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梅雨季過去,時序進入炎夏。

前一陣子的紛紛擾擾,似乎進入風平浪靜的階段。師生們被即將到來的期末大考、畢業典禮等活動給分散了注意力,加上當事人何孟聲安靜得像啞巴;而李宗睿一直沒有回學校上課,能談論的題材很有限,所以漸漸冷了下來。

不過,雖然如此,項名海卻知道,李永仲那樣的角色,不可能在受了氣之後,不討回個公道。

當項名海在校務會議之後,聽到教務主任把校長拉到一旁,開始討論起李宗睿時,他停下了腳步。

教務主任知道項名海從頭到尾都有參與這件事,所以只是瞄了他一眼,默許他加入討論。

「李先生已經決定了?」只見校長臉色凝重地再次確定。

「這種事還能開玩笑嗎?」紀主任也苦着臉,很無奈的樣子:「學期末才要轉學,本來他還打算讓李宗睿都不要再回學校,我說好說歹,才讓李先生聽進去,至少讓李宗睿來考完期末考,算念完整個學期,他轉學過去才能念高三!」

校長揉着眉心,很苦惱:「這樣對學生真的不好。升高三關鍵時刻,還要適應新學校新教法……」

紀主任點着頭,他還忍不住抱怨:「李先生脾氣真火爆,我在電話里被他罵了整整半個小時,說我們學校多爛多爛,這次要不是何議員出面擺了一桌跟他道歉,他才不肯就這樣罷休!」

「紀主任,你說的,是真的嗎?還是聽說而已?」一路聽下來,項名海的臉色雖然沒變,眉頭卻漸漸地鎖了起來。他終於嚴肅地問。

「是真的。」紀主任肯定地點着頭。「何議員請吃飯,我們都有去。是李先生當場宣佈不計較了,只是要讓李宗睿轉學。」

校長突然拍了一下紀主任的肩,苦笑。有了一點年紀的紀主任,好象小孩子一樣「啊」了一聲,恍然驚覺自己說溜嘴了。

「你們都去了?」項名海略瞇起細長的眼睛:「可是,沒有讓我知道?」

「這是何議員的意思……」紀主任囁嚅。

很好!好得不得了!

項名海覺得一股悶氣充斥胸臆,如梗在喉,他用了整個下午在平復心情,讓自己平靜下來,卻很挫敗地發現,一點也不成功。

被排拒在外的感覺極度糟糕。這麼大的事情,何岱嵐居然完全不跟他商量,那種刺痛感,居然愈來愈嚴重。

她把他當什麼呢?

項名海無法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

下班之際,他照例巡視完校園,在安靜的夜色中,一路開下山。

耀眼的燈火盡收眼底,他像是重新回到紅塵中一樣,不過一向平靜的心情不再,他不停地想着早上聽見的事情,何岱嵐、李宗睿、何孟聲……

然後,他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樣,方向盤一打,往家的反方向開去。

順手也找出了手機,要確定某位忙碌的議員,有幾分鐘的空檔跟他談談。

項名海按照王助理的指示,驅車來到入夜的議會前。

正確來說,是議會的側門前。

他坐在車裏,看着蒙上一層薄薄夜色,卻依然燈火輝煌的議會。側門前,有一小群人聚集,還帶着攝影機跟麥克風,看來是記者。

一有人從側門出來,不管是誰,攝影機跟麥克風都立刻蜂擁上去。有人揮手走開,避之唯恐不及;有人似乎有備而來,站定侃侃而談。

他在車裏等了一會兒,因為看不清楚,他索性打了臨時停車燈,然後下車。

靜候片刻,他先看到王助理低着頭出來,然後是何岱嵐。俐落短髮、明眸紅唇、搶眼的鮮黃色中國風短袖上衣,在夜色中、人群里,依然一眼就看到她。

認識的記者迎上前去,劈哩啪啦問了好幾個問題。何岱嵐沉吟着靜聽,然後抬頭問:「我可以講幾句。你們用同一個鏡頭,好不好?」

記者們很快達成共識,眾家協調着取鏡位置。何岱嵐還詢問旁邊正在調整麥克風的記者:「大概有多久?」

「十秒鐘左右,可以嗎?太多的我們回去再剪。」

攝影燈亮起,記者朗聲上陣:「現在記者的位置正在市議會,關於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我們為您訪問到教育委員會的何議員。請問何議員,今天開會達成了怎樣的決議?市長今天下午已經公開表達了他的關切,何議員妳知道嗎?有沒有什麼感想?」

