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是的,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

太陽當空,把一張晶瑩剔透的雪白臉蛋,硬是曬出淺淺的紅暈。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形美眸,雖然不是時下美女必備條件的雙眼皮大眼睛,卻透着一股特殊的聰慧氣質。

此刻,那雙美眸中,正閃爍着熊熊怒火。

已經整整一個禮拜,她沒有好好睡一覺了。眼圈底下微微的黑暈,印證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而睡眠不足的她,還是得一早出門,趕着去上班。被仲秋時分卻依然火般炙熱的太陽曬得頭暈眼花,眼冒金星……

好,不用這樣炫耀。畢竟頭暈眼花、眼冒金星等,這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成語,除了某些目不識丁的笨蛋以外,也不會有人因為這樣而尊敬自己。

而這世界還真的就這麼湊巧,田可慈這位正統中文系出身的碩士呢,還當場就得跟一位她心目中「目不識丁的笨蛋」一起工作!

而這位笨蛋,也就是害她睡眠不足的元兇!

四個月前,從研究所畢業,她立刻就在某大型雜誌社順利找到工作。雜誌社本身的走向滿軟性的,美食、旅遊、理財消息等等現代人關注的事項,一項也不缺,卻沒有一個專精的領域。田可慈不只一次產生過懷疑,覺得這樣軟趴趴的雜誌,既不挖八卦,也不掀私隱,要怎麼在豺狼虎豹環伺之下的出版市場撐下去?

不過後來得知,雜誌幕後有財團撐腰,她也就放心了。反正少不了她一份薪水,管它雜誌做出來是溫開水還是高粱酒。

何況,這份雜誌社的工作,本來就是研究所時代指導教授引薦的,不花她什麼工夫就進去了,而進去之後,發現工作也不是那麼忙,除了每個月送印前比較辛苦一點以外,大部份時候,身為特約編輯的她,只需要為負責的專題寫寫稿,或潤飾潤飾約來的稿件即可。對她來說,很快就上軌道,駕輕就熟。

這樣穩定而舒緩的步調非常適合她,因為……她遊刃有餘之際,還可以……妥善利用零碎時間!

本來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工作不算太累,她還可以兼顧副業。只要迅速切換腦中運轉的模式,比如從一篇討論台北獨身貴族最想要的寵物排行榜文章中脫身,馬上換到另一個窗口,繼續寫她的小說……

沒錯!言情小說!這就是她的副業!

從大學時代開始到現在,已經穩定寫作很久了。她自由自在地悠遊古今,安排才子佳人或帥哥美女的感情世界,順便也賺點外快,讓銀行存款數字日益精進,希望早日達成自己與父親的心愿……

可惜,原來這份簡直像為她量身定做的好工作,在前一陣子,宣告幻滅!

不,不是被解僱了。相反地,是被重用!

事情就發生在上個月底。

當期的雜誌出來之後,還熱騰騰地擱在桌上,田可慈的頂頭上司、人稱「鐵面無情帶刺野玫瑰」的出版界名女人,也是雜誌社的總編楊小姐,用那嬌滴滴的嗓音傳喚她進辦公室。

放眼文化界,提起楊秀琳三個字,還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沒有她約不到的稿,也沒有敢在她手下拖稿的作者!

此刻田可慈有點忐忑地應要求走進冷氣有點太強的總編辦公室,硬着頭皮面對人人聞名喪膽的楊總編。

「可慈啊,這篇美國國家公園的文章,是妳幫忙潤稿的?」楊小姐已經年近四十,卻還總是穿得很辣,妝化得很濃,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有時還發嗲。

「是,是我潤的。」田可慈看着楊小姐那塗上濃濃睫毛膏的睫毛搧了搧,眼裏精光閃爍,她馬上心虛,開始為自己辯解:「那篇稿子,原來交上來的時候,不但中英夾雜,文法還很奇怪,錯字也不少。我如果不大幅修改的話,根本不能用。這是系列文章,前一期是小華負責的,這次因為她忙信息展的文章……」

「妳不用緊張,我不是要罵妳。」楊秀琳婀娜多姿地站起來,塗著鮮紅指甲油的玉指閑閑翻着那本封面素雅大方的雜誌。「這次社長很高興。妳做得很好,我是要誇獎妳呀。」

一向俐落的田可慈,此刻有點傻住。

不過就是潤個稿而已,那篇文章也只有三頁,本期斷然不可能因為這樣多賣個幾千本,怎麼會扯到「社長很高興」、「做得很好」上面去?

