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集:肆(7)
曲同秋半天都沒聲音。
這男人帶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更讓他驚愕,腦子蒙了半晌,眼前的東西都模糊了一陣,才做出反應:“但是楊妙她……很怕你……”
“你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點的菜已經送上來,Richard示意他拿刀叉,“在楊妙到S城之前,我們就認識了,也早有過關係了。”
“……”
“我知道她對我有感覺,但我們關係得開始很糟糕,中間又有許多誤會,她雖然心裏愛着我,卻一直不肯原諒和接受我。”
曲同秋抓起刀叉,卻吃不下東西,眼裏只有對面男人的嘴巴在一張一合。
“她決定和你結婚,對我是很大的打擊。我那兩年裏很消沈,也做了許多極端的事。幸好她最後還是回到我身邊。”
“……”
“我知道,你很不服氣。但我跟她之間的過去是你沒法想像,也沒法介入的。我們在一起經歷了很多。她選擇你,不是因為真的愛上你,而是為了逃避我。”
“你別胡說!”曲同秋摔下叉子,有些發抖地咬牙切齒,“她選擇我,是因為我們之間有真愛,她還為我生了孩子!沒有真愛,沒有真愛她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Sorry,我只是將真相告訴你。沒錯,楊妙喜歡過你,但她最愛的人是我。”
曲同秋手不受控制地發抖:“……反正楊妙都已經回到你身邊了,你贏了,現在來跟我說這些干什麽?”
這種真相他不需要。他寧可被蒙在鼓裏做一個曾經幸福過的傻子。
他一直覺得那短暫的婚姻里自己終於做了回堂堂正正的主角,結果卻只是別人愛情故事裏跑了個龍套,他的功用,就是讓主角認清自己的真愛。
Richard輕微猶豫了一下:“我非常非常抱歉,但是這件事我必須跟你談。”
曲同秋紅着眼眶瞪着他。
“是關於曲珂的。”
曲同秋一下子睜大眼睛。某些事情的聯想讓他寒毛直豎,憤怒得全身都繃緊了,咬住牙:“對不起,我要走了。”
對方一把按住他肩膀:“你聽我說完。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根據生日推測出來的那段時間裏,我跟楊妙也發生過關係,有種可能性……”
曲同秋豁地一下甩開他的手站起來,兩眼發紅,臉憋得都快滴出血來:“別說了!小珂她是我女兒!她也只認我這個爸爸!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先冷靜下來……”
“就算你纏着我,我也不會讓你見她!”
“我已經見過了。”
曲同秋望着他,瞳孔放大。
Richard冷靜而肯定:“楊妙一直沒告訴我她有個女兒,但她不止一次帶小珂去玩,還是被我發現了,所以我們也正式見了面。小珂她非常可愛,也認同了我是她繼父,完全不排斥我。”
曲同秋腦袋又是嗡的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珂去見楊妙?”
“你不知道嗎?”
“……”
Richard揣摩着他的神色:“看來,小珂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很懂事,她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曲同秋有點茫然地站着。
不知不覺間,女兒都長大到都會騙他了,他卻一點也沒察覺過。
到底還有些什麽東西,也是他沒覺察到的?
Richard繼續下去:“我想做DNA檢測。如果她是我女兒,比起你,我們肯定能給她更好的生活環境。當然了,你放心,我會給你令你滿意的補償。”
曲同秋簡直目眥盡裂:“你想都不要想。”
“我們有權利做這個檢測。”
“我不同意!”
“那我只能請律師來了。”
曲同秋雙眼血紅地衝著他這個他一度畏懼過的肌肉男人:“隨便你!”