只見她明媚大眼睛一抬,開始作答:「我們委員會,已經研究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長達四個多月,草擬了四次,現在已經進行到要進入二讀的階段。市長的關切我們都收到了,不過雙方的立場顯然不盡相同。至於教師增額的部份……」

口齒清晰、颱風穩健,十秒鐘一到便結束,乾淨俐落,半秒也沒超過,令項名海以及其它旁觀的人都嘖嘖稱奇起來。

專業,真是專業。

她發表完官方說法,便是微笑告辭,任記者再怎麼追問,都沒有回答,在助理的陪同下往停車場方向走來。

抬頭看見立在不遠處修長英挺的身影,她立刻一愣。隨即回過神來,疾步走到他面前。

「你找我?」

項名海居高臨下盯着她幾秒鐘,表情莫測高深:「是的。」

「你們要不要趕快離開這邊?」王助理在旁邊有點緊張地說。他回頭看看那群正在守株待兔的記者:「不然會被拍喔。」

當機立斷,何岱嵐拉了一下項名海的肘:「沒錯,先離開這裏吧。」

他們上了項名海的車。剛剛鏡頭前伶牙俐齒的她,在車上卻安靜得像不存在,項名海瞄了她好幾眼,都完全看不出她的動靜。

「聽說,妳請了李永仲吃飯?」來了,開始興師問罪了。「為什麼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何岱嵐只是直視着前方,淡淡說。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風水輪流轉,變成項名海質問她這一句。

「要告訴你什麼?我們私下和解了,擺一桌跟他們道歉。李永仲他們決定不再追究,也不召開記者會了。正理高中、我們何家,他們李家的面子都不會公開受到傷害,兩個孩子可以安心讀書。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

項名海那種氣悶的感覺又上來了。

這太不像她。不像朝氣蓬勃、精神奕奕、為了捍衛自己的理念,會毫不妥協、不顧一切的她。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項名海自己都覺得詞窮,問來問去都是「為什麼」。

何岱嵐只是苦苦一笑。「講好聽是能屈能伸,講難聽一點,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車內又落入沉默。他感受到她深刻的無奈,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車子穩定地滑行在熱鬧的台北市街道,花花綠綠都不入眼,他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李宗睿要轉學了。申請書今天送到我手上。」好久好久,項名海才又開口:「他考完期末考就要離校了。何孟聲知道嗎?」

「知道又怎麼樣?」還是那個悶悶的聲調。「孟聲被他爸爸接回去監視、管教了,上下學都有司機接送。學校里有老師看着,我想他也不能怎麼樣。」

「他爸爸?哪一位?」

此問題一出,何岱嵐很快轉頭看他一眼。

他知道了。

沒錯,拜校內最近很熱烈的八卦所賜,項名海終於對她家的狀況有了認識。

何家是地方上有名的政治世家,何岱嵐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前任議員何岱峰是老大,與她整整差了十五歲。

兩個哥哥跟她都沒有什麼感情,彼此也不太來往。她和大哥最接近的時刻,是四年以前,何岱峰被診斷出胃癌,忍痛放棄競選,在家族考量之下,讓幼妹頂替他接受黨的提名,出馬競選的時候。

那時,在人前,他們必須演出兄妹情深的戲碼。

當她大哥用虛弱的聲音,在病床上握着重要樁腳的手,殷切拜託鄉親們,要像支持他一樣的牽成他唯一的妹妹時,連從小受盡白眼的何岱嵐,都險些感動落淚。

然而一切都是基於利益的考量。為了選舉做出來的戲。

她的二哥也好不到哪去。從小到大,喝酒、賭博樣樣都來,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學校也一所換過一所,連專科都沒有畢業,當完兵出來便仗着自己家庭在地方上的勢力,橫行無阻,以幫人關說、解決見不得光的糾紛收取高額傭金為業。

