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項名海果然言而有信。
才過了兩天,周日早晨,何岱嵐便接到他的電話。
背景鬧哄哄的,不適合多談,他們約好晚一點要見面。
「不要穿西裝、不要穿太乾淨的衣服?」項名海在電話這頭皺眉,他搞不清楚這位何小姐為什麼要交代這些:「最好穿牛仔褲?為什麼?」
「問那麼多幹嘛,反正照做就對了。待會兒見。」何岱嵐匆匆忙忙地說完就掛了,背景噪音隨着她收線而中止,讓項名海有點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依約來到何岱嵐講的地點,遠看是個傳統市場,不過感覺上有點空蕩,沒什麼人。優閑的禮拜天早上,附近還算安靜,不過一下車,項名海就聞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異味。
他一直懷疑自己找錯地方了,直到他定了幾步,看到在大門裏面有兩群人分立正在討論着什麼、聲音還滿大的時候,他便不太費力地在其中發現何小姐。
身旁的人都是汗衫、長褲的殷實打扮,只有她,還是堅持己見地穿着亮紅色中國風上衣,在近午的陽光下,搶眼得令人無法忽視。
又是在排解什麼疑難吧,看兩群人都很激動、嗓門不小的樣子,項名海遠遠望着,心裏這樣想。
何岱嵐不時安撫似的跟雙方都說著話,一群男人里,她是唯一的一朵紅花,小小的個子卻一點也不畏懼似的,臉上有着和煦的微笑,不管別人吼得再大聲,她還是那個苦口婆心的樣子。
然後,她也看到項名海了,不過因為正在忙,她只是對他笑了笑,然後轉頭對旁邊一位手上拿着筆記本和筆的男子低聲交代幾句,男子便快步走向他。
「項主任,您好,我是何小姐的助理,敝姓王。」那位面貌端正,看起來很誠懇的男子客氣地對他說:「不好意思,何小姐還要忙一下,不過應該快要結束了。請項主任到附近逛逛,大約二十分鐘以後再回來,可以嗎?」
「我可以在這裏等她啊。」項名海和那位王助理握了手,有點困惑地說。
「嗯……」王助理有點尷尬地回頭看看已經空蕩的市場:「這邊……是魚貨批發市場,氣味不太好,何小姐說,請項主任等一下再過來……」
項名海又抬頭遠望了一眼,那個紅色身影依然在人群中,認真而好聲好氣地傾聽、勸解着。
他開着車在附近繞了一陣子,再度回來時,何岱嵐身邊已經只剩下少少幾個人,而一看到他的車一轉進來,便一面往門口移動,一面準備結束談話。
等到上車,何岱嵐就是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本來應該可以早點搞定的,不過大家都愈講愈激動……」
「在吵什麼?」項名海隨口問。
「小單托區的十二條線拍賣區抽籤問題。你知道他們進來卸貨的車子要排班、抽籤……」她說了幾句對項名海來說好象外星話般的解釋,又停住,笑了笑:「反正就是一些糾紛,找我來關心一下。選民服務。一講就停不下來,真抱歉。」
「沒關係。」項名海開動車子,看她一眼:「前面置物箱,妳打開看看。」
何岱嵐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雖微笑着,卻有點困惑:「有什麼東西?你的手機嗎?」
「哼哼,很好笑。」項名海面無表情地說。
打開一看,裏面有兩顆蘋果,和一罐飲料。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把蘋果和飲料拿出來,轉頭問氣定神閑的駕駛。
駕駛閑閑解釋:「看妳剛剛跟土地婆一樣,所以帶點供品給妳。」
何岱嵐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麼一個硬梆梆、不苟言笑的男人……卻總是能給她帶來驚喜。
最重要的是,他總是能讓她笑。
外面天氣已經開始熱,太陽又大,她忙了一早上,確實是渴了。當下不再客氣,打開飲料就喝了起來。
「我找李宗睿來談過了--就是跟何孟聲最近走得很近的那位同學。」項名海嫻熟掌控着方向盤,談話卻立刻切入主題,半句廢話都沒有:「我還跟宿舍教官、李宗睿和何孟聲的導師也都談過。」
「所以呢?情況怎麼樣?」何岱嵐立刻正襟危坐,認真地問。
「情況就如我所說,他們走得很近,最近兩個人的缺席串都變高了。李宗睿還常常晚點名不到。除此之外,何孟聲上次月考的成績還是很好,可是李宗睿就比較糟一點,明顯地分心了。」項名海詳細解釋着。
何岱嵐秀眉緊鎖,靜靜聽着。她握緊手上的蘋果。
「因為李宗睿是住宿生,我已經口頭警告過他,也讓教官、導師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和出缺席狀況。那關於何孟聲這邊……」項名海瞄她一眼。「要請家長也配合校方,跟他談一談。」
「你跟李宗睿的家長談過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何岱嵐立刻察覺到不對,她銳利反問:「兩個學生有着相同的問題,卻只通知一方的家長要嚴加管教,這不太合理吧?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原因很多。不過,最重要的是,小姐,這是妳要求的!」項名海忍不住脫口而出。
兩人之間陡然落入沉默,都有點尷尬。
他說得沒錯,明明是自己要求的……
是她要求沒錯,不過以一個訓導主任的立場來說,自己還真是滿殷勤的……
心裏都有着複雜感受縈繞,以至於一時無言。車內開着清爽的空調,窗外陽光正燦爛。
身旁有着一個人。
此刻眼裏看的,耳里聽的、心裏想的,都是對方。
不管等一下還有多少事情要做、多少公事或雜務要處理,這一刻,即使安靜相對,卻依然有一股奇異的,微微的甜意,在心頭蕩漾。
一切都會沒事的吧……他總是這麼篤定而可靠。
今天的天氣真好。真不想去吃喜筵、真不想去應酬,如果可以像這樣,閑閑聊天,一面開着車繞繞……該會是多麼愜意的禮拜天。
就像這樣,漫無目的,也沒關係……
漫無目的嗎……
等一下!