曲同秋出了餐廳,卻沒有回去,一個人孤零零在街頭亂轉到半夜。他覺得暴躁,胃裏像要燒起來,只能不停地走來走去,身上卻是冰涼的,冷得直哆嗦。
給他戴綠帽子,拿他當了替代品,騙他那麽多年真心實意地守着,現在還要來把他剩下的東西也搶走。
他是有多窩囊。他都害怕讓任寧遠知道他的不堪。
他下決心第一次打了楊妙電話,把她約出來。這一年裏他還沒和她通信聯絡,甚至都不知道她也到了T城。
隔了這麽多年,楊妙的聲音聽起來熟悉又陌生,光是那聲音勾起的回憶,就讓他有了些傷心的恍惚。
好像一下子回到那許多年前似的。
那時候的他什麽也不知道。生活那麽簡單完整。
只是一眨眼,就成了現在這樣,拼也拼不起來,他都不知道要怪誰。
楊妙是自己開車來的。她已經年近四十了,卻保養得很好,甚至比他顯年輕,比十來年前豐潤了些,臉色鮮嫩,雖然行色匆匆,衣着和頭髮卻都精緻得恰到好處,漂亮又得體。下車的一剎那,曲同秋幾乎認不她出來。
他本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甚至無法想像相見的場面。卻想不到真的面對面,是這麽容易。沒和他在一起,她好像真的反而是過得很好。
這樣是該為她高興,但自己心裏卻還是像裂開一個大洞。
兩人在廣場的噴水池前站着,還是楊妙先開了口:“你瘦了很多。”
曲同秋實話實說:“你看起來挺好的。”
“這些年,辛苦你了。”
“還好……”
沈默地對著站了一會兒,曲同秋定了定神:“你先生來找過我了。”
楊妙也有些尷尬:“是啊,他已經告訴我了,真抱歉。”
曲同秋斬釘截鐵地:“我和他說不通,我想請你轉告他,我決定不可能把小珂給你們。”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這些年一個人養小珂很辛苦,於情於理,我都開不了那個口和你搶,”楊妙微微垂了頭,“只是你也別怪Richard,他有他的難處。他後來身體受過傷,我們在一起這十幾年裏,一直沒法再有孩子。”
曲同秋愣了一愣。
“所以他一知道小珂存在,就控制不了自己。他情緒激動,也請你體諒他。”
“……”
“我是希望你同意小珂和Richard做DNA檢測。如果他們不是父女,Richard就不會再糾纏你了。”
“……”那如果……
曲同秋閉緊嘴巴,他說不出口。
“小珂看起來也沒什麽混血兒的樣子。我想,其實沒多大可能性。但對Richard來說,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會放棄。你不如讓他去做這個檢測,讓他徹底死心來得好。”
曲同秋想了一會兒,他不敢說血型的事,好像那麽一說,女兒就真的不會是自己的了。
“那……也不是所有混血兒都會長得很典型……”
“這倒也是,”楊妙也沈默了,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他們是父女。以Richard的性格,他一定會千方百計爭取到手。”
“所以我約你出來,你是他妻子,我覺得他很愛你,”曲同秋說著都覺得很困難,“他一定會聽得進你的話。你去跟他說,我養了小珂十二年了,我只有她了,我們感情很好的,她不會要第二個爸爸,我們不能分開的……”
“同秋,”楊妙抓住他的手,“你聽我說,沒有用的,你爭不過他。我希望能私了,不要鬧上法庭。這是為你好,我會說服他給你盡量大的補償,讓你下半輩子能過得很好,同秋……”
被抓着的男人預感到什麽似的,有些倉惶起來:“你告訴他,你們把小珂搶走也沒用的,她一定接受不了。就算她被判給你們了,說不定她還是會逃回來找我,你們不要勉強了……”
“同秋,你現實一點,其實小珂和我們相處得真的挺好。”
“……”
“你別罵她。我們碰到純粹是湊巧。她不知道我現在什麽樣,但我知道她的樣子,一碰面我就認出來了。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你們來了T城。她後來跟朋友去M市玩,我又正巧在那裏談生意,又遇見她,把她送回來。我想這是緣分……我就忍不住再去她們學校找她,其實她對我不是完全沒印象,她也不討厭我,很快就接受了我。”
“……”
“同秋,血緣是淡不了的,她還是很想有個完整的家庭。我們能給她,而你做不到。而且誰不想要優渥一點的生活條件呢?她以後的人生,我們能幫她很多,而你還是做不到。這些我想她都很清楚。小孩子的心思,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樣。她們也是很複雜的。”
曲同秋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望着她發愣。
“如果Rrichard堅持要打官司,我阻止不了他,我也一定會幫他,他才是我丈夫。”
男人垂著肩膀站着,眼睛已經微微發紅。
“對不起。可是說真的,你和小珂感情好,但她也很喜歡我們,她未必就會選擇你。要是在感情這方面你失去優勢,加上我們確實能給小珂更好的環境。判決都會以小孩的利益為考量,小珂被判給我們兩個親生父母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到時候你也未必能得到合理的補償。同秋,你是老實人,不要再吃這樣的虧了……”
楊妙緊緊抓着他發抖的手:“對不起,但是就算沒了小珂,你也還能有別的孩子,Rrichard他卻是沒什麽希望了。所以請你體諒他。”
曲同秋想說,這不是自家菜園裏種出來的什麽東西,只要還能再種出來,就可以送人沒關係。
他跟曲珂相依為命的這十幾年,在別人眼裏也許不算什麽,也許連長大了的曲珂也會覺得不算什麽,可誰能還給他?
