
“他送畫過來給我爸爸的。”
“那他……他是不是……他……”
連盛德一句話說得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唐芯婕可沒空理他,道:
“你到底有什麼事呀?”
“我……”
唐芯婕皺着眉頭,道:
“你身上怎麼有股奇怪的味道?”
“有嗎?”連盛德舉起手臂東嗅西嗅。
唐芯婕沒空理他,她將冰塊找了條毛巾包好,道:
“家裏有客人來,我不招呼你了。”說完遂向客廳走去。
“芯婕,等一下嘛!芯婕……”
任憑連盛德如何發自心靈的呼喚,唐芯婕都沒有理會,逕自離去。
連盛德自怨自艾了起來。
嗚……芯婕怎麼不理他了?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離開了……她的心……是不是被她的“未婚夫”給吸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