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着溫暖春雨的夜,落地玻璃窗都結滿霧氣。
氣派威嚴的連宅書房裏,開着燈,寬大花梨木書桌兩邊,連氏父子對坐。從晚餐之後,他們就在書房裏,一人一杯熱茶,討論着集團的狀況。
每周末連其遠都應父母要求回家吃晚飯,餐桌上總是母親絮絮叨叨聊着這家那家的瑣事,不忘催二十六歲的兒子早點尋覓對象,順便報告最近又是哪家閨秀學成歸國,哪家名媛有意相親……
然後,就是他與父親的交流時間。客氣而帶着一點點距離,討論着公事,父親總是靜聽他的報告,末了沒有例外地含蓄表達,期望他好好磨鏈,手上的案子都要做出成績,好讓董事會對他有信心。
“聊完了沒有?出來吃點東西。”連太太進來招呼父子倆吃消夜,熱騰騰的桂花酒釀配上精緻的糕點,香氣撲鼻。”已經晚了,山路又暗又下着雨,其遠你今天就住家裏,明天跟你爸爸一起去上班嘛。”連其遠不動聲色地望了望窗外一片迷濛的雨景,嘴角有着淡淡笑意。
“沒關係啦,我會小心開車。”他婉拒了母親的要求,精緻消夜也只是意思意思吃了兩口就放下,留着肚子,準備下山吃另一攤的消夜。
他第一次被紅着小臉、很不好出意,卻很堅決的妙妙拉去吃她煮的紅豆湯時,其實很詫異。她一向害羞,也不太敢跟自己多講話的,現在卻很大膽的邀他去廚房吃消夜。
“你煮了東西要給我吃?”連其遠訝異地問。
小姑娘用力點點頭,粉嫩臉蛋上染着紅暈,眼睛卻亮晶晶的。
誰能拒絕那樣可愛的邀請?連其遠隨着她來到廚房。
老實說,開頭幾次煮得都不好吃,紅豆不是太硬就是太爛,要不就是太甜或沒味道,可是妙妙很認真的常常練習,每練習就要大家捧場吃完,連其遠在一干工作人員品嘗着小女孩的手藝,啼笑皆非之際,也體會到了她的用心。
那次……大概真是嚇壞她了。應該告訴她是捐血的關係,才……
可是看她大眼睛裏閃爍着興奮與期待,望着他吃紅豆湯的模樣,那碗其實不太好吃的點心,好像突然就香甜起來了。
從隆冬到春季,妙妙的手藝愈來愈好,陳嫂也開始教她其它的點心做法了,不過妙妙還是常常堅持要煮紅豆湯,或是所有甜湯,碰得到連其遠的時候,也一定要他來吃上一碗才罷休。
連其遠後來發現,自己似乎被制約了。
只要回到住處,總是繞個路經過廚房,看看那個在餐桌上讀書的小姑娘在不在。而妙妙一看到她的連大哥出現,就會馬上很敏捷的跳起來,盛出一碗剛煮好的紅豆湯,捧過來請他品嘗。
廚房裏有時有老爹或其他人,沾光的一面吃也一面跟他閑聊兩句。連其遠含笑接受那熱騰騰等着他的消夜,吃完后整個人都暖呼呼的。謝過那笑得甜甜的小女生之後回到自己家裏,不管之前再忙再累,心情總是能夠好轉。
“那個小妹妹,我看是迷上你了,大少爺。”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德叔,仗着從小看着他長大,總是不避諱而尖銳的提醒:”你別亂放電,人家還沒成年呢,找個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比較正經。”“德叔愛說笑。”他總是輕笑着反駁。
其實他也知道,妙妙對他這個大哥哥有着很多很多的仰慕。而他自己因為享受她可愛的笑語和貼心,有機會就忍不住要跟她多講幾句話,所以德叔看在眼裏,忍不住想提醒幾句吧。
“你該正經想想這件事了。董事長說過,成家然後才立業,心定下來以後,才可以專註在事業上。”年屆五十,但依然精神健朗的德叔,臉上已經刻滿歲月的痕迹。自從妻子過世后,他老是說,畢生的心愿只剩下看大少爺成家立業,生個娃兒給他抱抱,那就死也暝目啦。
雨霧在山上繚繞,車開下山之後就清朗許多,雖然還是下着小雨。連其遠回到大廈附近,剛開到私人巷道入口,被前面的車子擋住無法前進,他停了下來。
雨絲翻飛,路燈下,閃爍晶瑩光芒,映出一刖面的房車,是輛深色的BMW,很慢很慢地往一刖滑行着。
車子旁邊,一個年輕女孩疾行着,背影修長纖瘦,是……是妙妙!
