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早晨時分,由玻璃窗外透進一抹旭日,褚東雲緩緩睜開眼,下意識地以手遮去刺目的陽光。

忽地有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充盈感覺延伸於四肢百骸,非常地舒服,像是壓抑許久終於得到解放般的那種快意,他慵懶地深吸口氣,看向身邊的人。

藍夏生側睡着,及肩的黑髮披散於床褥上頭,一截潔白的藕臀露在外頭,被光線籠罩的她整個人恍若凌塵的天使,背上似要長出羽翼,好像隨時都可能消失。

他忍不住翻身擁住她,夏生微微一動,醒了過來。

“早。”東雲此刻的聲音聽起來極具磁性。

夏生愣愣地看看那張太過靠近的五官,突然臉紅了。“早……”她拉着薄毯想撐起身子,褚東雲卻按住她不放。

“去哪兒?”

夏生不語,眼光投向浴室,褚東雲意會過來,便鬆開了手,她這才能夠起身。她拉着薄薄的毯子遮住自己胸前下床,但卻露出一大片雪白光滑的背脊,看起來誘惑極了。褚東雲以手支着臉頰,默然地凝視她的背影,然後,輕聲地道:“結婚吧,好嗎?”結婚?夏生愕然頓住腳步,回首相看,對方神情一如方才平和,以為自己聽錯,她澀然一笑,回身。

“結婚吧!”褚東雲又一次開口。

這回不是幻聽,夏生心底有這樣的聲音,她轉過整個身子,雙手緊抓着毯子,面色儘是不解與驚訝。

看見她單薄的身軀站在亮黃的晨曦中,顯得那麼輕盈、那麼脆弱,褚東雲內心一惻,翻身便下床擁住了她,將她捺在懷中。

“為什麼?為什麼即使擁抱了你,你看起來仍舊這麼孤獨?”他低低地問着。夏生茫茫然被他擁在懷裏,感受他的心跳,昨晚的一切忽地又在腦海出現,但她卻覺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只有一種腳踏不着地的飄飄忽忽,靈魂像被抽空般。“放開我。”她輕輕使力,將自己推離褚東雲懷抱。“別鬧了,讓我去浴室。”“我是認真的。”褚東雲扯住她手臂。“追着我的人是你,迫不及待逃開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麼想的?”

“我……”夏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褚東雲見狀,搖了搖頭。“你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在意到連自己的心也遺忘了么?”“我是為你好啊!”夏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要我怎麼做?讓你和你母親反目嗎?不、我不允許!我不允許蔭生輕視自己的母親,又怎會讓自己變成害你們母子失和的罪魁禍首?”

褚東雲聞言,好看的臉竟出現一抹輕蔑的笑意。“你這種觀念到底是從何而來?我不懂,真的不懂。對你來說,母親不過是個加害你的兇手;對我而言,母親則只是教會我冷漠的導師,你不是該與我同一陣線嗎?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拒絕我?”

夏生聽着他的話,陡然一陣寒意襲上背脊。她搖頭,彷彿只是這樣還不夠表達她的心意於萬一,她猛烈的搖頭,再度叫未侵出眼眶的濕意濃重了語調。

“誰都不可以漠視我心中的憧憬,誰都不能!而你更不能!”她低聲哭着。“你不能……你不能!”

“夏生……”褚東雲想喚回她的注意力,她卻根本不聽。

“我只是希望得到一點被母親關愛的感覺,這樣也錯了嗎?錯了嗎?就算我不能,沒有這個資格,難道我不能祈求我所愛的人也能享有這份幸福?那麼……”她無力地軟下身子,癱坐在地上,視線毫無焦距。“那麼……那麼我或許也能分享到一點關愛、一點注意……”夏生哀切地雙手捂住了臉。“這樣也不行嗎?只是這樣也不行嗎?”

