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車子開進高級住宅區里時,藍夏生心中的忐忑不安,終於醞釀成了後悔。她該來嗎?她真的適合來這種場合嗎?褚東雲帶着她這麼一個既不會說笑、更無法圓滑地融入人群之間的秘書,她這個秘書,當得未免也太名不副實了呵!“在想什麼?”注意到她一臉不自然的神色,褚東雲的聲音忽地在她耳畔響起。夏生沒想到褚東雲會察覺到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總經理……我怕給您丟臉。”
褚東雲聞言一笑。“丟臉?從何說起?”他將方向盤打了個彎,轉進一條小路里,前方已可看到亮亮的滿屋燈火。
“我並沒有參加過這種……”夏生說到一半,忽地停頓住了,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
早知道場面會很熱鬧,然而她還是震住了。
前方一堆人開着車,不斷涌到一間紅色的屋子前,然後車子一停,裏頭便會走出一個香噴噴的美女,就算電視劇上不乏這種情節,夏生仍是錯愕不已。
褚東雲不想跟別人一樣擠到門口去,便將車子停在家附近的一棵樹下,然後下車幫夏生開門,夏生一臉迷惑地走了出來。
褚東雲伸出臂彎。夏生有點僵硬地把手搭了過去,兩人一起走向大門前,褚東雲道:“你方才話只說了一半?”
“不……不,那不重要了。”夏生慌忙說道。
“放輕鬆點,不過是個宴會。”褚東雲彷彿透視了她內心的焦慮,於是勸慰道:“想想,當作是來吃喜酒好了,喜宴上不也是如此嗎?誰也不認識誰啊!”
孰料夏生根本沒聽進去,茫然地問:“吃喜酒?誰的喜酒?”
褚東雲真是啼笑皆非,不過還沒來得及解釋清楚,眼前便有一個人走過來了。“少爺!”毛叔驚喜的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看向東雲身邊的夏生,更是訝異。“這位是?”
“她是藍小姐,陪我來參加晚宴。”褚東雲也不明說,只是含糊地帶了過去,然而那卻已足夠讓人誤會了。
“喔……”毛叔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於是便打量起夏生來;乾乾淨淨、文文雅雅的,臉蛋也秀氣極了,雖稱不上美若天仙,卻自有一股叫人憐愛的氣質。
的確跟少爺很相配哪!毛叔心底暗暗地想着。不過啥時冒出這個藍小姐的?該不會就是為了她,少爺才對夫人安排的變相相親大會感到排斥吧?夏生被看得不自在,於是便微微垂首,避開了毛叔的視線,便在此時,有一些賓客也注意到褚東雲了,於是都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東雲,好久不見。”一句男聲在夏生前方響起,三人聞言,便把注意力移轉到了那男子身上。
“仲檠。”褚東雲乍見老友也有點驚訝。“你怎麼有空?”
“我是陪我堂妹來的。”繁仲檠看了褚東雲身邊的夏生一眼。“不過看來她是沒希望了?”