曲珂放假回來,曲同秋把她帶回來的厚重衣服洗了晾好,給她燒了她愛吃的菜。
他本來就不太會說好聽的,不會勸人,只坐着看女兒高高興興地吃紅燒蹄!和清蒸鱸魚。自己把她害怕的肥肉和魚頭魚尾魚皮都夾過來,就著米飯吃了,等她吃飽了,把剩的醬汁刮來下飯。飯後讓女兒吃點切好的水果,他將碗筷收拾去洗乾淨。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吃好了嗎?”
“好啦。”
“那我們走吧。”
父女倆穿好外套出門,曲同秋替她把圍巾圍緊了,手套往袖口裏套嚴實。今晚得和楊妙他們見面,他沒和曲珂說,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到了自然會明白。
曲珂一路牽着他的手還蹦蹦跳跳的,進了咖啡廳,漸漸有點納悶,等走近楊妙他們的桌子,看見等在那裏的兩個人,臉色就變了,抬頭看看父親,又看看他們,有些慌張起來。
“爸爸……”
楊妙溫柔地招呼她:“小珂,坐吧。”
曲珂看看她,又看看曲同秋,心虛地後縮著,一時不敢坐。
曲同秋摸摸她的頭:“沒事,我知道你和他們見過,他們都和我說了。”
小女孩漲紅了臉,肩膀也縮起來:“爸爸,我不是要騙你,我只是想媽媽了……我怕你知道了會生氣……其實他們對我也很好……”
“小珂,你爸爸沒生氣,是我們有話要和你說。”
曲珂在父親身邊坐下,這氣氛終究讓她不安,雙手握住點給她的果汁杯子,有些警惕地來回望着三個大人。
“雖然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但你長大了,有權利知道,”楊妙說著也不免尷尬,“媽媽當年,不止交過你爸爸一個男朋友。所以,Richard叔叔,也有可能是你爸爸。”
曲珂瞪大了眼睛。
難堪的沈默里,楊妙又問:“我說的,你能明白嗎?”
“……”
“我知道這不容易接受。但你也不要太緊張,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其實可能性不大的。但我們想讓你和Richard叔叔做DNA親子測試,這樣我們就能弄清楚了。”
Richard也哄着她:“是啊,小珂,這個測試很簡單,你不用做什麽。”
曲珂左看右看,這三個大人,她誰也不討厭,但某種預感讓她一下子變得像個小小的刺蝟:“為什麽要弄清楚呢?”
“……”
“弄清楚了會有什麽不一樣嗎?你們要做什麽?”
楊妙眼紅紅的,嘆氣一樣:“小珂……”
Richard安撫地摟著妻子的肩膀:“因為大家都需要真相。難道你不想知道嗎?究竟誰才是你親生父親?”
“……”
“血緣是很重要的。沒人能不介意。”
小女孩慌張又戒備地把身邊的人看了一圈,眼光最後落在曲同秋身上,男人只低着頭看眼前的杯子,失了魂一樣,不說話。
“就算你不想知道,你爸爸也會想知道。”
從咖啡廳出來,夜已經深了,曲珂還是跟着曲同秋回家,在他身後走着,只是不再牽着他的手了。
“爸爸……”
“……”
“爸爸,我不做測試不行嗎?”