淚掉下來應該是沒有聲音的,但褚東雲竟耳聞淚珠輕盈地滾落心中塵土。心真的會碎,尤其是聽見她這麼渺小的希望之後。褚東雲深切地動容了,他蹲下身子,伸手輕撫夏生頭髮,低啞地道:“原來,你最企求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母愛……”東雲手掌停止了動作。“那我呢?你預備把我怎麼辦?在你對我要求的同時,你又何曾在意過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夏生聽見他的話似不如平時,不由得一怔。

“你能了解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等着母親罵的心情嗎?”褚東雲柔聲道。夏生拿開了雙手,淚眼迷濛地看着他,褚東雲見着不忍,伸手為她揩去淚珠。“她對我從來不打不罵,自從我父親和她大吵一架,分房而居后,這種情況就更明顯了。”東雲將沾着夏生淚水的手指,下意識地便往口中一吮。“你知道嗎?我父親是個植物學者,他對商場的爾虞我詐並沒有太大興趣,反而喜歡一天到晚住山上跑,研究高山植物,對家傳的企業一點也不在乎;我媽就不同了,她能幹又精明,是商學院的高材生,嫁給我爸后就一直試圖擴大公司的規模與版圖,她也真的做到了。”東雲嘴邊撇起一笑,頗不以為意。“也許一結了婚,假象就會自動破滅吧!漸漸的,我母親開始不滿我爸老是為了一些花花草草而露宿荒山野嶺,她也氣我爸對自己以後要繼承的事業一點警覺性都沒有。直到有一天,我爺爺病了,他希望能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看到我爸繼承公司,我爸才收斂起他的不情願和熱愛的研究工作,真正的投入這一行,不過才做沒幾天,便因進出貸的問題搞得廠商電話來個不停,我媽當然很生氣了,這些事情本來由她一個人做也就罷了,怎麼還跑出來一個幫倒忙的……”東雲墜入回憶之中,想起那時的事,連心情也似乎回到那時。“有一回,她終於忍受不了而向我父親提出嚴正的抗議,我父親本來就不是多願意待在公司,他們夫妻吵完這場架,感情也冷了,所以便分了房。之所以不離婚,大概還是為了我吧,而且萬一離婚,誰來替我爸扶持公司?”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父親後來繼續過回他閑雲野鶴的生活,而我母親也變得對事業更有野心了,有野心到連我也不放過。”“東雲……”夏生試着想說些什麼。

“你別開口,先聽我說。”褚東雲柔聲說道。“我做錯事,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她以為那樣就算是個開明的母親,她不針對我,卻會針對其他的人給他們難堪,我為了反抗她,什麼事都做了,但即使她看見我沒一科及格的成績單,她還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所謂的不打不罵可並不代表不聞不問,她要控制我,完完全全的,連思想也不放過,從我的衣着到選讀的科系,她沒有一樣不插手的,而且我除了聽從,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講到這裏,他垂頭看一直凝視他的夏生。“有沒有很失望?結果我並不是你生命中的騎士,只是一個無法抗拒威權的男人?”

夏生微微張着唇,她想搖頭。不是、不是啊!他怎麼會是那種人?他不是的!他明明可以、明明有能力抗拒,他只是不想,只是忍耐,只是因為盼望……對!就像她一樣的盼望,說不出口的!東雲沒有察覺到夏生的心思,只是平靜地敘述着。“那個時候,我對周遭的事情總是漠不關心,她連我的朋友都要篩選,我怎麼可能會有朋友?所以,我習慣了獨來獨往,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早已忘記自己選擇與他人隔絕時的落空,因為習慣,所以到了後來,他甚而覺得這樣也好。“但她還是不放過我,她要我完全順從,你懂嗎?連婚姻也不能自主,她總說她要給我最好的,然後忽視我真正的意圖與想法,你說,她到底是個好母親,還是個壞母親?”

夏生垂淚未止。“她或許有缺點,但她是因為怕失去你而盲目啊!”愛會叫一個人瘋狂,不管是何種樣貌、何種對象,以愛之名的人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大公無私的人又會有幾個?“相信我吧!東雲,你母親只是因為太愛你了,她不想在失去丈夫的愛之後,又失去你。相信我吧!相信她吧!”