妙妙一直低着頭往前走,似乎逃避着什麼似的。旁邊暗藍色BMW一直緩緩跟在她旁邊,駕駛側的車窗降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對着她說話。
她還是不聽,也沒停下腳步,只是一直走着。男人伸手似乎想抓住她,妙妙避過了。側身時,連其遠看見路燈下,那張甜甜小臉卻是慘白。
很奇怪,隔着一段距離,又是夜裏,連其遠卻敏銳地發現,她有着一股驚懼慌亂的神色,就像……就像好幾個月前,她看見自己虛弱暈眩時的模樣。
一向深謀遠慮、做事謹慎的他,心頭一緊之際,沒有多做考慮,就加速往前開,到接近那輛陌生大車尾端時才停住。開門下車,揚聲喚:”妙妙小姐?”妙妙一聽,就是一震,回頭看見立在車邊的連其遠,好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般,小臉突然亮了起來,往他奔了過來。
那輛車子裏的駕駛人遲疑了下,靜默幾秒鐘后,車從他們身邊掠過,很快地離開了。連其遠根本來不及看清楚裏面是誰。
“怎麼回事?”連其遠收回望着遠去房車的視線,低頭溫和詢問。
妙妙的小手緊緊抓住連其遠襯衫衣袖,用力得讓指尖都發白。她低着頭,肩膀微微發著抖,卻是一聲也不吭。
“那是誰,你認識嗎?”連其遠很有耐心地問着。”還是路上遇到跟着你的?他想做什麼?”妙妙長得粉嫩可愛,小男生想認識她、跟她做朋友並不奇怪,只是剛剛那人開着高級房車,怎麼看也不像是想跟十幾歲小女生搭訕的小男生。
妙妙還是什麼都不說,只是低着頭站在他身邊,不肯放開抓住他衣袖的小手。
連其遠嘆口氣。
“妙妙小姐,我的袖子快被你拉掉嘍。”連其遠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果然,這一說,妙妙馬上像觸電一般放開手,退了一步,囁嚅着:”對、對不起。”“老師有沒有教你,講話的時候要看着對方,才有禮貌?”連其遠好整以暇地繼續逗着小姑娘。
妙妙呼地一下抬起頭,驚懼的神色慢慢褪去,小臉又開始浮上紅暈,明亮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流轉着感激與一點點慌亂。
連其遠在心裏又嘆口氣。這女孩年紀小小,單純到極點,但眼神已經如此動人,不知道長大以後,會傷多少男人的心。
“趕快進去吧,以後這麼晚了不要在外面閑晃,遇到壞人怎麼辦?”他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用溫和的告誡當結論。
妙妙用力點點頭,好不容易開了小口:”那連大哥你要不要喝冰糖蓮子湯?”連其遠嘴角勾起更深的笑意。”你今天煮的是蓮子湯?”妙妙又點頭,小小臉蛋終於綻放甜甜笑立息,”我晚上就煮好了喔。陳嫂試喝以後說我煮得不錯。”“陳嫂說不錯?那我一定要喝喝看啦!”連其遠輕鬆笑說:”你先進去吧,我去停車,等一下就來。”“嗯,我們在廚房等你。”小姑娘說完,轉身俐落地跑了。
***夏天的腳步在雨季之後偷偷走近,弘華集團各建設案都如火如荼的進行着。
冗長的主管會報結束時,已經夕陽西下。秘書進來報告他明天的行程,又是滿滿的一整天,從早忙到晚。
身為董事長的獨子,雖然坐的是企劃部經理位子,不過私底下卻必須跟三個事業部門都保持高度的互動關係,參與他們所有的主管會議,聽取簡報,了解各部門營運狀況,分析盈虧,評估短中長期的投資與收益……
他一向不慍不火的態度造成莫測高深的效果,不管是忌憚他的身分也好,還是因為摸不清他的個性也好,總之,他在集團里是個很顯眼、但有些孤獨的人物。來往交際的都是應酬對象,同輩比較談得來的,也只有小他一歲多的表弟牛世平。
他們都依循相同的模式成長,年紀小小就被送出國念書,待學位完成便回國投入自家集團工作。可是牛世平卻一直都陽光開朗,進集團后不像他直接當上經理,反而從事業三部旗下的雜誌社做起,其他長輩都有微詞抱怨,董事會甚至覺得虧待了也是大股東的牛家,可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這工作是牛世平自己要求的。
