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一年接近尾聲。在新舊年度交接之際,弘華全集團都陷入瘋狂加班的狀態,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對未來的一年要擬出具體方向與展望。當然,最重要的是,各部門必須準備在年度董事會的報告。
當各投資子公司、單位都陸續把年度報告整理到一個段落,主管們就開始日以繼夜的開會開會開會,務求完全掌握、發揮報告的內容,以便在董事大會上面得到認同,好好表揚一下一年以來的工作成績。
牛世平執掌的事業三部,因為投資的範圍雜,子公司數量也多,也虧得他有條有理,連續一個禮拜每天開好幾個冗長會議聽報告,還能把五花八門的信息,包括報紙,雜誌社、傢俱代理、慈善基金會、怡華醫院、立華飯店、信華飯店、休閑度假中心,甚至是日本、香港、美國西岸等各海外事業部的營運狀況都分得清清楚楚。
雖是年輕氣盛,不過這樣強度的加班下來,也夠受的了。每天都得忙到過午夜才回家,核心幹部的除舊布新時節,全過得非常「充實」。
「老闆……」牛世平的秘書、助理個個都奄奄一息,望望窗外已然幽暗深濃的夜色,在臨時開來當作討論、預演報告場所的會議室里哀號不已:「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應該差不多了,我再核對一下這幾份報表,就……」牛世平沒有抬頭,繼續埋首文件中。坐在會議長桌另一頭的他已經脫去西裝外套,鬆了領帶,卷着袖子,濃眉俊目的臉上,也籠罩着疲憊。
他嗓音略微沙啞,還沒講完,就又聽見手下們哀怨的呻吟,於是有些詫異地抬頭:「現在幾點了?你們都要陣亡啦?」
「我們都已經為公司捐軀了。」他的特助趴在會議桌上、堆得半天高的卷宗旁邊嘆氣。「各位有沒有看過隱形眼鏡戴太久拔不下來的慘況?你們一人給我一百塊,我馬上表演給各位看。」
「捷運最晚一班是幾點?我叫無線出租車可不可以報公帳?」秘書一身窄裙套裝也已經開始發皺,淡妝早就掉光了,頭髮用橡皮圈隨便紮起來,眼睛底下兩個黑眼圈卓然可見。「老闆,你如果要睡在辦公室,請便,我們女生要回家卸妝睡覺洗澡啦,現在都十二點半了……」
「這麼晚了?」牛世平這才醒悟,他找了半天才找到脫在西裝口袋裏的手錶,一看之下,趕忙說:「那你們趕快回家吧!要不要請司機順路送?」
「司機在三個小時前就已經下班了。」秘書很哀怨地提醒。
「喔,那去叫車,可以報公帳啦。」牛世平伸個懶腰。「我是可以順路送你們,不過我大概還要……一、兩個小時才走,你們要等嗎?」
「不用了!我們自己走!謝謝!」秘書跟特助領旨,逃命似的奪門而出。「老闆明天見!」
待會議室重新安靜下來之後,牛世平起身出門,回到自己辦公室,用附設的小洗手間洗了把臉,提振一下精神。
他們這些空降部隊、所謂的企業接班人呢,在公司裏面受到的壓力,絕對不是平常人所能體會想像。當然把這些完全拋諸腦後,歌舞昇平、絨桍現世的人不是沒有,不過,卻不是他們。
再怎麼說弘華集團也已經屹立商界數十年了,對於子弟的訓練與栽培,都不遺餘力,非常嚴苛。而不只家中長輩有殷殷期許,外界的批判目光也從來沒有放鬆過。
牛世平個性雖然爽朗外向,對於這些由四面八方而來的壓力,依然常常必須咬緊牙根,逼迫自己發揮出百分之一百,不,甚至是百分之兩百的潛能,以達到要求,讓大家都滿意。
看似樂天、遊刃有餘的他,很多時候,其實也會覺得累,想要喘口氣……就像現在。
可是他不能離開這問辦公室、這幢氣勢恢弘的大樓。兩天後的董事大會將是一年以來的重頭戲,三個事業部各顯威風,誰都不能輸給誰。在三個事業部負責人之中,牛世平年紀最輕,也是唯一的國王人馬,旗不管轄的範圍,又是董事們不熟悉的各項業務、子公司。他的責任也很沉重。
看看錶,已經接近凌晨一點。牛世平苦笑,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卻忍不住又翻找出手機。
拼着被罵到狗血淋頭的危險,他也要打個電話。這一陣子忙到無法分身,好幾天沒看到她了,連她兇巴巴罵人的脆甜嗓音,都令他好想念……
金爽店裏的電話響了二十聲都沒人接,應該是關門打烊了。他遲疑了一下,改打住處電話。