什麼希望不希望?藍夏生聽得一頭霧水。跟她有什麼關係嗎?眼前這個男人長得比東雲高,眼神則儘是收斂的銳氣,上揚的唇角充滿了自信,顯然是個跟褚東雲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
“是我無福消受。”褚東雲打着哈哈。
“你無福消受,我就有這該死的義務消受嗎?這領帶勒得我快憋死了。“繁仲檠不耐地扯了扯嘴角,勾了勾頸上的領結。
“你可以不用來攪局啊!”褚東雲皺皺眉頭,純粹抱怨。
“攬局?我這是被逼上梁山,你以為我願意來趟這渾水?”繁仲檠最討厭這種場合,平時耐性就已經有夠不佳,現在又被堂妹拖來,要不是轉念一想很久沒看到褚東雲的話,他是打死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褚東雲不再爭論下去,畢竟那也不是他的嗜好。“夏生,這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繁仲檠,最近我們比較不常見面,否則你也該認識他。”
夏生?他叫她的名字?叫她夏生?而不是藍小姐,更不是藍秘書?這代表什麼意義?夏生忽地有些敏銳起來了,下意識地掃了走進大門內的許多人一眼,她心底有着隱隱不安。
“你好。”繁仲檠大方地伸出手來,彷彿就一副等着褚東雲介紹似的樣子。“我還以為東雲怕你被我搶走了,所以不敢讓我們互相認識。”
夏生一聽,不免覺得又是好笑、又有點尷尬,她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將自己的手也伸出去,與繁仲檠互握了下。“繁先生,你好,我是藍夏生。”她實在也說不出幽默的詞句。繁仲檠滿是興味地看着眼前淡雅的人兒,甚至想吹聲口哨了,她並不比內廳的美女們更加的出色,卻……卻……不過思索半晌,沒耐性的繁仲檠便放棄了對她的形容,她的氣質是隱約的,如何描繪得出?“少爺。”毛叔從剛才就一直沒再開口,這會兒才說道:“大家都站在外面不太好吧,還是進去內廳吧!夫人已經等很久了。”
不講還好,毛叔一說,褚東雲便微微皺起了眉,卻不說什麼,只是轉頭對夏生輕道:“我們進去吧!”他帶着一絲禮貌的笑意,低緩地說。
夏生看着,竟着迷了。他好靠近、好靠近自己啊!如果這就是幸福、如果這就是關心,她可不可以讓時間永遠凍結在這一刻,然後,永不融化?褚東雲接觸到夏生異樣而飄忽的眼神,無波的心湖竟陡然一圈撩動,幽幽的、慢慢的、無聲地蕩漾開來。
還來不及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心事,毛叔便又開口了。“少爺,裏頭有人在叫你呢!”褚東雲聞聲一怔,醒覺過來。
不能再分心下去了,在母親的面前,他不能出半點差錯,不能有任何失誤,她是多麼地精明啊!眼見繁仲檠和毛叔走在前方,褚東雲便略略放慢了腳步,被他牽引的夏生自然而然也配合他的步伐慢了下來。
“夏生。”褚東雲忽地喚道。
藍夏生心中一顫。他今晚的態度好特別、好奇怪哪?褚東雲眼睛直視着前方,並未看她一眼,卻依舊對她說道:“想請你再幫我一個忙。”“再幫一個忙?”夏生愈來愈搞不清楚了,她這不是已在幫他的忙了?“總經理?”“叫我東雲。”
“呃?”夏生撇頭看他,一陣錯愕。
褚東雲卻不理會她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帶你去見我母親。”夏生聞言,差點沒腿軟。“為什麼?”
“如果我能解釋得更消楚,我會很樂意的,只是目前情況太緊急了,我無法對你詳細說明,就當是公事,幫我一個忙,好嗎?”他的口氣溫和而具有說服力,然而那樣卻穩定不了夏生的心。
原以為只是隨他參加個小型宴會罷了,她大可躲在一旁,卻沒想到褚東雲要她扮演的角色,竟比“女伴”的意思更不尋常。
她不行的,她怎麼行?褚東雲會要求她幫這種忙,更讓她覺得震驚了。
他這麼做,這麼地溫柔,會讓她愈陷愈深的啊!就算這是個她想要“扮演”,甚而想變成真實的角色,然而她卻無法負載太多的壓力啊!進公司之後總聽見同事形容總裁的情景,她竟然無法剋制地一陣胃痛。
“怎麼了?”褚東雲絲毫沒想到自己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壓力,但見夏生咬着下唇的難受模樣,心底竟也無法不被牽動。“還好嗎?”
