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集:叄(1)
第41章下集:叄(1)
曲同秋又回去擺地攤,被人“綁架”過的事他沒去追究。雖然是任寧遠他們理虧,他大可以去討回公道,但他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就心裏發虛,也就不願再提了。
可能他覺得寧可吃虧,也不願意去多和任寧遠打交道。
何況他也說不清自己算不算是吃虧了,光是一回想,太陽穴就突突亂跳。
而且從那天起,每晚他都會做奇怪的夢,做得他自己都快受不了。眼看着一天天過去,衣服都已經寬鬆得沒法穿,他也不得不去買了新的。
這天曲同秋去進貨回來,趕上下大雨,公車不容易擠得上,他又捨不得坐地鐵,更不用說計程車了,就自己背着貨,走走停停,想走幾個站看看前面路口的車子會不會多一點。
走了一段,累得夠嗆了,還好那件用塑料布補過的特大號透明雨衣在身上穿着,東西倒不會弄濕。
邊走邊前後張望着,指望能看到可以坐的公車,就見有輛標誌是匹躍馬的跑車朝他這邊開過來。
曲同秋正擔心會被濺上一身水花,躲閃不及,車子卻減了速,在他身邊停下來了。
車窗搖下,裏面探出個剪了短髮的腦袋,少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看曲同秋的臉上露出個打招呼式的微笑,才有些猶疑地問:“胖子?”
正是Phillip,從上一回拿走便當以來,曲同秋有好長的時間沒見過他了,他自然也沒再見過曲同秋,於是對於曲同秋的默認,Phillip是顯得相當驚訝,又重複了一遍,這回還帶上結巴:“胖、胖子?”
“好久不見……”
“哇,還真的是你啊?我是看這破雨衣跟大包特眼熟,才過來看看。你簡直就是變了一個人啊,你不會是去整容了吧?”
“……”
“也對,你差不多都瘦掉一整個人了。哇,要不是今天碰巧,就算咱們面對面在路上碰到,我也認不出你來。”
“……沒那麼誇張吧……”
“有啦有啦,你減肥前後真是差好多。”
曲同秋有些為難:“我沒有減肥……”
“對了,你上車吧,要去哪兒我送你。”
曲同秋一猶豫,Phillip和任寧遠顯然的親密關係令他遲疑,他還是盡量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不用了,應該是不順路……”
“跟我客氣什麼嘛。”
“真的不用了……”
Phillip正色道:“胖子,是不是因為我沒回去找你開店,你生氣了?”
曲同秋忙搖頭:“沒有的事……”
“因為我媽不高興,我也就不好再去擺地攤了,開店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一直惹她生氣,我總得當一段時間的乖兒子,以後才能繼續當我的自由人,一下子把她逼到翻臉就不好辦了……”
曲同秋連連點頭表示理解:“沒關係……”
“那就上車吧,再停久一點我就要被罰啦。”
曲同秋還是上了車,自我安慰說和Phillip有點來往,不等於會跟任寧遠再扯上關係,何況他的包是真的很重。
Phillip重新見到他,也算是攤友了,自然是十分開心,尤其他還瘦了那麼一大圈,就有更多料可以八卦了。
車子開了多久,曲同秋就聽他說了多久,中途只有幾十秒暫停的,就是Phillip接了個電話,說要繞路去接一個朋友。
“不好意思哈,我先繞一下去接她,再送你回去。女孩子嘛,隨時搭救她們是騎士的義務。”
於是Phillip就鞭策着坐騎法拉利,風馳電掣去接人了。
快到商店門口,果然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孩子撐了把傘在等着,曲同秋看Phillip那模樣,心想大概是女朋友。
車子開得近了,曲同秋的心口突然怦怦跳起來。
“小P,我要下車。”
“啊?怎麼了?這裏我不能停啊,馬上就到了。”
曲同秋開始慌張起來,Phillip安撫他:“馬上,也就踩個剎車的事啦。”
果然踩下剎車的同時,車子也停到店外邊了,女孩子朝這裏過來,曲同秋背上包,開了車門就慌不擇路地低頭往回走。
“哎,胖子,你怎麼了?”Phillip也跟着從車裏鑽出來,但又不能扔了車去追,扶着車門只能鬱悶了,“胖子,你的雨衣沒帶上啊。”
曲同秋只充耳不聞地往前走,眼看追不上了。
女孩子一走過來,Phillip就說:“你看你,女孩子家穿什麼球鞋運動褲啊,一點都不淑女,還拿這種包。把我朋友都給嚇跑了。”
女孩不輕不重地一拳打了他:“你再嘴賤我就揍你了。”
“喂,我也沒說你丑,是說你的包,帶子拉斷了換新包不就好了,又不好看,還送修那麼麻煩……”
這回的拳頭重多了,打得Phillip差點眼前都一黑:“這是我爸爸送我的!”