睡意惺忪的嬌懶嗓子來接電話。她似乎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牛世平問了幾句,她都以「啊」「喔」「嗯」等單字回答,顯然是睡到一半被吵醒,還迷迷糊糊的。
「老闆娘,妳已經睡著了?」牛世平想像那雙鳳眼睡意朦朧、臉蛋漾着紅暈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就上揚。
真想看到她……
「對……」
「妳作夢了嗎?有沒有夢到我?」牛世平大膽詢問,帶着低低的笑。
「呵呵。」田可慈已經清醒了幾分。半夜被電話擾醒的惱怒馬上蓋過睡意,讓她清清喉嚨,冰冷響應:「有。」
「真的?」牛世平聞言心喜,快快追問:「夢到什麼?跟我說。」
「我夢到……我們在金爽的廚房。」
「然後呢?」
「你站在我旁邊。我正在燒水。」田可慈掠了掠披散的頭髮,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水燒開了,我就把水壺從瓦斯爐上拿起來,然後重重的放在你的手上,把你的手燙成像可麗餅皮那樣薄薄的一片!你高興了吧!牛先生!」
牛世平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妳睡迷糊了,不知道我是誰呢!」
「會在半夜一點打電話吵我的混蛋,還會有誰!」田可慈氣得想捶枕頭。
「不一定吧,妳的學長不是也常常打電話給妳嗎?」
「學長才不會半夜打……」田可慈反射性的駁斥之後,醒悟到她又被套話了,當下惱羞成怒:「你胡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學長打電話給我?又關你什麼事?」
牛世平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憑他這種在商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知己知彼嗎?
「好吧,妳不想說就算了,我只是想跟妳講幾句話而已。」大概是疲倦的關係,也可能是時間真的晚了,牛世平輕笑着沒有戀棧。「妳快回去睡吧!我忙完這幾天,再去金爽幫妳的忙。」
「你……」好一陣子沒見到他,田可慈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其實有點挂念。不過,她聽得出來牛世平嗓音低沉還略啞,雖然口氣輕鬆,但顯然是很疲憊了。她忍不住問:「你還在忙?都這麼晚了。」
「嗯,董事大會比較麻煩一點,不過後天就結束了。」牛世平閉着眼睛,往後仰靠在寬大辦公皮椅上。「我今天看到基金會送上來的草案。妳記得我跟妳提過這件事嗎?上次妳下跟我去吃飯,跑去跟別人約會,就是要談這個案子。過一陣子想請妳幫忙。」
「智障兒童的那個項目嗎?」
講到工作相關的事情,田可慈就比較正色了,她揉揉眼睛,探身過去打算開床頭燈時,一個不留神,重心不穩,從床的一側滑了下去,咕咚一聲跌在地板上,嘩啦啦把被子、枕頭都帶下來,發出一堆噪音。
「啊!」她慘叫一聲。
「老闆娘,妳沒事吧?」牛世平在這頭又要笑,又要慰問:「妳摔到床下了?有沒有受傷?」
田可慈坐在地板上,一片混亂中,揉着摔疼的手肘、膝蓋,一面恨恨咒罵起來:「都是你害的!討厭!」
「好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牛世平愉悅承認,壓低聲音忍笑說:「摔到哪裏?嚴不嚴重?很痛嗎?我幫妳親一下就不痛了。」
「牛世平!」田可慈一張俏臉已經燒紅,她氣憤嬌斥:「你再亂講話,我下次真的會把熱水澆到你頭上!」
「唉,我是很認真的,妳為什麼老覺得我在亂講話?」牛世平低低哂笑,嘆口氣,決定放過她:「好吧,妳快回去睡覺,我明天再跟妳說基金會的事情。祝好夢……嗯,祝妳會夢到我。」
「閉嘴!」
好象小學生交功課一樣,交完以後就天寬地闊了。牛世平終於在董事會上面報告完畢。壓軸的他以絕佳的口才與敏捷的反應,博得在座各董事的讚許認同,也讓為期兩天的董事大會圓滿畫下了句點。
走出大型會議室的時候,壓力頓去,他覺得全身的骨頭簡直像是統統變成紙做的,一扯就會散掉,還輕飄飄的,大力對他吹一口氣就會飄走似的。
結束了!終於完成了!他自由了!