夏生勉強地點點頭。她豁出去了,就當成是公事吧?她是領人家薪水的,上司吩咐什麼她就做什麼,有什麼好疑問的?她不該失控,不該胃痛,更不該讓人操無謂的心呵!“總經理你放心。”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線條優美的鎖骨處隨着她的吸氣而起伏。“我會做我該做的事。”她也要看着前方,不再為身旁的人所眩惑了。
“我會小心謹慎地應對,請您不要擔心。”她直起腰桿,望着前方,然而眸底仍是一片茫然。
褚東雲看着她的神情幾番變化,不由得再次迷惑了。
她有好多好多心事、好多好多煩惱?她有好多好多思緒、好多好多無奈?而他,他莫名其妙地把她拉下來趟這趟渾水,到底是對,是錯?
沈怡眨着精銳的眸光,像要將藍夏生透視個清楚地看了又看。
“藍小姐?”
“她是夏生。”褚東雲站在她們兩人之間說道,並且一手不忘扶在夏生腰側,想給她幾分力量。雖然那樣並不太好,不過不知怎地,他並不希望藍夏生因為自己而受委屈。“藍夏生,很不錯的名字。”沈怡世故地笑了笑,然後轉向兒子。“我知道仲檠來了,媛心也來了,你怎麼不帶他們來給我瞧瞧?”她故意岔開話題,不想太快在口頭上承認他們的關係,否則她這回的苦心安排豈不是白搭了?“仲檠不好找,大家都搶着跟他說話。”褚東雲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一旁的夏生見自己刻意被冷落了,心底竟無來由地難過。冷靜一點啊!你是在演戲,懂嗎?“誰說我不好找,我這不是來了?”繁仲檠的聲音懶懶地在兩人背後響起,褚東雲和夏生回首,只見他手插在口袋中,一手還挽着位嬌媚動人的女子,那個女子一看見褚東雲,便歡喜地又笑又叫。
“東雲哥哥,好久不見!”
“媛心,好久不見。”褚東雲微笑着向她打個招呼。
“小姐,你可不可以淑女一點,你今天穿裙子哪!”繁仲檠被堂妹扯得手臂都快脫臼了,白眼一翻,甩掉她掛在自己臂彎中的手。
繁媛心聞言嘟了嘟嘴,沒說什麼,忙又看向褚東雲。“你終於肯回公司幫沈阿姨的忙了是不是?會不會很辛苦啊?”
褚東雲還沒說話,便聽見沈怡的咳嗽聲。“什麼辛苦,這些事業將來都是他自己的成就,有什麼好辛苦的?”
繁媛心誇張地捂住了嘴巴,做出一臉吃驚狀。“哎呀!我忘了沈阿姨在這裏。”她吐了吐舌頭,便鑽至沈怡面前。“沈阿姨,你別想那麼多!我只是慰問一下東雲哥哥而已,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當然要火上加油,才會愈燒愈旺呀!”
“廢話連篇。”繁仲檠冷哼一聲,為繁媛心的話下了最佳註腳。
沈怡則是被逗得呵呵笑,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十分喜愛這個古靈精怪的小晚輩。繁媛心見沈怡嘴角掛起了微笑,不禁有點得意洋洋,她轉頭一看,這時才注意到藍夏生。
“哇!好漂亮,好漂亮唷?東雲哥哥,你怎麼不介紹你女朋友給我認識?”她這句話一說完,便又等不及別人回答就噼哩啪啦地自個兒回答下去。“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哥哥剛才說的那個夏生,對不對?”
夏生看着繁媛心可愛的笑容,不禁也暫時舒緩了過於緊張的心情,對她笑了笑,然而繁媛心卻誤會了,她誤以為藍夏生是默認了,於是又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哈!東雲哥哥真的有女朋友了?終於死會了?終於心有所屬了?”她興奮得像只忙碌的蜜蜂,在兩人身旁轉來轉去。“那我明天一定要去告訴我那一票同學,包管她們個個都會傷心死啦!”