曲同秋搖了搖頭。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一前一後默默又走了一段,曲珂問:“爸爸,如果我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曲同秋又搖搖頭,回過頭去看她,路燈下男人辛勞的臉上被風吹得起了細小的紋路,眼裏滿是淚水。
曲珂牽緊他的手,說著“為什麽要做測試呢……”,一路小聲哭着回家。
Richard說要三天才能出結果,覺得等不及,曲同秋卻覺得他的這點時間太短暫了。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寧遠。
和Rcichard談過以後,他也知道有許多東西任寧遠不告訴他,他想任寧遠大概不是刻意要瞞他,只是覺得沒必要和他說。
他們之間從來都像拉了層帘子似的,彼此隱約聽得見動靜,但還是界限分明,各自的生活分隔得很清楚。
所以他也不好意思什麽零碎都和任寧遠傾訴了。
小珂的事是他們的家事,他沒想過要向任寧遠求助。為什麽要求助呢,他自己也是個男人。
雖然任寧遠幫過他不少,但其實他從來沒敢主動向任寧遠開口求過什麽。他不敢,也不想向任寧遠伸手,他不願意任寧遠覺得他是個麻煩。
再強大的人也不會喜歡有累贅。
曲同秋自己去找了律師諮詢,人家如實告訴他,照他所提供的條件,贏面不大。
但不大不等於沒有。曲同秋在家裏翻著一切能證明他們父女感情的東西,女兒從小到大換下來的乳牙,蠟筆塗的他倆的畫像,小學時寫“我的爸爸”的作文,手工課上做給他的父親節禮物……每一樣他都收藏得仔細。
相比起來他沒有什麽優勢,不會說話,也買不起好東西。他只能把他擁有的都拿出來給那些人看。他希望這世上會有屬於窮人的公道。
看着天色已晚,曲珂今天一早被Richard接出去,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曲同秋不阻止他們見面,他只做了飯在家等著女兒回來吃。
今天親子鑒定的結果就會出來了。那兩個人會緊張也是應該的。
只有他不緊張,他心裏已經比誰都清楚,待宰殺的老狗一般在桌邊獃獃等著。
電話響了,正等著的曲同秋身上一震,忙接起來:“喂?”
“吃過飯了嗎?”
電話那邊卻是任寧遠,他這幾天外出做事,這時間是L.A的清晨,聲音聽著有些霧蒙蒙的。
“我今天回去,辦完事還會有點時間,你要什麽,我幫你帶上。”
“沒什麽要的,”曲同秋連連道著謝,“難為你,還惦記……”
“好,”任寧遠聲音溫和,“小珂衣服是穿2號還是4號?”
“……”
“你怎麽了?”
男人紅着眼圈站着,抖著嘴唇,喉頭卻堵著沒聲音。
任寧遠也靜了一會兒,像是在聽什麽,而後說:“你別擔心。我馬上就回去了。有什麽事,你只管告訴我,我會幫你。”
連日來巨大的失望里,在被背叛和拋棄之餘,第一次有溫暖的安慰感覺,曲同秋眼睛都濕了。
“任寧遠……”
門“碰”地被從外面打開,是曲珂回來了,帶進屋一身寒氣,呼出來的氣也是白的,眼裏淚汪汪的。
曲同秋顧不上多說,忙草草掛了電話,轉身看她。
小女孩兩眼發腫,只抽噎著,哽咽難言,一步步朝他走過來,伸著的手把一個文件袋遞向他。
曲同秋也覺得說不出話。他早已經有了準備,然而這“終於來了”還是讓做父親的心酸。
他一顫抖著接過袋子,曲珂就“哇”地哭着撲進他懷裏,死死抱住他的腰。曲同秋忙摸着她的頭:“沒事的,沒事的……”
“爸爸……”
“沒,沒事的,沒事的……”
他還是可以安慰她,他知道得比她早,他已經反反覆復想過不知多少遍,他甚至能理解那對夫妻。
曲珂把頭埋在他懷裏哽咽著說:“爸爸……我跟他……不吻合。”
男人顫抖的手僵住了。
“所以……我是你女兒……”小女孩哭得肩膀直抽,“太好了……爸爸……”
曲同秋僵硬了一會兒,摟著女兒,漸漸更大地發起抖來。
他想着任寧遠,他想問他,到底楊妙是什麽樣的女人。
到底為什麽會把楊妙介紹給他。
他第一次在想,也許有些事情,是任寧遠不讓他知道。
他第一次覺得,輕微的懷疑。
~~~~~~~~~~~~~~~~~~曲同秋在她對面坐下,略微的不自在,還是上次的位置,心情卻比那次更茫然。
楊妙先開了口:“其實我也正想約你出來。”
“楊妙……”