接下來當然是在自家飯店的餐會。燈影輝煌,美酒佳肴,這些看着他長大的叔伯長輩們,一反在會議室裏頭嚴肅逼人的態度,幾杯香檳或威士忌下肚,談笑聲都大了起來。
「世平啊!你表現不錯,不錯。牛董真是虎父無犬子!」年屆七十的資深董事兼黨國元老猛拍着牛世平寬厚的肩,笑聲震耳:「你爸媽應該很放心啦!不過人家說成家立業,你要加油啊!你表哥都結婚了,下一個就輪到你啦!」
牛世平只是笑着點頭,沒有答腔。
「我跟你說,我孫女啊,說漂亮是沒有,說聰明也還好,不過人乖乖的,你如果不嫌棄,就認識一下嘛!怎麼樣?」大老還是猛拍他,顯然有點酒意了。
「顧老別這麼客氣,您孫女又漂亮又有氣質,這大家都知道啦。」又有人過來湊趣,加入話題:「不過這都要靠緣份啦!世平,你有機會就要多認識認識,積極一點,看你這樣子應該很會追女孩子才對,怎麼會到現在身邊都沒有女朋友?」
「我要追,也得人家願意才行,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牛世平很無辜地說。他在這些尊長面前,也只有永遠被當小輩的份,管你今天功成名就,手底不管理多少人都沒用。
「你喜歡哪家小姐,只管說,趙叔叔幫你的忙!」
「不用哪家啦,就我孫女,你就約她出去吃個飯看電影,我做爺爺的保證沒問題啦!」
牛世平面對這樣的熱情與關心,只是一個勁的微笑點頭。到好不容易開始上菜了,他才得以脫身,悄悄往門口移動。
「老闆!你不能走!」他的秘書發現了,簡直聲淚俱下:「主桌上面都安排好了,你一走,那個位置空下來怎麼辦!」
「不會有人注意到啦。」牛世平輕笑着說,漫不經心。
事實上,他的心早就已經不在這裏了。
他要去……
「你上哪去?」他在走廊上與一部的副總胡駿傑擦身而過。濃眉微鎖,一向帶點憂鬱氣質的胡駿傑叫住他,略帶困惑地問:「不是要入席了?」
「我有點事。」牛世平對他展開爽朗笑容。「要去找你們劉醫師的閨中密友。有事情你幫我cover過去吧。拜託了。」
「哦!」胡駿傑恍然大悟。隨即又皺眉:「有這麼趕嗎?不能散席再去?」
牛世平狡猾一笑:「你說呢?總不能你自己幸福美滿,就覺得別人都不用急吧?何況,再怎麼說,劉醫師也是我跟老闆娘幫了大忙,你才能……」
「你去,快去,我沒有意見。」胡駿傑舉起雙手做個投降狀,決定不再多嘴:「有什麼事我會幫你看着。不送。」
牛世平還不罷休。「你不祝我好運嗎?」
「追田可慈,你確實需要一點好運。」胡駿傑瀟洒一笑,略偏頭往富麗堂皇的宴客廳望望,低聲說:「你要走就快點走,連董他們在看這邊了。」
牛世平收到警告,立刻行動:「那我先走了。」
一路飆到半山上,牛世平停妥車,進了好一陣子沒過來的金爽茶藝館,只有黎樺在桌間來去收拾,另一個人兒卻不見人影。