田可慈膚光勝雪的清秀瓜子臉上,都是茫然的神色,楊秀琳看着她,又掩嘴笑了。

「妳怎麼好象嚇到了?社長的稿子很難要到,他肯寫就不錯了,也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中文不夠好,所以不愛寫。這次他看了以後滿高興的,還特別交代我要跟負責的編輯致意一下,也就是妳嘍。可慈,做得不錯,要繼續努力喔!」

解釋了半天等於沒解釋,田可慈聽完更是一頭霧水,黑白分明的鳳眼眨啊眨的,出現少有的迷糊貌。

「那篇……稿子,是社長寫的?」田可慈懷疑地問,試圖讓自己搞清楚狀況。

楊秀琳很輕快地點點頭。

「那篇中英夾雜、文法不通順、錯字很多的文章,是本社社長親自寫的?」田可慈耳朵沒有問題,但她還是再問了一次,確定自己沒有弄錯。

「對啊,連用的照片都是他自己以前拍的。有職業水準吧?」楊秀琳眼中透露出有趣的光芒,她按兵不動,等着這個年輕部屬的反應。

田可慈,看似古典細緻的美女,脾氣卻很霹靂。楊秀琳一直很欣賞她的直率與明快,對她工作的成績也很滿意。不過現在,楊秀琳按捺自己快要忍不住的笑意,嬌慵地倚在辦公桌旁,雙手抱胸,等着……

啪!田可慈好象有根神經突然綳斷。

之前,她修那篇文章草稿可是修得滿肚子火!咬牙切齒之際,還懷疑這作者是不是廣告金主,否則寫成那樣,雖然點子不錯、照片也美,但那可怕的中文程度……

「我真的不得不問第三次,那篇文章真的是社長寫的?」田可慈再也控制不住了,潤紅的唇間連珠炮似的冒出一連串罵詞,嬌脆聲調也愈來愈高,愈講愈激動:

「一本普受好評的雜誌,每期邀約不同文學名家或政治大老寫專欄、接受訪問,認真介紹新知給讀者的雜誌,掌舵人--竟然是連基本中文書寫都有問題的人物!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我不要求社長的文采要多麼過人,可是像那樣的程度未免太誇張!總編,我不懂妳為什麼能在這樣的地方、這種人手下工作!我們的……」

眼看田可慈罵得慷慨激昂,雪白臉蛋都脹紅了,玉手還激動地揮舞着,楊秀琳只是抿嘴微笑。

她本來想開口制止的,不過一抬眼,便望見田可慈身後,自己辦公室門口,那剛好路過、臨時起意要打個招呼,此刻悄悄走進來的高大身影。

對方擺手示意,要她別出聲。楊秀琳隨即又打消阻止田可慈的念頭,任由田可慈繼續抓狂。

「……名聲!我們的名聲!底下這些編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成績!居然是讓一個連『的』『得』『地』都分不清楚的人,讓這種人……」田可慈罵得都快岔氣了,差點噎住。她實在對那篇稿子「印象深刻」!

「讓這種人怎麼樣?」一個帶着打趣意味的男性嗓音鼓勵似的問。

田可慈一時氣憤,沒有發現不對,只是怒氣沖沖地接下去:「讓這種人的稿子登在上面!只因為他是社長!搞特權!這太可笑了!」

等她罵得暫告一段落,那個饒富興味的嗓音又好整以暇提問:「妳怎麼知道是特權?他說不定也不想寫,只不過楊總編很堅持要他寫?」

「不可能!楊總編的眼光……」講到這裏,田可慈才猛然發現,笑吟吟站在眼前的楊總編,已經……很久沒有開口了。描繪優美的紅唇抿成弧線,還微微顫抖,用力隱忍着即將爆發的大笑……

好,不是楊總編。

那,從剛剛開始跟她對話的,是誰?

田可慈絕不是笨蛋,她立刻領悟到,自己闖禍了。

當場她的背脊僵直,渾身像是迎頭被潑了一整桶冰水!