更有甚者,她二哥結婚之後,不知道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和,還是過多的煙酒讓二哥身體有問題,一直沒有生育。到後來,在家族的決議下,何岱峰把么兒過繼給自己的弟弟,這個么兒就是何孟聲。

生父已經夠忙碌,加上覺得兒子已經過繼,不該多問多千涉,所以很少關心。養父則是本身自顧都不暇,夫妻感情又不睦,這個家族希望用來拴住他、培養一點責任心的兒子,根本像是個大麻煩。

到最後,何孟聲變成爹爹不疼姥姥不愛,大人們各忙各的,家中只剩下也沒什麼地位的小姑姑跟他相依為命。

而今天,何孟聲居然被「爸爸」接回去管教……

「是他生父,我大哥。」何岱嵐悶悶解釋。頓時覺得一切都不用多說了。

反正,他已經清楚狀況。

「怎麼會變成這樣?」項名海一雙濃眉都快打結了,他英俊的臉龐都是不解,還有一絲慍怒。「我以為我們在這件事情上面達成過共識!妳對李永仲的態度轉變太大,對不起,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會……」

「停車好嗎?」她突然打斷他的質問,很突兀地說。

「什麼?」

「可以找地方停一下車嗎?我不舒服。」

他依言轉進一個住宅區,把車停在小公園旁邊。何岱嵐什麼都沒多說,開了門就下車去了。

夏夜裏,空氣中醞釀著要下雨的潮悶。她嬌小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中,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裏。

項名海追了上去,只見路燈下,那張宜嗔宜怒的小臉,此刻一片蒼白,小嘴緊抿,衣服鮮麗的色澤也無法改善她的臉色。

「妳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找到一張鐵椅,便坐下了。雙手在膝蓋上交握,靜靜的。

項名海站在她面前,看不清楚她低着的臉蛋上,有着怎樣的表情。

他好想問,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問李宗睿真的確定要轉學嗎?問何孟聲情緒上有怎樣的反彈?問她……為什麼……都不找他商量?

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他以為他們是同一邊的。

「妳是不是受到什麼壓力,讓妳這麼做?」他想了一個下午,只能想出這樣的可能性。

不過他依然非常懷疑,像何岱嵐這樣的脾氣與個性,李永仲怎麼可能對她造成壓力,勉強她擺酒席公開道歉,把大事化小?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讓她會這樣態度丕變?

看她一直不抬頭也不動,手握得緊緊的,指尖都開始發白,項名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憂慮與疑惑,他伸手想碰她的肩,一面低聲詢問:「妳聽見我問的話了嗎?怎麼回事?」

何岱嵐突然抓住那隻堅強而有力的大手,然後,把額頭靠上去。

「我很累……」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帶着深深的疲憊與無奈:「我很累了。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真的心力交瘁了,不然,不會這麼失態。

可是此刻,她只想借用一下他彷佛永遠不會失控的力量,偷偷的,喘口氣。

他的心,在她溫軟的小手抓他的那一刻,突然像棉花糖一樣,軟成一團。

他似乎總是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不管是初識時、在發狂似的找人時,在此刻……

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會變得更堅強,也更脆弱,這樣奇妙的共存關係,讓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認清,然後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讓她似乎有千斤重、怎樣都抬不起來的頭,輕靠在他堅硬寬闊的肩上。

帶着絲絲潮意的夏夜晚風,縈繞在他們身畔。稍遠處有着小朋友玩的鞦韆架、溜滑梯和沙坑,在路燈下,靜悄悄地矗立。小公園幾乎沒有任何其它人走動。

氣息交融,他清爽的男人味,和她淡淡的幽香交錯,形成曖昧而難解的氛圍。

靜靜倚靠,這一刻,她有着模糊的安心。

他是這樣高大堅強,如此可靠。

她需要休息,她只要一點點的時間,讓她休息吧,真的,只要一下子……

「誰對妳施壓?」

雖然嗓音低沉溫和,卻依然是質問,何岱嵐嘆了一口氣。

靜謐貼心的時刻過去了。

「你一定要問嗎?」她也那樣低低地、小小聲地回答,彷佛親密私語,內容卻那麼令人沮喪:「是我大哥。闕議員知道跟我談沒用,直接找上我哥,把事情加油添醋說了一遍,我哥決定我該跟李永仲和解。他還說孟聲不該繼續住在我身邊……反正,我只是他姑姑,還不是百分之百親生的,沒有資格管教他。」說到這裏,她突然抬頭,仰着臉,無助而迷惘地看着他:「我真的,有這麼糟糕嗎?」