“你先聽我說,我說完這些就好。這幾天,很對不起你,”楊妙頓了頓,“不,不是這幾天,我一直欠你很多。你怎麽恨我都是應該的。”
“但有些話,我還是想告訴你。我不是個好女人,可我和你在一起,是一心一意的。”
女人依稀彷彿仍然是那麽多年前他青澀地迷戀著的模樣,柔聲說著話的樣子都讓他心痛。
“那時候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你雖然年紀小,可是又溫柔又體貼,還會保護我。像我這種人,有個好歸宿不容易,我們才認識沒多久,你就說要娶我,我真的很高興。”
曲同秋低頭坐着,早已模糊了的十幾年前細小的幸福,提起來讓他有些心酸。
“不管我多不負責任,我都沒做背叛你的事。我們在一起以後,我應付客人都很小心,我想對你忠誠。”
沈默里只有暖氣輕微的響聲。
“孩子是誰的,雖然我不能確定,但我直覺它就是你的,也希望是你的,”女人的眼睛紅了,“我很想把它生下來,就算等你讀完書我們再結婚也不晚,但後來的事……”
曲同秋掏著口袋,翻出手帕遞過去,女人低聲道了謝,用它止住眼角的濕潤:“你還是這麽溫柔啊。”
略微木訥的男人沒有被誇讚的自覺,在楊妙眼裏,他還是愁容滿面,帶一點惶惑。
“同秋,你想問我什麽,就問吧。我不會瞞你。”
男人猶豫著:“我們在一起之前,你除了我和Richard……是不是也跟別的客人……”
楊妙沒有馬上回答,隻眼眶微紅地看着手指。
在那沈默里曲同秋漸漸覺得心涼,喃喃地:“你,你的工作只是陪酒而已啊,為什麽,你要那麽不自愛……”
女人含着眼淚望着他:“你真傻。”
“……”
“討生活那麽不容易,怎麽可能真的只是陪酒而已呢。我是騙你的,怕你嫌棄我。你怎麽就那麽傻。”
曲同秋獃獃看着她,突然覺得一片混亂,而後就口吃了,自言自語一般:“任寧遠……把你……介紹給我的…………合適的他才會介紹給我,他是我老大……”
對著楊妙的一下子猛然湧出的眼淚,他茫然之中更多了些無措:“我,我沒別的意思,你,你也……是好女人……我只是,只是沒想到……”
女人的面容細看之下,再好的保養也掩蓋不了其間的滄桑,流了眼淚,眼角的細紋還是終於現出來:“不,不,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該那樣騙你,早跟你說實話,你也就不會在我身上白白花了那些年。”
“沒事的……你挺好,真的,不然任寧遠,不會把你介紹給我……”
曲同秋有些發抖,還是安慰地抓住她的手。
楊妙哽咽著說:“同秋,你不明白……你怎麽還是這麽傻……”
他陪她在店裏坐着,讓她好好哭了一場,愧疚折磨着她,而他不好對一個哭泣悔恨的女人再說什麽。
之後他送她上車,要關上車門的時候,楊妙叫了他一聲:“同秋。”
曲同秋回頭看她。
“任寧遠他……”
曲同秋有些惶然地望着她,而她終於沒再說什麽,只紅着眼睛望了他一會兒:“你千萬照顧自己,別把人都想得太好。”
曲同秋獨自慢慢走回去。他也覺得不恨楊妙了。雖然過去那些想來是如此的荒唐。
人人都有一份不得已,總要有人犧牲讓步,去體諒他們。
只是剛好總是他而已。
只是,雖然他理解了楊妙,可他卻愈發的不明白任寧遠。
任寧遠出門回來,帶他們父女去吃飯,拿了不少禮物給曲珂,也有曲同秋的一條圍巾。
曲同秋一個勁推辭:“不好這樣破費的,你常常都要去美國辦事,不用特意帶東西……”
“不是特意。航班延誤了,在機場沒什麽事做,順便買的,”任寧遠微笑道,“小珂也該多些這種東西,女孩子要富養。”
曲同秋莫名的有些不安。任寧遠對他們一直多少有關照,但以他那種淡漠的個性,有時像是好得過分了。
曲珂高高興興在玩毛絨絨的新掛件,任寧遠喝了口茶,問男人:“你那天是遇到什麽麻煩?”
曲同秋忙說:“沒,不是什麽要緊的,公司里的事,已經過去了。”
不知為什麽,就對任寧遠撒謊了,心裏慌張,但竟然也沒有結巴。
任寧遠點點頭:“有什麽也別擔心,大不了就不做了。”
點的菜陸續送上來,一人一份的海鮮湯,曲同秋忐忑著喝了兩口,抬頭看任寧遠和女兒,兩人同時都在往湯里加著醋,一樣的喜好。
這什麽都算不上的細小動作卻像針一樣讓他抖了一下。他突然有了個模糊的可怕想法。
任寧遠什麽都知道,是他把楊妙帶來的,那他是不是也光顧過她?