“少造孽了。”繁仲檠又道。
繁媛心一聽,終於忍不住發作。“我是八字跟你對沖啊!幹麼老找我麻煩?”“我是提醒你,免得你爸媽到時又說我容你在外頭闖禍。”繁仲檠撇撇嘴角。繁媛心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爸和老媽,一聽堂兄有意告狀,便氣得咬牙切齒。褚東雲見他們還在吵,便對母親說道:“如果沒事的話,我想帶夏生四處去看一看。”“去吧!”沈怡的聲音明顯地缺乏熱情。
夏生則禮貌又小心翼翼地向沈怡點了個頭這才離去,他們一走,繁媛心立刻發作。“都是你啦!吵吵吵,把他們都吵走了我怎麼問他們問題?”
“你這麼聒噪,誰想聽你說?”繁仲檠嘴巴是出了名的不講好話。
“啊——我不管!沈阿姨,我哥欺負我!”繁媛心索性賴到大人身邊找靠山。沈怡微微笑着,撫着繁媛心的手。“多虧你來,不然你沈阿姨宴會覺得無聊呢!”“哪兒的話?沈阿姨為什麼這麼說……”
藍夏生被褚東雲帶到餐桌前,褚東雲遞了個盤子給她。夏生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接過盤子,置身於這種氣氛之中,她感到不自在極了。
“很抱歉。”褚東雲忽然說道,夏生聞言有些驚詫地轉過了頭。
“把你捲入這種局面里。”褚東雲並不看她,只是伸手去端起了杯雞尾酒。“……”夏生欲言又止。
褚東雲卻注意到她的反常。“怎麼了?不吃點東西嗎?”
“喔……不……不是。”夏生忙伸手去夾桌上的餐點,不想讓褚東雲擔心。“你今晚一直有些奇怪。”褚東雲盯着她微微泛紅的側臉道。
“呃……我不太習慣。”夏生勉強地扯出笑容。“我想我是有些被嚇着了。”“被嚇着了?”
“嗯。”她輕輕地點點頭。“只是不太習慣吧!”
“把你拖下水,實在非我所願……”褚東雲喝了一口酒。“很抱歉我事前沒向你說明這是怎樣的情況。”他頓了一下。
“沒關係的。”她在進屋之前就已經承諾過了,她會配合褚東雲去演這場戲的不是嗎?此時,場內的燈光倏地暗了下來,放起了輕柔幽揚的音樂。
褚東雲放下酒杯,向夏生伸出了手。“既然來了,和我跳支舞好嗎?”
跳舞?夏生愣了愣,卻見褚東雲站在她的正前方,右掌向她平伸而來,他的眼神是溫和的、勸誘的。叫人心動得無以復加。
彷彿回到幾年前那個溫暖的午後,少年依舊是少年,而少女也仍舊是少女;靦腆的心,不盼望融合與了解,只要那一剎那間的並存。
藍夏生無法抗拒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她默默地,將手放入褚東雲掌中,兩人滑進了舞池,舞出溫柔的旋律。
“哥。”舞池旁邊,繁媛心撞了撞堂兄的手肘,小聲地叫道。
“幹麼?”繁仲檠正定睛注視着跳舞的褚東雲他們。
“你有沒有發現,跳舞的人那麼多,為什麼我覺得東雲哥哥他們特別顯眼?”“怎麼說?”繁仲檠興趣來了,這點倒跟他想的一模一樣。
“你看夏生姊姊,她看起來好像在發光那,她的臉都亮起來了。”繁媛心邊說,邊扯着繁仲檠的袖子。“還有東雲哥哥,他從頭到尾一直看看夏生姊姊的眼睛,簡直像被釘在那裏一樣那!而且……他真的好喜歡夏生姊姊對不對?”繁媛心興奮極了。“他們兩個好相配唷!”