黎樺連話都懶得多說,看了他一眼,下巴往廚房方向一揚。
愉悅地進去尋人,卻發現田可慈在講電話。靠在流理台旁,從側面看過去,可以看見她被烏亮髮絲遮去大半的臉蛋,挺秀的鼻子,柳眉微蹙,有點煩惱似的響應着:「可是學長,我不知道……對,上次我是這樣說,不過……啊!」
略涼的唇在粉嫩頰畔蜻蜒點水般啄吻了一下,她被突如其來的偷襲給嚇得叫起來,忙忙對電話那頭的沈至康解釋:「沒事,沒事,我只是……剛剛看到一隻大老鼠。」
鳳眼怒睜,瞪着那偷香成功的大老鼠,正衝著她笑得好得意,田可慈空出一隻手撐着他寬厚的胸膛,用力推開一臂之遙,用口形無聲地警告他:「走開啦!」
牛世平才不管,好一陣子沒看到她了,加上她現在沒有抵抗能力,如果他不趁機親近一下,那太陽才會打西邊出來。
所以長臂伸展,從后往前環住眼前人兒纖腰,讓她背靠在自己胸口。清淡的香氣傳來,他深深呼吸一口,滿足地吐出長氣。
「可惡……」田可慈又氣又急,掙扎半天卻毫無用處,那鋼鐵般堅硬的胸懷溫柔但堅持地困住她,已經冒出點點鬍渣的剛硬下巴在她額際搓揉,清爽的男性氣息環繞,那麼親昵而寵溺。
她的血液加速奔流,全身都開始發燙,尤其臉蛋更是燒得像要着火。惱得跺腳。
「不是,學長,我不是在說你。我是……不,不然我們改天再說……我……要去打一下老鼠。」
匆忙按掉電話,便被牛世平接了過去,手臂伸得高高的把電話放到柜子上面。
牛世平低頭,看着轉過身來、俏臉嫣紅、怒氣沖沖的美人兒,在自己懷中張牙舞爪:「你發什麼神經!我在講電話耶!放開我!你以為你在幹什麼!」
「我只是很想妳呀,老闆娘。」笑吟吟說完,他雙臂一用力,擁得更緊。
「想你的大頭鬼……」
話還沒說完,帶笑的薄唇已經貼上那含怒的紅菱,把氣急敗壞的嗔語都吞沒。
田可慈只覺得一陣暈眩,心跳兇猛得彷佛要震破胸口。
廚房裏,只聽見燒着水的瓦斯爐發出輕微嘶聲,以及漸不規律的輕喘,交織成曖昧又旖旎的氛圍……
淺嘗即止,牛世平很紳士地放開那紅潤甜蜜的芳唇。額抵着額,他凝視那雙線條優美,眼尾微微上揚,此刻氤氳着迷亂薄霧,和一絲慌亂的美眸。
「你不能這樣……」她咬住唇,抗議。
「為什麼不行?我每天都在想妳,妳該知道的。」他則是輕笑着響應。大手游移到她的後腦勺,輕輕用力,把她滾燙的臉蛋按在自己肩頭。
密密緊擁,窈窕溫潤的嬌軀緊貼着剛硬紮實的線條,心跳相印,氣息糾纏……
電話又再度響起,無線話筒被放在柜子上面,盡責地用鈴聲提醒店主接聽。不過,店主的腦袋此刻像被強風刮過的稻草堆一樣,正一片混亂中,何況,擁着她的雙臂霸道地不讓她動彈,低沉嗓音在她耳邊恐嚇:「一定又是妳那『學長』打的。不準接!」
開什麼玩笑,他佈局這麼久,在她身旁做牛做馬這麼久,用盡心思,死皮賴臉黏到現在,半路居然殺出個沈至康!