脊背瞬間就麻痹了,曲同秋忙顫抖著把碗端起來,他被自己的荒唐給嚇住了。
明知道那是荒謬的狂想,但還是像瞧見恐怖片的驚悚場景似的,就算是假的,也足夠讓人膽寒。他嚇壞了。
年關將近,公司也放了年假,曲同秋收拾了東西,準備和曲珂回老家過年。他沒打算告訴任寧遠,不知為什麽,在心裏生出點恐懼來。
任寧遠半借半送他的那些東西他也都打了包,他手上還有任寧遠那公寓的鑰匙,知道任寧遠不在,便動手開門進去。
將東西在客廳里顯眼的地方放好,鑰匙也留下,曲同秋思來想去,覺得該留張便條。斟酌著字句,還沒寫完,就聽見開門的聲音。
是任寧遠回來了,一起進門的還有楚漠,見了他都是一愣。
“是你啊,剛寧遠還以為進小偷了呢。”
任寧遠看着他:“你在這做什麽?”
“我來,送點東西,”曲同秋莫名的有些膽寒,“都是跟你借的,其實我也用不上,早該還你了,還有這鑰匙。”
任寧遠沒接,他一隻手上還纏著紗布,看了一看,只說:“放着吧。”
他沒說什麽,那種氣場卻讓曲同秋連寒毛都豎起來了,頭皮要炸開一般,過了一會兒喉頭才鬆了點,戰戰兢兢地:“你受傷了?”。
“遇到一點意外,”任寧遠開柜子拿了一瓶酒,示意他:“你坐。”
曲同秋不敢不坐下。
楚漠說:“意外?是麻煩才對,那兩個保鏢簡直是廢物,讓你流血了還花錢養着他們干什麽。你不比別人,受個傷我們全都擔心,那麽大意的人怎麽能用。”
“沒事。改天有好的人選再說。”
曲同秋聽得有些忐忑:“這……是怎麽了?”
“寧遠輸血不容易,就怕他受傷還是動手術,你最好也給我小心點,別毛手毛腳的。”
曲同秋有點沒懂:“啊?不容易?”
任寧遠剛要張口,楚漠已經“碰”地將酒瓶塞子打開了:“是啊,寧遠是少見的RH陰性血。”
任寧遠停住手。
曲同秋覺得自己臉頰瞬間僵了,短暫的寂靜里,雞皮疙瘩一層層的起來,背上像被蛇爬過一樣,驚恐的涼意。
“我先走了。”
任寧遠叫住他:“同秋。”
曲同秋還是站起來,他覺得整個房間都變得不一樣了,光線詭異,人的臉也是,像惡夢裏會有的那樣。他想趕緊往外走,逃出這惡夢。
任寧遠攔住他,身形高大的,在那身影的籠罩里,他就像只螻蟻一樣。
曲同秋全身都繃緊了,像被惡夢魘住一樣,聲音都變得說不出的怪異:“我要回去了。”
“你先坐下。”
楚漠也覺察到異樣,問道:“怎麽了?”而後立刻伸手替任寧遠一把抓住那正要倉惶逃出去的男人。
任寧遠只簡單地:“他知道了。”
男人臉色蒼白地被楚漠按到沙發上坐着,任寧遠站在他對面:“同秋,我們需要談談。”
“……”
任寧遠的口氣還是溫和:“你先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麽?”
“我……都不知道……”
他的確什麽也不知道,誰都沒確切告訴他什麽,他所看到聽到的,都不能夠清楚地說明任何東西。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曲同秋腳都發抖了。
“那你想知道什麽?”