繁仲檠食指和拇指扶着下巴,並沒有回答。
一曲結束,兩人正要回到原來的位置時,突然有幾個穿着打扮都十分新潮的女子走來和褚東雲攀談,顯然彼此十分熟悉,褚東雲也不拒絕,只是就地站定,和她們一一寒喧,並把夏生介紹給她們認識。然而那些女孩們卻像是故意冷落夏生似地不斷和褚東雲說話,甚至有人暗中扯了她一把,將她拉開褚東雲身邊,夏生見再這樣下去她大概會被擠扁,只好自動地排開幾個人,想自個兒走回原來的位置,但褚東雲卻喚了她一聲。
“夏生?”
她聞言回頭,竟然感覺不到褚東雲的視線,因為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看她的眼神,竟充滿了敵視。
她受不了了,她必須離開,不管是好的回憶還是壞的回憶,她都一併不要了好不好?她想走呵!“我去補妝。”藍夏生不看他的眼,匆匆地說完便逕自轉身離開。
鑽進洗手間,雙手撐在洗手台上,定定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你不能走,不能走……你走了褚東雲怎麼辦?他的戲要是穿幫了,你是絕對難辭其咎,你得撐下去啊!答應別人的事難道不該做到嗎?這是一場戲,一場戲啊!但本來該是戲,若真融進了她的情感,她又該如何自處?藍夏生第一次,深深、深深地迷惘了。她回憶中的褚東雲,是多麼地不切實際,是多麼地遙遠啊?早知道他的沉穩和冷靜不屬於一般人,然而卻沒想到是怎樣的家庭環境,才能讓他養成這種人格;她早知道自己不該存有任何、任何的妄想,為何仍是心中一痛?你並不是特別的。夏生的心底,給自己下了一個這樣的結論。
但當她走出化妝間時,卻意外地發現,褚東雲站在外頭等她。
“總經理?”她發現褚東雲定定地瞧着母親的方向,一語不發。
褚東雲聞言,轉過頭來。“怎麼進去這麼久,不舒服嗎?”
“不……只是補個妝。”夏生想到方才的事,忍不住又要心酸起來,忙草草掩飾了過去。“總經理為什麼在這兒?”
“等你。”彷彿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褚東雲道。“還有,不是跟你說,叫我的名字嗎?”
夏生面上一紅。“對……對不起,我一時改不過來。”
“幸好現在並沒有外人聽見。”褚東雲並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微微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她看宴會並沒有結束的跡象啊!“我待不住了。”褚東雲嘴角微微一牽。“能請你能配合我的任性,跟我一塊兒偷溜嗎?”
夏生有點驚愕,但不知怎地,又有一絲欣喜。“可是總裁那兒……”理智仍在告訴她,不可以這麼做。“這樣好嗎?”
褚東雲不答,只是反問道:“你不願意嗎?”
怎會不願意?夏生下意識地連忙點頭。
“那好,走罷!”褚東雲牽起她的手,往外頭走去,越過人群、無視人群,就這樣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
沈怡一瞬不瞬地看着這一幕,毛叔也瞧見了。
“夫人……”
“不用說了。”沈怡定定地看着他們兩人。“我終於連他也失去了,是不是?”“不,沒有那麼嚴重的,您想太多了。”望着主人臉上嚴肅的線條,毛叔不勝唏噓。“多給少爺一些空間,多給他一點自由……”
“什麼自由?什麼空間?我替他安排的還不夠完善、不夠妥貼嗎?他當然有自由選擇這裏的每一個人!”沈怡不容置疑地截斷了毛叔的話。
毛叔臉色一黯,向後退了兩步。“是我逾越了。”
沈怡不語,望着滿屋喧鬧,感到一陣說不上來的疲憊。
褚東雲把車開到藍夏生家附近時,卻過巷口而不入,直直地開了過去,夏生原以為他是忘記路了,便出聲提醒。
“總經理,你開過頭了。”
“我知道。”褚東雲點點頭。“我只是突然發現,這裏離一個地方很近。”夏生聞言,心中一動。
“就當是陪我,好嗎?”他說,語調低緩。
如何能不被這樣的語氣感動呢?夏生什麼都沒說,心中卻像浪潮一樣,一波波地湧上不真實的幸福感。
車子在一座大橋邊停了下來,褚東雲替夏生開了車門后,便走到路旁。
“這裏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
夏生輕輕將車門關上,黑夜中凝望着褚東雲的背影,思緒彷彿又要流轉回那個難忘的夏天。
褚東雲回過頭來。“這裏離你家不遠,你來過這裏吧?”