表面上雖然笑嘻嘻的,但光看着她跟沈至康講電話的模樣,就讓牛世平覺得一股悶火在肚子裏狂燒。
一向舒爽大方,開朗自在的牛世平,也有這樣一天。
「你憑什麼不讓我接?」田可慈才不會乖乖聽命,她已經從頭昏腦脹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咬牙掙扎:「你……發什麼神經!放開我!我要接電話!」
「不準!」
「你沒有權利……唔……」
不管有沒有權利,牛世平毫不猶豫地,讓她完全無暇接電話。
「妳到底把電話拿去哪裏!」黎樺被鈴聲搞得快瘋了,她衝進廚房質問:「水電師傅要打來聯絡明天修屋外……喔,在這裏。」
完全無視於糾纏的兩人正火熱擁吻,黎樺面無表情地找到被放在柜子上面的無線話筒,自顧自的接了,一面走出去一面響應:
「金爽您好。田小姐?她正在忙,沒空接電話。」
牛世平逼得愈來愈緊了。
他不再甘於一個普通好朋友的角色,每次來到金爽,總是前前後後的跟着田可慈轉,也不管旁邊有多少人在注意。就連沈至康或蘇佩佳等敏感人物在場時,也照黏不誤,每次都弄得田可慈雪白的瓜子臉陣陣發燙。
憤怒地瞪他或罵他,也只能獲得好開心的傻笑響應,笑得田可慈耳根子發辣,又尷尬又心慌,簡直想要找個地洞鑽。
她可是氣勢泱泱、英明神武的田可慈啊!居然被塊牛皮糖黏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尤其當他在廚房逮到她,四下又無人的時候,她真的每次都……喘不過氣。
當然,是因為某些……曖昧的理由。
「我看牛先生真的很喜歡妳。」沈至康曾經這樣說。不只他,就連蘇佩佳也一樣,已經親眼看見好幾次,那位高大英俊的牛世平,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他的佔有欲和迷戀。對待其它人都大方客氣,禮貌周到的他,看着田可慈的時候,簡直像是在看一塊蛋糕一樣,好象下一刻找到機會就要一口吞掉似的。
田可慈又無奈又生氣,甩也甩不掉;心慌意亂,幾乎六神無主。
「可慈,妳真的喜歡他嗎?」電話中,沈至康用很了解的語氣,溫文詢問:「我總覺得,妳好象很猶豫的樣子。」
學長總是這樣睿智,田可慈煩惱地嘆口氣。「我……」
結果沈至康也嘆了一口氣。「我也沒有什麼立場講妳。我跟佩佳……也是這樣撲朔迷離。我覺得,她還在等待更好的對象,我似乎配不上她。」
「學長,你是一個很好的人,絕對不要覺得你配不上誰。」田可慈好不容易可以從自己的混亂中脫離出來,得到喘息的機會,她認真地幫沈至康開解着:「你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了,當然要花一點時間重新適應彼此吧?」
「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跟她之間進行得很不錯,有時候又覺得,她離我很遠。」沈至康苦笑。「我跟她,反而不像跟妳這樣,可以無話不談。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很讓人迷惑。」
「感情總是這樣的,最親近的人,反而最看不清楚。」田可慈一副專家口吻。
「這應該是因為愈在乎就愈容易膽怯吧。」
「是啊。」沈至康同意。「好了,我該下車了,我們再聊?」
「嗯,學長再見。」
掛了幾乎每天都會接到的深談電話,田可慈長長吐出一口氣。安靜的捷運車廂里,乘客們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打瞌睡,或低聲講手機,或看着書,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茫然與嘆息。
怎麼會弄成這樣一團混亂?
牛世平已經夠令人心慌意亂,而沈至康的電話又每天報到,雖然談的都是他與蘇佩佳之間的事情,感覺上沈至康對蘇佩佳是一往情深,但他又何必一直打電話找她?