“你好像挺閑,要不要來企劃部幫我?”連其遠一面翻閱堆積如山的報告書與卷宗公文,一面頭也不抬地詢問。每隔一陣子他就要問表弟一次這個問題。
“不用不用!多謝。我才不像你,天將降大任的樣子。先讓我逍遙一陣子再說吧。”工作暫告一段落,跑來他辦公室串門子的牛世平,笑開一口朗朗白牙,對他說:”不好意思啦,以後弘華就靠你了。”連其遠總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們都是年輕的接班人,從小路就很確定了。連其遠自己是沉默地接受、走下去,而牛世平卻是堅持要多看看路邊風景。無所謂好壞,只是個性不同而已。
要說羨慕表弟這樣的個性嘛……其實也不見得。他一直都不會多花時間去想這些。
門上有人敲了敲,然後推門進來。秘書根本還來不及通報。
來人一定是長官,才會這樣說來就來。
果然,是連董事長,帶着幾位事業上的夥伴進來。連其遠放下手上的卷宗過來握手寒暄;本來把腿跨在玻璃桌上,一副悠閑樣跟表哥閑聊着的牛世平也迅速站起來,露出可親笑容與眾大老們打着招呼。
“我們要過去招待所吃飯,你們兩個一起來吧。”連董和氣但不容拒絕地指示着他們。
又是應酬。這一輪吃完,回家大概都午夜了。連其遠遲疑一下,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錶。
“怎麼,有約會啊?趕時間去哪裏嗎?”廖董挺着大肚子,銳利精明的眼睛注意到這斯文英俊的青年才俊含蓄的動作;”我還在想要叫我女兒出來,介紹給你認識呢!連董你這兒子又帥又有才情,有沒有對象啦?要是沒有的話,我可要早早訂下來當女婿!”牛世平很快給了客氣微笑着的表哥一個同情的眼色。
“小孩子的事情,看他們自己喜歡。”連董微笑,不過也沒有拒絕。兒子從回國到現在也好一段時間了,還真的沒看過他跟哪個名媛淑女走得近的。有人介紹那是再好不過。”廖董不嫌棄的話,讓其遠請令千金出來吃個飯,這是應該的。”“好,好,我叫她等一下過去招待所好了。”廖董笑呵呵的打蛇隨棍上。
“行人前後來到弘華集團的青航招待所;集團上上下下招待客戶或朋友,約談或會議都常在這裏舉行,門口雖然不算車水馬龍,也稱得上貴客來往,絡繹不絕。
待抵達之後,下車把鑰匙交給泊車小弟時,連其遠就是一怔。
他對數字一向敏銳,招待所門前一字排開,等着泊車的高級房車裏,在他前面的一輛暗色BMW,車牌非常眼熟。
一定在哪裏看過這輛車。
連其遠一面搜索着記憶,一面注意着下車來的駕駛。中年男性,背影瘦削但修長,穿着低調的鐵灰色西裝,在服務小姐的招呼下,快步進入招待所大門。
“你在看誰?”搭便車的牛世平也過來他身邊,順着視線方向看過去,牛世平隨口說:”喔,李總嘛,你認識他?”李總。這個姓給了連其遠靈感。他猛然想起,妙妙也姓李。
就是前一陣子某天晚上,在自家樓下看到的,那輛跟在妙妙旁邊的大車。
“李總?哪一位?”“威勝創投的總經理,跟二部的正華投資最近有往來。”牛世平聳聳肩,他其實知道的也不多,隨日問着剛走過來的連董:”姨丈,你認識威勝的李總嗎?”“喔,他也在嗎?”連董事長還沒來得及多說,旁邊笑呵呵的廖董就插嘴:”威勝的老李啊,他們最近不是跟你們正華談合作嗎?這人不太出來應酬,怎麼今天晚上他也來了?”“李總不太應酬?”連其遠輕描淡寫地問,很含蓄地誘導嘴巴不太緊的廖董繼續講下去。
“對啊。”果然,廖董很有三姑六婆架式地壓低聲音:“這個老李,雖然滿正派的,人也帥帥的,可是聽說會打老婆。話又說回來,人家夫妻間的事情,關我們什麼事,做生意又不是要做媒人,你們說對不對啊!”說著,廖董自以為幽默的哈哈大笑,連其遠聽了,卻是眉頭一擰。