「不會。妳已經做得很好。」

她在侄子身上投注的感情與關心,早就遠遠超過何孟聲的生父及養父。為了她相信的事情、她所愛的人,可以奮不顧身、毫不畏懼。工作上全心投入,就算只是政策性的卡位,被當成哥哥養病時的替身,她也完全沒有打馬虎眼的念頭,只求儘力而為。

而平常的她,又是那麼嬌俏可愛、妙語如珠……

最近以來,除了工作,私下受到的重重壓力與痛責,因為無法圓滿解決何孟聲的事情所帶來的內疚,家人的不諒解……讓她已經瀕臨精神與體力上的負荷極限。

每個人都在要求她,都在問她為什麼,都要她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不管是不是她能力所及、她願不願意。

事情解決了。可是,她受了委屈。得向李永仲低頭,相依為命的侄子也被帶離身邊……這一切,卻沒有人在意。

只有此刻,眼前這個英俊而嚴肅的男人,那麼正經認真地告訴她,她已經做得夠好……

她的鼻頭酸了。重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誠懇而率直的眼眸。

「我好不甘願,又好難過……」她低低傾訴起來。「我只能一杯一杯地跟李永仲喝酒、跟他打哈哈;我看着孟聲收拾行李,被司機接走……我……」

「妳休息一下吧。別說了。」項名海忍不住,舒出長臂,輕環住她纖弱的肩,然後,屈肘,把她的頭輕按在肩窩。

「我真的很累。」她幽幽訴說。

「我知道。」

他就這樣輕擁着她,靜靜陪伴。沒有針鋒相對、沒有談笑戲謔,只有沉默,和溫暖貼心的了解,和再也難以壓抑的憐惜,偷偷滋長,茁壯。

久久,兩人都沒有移動,沒有開口,他們自成一個安靜而私密的小世界,旁邊路上偶有摩托車聲,或是晚上散步的路人偶爾經過,就算看到他們,也會體貼地偷笑離開。

情侶嘛……還大剌剌坐在路燈下公園長椅上談情說愛……

這對「情侶」彷佛忘了時間,坐在那兒好久好久。

終於,有了動靜。

項名海輕握了握她纖細的肩。

「什麼?」舒服放鬆得幾乎要睡着的何岱嵐,迷迷糊糊地問。

「妳還是沒告訴我……」他的嗓音那樣低沉有磁性,不疾不徐,在耳際溫和響着。讓何岱嵐聽得耳根子麻麻的。

「嗯?告訴你什麼?」

那男性而魅惑的嗓音,繼續輕問:「……為什麼請李永仲吃飯這件事,不讓我知道,也不讓我去?」

他,他居然是要問這個!

何岱嵐萬念具灰地呻吟起來。

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不解風情」的最佳代言人!

「因為,你的立場會很難堪啊!」她掙脫他太過親昵的輕擁,轉身面對他,清脆回答,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不是說了,犯校規就該處罰,而且校方的立場很堅定,處分絕對不會更改!那你去幹什麼?你代表的就是校方堅定的立場啊!去那個我們要和解的飯局,你不就自打嘴巴了?」

「校長跟敦務主任都去了,校方難道就不算自打嘴巴?」

「那是……」

她一口氣湧上來堵住喉頭,呼吸不順起來。項名海還好心地伸手幫她揉揉背心,幫她順氣。

「那是因為李宗睿要轉學,李永仲說要跟校長還有教務主任打個招呼,問一下手續什麼的。校長不想讓他再去學校鬧,才打電話跟我說,乾脆一起……」

杏眼圓睜,剛剛的溫柔情懍都已經隨風而逝。何岱嵐氣鼓鼓地瞪着他:「你拷問夠了嗎?將軍?我……真是會被你氣死!」

「妳幹嘛這麼生氣?」項名海也好奇起來,他的大手依然放在她的背心輕輕撫揉,輕描淡寫問。

何岱嵐沒有太注意他親昵的舉動,只是仰起小臉,滿滿的不服氣與質疑神色。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超現實到極點!讓她忍無可忍,忿忿不平地大發嬌嗔起來:「你抱着女人的時候,永遠都只會聊公事而已嗎?都不會聊點別的?」