“如果她的愛是叫你離開我?”褚東雲見她竟一點都不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不由得有點慍怒,抓着夏生的手臂,他鄭重地問着。“這樣你也能接受,也能贊同?”夏生凄然搖頭,然而口中所出的話卻是褚東雲最不想聽的。“我為什麼不能?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然而‘母親’卻不行啊!”

褚東雲聽到她的話,簡直要生氣了。“你的意思是,假使你的母親要你離開我,你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是不是?”一想到夏生的答案很有可能是“褚東雲的地位仍然有別人可以取代”時,他的心竟成一片怒海,無可遏止的狂濤沖翻了他的理智!“‘褚東雲’還是有人可以取代!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對不對?”他暴怒焦躁地握緊夏生的手。“你的相思算什麼?你的取待又算什麼?”

夏生沒見過這麼生氣的褚東雲。她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啊!“你的指控是沒有意義的,那根本就不會發生!我的母親也不會要我跟你分手的,在她的眼中,你是金龜婿呵!”幾天來她曾偷偷打電話回家問蔭生近況,蔭生說黃美知道了她跟總經理同居的事實后非但沒有罵人,反而還喜孜孜地妄想女兒攀上了個搖錢樹、聚寶盆,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有什麼異議?“東雲,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是為了你,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她深刻而痛楚地再次將自己掏心挖肺了,她淚眼迷濛,再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震撼。“我比誰都還想留住你,我比誰都還自私,我……我怎麼會沒有想過呢?想要的愛總是留不住,偏偏比誰都還不自量力呵!”她苦苦地笑着。

“你還不夠自私!”褚東雲彷彿被她傳染般,也搖起了頭。“我寧可你昧着良心呵!夏生……”他輕撫夏生細緻的臉龐。“一旦看見你放棄了那麼長久的相思,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什麼真情摯愛?”無視於夏生一顫,他繼續說道。“如果你還不夠堅定,那誰才能陪我走下去?”褚東雲邊說,邊輕輕地在她臉上落下幾個吻,像要安撫她的破碎情緒般地緩綿而繾綣。“你告訴我啊!夏生……”

他那像是對待着一件易裂物品的小心,讓夏生完全融化了,情慾的氣息也漸漸地漫入他們倆之間。

該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夏生心底模糊地思考着。我是那麼那麼地愛你啊!我的愛,連宣之於口,也嫌多餘……

褚東雲這回終於確切地證實了自己的憂慮究竟從何而來。

是藍夏生,那個躺在他臂彎里卻依舊無法平穩呼吸的女人。

自經歷那場驚心動魄的表白之後,他們誰也不再開口提起分開的事,彷彿默契瞭然於心。午夜,他們緊密相擁;白晝,他們相對無聲,眼神交換了彼此的痛楚與無能為力,於是他們終於閉上了嘴,試圖封印起所有的無奈,至少在這幾天是這樣的。然而他比誰都更清楚傷口只是暫時結了痂,若一不小心觸碰,仍有可能突流鮮血。

他不允許這樣,夏生已是他的人,沒有退路了,如今再要理清心中複雜的情緒究竟是同情或是愛意都早就為時已晚,他若不馬上、立刻採取行動,也許沈怡就要毫不容情地逼迫施壓下來了。他雖可以視若無睹,然夏生卻不行,脆弱而易感的心讓她時時刻刻都處於潰決邊緣,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夏生竟該死地隨時都做好離開他身邊的準備,彷彿只要被人一“宣判”,她可以連頭也都不回,自以為悲壯地離去!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要,連試探他的機會都不肯!多高傲的女人啊!她甚至不容許自己的愛意摻雜入一絲絲的懷疑,多麼熱切的感情啊!他幾乎要問起自己何德何能,能一點力氣也不花費便得到她的依賴與傾慕了!在她額頭輕輕一吻,褚東雲下床着裝。方才公司來了一通電話,下午也還有會議要開,來不及等她自動醒來了,貪看她的睡顏已使他又多耽擱了半個小時,若有什麼話,也只得等回來再說。