「你怎麼繞了半天,還在這裏?」本來安靜看着窗外,一面想心事的何岱嵐,?然不可置信地喊了起來:「你根本沒有離開過魚市場附近嘛!」
「我又不知道要往哪裏開。妳又沒說!」他振振有辭辯解着,卻是一瞥之下,察覺到何岱嵐臉上,慢慢浮起的詭異笑意,項名海警覺質問:「妳笑什麼?」
「你不是……又迷路了吧?」
何岱嵐一直說服自己,把事情淡化,把始終縈繞在腦海的那個吻痕忘記。
然後,用最平淡無奇,好象閑閑提起似的口氣,提醒何孟聲。
「你成績一直都很好,也都不用大人管,不過,該上課的時候還是要好好上課,跟同學一起去玩也不要太過頭,時間到了該回家就回家。」她狀似優閑地靠在何孟聲房間門口,口氣平淡地說。
只有背在身後緊緊握拳的手,才稍微透露出一點緊張的氣息。
她剛結束應酬回來,經過何孟聲的房間,看見他正在埋首讀書,便決定把握機會,交代幾句。
剛洗完澡,頭髮還有點濕,穿着短袖T恤和運動長褲的何孟聲,聞聲轉頭。
他白皙俊秀的臉上,唇色紅潤,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不過這個美少年臉上,有着少見的不馴氣息。他抬起線條俐落優美的下巴,質問:「妳想說什麼?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嗎?誰對妳說了什麼?」
「喂,你不覺得你的態度不太好嗎?」何岱嵐皺眉。「我關心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需要別人對我說什麼?」
何孟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嘴角扯起冷笑。「我們家的事情,哪一件不需要別人來講?除了別人的眼光以外,我們還在意什麼別的?」
「何孟聲!」何岱嵐終於生氣了:「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才問兩句你就這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常常逃課、晚上又都很晚回家?校規定在那裏你就得遵守,不要到校方都開始注意了,你還我行我素!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妳以前,也不是這樣子的!」何孟聲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差點跳了起來,怒氣沖沖的,也提高嗓門:「妳看妳自己,現在每天都忙到沒時間吃飯、沒時間回家,妳還說我!」
姑侄二人怒視着對方,好半晌,都只有急促的呼吸聲,沒人開口。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個安靜、溫和、從來不用大人擔心的孟聲,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一碰就發怒、無法溝通的人?
「反正你就是安份守己一點!就算你自己沒有問題,你也要幫李宗睿想想!他的成績沒有你好,你不要妨礙人家讀書!」何岱嵐已經說不下去,她在何孟聲的逼視中,開始覺得慌亂。
他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眼神如此銳利而忿怒,何岱嵐很驚恐地發現,那種陌生的感覺,已經愈來愈深、愈來愈重。
「為什麼……妳會知道他的名字?」何孟聲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死命瞪着開始顯露些許慌張神色的何岱嵐。「是誰告訴妳的?」
「你不用知道這些!家裏沒人管你,並不代表你就可以為所欲為!自己注意一點就對了!」何岱嵐心慌意亂,只想趕快離開現場,她丟下這一句便轉身想離開。
「汪!」結果一個不注意,便踩到趴在門邊的大狗,小開很冤枉地哀號一聲。
「笨狗!你就不會閃開嗎?」何岱嵐惱羞成怒地罵。
小開只是很無辜,用那雙圓亮的眼睛看着何岱嵐。
「小開,進來!別在那裏擋路!」裏面傳來還猶有怒意的小主人呼喚,小開很高興地起身奔進去。
然後,何岱嵐心神不寧了好幾天。
在議會、在飯局、在洽公或鄉民服務、拜訪的路途中,她偶爾想起那雙年輕而忿怒的眼眸,就覺得一陣心慌。
在家裏,和她相依為命的只有何孟聲,她隱約無法接受侄子長大成人、甚至要離開的念頭。對於何孟聲的抗拒態度,更是驚慌到極點。
怎麼會這樣?他一向很聽話的,他們一向處得很好的。
公私兩相煎熬下,她每天都筋疲力盡。夜裏輾轉,她居然幾次都夢到一個寬闊的胸膛、堅強的雙臂,輕輕擁着她,低沉篤定的嗓音,溫和地告訴她,一切都不會有事。
多美的夢,多麼不想醒來。
不過醒來以後,她自己倒是紅了耳根。因為知道夢裏那個人是誰。
項名海。
好感從第一眼開始便已經偷偷萌芽,只是她始終不敢承認。小心藏在心底,讓它不見天日,卻日漸增長。
她也很累了,雖然她有父有兄,也交過男朋友,生命中卻始終沒有一個可以讓她放心依靠的男人。她一直都是那個帶着笑臉排解糾紛、為人解決問題的角色。
誰來幫她解決問題,讓她可以卸下公事上必須戴的微笑面具,真正打心裏開心笑出來,或是放心流淚呢?