“來過。”夏生緩步走到他身邊,望着河上蕩漾的燈火,神情迷醉。“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裏。”她的思緒掉進那個下午里去了,星眸璨璨。
褚東雲看着她,夏生一襲白衣,在昏黃的路燈下,竟暈散着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他不由得疑惑地開口了。“總覺得……對你並不陌生……”
這句話講得很輕很輕,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夏生耳中,她身子微微一顫。褚東雲沒發現她的反應,只是又回過頭去望着夏生,指着一處地方,他道:“那裏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夏生知道的,那裏長了生命力特強,風一吹來便迎着搖晃的芒草。“為什麼喜歡去那裏?”
褚東雲深呼吸一口氣。“該怎麼說……我就是喜歡那裏。”他一笑。“喜歡一個人、一件事、一種物,有時都是靠感覺的不是嗎?”
“這樣不會太危險了嗎?”
褚東雲回過頭,有點驚異,沒想到她並不完全是沉默的。“你的直覺不會容許你接近認為危險的事吧!”
那可不一定。夏生默默地想。
“怎麼不說話?”
“沒事……”夏生慢慢地走近他的身邊,心裏卻在苦笑。她這不就是在走向危險、走向毀滅嗎?但褚東雲具有像鴉片一樣的魔力,讓她的心總能找到出口稍作喘息,因此她又怎能輕易放棄?褚東雲見她一副心事重重,也不再說。他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光是想到方才母親的神情,他便感到煩躁不已。
於是,兩個人便站在河邊路上,各自懷着心事,一語不發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褚東雲送藍夏生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這是她第一次超過晚上十點以後才回到家,她翻了翻手提袋,竟發現自己出門時因為太匆忙而忘了帶鑰匙,家門口也沒門鈴,蔭生又早已睡下了,看來只有去打公共電話把他叫起來。
“令尊令堂不在嗎?”褚東雲奇道。
夏生面色一暗,有點自嘲地說:“我媽可能不在吧,至於我父親,他是真的‘不在’了。”
褚東雲聞言一愣。“抱歉,我不曉得。”
夏生搖搖頭。“您不知道是正常的……”她看了看四周。“總經理,很晚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不然明天上班會沒有精神的。”
褚東雲對她,總是有點疑惑;她總是不看自己、盡量迴避自己的眼神,可他卻對她有着熟悉、似曾相識之感,難道是他自作多情了?“要不要我陪你去找公共電話?”
“不用了。”夏生連忙搖頭。“怎麼好意思麻煩總經理?我住在這兒,哪裏有電話我曉得的。”
“……那好吧,明天見了。”
“明天見。”夏生微微地扯出一笑。褚東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往巷子口走去。夏生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后,這才轉身到隔壁的伯母家按門鈴。沒一會兒,林伯母便走了出來。
“夏生啊!穿這麼漂亮,應酬回來了?”林伯母笑道,真是女大十八變,現在的夏生有氣質又有禮貌,讓她不得不喜歡。
夏生胡亂地點點頭。“林媽媽,我媽她回來了嗎?”
“回來了啊!她一進門還喊你們蔭生你去哪兒了咧!”林媽媽提到夏生的母親便憂心仲仲。“你沒把出去應酬的事告訴她?”