關上鐵門的聲響一傳出,床上的夏生立刻睜開了眼,木然地坐起身子,撈過掉在床下的衣服穿了起來。

是的,她早醒了,但不敢睜開眼睛,只怕一睜開眼,眼底就會落進褚東雲的思緒,她看不透的思緒,叫她愛極也怕極的思緒。

好怕他決定不要她了,好怕他決定“放掉”她了。

是呵!她是口是心非、她是言不由衷,她比誰都想要東雲,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要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沒有一切的阻礙,她只想窮盡畢生之力飛翔到他的身旁,卻又怕他的無情,畏懼他那看似溫和、實則酷寒的冷冽。

不是嗎?他對自己絲毫沒有半分憶起,對他母親沈怡的態度也疏遠得教人難過,夏生實在沒有半點把握,沒有自信能一直待在他的身邊。

他說結婚,肯定是因為她和他上床的緣故吧?責任、不忍、同情……種種理由、借口她都替東雲羅織好,卻無論如何牽連不上愛。

她會寒心的,真的會,所以不敢和東雲面對面,唯恐他說了出來,彼此就緣盡情了,再也互不拖欠了。

所以,真正自私的是她吧?褚東雲又多麼倒霉,莫名其妙被她拉下來趟了一趟渾水?一抹自嘲的苦笑緩緩自夏生嘴角綻開,其實並不覺得這是多麼有趣的事,但卻又能如何?哭嗎?不了,這些日子她幾乎流盡了一生的淚水,酸澀的眼不時提醒她不能再哭。“你不能哭……”她低低的自言自語,扣上最後一顆扣子的同時,電話鈴忽然突兀地響起。

“喂?”她接起聽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稀奇的,話筒里竟傳來蔭生着急的語調。“姊,是你嗎?是不是你?”

“蔭生,怎麼了?”夏生聽着也緊張了起來。

“姊,你現在有辦法回來嗎?媽她……”蔭生的聲音竟然有一絲顫抖。

“媽怎麼了?”夏生迫不及待地追問。

“她剛剛在王阿姨那裏鬧了一場,結果氣得昏倒了,送她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檢查后說媽竟然已經是肝癌末期了。”蔭生說得模糊而籠統,但當最後一句“肝癌末期”傳到夏生腦中時,她卻也震驚得呆了。

“怎麼會……怎麼會?”夏生喃喃,竟似無法接受。

“是真的!是真的!蔭生像要肯定她的疑慮般着急地說著。“姊,我人在XX醫院,你知道在哪兒吧?”

“我……”彷彿還無法完全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夏生一時竟有點不知所措。“怎麼了?‘他’在你旁邊?”

“不,沒有,他去上班了。”夏生怕弟弟誤會,忙不迭地否認。

“那好,你快過來吧!醫生在找家屬了!”彷彿多說一句都會耽擱時間,蔭生匆匆掛了電話,夏生頓在這一頭,聽着話筒里的嘟嘟聲響,茫然無措。

肝癌未期?怎麼會這樣?肝癌末期?她有沒有聽錯?演戲也沒有這麼誇張吧?母親一向健朗,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得了絕症?不、不對!一定是她聽錯了吧?腦海在翻騰,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她抓起皮包就沖了出去,招了輛計程車搭上去之後,混亂的情緒才稍稍有了喘息的機會,然而她仍發現自己在發抖!她的母親,從來沒有關愛過她、沒有抱過她、沒有對她笑過,為什麼此時此刻,她竟然會感到即將失去的痛楚與無助?夏生不自覺地咬着手指,顫抖着。恐懼從何而來?她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小姐,冷氣太冷了嗎?”計程車司機像發覺她的異狀,不由得問道:“我轉小一點你會比較舒服吧?”