Phillip摸着還在作痛的胸口,尷尬道:“抱歉……我是開玩笑而已。”
曲珂抱着包坐進車裏,她現在的氣勢能讓一般的男孩子都不敢惹,只有Phillip不知死活地喜歡在嘴巴上損她。如果不是年紀不夠不能拿駕照,就該是她開車去接他才對。
“我先把東西送回去給我朋友,”Phillip發動車子,邊往前面看,“哇,這傢伙走得也太快了吧,他會飛啊?對了,說起來,你還吃過他做的飯呢。”
曲珂歪着頭回想:“我有嗎?”
“就是上次那個便當咯,你也誇獎過的。奇怪,”Phillip開了一段,左右看不到人,有些納悶,“胖子跑哪兒去了?好端端的他跑什麼呀……難道是拉肚子?不對,一定是你長得太丑把他給嚇着了……”
男人站在巷子口看着車子從眼前開過去,又跟在後面看了一陣子,才轉身往回走。她也是真的長大了,和以前跟着自己的時候很不一樣,有大姑娘的樣子了,他光是看着,就覺得很高興。
見不着女兒的日子裏他也總是念着她,就算知道以後都見不了面,也會想着要給她買點東西。那些東西是送不出去,但他每次拿在手裏看着,也就覺得自己還是有個女兒的,那是他自己給自己造出來的一點盼頭。
走了一段,突然聽見背後有小女孩在喊:“爸爸!”
曲同秋慌忙轉頭去看。
卻原來是個父親抱着個兩三歲大的小姑娘,撐了傘急匆匆走路,把她的小鞋子給弄掉了都沒知覺,被她一叫,才忙着回去撿。
他自己以前一個人帶曲珂,也老是這樣笨手笨腳。喂粥的時候把她給燙過,送她上學也讓她摔過,曲珂一哭他自己都跟着疼,給她搽藥水搽得父女倆抱頭痛哭……小生命太脆弱了,能安全長大是多不容易的事,幸好她已經長大了。
只是他看不見她以後大學畢業,看不見她結婚,也看不見她帶着她的孩子。
想到這個,就覺得自己像是白活了一樣。
“爸爸。”
這一聲讓曲同秋突然就腿軟了,有點不敢回頭,遲疑着,感覺到背後有人追上來,雖然不確定,還是拉緊背上的包,逃命似的大步往前跑。
“爸爸!”
聲音在耳朵里聽得真切,曲同秋跑了一段,漸漸也就跑不動了。他一貫能扛包走很遠的路,現在卻只覺得腳軟,沒法不拖泥帶水地慢下來。
步子一滯,腰就被人從背後一把抱住,那股衝力讓他差點站不穩。
“爸爸!”
曲同秋喉嚨哽了一會兒,說:“你、你認錯人了……”
他辯解了,抱着他的人也沒有更多的聲音,只死死抱得更緊,不肯放手。他本來還等着她說些什麼,然而就只聽見背後噎住似的抽泣聲。
曲同秋自己想開口再說幾句來否認。他有許多理由不再跟曲珂見面,他“死”了,對自己是個解脫,對曲珂也不無益處。
但只說了個“你”字,喉嚨就出不了聲,胸口起伏着卻也透不過氣來,憋了半晌,才顫抖着小聲說:“你……你長大了。”
曲珂“哇”地一下就哭出聲來。
牽着她走了一段,曲珂還只是哭,停都停不下來,哭得做父親的紅着眼睛,都手足無措了。
“對、對不住啊,是爸爸不好……”
他知道她的委屈,他自己也覺得愧疚,沒有做父親的會裝死,連女兒都扔下來不要的。
“你過得好不好?你任叔叔呢,他對你好不好?”
做父親的實在太心疼了,忙去兜里掏那些東西:“這個……這個是爸爸買給你的,看……”
曲珂哭了半天才慢慢緩過來,眼睛腫得都睜不開,曲同秋半天找不出紙巾,只能伸手替她擦:“別哭了,唉,你看,這樣傷眼睛的……”
曲珂抽泣着說:“我不是又在做夢吧?爸爸。”
“不是……”
曲珂還在抽噎:“我老做這種夢,等下醒了就知道不是真的了。”
曲同秋忙抓緊她的手:“不是,你看,爸爸手是熱的,夢裏不會是這樣的。”
父女倆回到他現在住的地方,屋子窄小破舊,還好收拾得乾淨又整齊。曲珂這一年也是過慣了好日子,但坐在曲同秋端給她的椅子上,四處張望,就顯得很快活。
“來,喝點水,”曲同秋忙着給她張羅,“白水會不會太淡了?要不要加點糖?”
“餓不餓?我這裏還有點餅乾,要不我去給你煎個蛋?”
……
曲珂邊吃邊還在說:“爸爸,我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吧?夢裏雞蛋也會焦掉嗎?”
曲同秋都有些羞赧了:“當然不會……”
吃過東西,父女倆靠在一起坐着,彼此都鎮定了一點,沒一開始那麼混亂了,在這陋室的心酸里生出點幸福來。
曲同秋的手被她抓着,攤開來看那手心裏的繭:“爸爸,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啊?”
“也沒有……”
“不過沒關係,以後我會養你的。我已經會賺錢了。”
曲同秋有些吃驚:“是嗎?你在打工嗎?功課和身體要緊,零花錢夠的話,打工什麼的就不用了吧。如果不夠,我這裏也有……”
“不是打工哦,我有在投資,我已經賺到第一桶金了呢。”
曲同秋目瞪口呆地:“啊?”