他心裏有着奇怪的感覺,那感覺逼得一向在眾人面前都沉默寡言的他,多問了幾句:”李總……有小孩嗎?”眾人都以詫異的眼神看着有些反常的連其遠。廖董摸摸大肚子,不太確定地回答:”好像有一個女兒,不過年紀還滿小的,而且他不太講私事,所以……”八卦到這裏告一段落,他們已經進到招待所的專用包廂,落座后又是點菜又是打招呼的,熱鬧滾滾,亂成一片。
“你認識李總?”牛世平趁亂低聲問他。
連其遠搖搖頭。
不過,應酬場合根本讓他無暇細想,不久后廖董的女兒果然被召來,非正式的介紹給連其遠認識,免不了又是一陣寒暄,最後連其遠還被迫送廖小姐回家。留下來繼續商談應酬的大人們,尤其是廖董,用很欣慰的眼神看着他們。
在車上,堪稱健談開朗的廖小姐嘗試的話題,都被連其遠溫和但帶着距離的回答給打冷;下車之後,連其遠連人家電話都沒有要,還是廖小姐忍不住,自己掏出名片來塞給他的。
連其遠回到家時已經是午夜,廚房當然已經關燈休息了。望着空蕩蕩的安靜廚房與餐桌,他苦笑着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失望。
“喔,連先生,回來啦?”負責巡邏的老尤晃過來,指着餐桌上一個不鏽鋼保溫罐對他說:”那是留給你的,妙妙煮的桂圓紅棗湯。萬一你沒來,可就讓我老尤撿便宜喝掉啦!”簡簡單單,就這樣幾句話,他失望的心馬上又回暖了。
有人心心念念惦記着他。
捧着猶有餘溫的小保溫罐回到自己住處,一開門,他就敏感地發現有異。
玄關的投射燈開着,本來堆在小桌旁的一些廢紙文件不見了,信件也整整齊齊排放着,顯然被整理過。
連其遠微笑。”德叔?”果然就是滿臉風霜卻依然硬朗精神的德叔。他頭髮已經灰白,鷹般銳利的眼睛卻炯炯有神。剛休完假從梨山回來,風塵僕僕的他迎出來,”大少爺回來了。我從梨山帶了荔枝,今年第一批,很甜,趁新鮮吃吧。”“德叔怎麼不多休息一陣子?”連其遠在這位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老僕面前,總是可以放鬆精神,熟稔閑聊。他微笑詢問:”山上都好嗎?”德嬸過世后,德叔其實在子女的要求下曾經想退休養老。可是自稱勞碌命的他根本閑不下來,所以又回來重操舊業。只是現在工作輕鬆許多,大廈本身提供的服務已經夠周到,主要就是當司機或收拾一下文件等等。偶爾還回梨山老家看看,堪稱非常逍遙。“又是小姑娘做來孝敬你的?”德叔銳利雙眼盯着連其遠手上的保溫罐,視線隨即又繞回到連其遠瞼上,好像在研判什麼似的,口氣帶着些許不同意。
連其遠跟德叔要說情同父子也不為過,他敏銳地感覺到德叔的不以為然。當下只是把保溫罐放在餐桌上,輕描淡寫解釋:”小女孩都是這樣的,傻氣又單純,德叔不用太擔心。”沒想到德叔只是搖搖鬢髮都灰白的頭,”我不擔心她,我擔心你。”“我?我有什麼好擔心?”連其遠詫異地抬頭望着德叔。
德叔還是搖搖頭,沒有多說。
***初夏之際,公事繁忙到不可思議。此外,台灣燠熱的氣候也讓人吃不消。
常常在會議與會議之間,或是坐在由德叔操控、冷氣開得很強的房車裏,連其遠偶爾望出窗外,對着驕陽下揮汗的路人,會陷入片刻沉思。
好像有一陣子沒看到那個小姑娘了。她最近很累吧?天氣這麼熱,快要參加聯考的她被老爹勒令關在房間裏讀書,每天深夜待他回到住處,廚房總是無人,而抬頭看她的房間,都會有一盞燈亮着。
“要加油喔。”沒有經過台灣聯考洗禮的連其遠,偶爾在清晨碰見那張迷糊愛睏的粉嫩臉蛋,會輕笑着幫準備去上學的她打氣。
“我會加油。”小姑娘還沒完全睡醒,聲音帶點嬌嬌的鼻音。沐浴在金色朝陽下,對車子裏的連大哥用力點點頭,菱形小嘴浮起甜甜的笑。
司機德叔會沉默地稍作停留,讓他們講兩句話,然後把車開走。眉宇間總是隱約有着不讚許的神色。
連其遠只是看德叔一眼,沒有多問。
人家才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有什麼好擔心的?連其遠自己都微皺起眉。
也就是個小女生,可是為什麼偶爾她的形影聲音、甜甜笑靨,就會掠過心頭?