夏生緊張得胃痛,她臉色蒼白地說:“不,不要緊,請你開快點,拜託!”前方是紅燈,再前方也還是紅燈,十字路口忽然全是一片紅色的燈海,夏生的心揪成一片,只覺那些慘淡的光芒彷彿都像阻礙她得到幸福的使者,將她和母親的距離愈拉愈長,一直到看不見盡頭的那方。

急診室的長廊傳來急促的跑步聲,人不多,所以夏生很輕易找到正坐在長椅上的蔭生,他雙手矇著臉,似乎很累。

輕輕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蔭生一顫猛地轉頭,看見夏生的一剎那,臉上儘是鬆懈的表情。“姊!”

“媽怎樣?”夏生問。

“很不好。”蔭生嘆口氣。“怎麼會那麼嚴重?她一直都……”

“是啊,怎麼會……”夏生喃喃自語地在弟弟身邊坐了下來。“事前一點徵兆都沒有啊!”

“醫生說她之前就有肝硬化,可是一直沒有好好調養,所以現在才會一下子發作起來。”蔭生頓了頓。“你知道嗎?她居然跟爸一樣,會酗酒。”

“酗酒?”夏生又是一震。“怎麼會?她不是最討厭我們喝酒?”父親的去世起因於酒後駕車,因此對酒精深痛惡絕的黃美又豈會讓自己一陷而不可自拔?蔭生靜靜抱頭,煩躁地說:“你別說不可能,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我在她的房間床底下搜出一堆空瓶子!”

“蔭生……”夏生回過神來看着弟弟,這時她才發現蔭生的情緒也不安穩極了,他的臉色好難看,好像隨時都會爆發。

也許是察覺到了姊姊的視線,蔭生終於受不了了,他握拳捶起自己的膝蓋,忿怒地吼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激動地站起身,扯住姊姊的手。“姊,怎麼會這樣?她明明對我們一點關心都沒有,對你一點感激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是為她緊張?”夏生澀然。“感激?什麼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她是我媽,為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為什麼要她感激?我只要她好……只要她好……”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還不曉得,醫生把她送到加護病房,不過又說,不再像這次一樣突然病發,也許短期之內就沒有危險……”

“病發?”夏生聞言,忽地反拉住蔭生手臂,有點困難地說。“那、那……那醫生有沒有說媽她還能……還能活多久?”

蔭生閉了閉眼睛。“你說呢?肝癌末期能拖多久?”

夏生恍如挨了一拳,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來。

走進病房,藍夏生看見母親手上插着很多管子,母親看起來好虛弱、好瘦小,生命彷彿正一點一滴消逝中。

沒來由的一陣心痛。

從小母親便是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絕對與權威,為什麼今天她卻變得這麼不堪一擊?不自禁奔到病床邊,夏生伸出手來覆上母親的手,輕輕低喚:“媽,你醒醒。”沒有動靜。

“媽,我是夏生……”再次出聲,夏生小心翼翼的,但床上的母親兀自睡得深沉,似乎不願被人打擾。夏生突然害怕起來,於是使了一點力氣去搖晃她。“媽,你沒事吧?我是夏生,我來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這回母親總算有了反應,她慢慢睜開雙眼,看見夏生,又看見自己身上一堆針頭,不由得不悅地皺起眉頭。“這是在幹什麼?你在這幹麼?”

夏生微微牽了牽嘴角。“媽,你醒了。”

“廢話,都在跟你說話,不是醒了難道是夢遊?”黃美沒好氣,此時蔭生剛好提着一袋中餐走進來,她一看見兒子便說道:“蔭生,你也在這幹麼?”

蔭生本來就要衝口而出,卻被姊姊一個眼神示意而忍了下來,夏生連忙接話。“媽,你多休息吧,這樣身體才會趕快好起來。”

熟料黃美竟白了女兒一眼。“呸!觸我霉頭啊,我哪有什麼病?胡說八道!”夏生難過地垂首,蔭生見狀便再也忍不住上前。“都已經住院了還敢說沒什麼,你要把姊累壞才甘心嗎?”他說完后,又轉過頭對夏生道:“剛才我打過電話給王阿姨了,她說手術費要是有需要的話,她可以……”這句話還沒講完,躺在床上的人卻已沉不住氣。“什麼手術?誰要動手術?”