夏生一聽見母親在家,面色不禁蒼白了三分。“我要出去的時候她不在……”“難道她又把你鎖在外面了?”林伯母皺起肩頭。“夏生,今晚睡我家好了,你要真回到家裏少不了又是一番折騰,明天我再打電話叫蔭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夏生心亂如麻,但聽到林伯母的提議卻連忙搖頭拒絕。“不……不用了,我只是忘了帶鑰匙,我媽她不曉得而已,沒事,真的沒事,謝謝您的好意。”
林伯母還是半信半疑。
“林媽媽,我說的是真的,我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再順便打通電話,等會兒蔭生就會出來幫我開門了。”夏生連忙又道。
林伯母聞言,才稍稍放了心。“那好,你去買吧!萬一電話吵不醒蔭生,你再來找我知道嗎,不過可能要敲大聲一點我才聽得見了,你知道你林媽媽一睡着就叫不醒的。”“嗯!知道了。”夏生靦腆地一笑,看着林伯母關上門后,才頹然地走回自個兒家門前,束手無策。
她皮包里根本沒半毛錢,怎麼打電話,她不願意讓鄰居們麻煩,或者是對母親有更壞的印象,因此她根本不敢到別人家裏去過夜……那麼,只有到王阿姨那兒去了,可是她也沒錢坐計程車啊!想來想去,她仍只能站在家門前,伸出手來敲門了。“媽,我知道你在,請幫我開開門好嗎?”
沒有回應。
“媽……不要這樣,我下次不會這麼晚回來了,請幫我開門好不好?”她薄弱地說道。奇迹似的,這回門竟然被打開了,夏生一愣。難道蔭生醒過來了?她向前跨進一步,就在這個時候,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硬物竟然當空飛了過來,夏生才感覺到不對勁,那個東西便硬生生地砸上她的額頭——夏生一聲痛叫,跌出門外。黃美從裏頭走出來,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女兒,雙手插着腰。“你去哪兒了?穿那麼漂亮招蜂引蝶嗎?”
夏生錯愕得講不出話來。“媽……”母親已經很久沒再打她了,為什麼今天又來了?難道就因為她晚歸?“別以為你背後有那個性王的爛女人撐腰,眼裏就沒你娘了!你以為我沒法治你是不是?沒法教訓你是不是?”黃美衝上前來,揪着女兒便又捏又打,還甩了她一巴掌。“我不怕!你別認了個乾娘就忘恩負義起來了!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夏生忍着淚,躲避着母親。“我聽見了!我聽見了!可是我並沒有做錯事,為什麼打我?”
黃美聞言更怒。“你這叫聽見了?聽見還會跟你老姐頂嘴?死丫頭!”她狠狠地往夏生手臂一捏,夏生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叫出來,手上立即浮出了點點瘀血。
“我不是跟你頂嘴啊!我不是、我不是啊!”夏生悲痛地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總是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傷害我!為什麼?”
“為什麼?你怎麼不去問問你那個乾娘怎麼對我的?她把我從賭場趕出來呀!老娘憋這口氣已經憋很久了,一定是你去跟她說了什麼!”黃美氣得又是一掌。“你這個忘恩負義、胳臂往外彎的賤人!專給我吃裏扒外!賭一點錢會死啊?要你幾塊錢付個賭債會死啊?”黃美愈說愈恨,不由得想起生夏生的時候差點兒難產,生下蔭生后丈夫死去,全家生活無以為繼的凄慘景象。“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掃把星!倒霉鬼!”她毫不留情地指控着。
夏生簡直被嚇呆了,連辯解都來不及,便看見母親的手高高揚起,眼看着又要落在她的頰上,她下意識地便把眼睛一閉,撇過頭去想躲避。
但那早該打下的一巴掌卻遲遲未落,便在此時,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夏生的耳朵里。
“請住手吧,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夏生聽見這句話,心頭一顫,緩緩地凈開了眼。
母親的手被人鉗握住了,那個人是褚東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