連其遠忍不住苦笑。
“經理,廖小姐來了。”秘書的聲音從桌上電話對講機響起,他才從冥想中驚醒。
廖小姐?他怔了怔。
進門來的是大方爽朗的廖佩青,大學剛畢業的她在父親的公司當特助,偶爾陪父親過來開會時,總是順便下來找他。大人有意的促成,加上廖佩育自己開朗的個性,兩人之間的交情,確實有逐漸加溫的趨勢。
“我聽說你喜歡甜點?”廖佩青穿着俐落套裝,短髮剛過耳,瓜子臉卻是嫵媚明亮,帶着笑意。她落落大方地把包裝精緻的小盒放在他寬大而整潔的辦公桌上。”吃吃看,這家店很有名,還要排隊才買得到呢!”“陪廖董過來開會?”連其遠起身,客氣地招呼她:”謝謝你,要不要一起吃?我請秘書小姐泡咖啡,請坐。”這個男人真是好看!不只是五官英俊,還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優雅氣質,從言談舉止間,從他總是漾起的溫文微笑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廖佩青有些目眩地看着站在窗前的修長身影。
雖然話不多,又都那麼客氣,可是跟他在一起,如沐春風的溫柔感受,讓廖佩青這一向自視甚高的女子,都忍不住三天兩頭找機會過來看看他。
“我昨天打電話給你,本來想約你去看一個表演的,不過你不在。”廖佩青自在地坐在皮沙發上,接過秘書端進來的咖啡,一面愉悅地和連其遠聊天:”我跟德叔聊了一下,他很親切呢!”德叔很親切?連其遠簡直失笑。他大概知道這老狐狸在打什麼主意了。”是德叔告訴你,我喜歡吃甜點的?”輕描淡寫的詢問,卻讓廖佩青有些赧然,”也不是,是……閑聊聊到的。”怎麼能告訴他,自己刻意在套德叔這位老臣子的話,希望多知道一點關於連其遠的事情?這也太羞煞人了。
“不合你的口味嗎?”明媚的大眼睛看着連其遠只是淺嘗即止,她有點憂慮地問:”你比較喜歡吃什麼樣子的點心?”自己做的。連其遠險些衝口而出。
不過他只是含蓄地笑笑。”很好吃,我慢慢品嘗。”兩人談了片刻,下午茶時間很快結束,秘書催他開會的電話已經追進來。
“抱歉,我該走了。”連其遠回到桌前,整理着開會要用的資料,一面歉意地笑笑。”謝謝你過來,還帶這麼美味的點心。”“那就請我看電影當謝禮怎麼樣?”廖佩青俏皮地打蛇隨棍上,明媚大眼睛裏閃爍調皮笑意,嘴角也噙着笑。
連其遠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與必要,何況,女孩子都開口這麼說了,他也就溫和地同意:”沒問題,是我的榮幸。”話雖這樣說,連其遠實在忙,到他真的要履約的時候,已經是一陣子以後的事了。幸好廖佩青並不介意,她開朗地在電話里和他約好周末見面。
結果那個周末,連其遠失約了。
夏夜裏,換了一身清爽休閑打扮的他,自己開車打算出門赴約之際,卻是一出車庫大門,就又看見那輛有些眼熟的深色BMW。
天色雖暗,但這次,來人站在路燈下,連其遠看了一眼,心頭就是一震!
那張男性的臉孔,帶着深深的疲倦與沉鬱,眉眼跟妙妙有些相似,尤其是妙妙那直挺的鼻子,根本是那男人的翻版。
妙妙低着頭站在明亮路燈下,李總對她說著話,妙妙好像沒聽見似的,完全沒有反應,也不抬頭看人。
她在害怕。連其遠腦海馬上閃過這個念頭。
下一個念頭都還沒來得及出現,他發現自己已經把車子停在路邊,降下車窗。聽到李總低沉的嗓音飄進來:”……所以,跟爸爸回去吧,你已經麻煩你舅舅這麼久了。媽媽也很想你……”李總果然是妙妙的爸爸。
等一下!妙妙要走了?