俊眸微瞇,他的薄唇突然扯起一個淺淡的弧度,笑意染上他的眼。

「不知道。妳要不要試試看?」

結果他們還是被拍照了。

雖然項名海在議會前只不過才待了幾分鐘,偏偏何岱嵐算是頗受到媒體注目,身邊一向除了助理或家人之外,幾乎沒出現過別的年輕男人,這次終於讓記者們逮到機會了。

其實新聞用鏡頭很快帶過,隔天地方版報紙也只登了小小的照片當花絮,軟性報導而已,卻讓男女主角都被各自的高層「關切」。

項名海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比較可怕。

是自己年邁父親正經嚴肅的詳細盤問責備電話?還是學校老師們好奇八卦的打量眼神?甚至是笑得眼睛都瞇了的校長,偏頭欣賞報紙上小到幾乎看不清楚的照片,然後,好欣慰地看看已經有點局促的他,心滿意足地笑說:「很好,你們很配,我從一開始就這樣覺得!」

他只能摸摸鼻子,百口莫辯。

也沒什麼好辯的。新聞報導又沒有冤枉他,他確實是去找何岱嵐。

之後要是有機會,他也還是會再去找她。

就像……今天,他果然就又來了。

王助理接到他的電話,已經完全把他當自己人,很熟絡地招呼着:「項主任啊,你要找我們何議員對不對,她現在沒辦法接電話……不不,你等一下嘛,今天晚上是黨主席請他們吃飯,應該快結束了,你要不要來接她?方便嗎?來接吧!」

看看,這跟校長他們有什麼兩樣?明明就是恨不得馬上把兩人送做堆!

項名海對外界這樣的關切與壓力,其實已經有點吃不消。不過想到何岱嵐要承受的一定比自己多很多,他就忍不住要關心她。

他按照王助理的指示接到了人。何岱嵐盛裝打扮,一身水紅色短袖改良武旗袍型小禮服,短髮掠在耳後,兩顆珍珠鑲鑽耳環在夜色燈光下閃閃發光。顯然喝了一點酒的她臉蛋紅撲撲的,一上車就喊熱,直催他開冷氣。

「開了,開到最大了。」項名海斜瞄她一眼:「妳沒喝醉吧?」

「喝醉?笑話。」何岱嵐明亮大眼睛瞪着他,一臉嗤之以鼻:「你沒吃過這種應酬飯嗎?一杯酒敬來敬去一個晚上都喝不完,誰喝得醉?」

雖說沒醉,不過暑天裏又略有酒意,何岱嵐還是一直嚷着好熱,車裏好悶。到後來項名海被她吵得沒辦法,路上途經河邊,乾脆就找地方停車讓她下來吹風,還到便利商店幫她買了一大罐冰涼礦泉水。

她小姐先喝了一大口之後,就把水瓶交給項名海,叫他幫她倒水。

「倒水?」

「嗯,倒到我手上。」

只見她雙掌拱成碗狀,伸到他面前,項名海雖然不解,也先不動聲色地做。

水一倒,這位小姐居然往臉一潑,當場用冰水洗起臉來。

「妳……」項名海訝異地瞪着她。

「繼續倒啊!」

她痛快地用冰水洗了臉,臉畔短髮都弄濕了,然後皮包里找出有備而來的手帕,把臉擦乾淨,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嘩,舒眼!你要不要也洗個臉?」

項名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哪個女生會這樣洗臉的?

妝都卸乾淨了,健康明媚的臉蛋依然紅撲撲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恢復神采,就連卸掉口紅的唇,都透着淡淡的水紅。她嫣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整天都好想這樣痛快洗個臉。謝謝你啦。」

「哪裏。」他終於接受剛剛看見的事實,忍不住想搖頭苦笑。

她伸頭看看夜色下的河堤,伸長手,指了指前方:「我們去走一走好不好?透透氣。」

他怎麼可能拒絕那雙帶着期盼的大眼睛?