“沒有……”
他什麽也不敢知道了。
真相會把他的生活都毀了。他寧可做一個傻子。騙一個人就該騙上一輩子,讓他犯一輩子傻也就不可憐了。只是別半路打醒他。
“小珂的事……”
曲同秋脊背一顫,搶在他之前急切地說:“我會養她的,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養她的。”
任寧遠直直看進他眼睛裏:“你以前問過我她可能的身世。”
“我不想知道了,”曲同秋哆嗦起來,“我不在乎了,你別幫我查。我明天就帶她回家過年了,我以後也會回去工作……”
他現在覺得,任寧遠不歡迎他來T城,是對的。
他就該在小地方好好過自己的生活,而不該硬闖進這個真實世界來。
那些真實他沒能耐承受得了。
“真的,我明天就會走,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回去就不再回來了,真的……”
他不追究了,他知難而退。什麽樣的欺騙和秘密都沒關係,只求別讓他知道就好。
只要讓他能維持着憧憬帶著女兒過完餘生,他只要一個能讓他活下去的假象,他什麽都不敢奢求了。
任寧遠盯了他一會兒:“是。我是和楊妙發生過關係。”
男人像被打了一槍一樣,劇烈抖了一下,而後直挺挺地僵硬了。過了許久才打着顫大口大口喘氣,眼睛都直了。
在男人的身體動起來之前,楚漠架住他:“你冷靜一點,別激動。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寧遠碰她是在她變成你老婆之前。那時候楊妙就是個舞女,這事本來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能怪他。”
男人害了熱病一樣牙齒咯咯響:“那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她……”
任寧遠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有聲音變得低沈:“我沒料到後來。我只是想補償你。”
曲同秋哆嗦著說:“補償我……什麽?”
高大男人的臉有一半在陰影里,明暗不定。漫長的沈默中,楚漠也只閉上嘴巴,不出聲。
“同秋。”
“……”
“當年那個人,是我。”
曲同秋有些惶恐又茫然地看着他。
任寧遠第一次像哄着他似的,放軟了聲音說:“我很抱歉,傷了你。”
曲同秋突然明白過來。
連楚漠都快架不住他了,男人像瀕死的動物突然還被剝皮一般,疼瘋了地激烈掙扎,狀若瘋狂。
“楚漠,你別攔他。”
楚漠只一鬆手,男人就沒頭沒腦地用全身向前撞上去,他對任寧遠的一切攻擊都沒有章法,那種仇恨難以形容,好像把他自己也一起毀了都遠遠不夠。
任寧遠制住他雙手雙腳,他就不顧一切用頭用臉去撞,磕出了鼻血,也全然沒覺得痛似的。
任寧遠正要開口,被猛然撞了下巴,咬到舌頭,悶哼一聲鬆手去捂嘴,腹部就又挨了重重一拳,而後又是兩腳,往後扶住桌子才站穩。那混亂的毆打竟然也差點將他擊倒了。
男人兩眼通紅,頭髮也亂了,看起來神情可怖,抓到桌上一把水果刀,就想也不想地亂刺。
楚漠眼見形勢失控,忙抓住他的手腕,從背後制住他:“曲同秋你冷靜一點,寧遠上了你,是他的失誤,但他花了許多心思補償你。楊妙的事你也不能都怪寧遠,誰會想到你會認真,還想結婚。你們結婚,寧遠給了不少錢安置,不然你以為她的嫁妝是從哪裏來的?”
是,任寧遠給過他恩惠。
這些恩賜就買了他的一生。像買一條狗。
曲同秋髮狂地掙扎,亂揮亂砍,終於在靠近的任寧遠的胳膊上劃出一道大傷口,見了血他也不停,楚漠甚至沒法從他的手裏搶下刀子,只能手指用力。
“啪”的一聲手腕脫臼的聲響里,刀子總算落了地,可他全然不覺得痛似的,還在拚命揮著另一隻手,失去心智的怪物一般。
楚漠早已經見慣了絕望的反應,看着他卻覺得有些心驚:“寧遠,這樣不行,他已經瘋了。”
門外的保鏢衝進來,兩個訓練有素的牛高馬大的壯漢終於讓那男人無法掙脫。任寧遠袖子紅了一片,低頭捂著胳膊臉色發白,楚漠忙着查看他的傷勢,止血包紮,亂成一團。
男人還在徒勞無功地掙扎,攻擊,他說不出話,喉嚨里只剩下“赫赫”的嘶啞聲音,讓人知道他有多痛。
但沒有人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他太渺小了。
等任寧遠包紮好,坐着閉了一會兒眼睛,走到曲同秋眼前,男人手腳都被壓著,已經失去了那種激動,眼睛也漸漸獃滯了。
只在任寧遠俯下身來的時候他遲鈍地動了動眼珠,而後朝着那張他曾經敬若天神的臉,用儘力氣“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