“媽媽在生病,她不認得我……”妙妙的聲音像蚊子叫。
“你回去她就會認得。你不想媽媽跟爸爸嗎?”李總繼續勸說,不過聲音是那樣疲憊無奈,完全聽不出父親的寵愛疼溺。
妙妙還是低着頭,沒說話也沒動作。
李總伸手按住女兒的肩膀,還沒說話,妙妙就一個驚駭的扭身把手甩開,往後退了兩步。
“我是你爸爸,你為什麼怕我怕成這樣?”李總深深的無奈着。
“我……我要進去了,老爹……老爹在等我!”妙妙驚慌失措着,低頭就要往大廈鐵門裏走,一面慌亂地丟下一句:”爸你……你快點走!不然老爹出來看到你的話……又……你們又要吵架了。”“妙妙……”她迅速經過,完全無暇注意到路邊還有一輛熟悉的香檳金房車停住。不過連其遠已經看到她低着的小臉上,那悲苦傷心的神色。
奇怪,他就是看不得這個小朋友難受。還無暇細想,連其遠已經熄火下車,追了進去。
路燈下,他與孤獨佇立的李總,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眼神。
“妙妙小姐!”她跑得那麼快,羚羊一般,讓連其遠追了一段距離,越過整個中庭花園,直到大榕樹邊才追上。被拉住的她不停顫抖着,七月的暑夜,她卻抖得像在寒風中瑟縮。
沒有多想,連其遠把她擁入懷中。
溫柔得像個大哥哥般呵護妹妹,他輕輕拍着妙妙纖細的背。
受傷小動物般的顫抖慢慢平息,激烈而痛苦的喘息也舒緩下來,妙妙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護衛着她,就像老爹陪在她身邊一樣。
不同的是,這個懷抱還有着年輕男性清爽好聞的氣息,以及連其遠獨特的溫文爾雅氛圍。
妙妙慢慢的從剛剛的狂亂慌張中蘇醒,開始覺得有一股熱氣,從被堅強雙臂環住的後背冒起,然後慢慢延燒,漫過白皙的頸子,直衝上她還嫌慘白的小臉上。
“我……”妙妙掙脫,已經染上紅暈的小臉完全不敢抬起,只是看着地上,聲若蚊鈉,還有點結巴:”我……我沒事了。”“真的沒事了?”連其遠伸手輕握她纖弱的肩,低頭審視,很不放心地再確定一次:”妙妙小姐,抬頭看我。”心跳愈來愈快的她,迅速抬眼看了一下,那張雪白小臉此刻已經紅撲撲的,大眼睛慌亂地看他一眼,馬上又低下去看地上。
“連先生,讓我來吧。”低沉粗糙的嗓音插進來,臉色陰晴不定的老爹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兩人聞聲都是一震,妙妙馬上退後好幾步,被迎上前來的老爹一把摟住。
“那個混蛋又來找你?”老爹已經儘力壓抑了,粗粗的嗓音卻蘊藏着濃濃的怒意:”我不是叫你一看到他就跑嗎?或是趕快來叫我,我打也把他打出去!”“沒有事啊,他只是……講兩句話而已……我沒有聽嘛。”妙妙可憐兮兮的小臉浮起勉強僵硬的笑,試圖要平息老爹的怒火,”真的沒事嘛。”“你嚇成這樣還叫沒事?我一定要去找他理論!”“不要,真的沒事啦!”他們舅甥二人一個粗聲斥罵,一個則是呢噥安撫,被嚇得小臉發白的妙妙,還要強顏歡笑努力解釋。站在旁邊的連其遠,只覺得”股隱約的心疼浮上來。
這麼年輕的女孩,處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中,沒有父母寵愛,卻一直有着最甜的笑臉;看似柔弱,卻能安撫暴跳如雷的粗獷舅舅,甚至……照顧他,連其遠。
“大少爺,你跟人約了又不出現,車子就丟在路邊,把車庫門擋住,這算什麼意思?”德叔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身旁出現,搖着頭,滿臉不同意。”廖小姐打過電話來找,說是約好的又等你等不到。你不去,也給人家一個回應吧。”雖是這樣說,德叔已經伸出手,把剛剛從車子裏拔出來的鑰匙遞給連其遠,也很技巧地擋在妙妙與老爹身前,讓連其遠不得不走。
連其遠不動聲色地接收到老傭人的堅持,接過鑰匙,張口還想跟妙妙打聲招呼時,德叔又很快打斷:”你就去吧,我會幫你跟他們說的。”又僵持幾秒鐘,連其遠頹然放棄,轉身離去。
***那個夏天如此漫長,連其遠與自己的工作愈來愈密不可分。
經過之前長達兩年的冗長評估與分析,八月初,集團董事會決議投資一項由中港台三地共同合作的通訊事業。由於中台之間依然有許多敏感的政治性問題,這個通訊事業總部將設在香港。
台灣區的執行總裁,連董事長最後指派了自己的獨子連其遠出任。
“現在通訊事業是很熱門,不過競爭也多。三個地方的民情、法規各不相同,你要做出一點成績來,利潤漂亮的話,對你本身的威望有很大的幫助。”連董事長這樣分析給兒子聽,”你好好放手去做吧,專心打下江山。這邊的事情,我會讓幾個副總幫你看着。”連其遠心底其實存着一絲不解。這樣規模的案子與投資,照理說是任何一個經理級主管,甚至是幾個擔當重任的副總都可以勝任的。何況他們弘華以建築業起家,他自己手上一直忙着各項投資計畫,現在卻讓他放下台灣的事業,到異地去努力經營一個非本業的新投資?