“媽……”夏生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答起。

“姊,我來說。”蔭生此刻的冷靜並不像個高中生,反而更似成熟的大人,他態度從容而慎重的對着床上的母親,一字一句地慢慢說明她的病情發作、送醫、診斷等等所有過程。黃美聽着聽着,臉上漸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到蔭生說完,她才反應過來,幾乎是有點顫抖、懦弱地問:“真、真的?”

“真的,你要接受這個事實,而且別再大吼大叫了。”蔭生點了下頭,算是作了結語。“你……胡說!”黃美突然怯怯地反駁了回去。“你少咒你老娘了!我……我平時又沒什麼大病,怎麼現在會冒出一個癌症來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就是這樣。”蔭生皺着眉頭,凝重地說。“總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請你不要當場發作出來,否則對大家是絕不會好的。”

“蔭生,別這樣。”夏生勸他口氣放和緩一些,黃美卻霎時白了臉。

“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快要死了?”

“沒人說過……”蔭生正想再解釋,不意黃美卻突然激動地坐起身子朝夏生打了過去。夏生沒料到母親有此一舉,差點兒被推到床下。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掃把星,老娘就是被你帶衰的!”黃美忿怒地指着女兒,破口大罵,嗓音儘是難聽的嘶啞。“你滾!你滾!”

“媽!你這是幹什麼?”蔭生真的生氣了,他抓住黃美不停亂揮的雙手,低聲斥道:“這裏是醫院!”

“醫院?我不要待在醫院!”黃美吼道。

夏生看着床上的母親,突然覺得好累、好累,這麼多年以來她真正在企求的到底是什麼?有過一丁點回報嗎?她終究還是人,沒辦法不去要求什麼、不計較些什麼啊!忍受不住心傷,她突地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便住外跑,連蔭生都來不及叫住她。醫院的長廊里,腳步聲踏碎刻意營造出來的安靜,藍夏生卻無法停下來,她停不下來,她必須跑開。

單勉勉躲在家裏吃泡麵,這是她數不清第幾次“回家吃自己”了,就因為那個可惡的搭擋太過尖酸刻薄,所以她連午休都寧可躲回離公司不遠的家裏,也不願跟那個爛人一起吃中飯。

正當她抓開泡麵碗蓋,摩拳擦掌,吸了吸鼻子,準備開始享用這一餐時,門外忽然傳來電鈴聲,急促得恍若催命魔音。

“哪個天殺的豬八戒!”單勉勉跳起來,有點憤怒地罵道。“姑奶奶在吃中飯那!”她一邊說,一邊上前打開門,沒想到面前出現的竟是夏生,害得單勉勉一句“豬八戒”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生?”單勉勉震驚地看着面前的人。夏生看起來好糟糕,她及肩長發披風吹得凌亂,整個人木然得一點表情也沒有。

夏生彷彿這才注意到勉勉已站在她身前,她虛弱地扯出一笑,突地上前攬住單勉勉。“怎麼了?”單勉勉見情況不對,忙把她拖進屋內,一腳用力踹上門,擔憂地問。她懷中的夏生並未哭,然而聲音卻是濃濃的哽咽。“勉勉,我的心好痛唷……好痛、好痛唷……”

“夏生,”勉勉厘不清頭緒,急切問:“是褚東雲欺負你嗎?是他對不對?”夏生搖了搖頭,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勉勉,我的心真的好痛,怎麼辦?好痛、好痛……”

單勉勉摟着夏生,一陣心疼與無措涌了上來,她安慰地抱緊了夏生,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也辭窮了,只剩夏生的自言自語還不停地在狹小的室內回蕩着。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當褚東雲趕到單勉勉家裏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他是在電話答錄機里聽見單勉勉的留言,才曉得夏生身在何處,她將自己的地址留下來,要褚東雲去接夏生。

單勉勉一聽見鈴聲便急着跳起來跑去開門,當她看見久未碰見的褚東雲時不免也有點驚訝。

她對褚東雲並不陌生,一向看他都是對周遭漠不關心、獨來獨往的人,而現在的他,眉間眼底卻儘是掩不住的在乎!夏生啊夏生,你到底是給褚東雲施了什麼魔法?單勉勉邊想着,邊讓開身子。

“她在哪裏?”褚東雲劈頭就問。

“嘿!你終於來了。”勉勉道。“我可是在夏生的皮包里翻出你的電話的,沒想到你人不在家。”

褚東雲卻恍若未聞。“她在哪裏?”