「楊總編的眼光如何?」身後那個爽朗好聽的男聲閑閑問:「妳該不會是罵完了老闆社長,開始準備要罵妳自己的上司楊總編了吧?」

不能慌,不能亂,冷靜,深呼吸……

不會的,絕對不會這麼倒霉……

「社長,你請進啊。」楊秀琳這才離開桌前,扭着腰走過已經僵得像個石像一樣的田可慈身邊,還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

「不用了,我看我站在這裏聽就好,我怕走過去,憤怒的田小姐會拿桌上的拆信刀丟我。」身後那人說著,還哈哈大笑起來,楊秀琳也跟着掩嘴輕笑。

他們兩人笑得開心,田可慈只是目光游移,開始打量辦公室里的窗戶,盤算着從這裏跳窗出去--九樓,高度應該夠讓她自己摔死……

「田小姐,很高興認識妳。」那人笑着說,來到始終不肯轉身的田可慈面前。爽朗地伸手與她交握,大掌溫厚有力,笑容也很可親。他謙遜而誠懇地說:「妳說得對,我的中文程度確實不好,不足以領導這麼多人才,所以我一直重用楊總編,也非常相信她的眼光。這次她特別向我推薦妳,我百分之百贊成她的意見。不知道田小姐是不是能繼續幫我的忙呢?」

田可慈一雙美眸只是閃避,視線只敢落在他寬厚胸膛中央、襯衫的第二顆扣子上。身材真不錯,高大又結實,把這套低調卻散發含蓄質感的西裝穿得很好看……

等一下,這是在稱讚什麼?她猛然回神。剛剛他……說了什麼?什麼幫忙的?

「妳別害怕,社長只是在問,以後他的稿子能不能都由妳來處理?」楊秀琳含笑解釋:「社長接下來要幫我們寫一系列的企業文化稿子,可慈,就交給妳嘍。」

「等一下!」田可慈至此終於完全恢復正常,她顧不得面前男人了,扭頭就對笑得很親切、卻很有深意的楊總編抗議:「我再來有三個專欄要顧,還有一篇特稿,怎麼可能……幫忙修那種文法錯字一堆的東西!」

「田小姐,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可以把資料給妳,由妳幫我寫好了!」年輕社長也不多說,他很乾脆地做了決定:「我想這樣也省事很多,挂名就用編輯部吧,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話還沒說完,田可慈就被楊秀琳打斷了。她伸手握住田可慈,尖尖的指甲刺進手腕,田可慈倒抽一口冷氣。

楊秀琳先不管她,微笑着對社長說:「社長,我來處理就好,稿子的事情,編輯部再跟您聯絡,這樣可以嗎?」

社長應允了,他與兩位女士打過招呼,隨即瀟洒地告辭出去。

那高大身影消失在門外,楊秀琳才放開田可慈,婀娜地走回自己的高背皮椅坐下。然後,笑容一斂,精明的神情回到她濃艷的臉上。

「妳也不是第一天上班了,在編輯部,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忍讓一點,這是理所當然,我也從來沒有打算拿上司架子壓妳。」楊秀琳聲調緩慢而嚴厲,清清楚楚說著:「不過,社長是一社之長,就算他年輕,就算他寫的東西有缺點,也還是妳的老闆。妳一個當部屬的,發飆也有個程度!」

被這樣不輕不重地訓誡了幾句,田可慈連耳根子都紅了。她暗暗咬牙,微低着頭,什麼都沒有回答。

雖然還是怒火中燒,不過她也很清楚,自己確實是腧越了限度。所以只是靜聽楊總編的教誨,不再頂撞。

「我不是要罵妳,只是,妳的脾氣,有些時候也得收斂收斂,再怎麼說這是一個工作的地方,還是有些倫理要遵從的。」楊秀琳的語氣緩和了些。她是個軟硬兼施的人,否則,這響亮名號怎麼闖出來的?「好了,別說那些,妳以後就專門負責社長的稿子吧!他寫的東西,只要摸清楚思路脈絡,其實都是很嚴謹完整的。但是他的中文真的不太好,妳盡量用英文跟他溝通,就沒問題了。」

「為什麼會爛成這樣……」田可慈倔強的想要多說幾句,卻在楊秀琳微微責備的眼光中,勉強吞了下去。她硬生生打住,話在喉頭滾了幾滾,終於又開口:「社長的中文到底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問題,只不過程度差而已。」楊秀琳自己倒講得挺順口,她閑閑說:「咱們社長牛世平呢,從小念美國學校,十歲就送到美國去了,一直到兩年前才回來台灣。這樣的人,妳說,中文會好到哪兒去?」