不過他沒有質疑父親以及董事會的決定。他領命外放到香港,起步時期以飯店為家,在香港住了三個多月,每天馬不停蹄地開會、商談、分析、彙整……
直到盛大的開幕酒會結束之後,他才總算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回到台灣,已經是深秋初冬之際。又是一連串的媒體專訪與報導、商場上應酬與周旋。忙累之際,他身邊的官方女伴廖佩青好幾次要充當司機,開車送他。
“你真是個大忙人。”廖佩青的好處是個性大方明朗,她會笑着調侃他:”事業做得這麼大,每天不是在新聞里就是在報紙上看到你。應酬場合跟你一起出席,隔幾天就上報或上周刊,我看以後要小心一點,名聲壞了,嫁不出去怎麼辦。”連其遠不是沒有聽出她話里的深意,不過他只是微笑以對,沒作答。
“我爸說……”廖佩青對他一貫高深莫測的反應有點志下心,不過還是大着膽子想繼續說下去。
“等一下。”偏頭望着窗外的連其遠突然出聲。”你……怎麼會開到這邊?”“喔,博愛特區那邊好像有管制,我繞道……”“麻煩你停車一下。”連其遠好像沒聽見似的,直直望向窗外,堅定下令。
困惑的廖佩青依言靠邊停下車,連其遠丟下一句:”請在車上等我,我馬上回來。”眼看着連其遠下車,修長的身影沒入黑暗中,廖佩青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這……不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嗎?”連其遠好像着魔似的,跟着一個熟悉的纖瘦身影走着。那短髮和制服,夜色中單獨走在這條街上……
隱約想起,去香港之後沒多久,隨後跟來照料他的德叔說已經幫他退租,柬西都搬回陽明山大宅了。
“為什麼要搬?”連其遠質疑。
“是董事長的意思。”德叔很流利地回答。
期間回台灣幾次都匆匆忙忙,他根本沒時間去多想這件事。德叔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跟他跟得死緊,讓他想找機會回去都沒辦法。
他想回去看看那個小姑娘,跟她說幾句話,讓她知道自己現在很忙……
這樣的念頭一直梗在胸口,卻始終無法做到。他不斷告訴自己,等過一陣子好了,過一陣子不那麼忙……
結果就是拖到現在。
很想開口叫她,卻怕又嚇着她。跟着一路走到花園大廈的門口,進門之後,那小女生轉頭過來,怯怯地看他一眼。
連其遠覺得彷佛一盆冰水迎面淋下來。
那不是妙妙,是個陌生女孩。
他在熟悉的門口站住,無法移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房的警衛探頭看了幾次。通報以後,一個臉色凝重的熟人在鐵門內的碎石走道盡頭出現,慢慢朝他走過來。
“連先生。”是老爹。他站在雕花鐵門裏,很客氣地點了個頭,神情卻是那樣陌生而戒備,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好久不見。”連其遠還是客氣回應,心中的不解已經愈來愈強烈。這樣的神色不對勁。應該說,從夏天以來,很多事都不對勁。
門裏門外兩個男人沉默相對,半晌,老爹清清喉嚨,開口詢問:”連先生來這裏有事嗎?”連其遠非常詫異。以前住在這裏時?老爹從來沒有這樣客氣生疏過。他深呼吸一口,定了定神。
“我剛剛經過,看到一個……很像妙妙的女孩子,請問妙妙她……”話還沒說完,老爹已經粗聲打斷:”那不是妙妙。妙妙已經不住這裏了。她去念大學了。”“喔。”連其遠無法剋制嘴角笑意。那個小姑娘,已經是大學生了嗎?