單勉勉挑了挑眉。“我的房間。”

眼見褚東雲一副急切的模樣,單勉勉卻舉起手來攔下了他。“不急,等等。”褚東雲遭到阻擋,只好停了下來,轉頭正視勉勉,彷彿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還有什麼事?”

“夏生哪一點吸引你?”單勉勉慢慢地問道。

褚東雲聞言皺起眉頭。“我有必要滿足你的好奇心嗎?”

“你認為我是好奇心太重,我卻覺得自己是出自一片關心。”

褚東雲聽到單勉勉的話,好像這才見識了她的伶牙俐齒。

“夏生的遭遇跟我很像。”

“那麼你是因為同情才想幫助她?”單勉勉可不怎麼滿意這個答案。

“我分不清楚。”孰料褚東雲竟然老實地回答,這倒讓單勉勉嚇了一跳。“不過我曉得夏生待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她很脆弱,卻老是裝作很堅強;她明明傷得比誰都重,卻總還是一副沒事的樣子。”褚東雲嘆了口氣。“我沒辦法不正視到她的情感,以前到現在並沒有一個女人讓我這麼在乎……”連母親都無法介入他的內心、左右他的決定,但夏生卻能。

“你很自私。”單勉勉下了結語。“用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感去兌現她的生命、愛情,等到你確定那只是同情之後呢?一腳踹開,還是給她一筆錢草草了事?”“我不會這麼做的。”褚東雲目前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但那一天總會來臨吧?褚先生何不明示一下,我們也好防範於未然啊!”不是她愛煽風點火,實在是這個褚東雲未免太鈍了,她真想像一把大鐵鎚敲醒他。

“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的!”褚東雲甚至連想都覺得多餘!“好吧!不會有這一天是最好,但是……難道你要跟她一輩子這樣不確定下去?一輩子讓她傷心?”單勉勉問道。“你的不明確,一直都在消耗她的生命、折磨她的情感,你不想看她傷心,為什麼就可以讓她愛得這麼卑微?”單勉勉真的很會說話,字字句句一針見血。褚東雲聞言,被她話中的真實給震動了,夏生以前也講過類似的話,而他卻置若罔聞。難道他竟無情的利用了夏生嗎?搞了半天,真正脆弱的人是他?為了求自己安心,竟要夏生也對他無怨無悔,就算不是對等的情感也不要緊不是嗎?“不管怎麼樣,夏生對我而言是個不可或缺的存在,我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褚東雲赫然發現,說出了這句話的自己,是多麼在乎她啊?而單勉勉又何嘗不感動呢?就算褚東雲無法確定自己到底算不算愛上夏生,但他表現出來的關切與着急,卻已超出了一個普通朋友的範圍,甚至比情侶之間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她輕嘆口氣。“好吧!畢竟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想插手也無從插手起。褚東雲,夏生的媽媽病了,病得還不輕,聽說是絕症的樣子,她還是很傷心,所以跑來我這兒哭了一場,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們有什麼話就慢慢說吧!”她說完便抓起柜子上的機車鑰匙,對褚東雲指了指房門。“還不快進去嗎?”

褚東雲彷彿這時才真正消化了單勉勉的話,並且由自己的思緒中回復了過來,他朝單勉勉感謝地點一點頭,便立刻走進房中。

單勉勉抓着鑰匙走出門外,一張正經的臉馬上垮了下來。“唉!老是這樣繃著臉真難過,去吃碗陽春麵吧!”打定主意后,她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樓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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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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