「那根本就是個洋……」鬼子二字還沒出口,又被瞪得吞了回去,田可慈用力咽下後面本來要脫口而出的一連串批評詆毀。

「辦公室守則第一條,不要隨便批評老闆。」楊秀琳笑笑。「而且妳口中的洋鬼子,可是很多都會名媛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呢。」

「總編,我沒有說那句話,那是妳說的。」田可慈忍不住提醒。

「哪句話?」嬌媚的眼睛閃爍捉弄的光芒。

「說社長是洋鬼子啊。」果然上鉤了。

話一出口,楊秀琳噗哧一聲笑出來。田可慈則是立刻醒悟,懊惱地咬住下唇。

笑完,楊秀琳才正色告誡:「可慈,妳真是年輕氣盛,自己要多注意一點!工作成績好是一回事,人際關係也要好好打點,聽見沒有?」

田可慈再也不敢多說,她只是不太甘願地點了點頭。

然後,田可慈的好日子,就此正式結束。

田可慈開始接到一大堆的工作,都與老闆大人有關。

除了原先提過要讓她參與的企業文化側寫專題以外,牛大社長變本加厲,還請她幫忙潤飾新聞稿,甚至什麼雜七雜八的文件都要她幫忙看一看。反正,只要跟中文有關的部份,都往田可慈這裏傳。辦公室的傳真機簡直變成田可慈專用,三不五時就有熱騰騰的文件資料傳來給她。

除了自己本來的工作以外,還要額外騰出時間幫牛世平打點,加上她私事也忙,於是每天睡眠時間愈來愈少,她的脾氣也愈來愈壞!

「這是什麼!」她昨夜趕稿到凌晨,只睡了四個多小時,就得起床準備上班。到辦公室一看,自己桌上又出現了好幾份傳真,她隨手一翻,馬上發脾氣:「為什麼這些鬼東西又都推給我……電視專訪的題目?這關我什麼事!」

爆竹般的抱怨結束,辦公室又落回一片沉靜,根本沒人響應她。

因為,辦公室里,除了田可慈以外,一個人都沒有。

她為了這些「鬼東西」,每天提早一小時進辦公室,其它人當然都還沒出現!愈想愈氣,纖白的素手火爆地把文件掃到一旁,找到電話就打。

「喂?」那邊傳來爽朗的嗓音,精神奕奕。

「我問你,XX電視台『錢線』節目訪問你的問題大綱,為什麼要傳給我?」毫不客氣,也沒有招呼,田可慈劈頭就問。

「早啊。」對方不以為意,笑着響應:「那些問題我有一半看不懂,請妳幫忙看看,順便擬個回答嘛。回答的方向,我也已經傳給妳,麻煩妳了。」

「你……」田可慈差點噴火,她深呼吸好幾次,壓下怒氣,心裏不斷默念楊總編交代她的話,還有那美麗的承諾……

放心吧,社長這麼倚重妳,年終獎金不會虧待妳的。社長一向很大方。

楊總編不只一次地巧笑倩兮地保證着。

年終獎金……年終獎金……

最近很需要用錢……一切都要忍耐……

「好吧,我下午會傳真回去。」田可慈心理建設完畢,冷冷地說。

「我傍晚會過去,到時再拿,看不懂的地方我還可以當面問妳。」對方還是那樣愉悅的語氣。「對了,妳昨天傳給我的那篇稿子,我有幾個地方要問妳。晚上請妳吃飯怎麼樣?」

「不用了,牛大社長。」田可慈的語氣已經冰冷,她用肩膀夾着話筒,雙手忙碌地整理着桌上堆積如山的工作,柳眉已經開始緊蹙。「我有事,下午四點就得早退。不過在離開辦公室之前會把稿子傳過去。有問題你可以問楊總編。就是這樣。再見。」

她俐落地掛了電話,先鎖眉深思了片刻,把今天該做的事情都在行事曆上列表寫清楚,然後,毫無意外地,開始第兩千次的咒罵--

時間不夠用!事情太多!社長是個不識字的笨蛋!大笨牛!