他忍不住又問:”考上哪個學校呢?現在……”又是不等他說完就打斷,老爹幾乎是低低咆哮:”連先生不用管這些,我們妙妙根本還是個小孩子,請你不要打擾她,我們也沒有意思高攀。”
就這樣簡單幾句話,連其遠聽出毛病來。他沉吟着。
“是德叔講了什麼嗎?”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連其遠細框眼鏡后,那雙一向溫文的眼眸,此刻慢慢燃起深沉的火焰。雖然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老爹沒有那麼好的涵養,他憤怒地揮手?。”不管人家講了什麼,我家妙妙不需要這些。連先生家大業大,該忙的事情很多,女朋友應該也很多,我們妙妙還小,人又單純,請不要來招惹她。我在這裏謝謝你。”饒是喜怒不太形於色的連其遠都皺起了眉頭。這雜七雜八的是在說什麼?
“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問問,妙妙她現在……”“我沒有誤會。”老爹迅速回答。大鬍子掩蓋住的臉上,神色凝重。”妙妙從小沒有得到足夠的疼愛,所以只要對她稍微好一點,她就會傻呼呼的,掏心掏肺。連先生也許是看我們妙妙可愛,隨便招惹她一下。不過,你們跟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想看着妙妙笨笨的被你傷害。請你放過她吧。”連其遠在那粗豪男子的眼中看到深刻的戒備,以及對自己甥女的保護。
他只能靜靜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遠,上車吧,德叔打電話來問過了,我說我會把你平安送回家。”廖佩青已經下車尋了過來。燈光下,她明媚的大眼睛看看連其遠,又看看老爹,對於兩個男人間無言的僵持氣氛很不解。她伸手輕拉連其遠的手臂。
老爹眼眸閃爍,撇撇嘴,”兩位請吧。”“那是誰啊,看起來好凶。”廖佩青吐吐舌頭,看着老爹轉身離去。
連其遠一直沒有回答,他抿緊嘴角,溫文儒雅的英俊臉龐,此刻開始瀰漫一股肅殺之氣。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麻煩德叔跟我說一說。”那天晚上回到陽明山大宅,他父母都已經睡了,連其遠在後面大廚房裏找到德叔。他站在廚房門口,那高大的身影帶着股驚人的氣勢,臉色雖然平緩,但看着他長大的德叔,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一股強自壓抑的熊熊怒火。
“要我說什麼?”德叔還想裝傻,他聳聳肩。
“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麼。”連其遠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說。”我今天回去過菁英世家,遇見老爹。幾個月前我還住在那裏,德叔不會不記得吧?”德叔一聽,心頭就是一凜,知道事情要壞。他眉頭皺起,很快回答:”老爹大概跟你說了很多我的壞話,不過大少爺,我只是叫他要注意一下他女兒,別來干擾你而已。我也是受董事長之託。你要知道,那個小女生才幾歲,又是工人的女兒,差距這麼大,你當然不是認真的。何況要調你去香港並不是我的意思,我沒有這種權力。是董事長知道這件事以後,他的決定……”連其遠只是靜靜聽着。如此輕易就套出一向嚴謹的忠僕的話,卻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感覺。他的臉色愈來愈陰沉。
“原來,這些事情都是互相有關聯的?”最後,連其遠冷冷反問。”敢問德叔,你對董事長到底說了什麼?”德叔還沒回答,後面已經有人接口。
“他說你好像對一個小女生太過關心。”連董事長沉穩而威嚴的嗓音響起,”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你要跟門當戶對的淑女交往,那是可以,但是要搞這些會危及名譽的緋聞,絕對不行。就算只是有點可能,也要小心防備。”連其遠沒有回頭,他只是靜靜望着德叔。
眼神中閃過不解與震驚,然後又回復平靜。他轉身,準備離開廚房。
“大少爺,那個老爹是個粗人,你別聽他……”德叔話都還沒說完,背對着他們的連其遠已經掄起拳,用力槌向旁邊擺設着精美骨瓷的櫥櫃。
驚人的乒乓巨響,櫥櫃的玻璃門應聲碎裂,骨瓷杯盤跳了一跳,震得被摔在木頭地板上,碎片散落滿地,一片狼藉。
從來沒看過連其遠發這樣大脾氣的德叔,當場傻眼。
“大少爺……”“讓他去吧。”連董事長看着憤怒的兒子離開,只是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