兩人在河堤上漫步,夜風雖然不算清涼,但也不無小補。她邊走邊深深呼吸:「好舒服……對了,怎麼有空來找我?學期末不是很忙嗎?」

「還好。」項名海看她一眼:「妳呢?最近也很忙吧?有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關注?」

何岱嵐聞言,斜睨着他,好象在研究什麼似的。

「為什麼會有『特別關注』?」她敏捷地反問:「因為上次的報導嗎?我這邊是還好。是不是給你造成困擾了?」

「困擾是不至於……」項名海把手插在褲袋裏,緩緩定着,有點自嘲似的,低頭扯起嘴角,笑了笑:「被很多人關心倒是真的。我爸看到報紙,當天就打電話來問我到底怎麼回事。他還說……」

項名海突然住口。看了她一眼。

何岱嵐民代作風又出現了,很想管閑事。加上這個男人慾言又止的樣子實在很迷人,她忍不住要追問:「你爸說什麼啊?」

「我爸說……」他板起臉,學着他父親,用很威嚴的口氣說:「項名海,幫你取這個名字,是期望你名揚四海沒錯。不過,不是像這樣,因為緋聞才上報!」

何岱嵐聽得噗哧一聲笑出來,笑靨如花,她安慰似的拍拍項名海堅實的手臂:「抱歉,害你被罵。不過你要很知足了,你的名字很好聽啊,不像我的!」

「妳的有什麼不對?」他很自然地接過輕拍着他的小手,乾脆就握住了。

「岱嵐,就是『帶男』嘛。」何岱嵐聳聳肩,也很自然地就被他牽着了,兩人並肩緩緩在河堤上漫步。

她說起自己的事情,說得那麼漫不經心,好象事不關己似的。卻令聽者忍不住為她心疼。

「我媽一直希望可以生個兒子,好被接回何家去,至少讓何家承認她的存在。可惜一直到她死前,心愿都沒有達成。」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很抱歉,自己怎麼不是男生。要是我是男生,該有多好。」

握着小手的大掌緊了緊,給她無聲的安慰。

「妳是男生的話,一點也不好。」低沉嗓音緩緩地、有深意地說。

可惜身旁人兒沒聽出來。

「也對啦,如果我是男的,那就不能因為可以搶婦女保障名額,而被推出來參選了。」她搖搖頭,不過立刻又推翻自己的論點:「可是,我後來還不是沒用到婦女保障名額!我是第三高票哦!」

看着她好象小女孩一樣炫耀着,嬌憨可愛,項名海在夜色中,微笑起來。

「好,很厲害。」他的眼眸含着笑,低頭看她:「年底還要再選嗎?」

沒想到這樣一問,剛剛那張意興風發的小臉,突然黯淡了下來。

「我大哥的身體經過這幾年調養,已經好多了。發現得早,切除之後狀況都很穩定,他這一次會重新回來競選。」何岱嵐盡量輕描淡寫地敘述:「上個禮拜黨部已經公佈提名名單了,我年底就要『畢業』把棒子交回去給我大哥啦!為了這件事,還特別被我哥找回去談了幾次。他其實也是要罵罵我哪裏做不好,啊,然後就順便問了一下你的事情。所以,說受到關切……也是有啦,只是沒像你那麼哀怨,還被你爸爸罵了。」

聽着她的話,想像那個場面,一定不會太愉快。

他可以感覺到,何岱嵐其實是喜歡這個工作的。她對於自己能夠幫助的人、事,一直都有着熱情,也都全力以赴。

而現在……不是她做不好、也不是做錯事,但她就是得接受安排。

多麼無奈。

他握緊她柔軟的小手。

「那你以後就不能叫我何議員了。」她仰頭,努力要換上開朗的表情,試圖改變有些沉重的氣氛:「怎麼辦?那你要改叫我什麼?何小姐?」

「我會想一想。」夜色中,他英俊臉龐上流露的微微笑意,是那麼溫和迷人:「我想到了再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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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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