罵完埋首開始工作,同事、楊總編等陸續進來的時候,也只是隨便招呼兩聲,連頭都沒抬。中午過後大家紛紛出去吃飯,她依然表情嚴肅地盯着計算機屏幕,對同事的邀約都恍若未聞。

「不吃飯呀?」香噴噴的楊總編搖曳生姿走過來,她斜倚在辦公桌旁,順手拿起幾份稿件,翻了翻。「別這麼拚命,傳出去讓人家以為我虐待手下,這我可擔當不起。」

「總編,妳早已聲名遠播,不差我這一筆。」田可慈玉指纖纖,飛快在鍵盤上打着字,語氣平平地說。

「好吧,那妳繼續努力,我出去採訪了。」楊秀琳說著,眼睛一瞇,帶出眼尾幾條幾不可見的細紋,嘴角也慢慢揚起。

如果此刻田可慈抬頭看看上司,就會被她狡詐的微笑嚇到,不過很幸運地,田可慈在四點離開辦公室之前大概都不準備抬頭,所以……沒事。

「總編慢走。」

「我會慢慢走。」楊秀琳詭異地微笑說著:「妳專心寫那篇稿子是很好啦,不過,兩點了,妳不是該打電話給『工頭』和『李編輯』了嗎?」

田可慈大吃一驚,一連打錯好幾個字。

「總編,妳……妳……」鳳眼瞪大,一向伶牙俐齒的田可慈也結巴了。

「我怎麼知道?妳自己寫在行事曆上面啊,還用螢光筆畫了兩道,這麼重要的事情。」楊秀琳塗著暗紅指甲油的纖指往她案頭行事曆一指:「電話還就寫在上面呢,快打吧。」

「我……」田可慈雪白的臉蛋開始湧起淡淡紅暈,她雖然從來沒拖延過工作進度,但在上班時間處理私人事務,還被頂頭上司提醒,這種感覺……還真是滿尷尬的。

可是……要不是最近多出這麼多額外的工作,她也不必這樣,一天當兩天用!

一切,都是牛世平的錯!

「妳家裏重新裝潢啊?」楊秀琳不以為意地微笑閑問:「最近老聽到妳跟裝潢工人通電話。」

「總編,我沒有……我是說,工作我有好好做,私下聯絡的事情……」

「妳不要緊張嘛!我又沒有罵妳。」楊秀琳媚媚瞪她一眼。「講得好象我多可怕似的,妳該做的稿子都有按時做完,我當然不會管妳其它事情嘛。難道我們同事一場,連多聊幾句都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但是鐵面無情帶刺野玫瑰難道是隨便跟人閑聊的嗎?田可慈只覺得背脊不斷發涼,她乖乖回答:「是……家裏最近……嗯,籌備的茶藝館準備要開幕,事情比較多一點,所以……」

「哦?」楊秀琳挑了挑柳眉,很有興趣地問:「妳家裏要開茶藝館?妳要去幫忙嗎?」

田可慈不敢說是她一手負責的,只能隨便哼兩聲當作回答。

「那會不會忙不過來?」楊秀琳問。

「還好啦……」就算她每天睡眠不足,火氣上升,但為了飯碗着想,在自己上司面前,當然還是得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過田可慈轉念一想,還是按捺不住她的怨氣。「不過牛社長的雜事愈來愈多……」

「他很器重妳呀。」楊秀琳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不過掩飾不住眼中那股看好戲的狡獪神色,似笑非笑的譫意也重新浮現嘴角。「想想年終獎金好了,這會不會讓妳比較愉快一點?」

會!怎麼不會?現在百廢俱興,雜七雜八的開支那麼多,銀行存款不斷探底,加上她已經被操勞到嚴重拖稿,該寫的進度寫不出來,額外的收入降到零,半夜還要被編輯催稿的電話叫醒!

開什麼玩笑!她自己就是編輯,還得吃這種苦、受這種氣!

一切,都是牛世平……等一下,這句她剛剛好象罵過了。

「年終獎金最好不要虧待我,不然……」她咬牙切齒低聲咕噥着。

楊秀琳已經離開桌前,三寸高跟鞋踩出鋪着地毯的辦公室,在走廊上敲出響亮的叩叩聲,一面從名牌皮包里掏出手機,找到社長牛世平的號碼撥出,一面留下香水味與帶着輕笑的話聲,給還咬牙握拳的古典美女:「可慈啊,已經兩點多了,妳……自求多福嘍。」

「啊!電話!」

等她緊急處理完滿口抱怨的工頭,確定等一下要過去已經接近竣工的茶藝館驗收,還跟言情小說出版社的編輯連連道歉兼山盟海誓、保證明天以前一定把進度寄過去之後,她才鬆了口氣,隨即又鎖起秀眉,繼續與面前未完的稿子奮戰。

還有一個多小時……手上這份寫完丟給美編,還要幫牛世平處理兩份新聞稿,和那見鬼的專訪題目,然後她就可以提早下班,坐車過去茶藝館跟工頭會合。好,時間很緊,不過,她田可慈是什麼人物,這應該難不倒她!