“真的,用你留給我的存款,現在翻了好幾倍。”
曲同秋簡直難以置信:“這、這麼多啊……”
曲珂說起來就帶了孩子氣的炫耀:“所以等到我大學畢業,說不定就可以買房子給你住了。”
曲同秋又是驚訝又是自豪:“你都這麼能幹啦……唉,爸爸一直沒什麼本事,你這麼有出息,真是……”
本來他想說,歹竹出好筍。然而這智力超常的小女孩,是有了誰的基因才這麼優秀,想到這個,那快活的光芒也有些黯淡了。
曲珂也覺察到他突如其來的沉默:“爸爸?”
“嗯?”
“你是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呢?”
這是個他最答不出來的問題。
“你已經不要我了嗎?”
做父親的忙抓緊女兒的手,說:“不是的。”
安靜了一會兒,曲珂又問:“是因為任叔叔嗎?”
曲同秋差一點就驚跳起來,惶惶然地低頭去看曲珂,曲珂也正看着他。
“我感覺得出來的,爸爸。”
他想問她知道了些什麼,但又因為害怕而不敢去知道。
兩個人沉默着坐了一會兒,曲珂又問:“你恨任叔叔嗎?”
曲同秋答不出來,只摸了她的頭。
晚上曲珂不肯回去,要留在他這裏睡覺,曲同秋就在矮床邊上打了地鋪,自己睡地上,曲珂睡床上。
曲珂入睡的時候還抓着他的手,說:“不要趁我睡着的時候就不見了啊,爸爸。”
連曲同秋這一晚也睡得很香甜,有女兒在身邊,傷口就被撫平了一大半。
不管曲珂身上流的是誰的血,只要她願意跟他相依為命,他就很夠了。他到現在需要的比以前更少,他覺得什麼也不缺了。
在夢裏他也是和女兒一起,又回到曲珂很小的時候,在他腳邊玩耍,在草叢裏抓螞蚱,他給她在辮子上綁花樣,天氣很好,身邊還坐着一個人,笑着望着他們……等看清了,那臉卻是任寧遠。
曲同秋驀然驚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曲珂還睡得很沉,曲同秋小心把手抽回來,起床去給她做早飯。今天他不打算去擺攤了,他要多花時間來陪女兒。
心情變得輕快,半地下室里不甚明亮的陽光也讓他覺得眼前明朗。甚至於他對任寧遠的恨都消失了一大半,人在失而復得的時候,就會變得分外大方。
曲珂而後也起了床,地下室沒有獨立的衛生間,她只能去公用的水房裏刷牙,排隊等着用水龍頭。曲同秋忙拎了熱水過去,替她往牙杯和臉盆里倒點熱水。
“早上水太涼,暖和點洗得乾淨。”
“不用啦爸爸,熱水刷牙對牙不好的。”
“啊,是嗎……”
“熱水洗臉也會讓皮膚鬆弛掉的。”
“這樣啊,你現在懂得比爸爸多了……”
簡單的小小交談里也是覺得幸福,曲同秋回到屋裏就把早飯給她擺好,等她吃完了,說:“碗就放着,我來洗。”
去水房洗着碗筷,在這日常簡單的快活里,曲同秋又有些擔憂起來。他原本的日子,只能算是“生存”罷了,而現在得考慮起“生活”來。
有了曲珂,以後就不能住這裏了,這裏連洗個澡都是難題,浴室要交錢才進得去,平時他都是自己燒點熱水提去廁所里沖洗。現在天氣冷,洗得直哆嗦。而到了夏天就又悶又潮,住久了都會得風濕,蚊子蒼蠅還多,屋裏上上下下到處都要長霉斑,連牙刷都長。
自己過日子的時候,都不覺得這有什麼。然而要曲珂過這種日子,這些捉襟見肘的窮困和不便就無限放大起來,弄得他有些忐忑。
曲珂雖然很聰明,將來會有大出息,但現在畢竟是個小孩子,他才是要養家的人。一個人過的話做哪行都好,而要養個T大的高材生,擺攤終究不是辦法。
曲同秋不由得為自己在現實生活面前的渺小無能而局促起來。
父女倆到地上的小區一角去散步,透透氣,難得太陽很好,風又和暢,兩個人手牽手走着,曲珂想起什麼似的:“爸爸,任叔叔是不是已經知道你的事了?”
“嗯……”
曲珂皺了眉:“難怪他現在都怪怪的。那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我不讓他說的。”不知不覺他就在為任寧遠開脫了。
“為什麼?”
曲同秋又答不出來了。
要把真相瞞着曲珂,很多東西他就沒法跟曲珂解釋得清楚。
他也不想在曲珂面前說任寧遠的壞話。甚至於他在任何人面前也沒有說過任寧遠半句壞話。任寧遠所有對不起他的,他並沒有想過和別人訴說,去討什麼聲援,好像那不管怎麼樣,也是只屬於他們之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