她望着自己的膝蓋,以及擱在上面、緊握着手機的右手。
今天開始,她得去弘華底下的基金會幫忙,每天三個小時。這是很久以前就答應的,也是牛世平死皮賴臉勒索來的結果。只是現在,她簡直舉步維艱。
可以預見的是,她要見到牛世平的機率與時間又大幅增加了。光想到這件事,就讓她緊張起來。
好象順理成章地,大家都認為他們該在一起,也都知道牛世平從一開始,就是有計畫地在接近她。只是,在內心深處,她還是非常不確定。
有個小小的聲音,一直在低低叮嚀着她什麼,只是,她還聽不清楚。
列車到站,田可慈隨着人群下車,一路走出捷運站,來到恢弘的弘華總部大樓樓下。抬頭一看,刺眼的陽光被玻璃帷幕反射,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進了那氣勢驚人的挑高大廳,走在深色大理石鋪成的地板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可慈居然有點想轉頭逃走。
一位長相溫婉大方,年約三十左右的女性一看到她,就迎了上來。微笑招呼:「田小姐嗎?我是牛副總的秘書,我姓孫,奉命在這裏等妳。請跟我來。基金會的辦公室在十六樓,我帶妳上去。」
「謝謝妳。」田可慈也客氣地響應。「牛……副總呢?」
「他正在開會。大概要開到中午,所以讓我來接待妳。」孫秘書親切解釋。
在專用電梯裏,田可慈忍不住好奇:「孫秘書,妳怎麼一眼就認得出我?」
孫秘書看着面前輪廓古典細緻,膚光勝雪,眉宇間還帶着一絲英氣,杏眸卻透出疑惑的美麗女子,微笑說:「喔,這個嘛,我們其實之前就見過,妳陪老闆出席過不少應酬或宴會,像上次慈善音樂會,我就有看到妳。只不過老闆都沒有介紹而已。」
「老闆?」
「對啊,我們都這樣稱呼牛副總,是他規定的。」孫秘書笑吟吟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田可慈的耳根子又開始辣辣的。
孫秘書帶着她來到基金會的辦公室,裏面靜悄悄的。
「基金會的人上班時間都很自由,大概等一下才會進來。妳的辦公桌在這邊。還有,這些是這次項目的相關文件,請田小姐先看一看。」孫秘書看看錶:「我還有事,那我先走了,妳有任何需要,請不用客氣,直接撥分機給我,或是找外面秘書部的人詢問就可以。」
待孫秘書走後,田可慈才覺得自在了一點。她開始閱讀項目的相關文件。這次她要幫忙籌畫婦幼節的活動,包括智障兒的音樂會和募款餐會等等。她一面看,一面才發現,這個基金會的規模還頗大,參與相關活動也有很多年了,其實還滿上軌道的,她應該就是負責聯絡跟敲定場地時間流程等等就可以。
她看得專心,沒有注意到有人已經進來了。來人是一位中年婦人,大約五十歲左右,穿着輕便的長褲和便鞋,提着一壺熱水,一手還拿着抹布。看見站在辦公桌旁邊翻閱文件的田可慈,楞了一楞。
「小姐……」婦人遲疑地問:「妳……是……哪位啊?要找誰?」
「喔,我是來幫忙基金會工作的。」田可慈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她放下文件,趕快回答。
「哦!」婦人恍然大悟似的說:「是新聘的吧?您貴姓?」
「我姓田。」
「田小姐啊,妳要不要喝茶?」婦人把茶壺放在辦公室角落的小桌上,開始擦桌子,一面問:「這邊有很多茶包,妳自己來選。」
「不用了,謝謝,我喝開水就好。」
田可慈自己就在開茶藝館,對於外面的廉價茶包,一向敬謝不敏。她走過去找個杯子想喝熱水,然後有點驚訝地發現,小桌上的茶包都是英國Whittard出品的高級紅茶或水果茶包,她忍不住說:「這些茶包……」
「聽說大吉嶺很好,不過我最喜歡早餐茶。」她和氣地說。「一早如果能喝上濃濃的一杯,感覺會很有精神!」
婦人一面閑聊,一面把辦公室里的四張辦公桌都擦乾淨了,走回來時,發現田可慈沖了兩杯茶。
「妳一個人要喝兩杯?」婦人質疑。
「啊?妳不是說妳最喜歡早餐茶,喝一杯會很有精神?」田可慈也一楞。
婦人好象被嚇了一跳似的盯着田可慈看,然後笑了,笑容爽朗:「是啊,我是很喜歡。」
「那我們一起喝吧。」田可慈也笑了。
濃香的熱茶和友善的員工,讓田可慈來基金會上班的第一天,愉悅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