奇怪,好象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她揉揉已經開始作怪的左上腹,對於最近老不跟她合作的胃很不滿意。一面打字一面再度瞄瞄手邊的行事曆,確定今天的所有公事私事都沒有遺漏,她繼續專心工作。

到底是什麼事,隱隱約約,惹人心煩……

不管,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寫完!

「滴滴滴……」

一片寂靜中,她設定的鬧鈴清脆響起,提醒她美編就要過來拿稿子了,她趕快作結,存盤,打印,一面迅速把桌面上另一個活頁夾移到面前,毫不猶豫地打開,又開始埋頭振筆疾書起來。

中文真爛!她咒罵著,飛快地在草稿上面修改。

「田小姐……」

「稿子在打印機里,應該印完了,你自己過去拿。」田可慈連抬頭的時間也沒有,手一揮,明快指示:「總編已經看過,不用三校了,你大樣出來以後再給我們看就好。謝謝。」

迅速潤飾完畢幾份草稿,她移過鍵盤,找到檔案,開始把修改完的定稿打進計算機。劈哩啪啦的中打速度令人目不暇給。

清脆打字聲中,旁邊剛剛招呼她的嗓音又悠悠響起,讚歎:「哇,妳打字真的好快。」

「哪裏,過獎。」田可慈板著臉反射性的回答后,才發現不對。美編不是應該拿了稿件就走嗎?為什麼……還留在這裏誇獎她?

她用很快速度扭頭審視,不到一秒鐘又轉回計算機屏幕前。又打了一整段文字之後,剛剛看到的影像才傳達到大腦。她再度緩緩的、不可置信的轉頭。

「你……你在這裏幹什麼?」

響應她的,是一個爽朗的笑容。

牛大社長拖過一張椅子,反坐着,下巴擱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田可慈打字,一臉讚歎相:「我大概要打一天的東西,妳十分鐘就打完了,真厲害耶。中打真的好睏難。」

「你在這裏幹什麼!」田可慈古典細緻的五官都開始有點扭曲,她火大地問。

「我說過四點以前一定會把你要的稿子傳過去啊!」

「不用緊張,我只是帶東西來給妳。」牛世平還是笑嘻嘻的。一口雪白的牙招搖着。俊眉英目,有如運動員般黝黑剛健的臉龐洋溢着爽朗笑容,非常耀目,耀目到田可慈覺得非常刺眼,眼中都快噴火。

「什麼東西?」田可慈很戒備地問:「不是又要給我工作吧?我等一下就要走了,大概沒辦法幫忙,請你另找幫手,我們還有很多資深的編輯……」

「不是。」牛世平把手中一個提袋放在桌上,他還看看鐘。「妳還有……大概十五分鐘可以吃。四點有約是嗎,不用怕來不及,慢慢吃,反正如果順路的話,我可以送妳過去。」

牛世平帶來的是熱騰騰的食物,小籠包和奶茶。香氣誘人,讓田可慈馬上發現自己一直想不起來的「重要事情」是什麼。

她的胃已經試圖提醒她很久了,只是她一直忽略。

她很餓了,最近老是這樣,忙到連飯都沒時間吃。

「你為什麼……知道……」田可慈今天第二次講不出話來,她死命瞪着面前英俊開朗的笑臉。

「妳四點有約,本子上有寫嘛。」牛世平指指她桌上那用螢光筆畫得觸目驚心的行事曆,成為第二個睜眼不瞎的人。「至於午飯嘛……是楊總編跟我通電話時順便說的,她說妳忙着幫我處理雜事,連吃飯都沒時間,我怎麼能虐待手下呢?」

田可慈結結實實的楞住,杏形的鳳眼睜大,瞪着她面前的男人。

為什麼……他對於自己的冷淡兇惡都不以為意,還能注意到這些小事呢?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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