在忙完一天,累得喉嚨都幾乎沒有聲音,坐在助理開的車裏,數度睡着又醒來之際,何岱嵐望着車窗上自己濃妝已殘的倒影,怔怔想着。
如果有一天……
尖銳的手機鈴響劃破寂靜,也讓何岱嵐從冥想中驚醒。她連忙對一面開車一面忙着找電話的助理說:「沒關係,我來接。」
電話接起來,居然是家裏幫傭的楊太太。
「小姐?妳要回來了嗎?」楊太太口氣有點慌張,讓何岱嵐很驚訝。楊太太在她家幫傭有十多年了,除了很緊急的事情,否則不會隨便打電話找她。
「我在回去的路上,大概再二十分鐘會到家。」何岱嵐陡然緊張起來:「怎麼了?是阿公有什麼事情嗎?」
在楊太太面前她一向稱呼自己的父親「阿公」。年近七十,也中風好幾年的父親,平常都由楊太太照顧。她本來以為是父親臨時出狀況,不過楊太太立刻推翻了她的猜測。
「不是阿公啦。」楊太太苦惱地說:「是孟聲。晚上孟聲吃過飯帶小開出去散步,然後就沒有回來。七點出去的,現在都十一點了。」
「孟聲?出門就沒回來?」何岱嵐的心沉下去。「有沒有說要去哪裏?有沒有帶什麼東西?還是就……」
「沒有啊,什麼都沒有,他還穿着拖鞋就出去了,說是繞一圈就回來。我也沒有注意。可是剛剛我要把他明天早上吃的麵包拿上去,樓上就沒人啊,我打電話問管理員,他說孟聲七點那時候出去,可是沒看到他回來……」
何岱嵐愈聽愈心驚,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從小到大他們最深沉的恐懼--綁架。
她的指尖開始發冷。
「喔,對了,何小姐,晚上孟聲有打電話來過。」他的助理聽着,突然插嘴:「快八點的時候打的,我說妳在忙,問他有什麼事,他沒說什麼就掛了。」
「什麼?」何岱嵐吃驚地轉頭瞪着自己的助理,追問:「他什麼都沒說?」
「我那時也正在忙,有幾個記者在跟我講話,所以匆匆忙忙就掛了。」王助理有點擔心地望望何岱嵐:「有什麼事情嗎?」
「他到現在還沒回家。」何岱嵐掛了電話,秀眉緊鎖,開始搜尋來電紀錄。「你說是八點的時候打的?」
她找到紀錄中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毫不遲疑地回撥。
「中海獸醫診所。」沒想到十一點了還有人接電話,接通之際,何岱嵐嚇了一跳。不過她立刻定了定神。
「吳醫師?您好,我是何岱嵐。」這是小開的獸醫,也算是何家服務的選民之一,一直都有交情。四年多以前,小開就是從這家診所認養來的。
吳醫師打個呵欠。「何小姐啊?小開的事情……我實在已經儘力了。不過牠傷勢真的太嚴重,送進來就已經沒有呼吸,你們不要太難過。錢的話,等妳有空再過來結清就可以了,不用急……」
何岱嵐愈聽愈心驚。「等一下,吳醫師,請問你在說什麼?」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
「原來……妳還不知道嗎?你們家的小開今天出車禍,是孟聲帶着牠來診所的。我看孟聲很難過的樣子。」吳醫師也詫異地反問:「我以為妳是要打來跟我說醫藥費的事情。難道不是嗎?」
「我明天會請人過去跟您結清。」何岱嵐無暇管那些了,她急忙問:「孟聲呢?他現在還在那邊嗎?」
「走嘍,九點多就走了。他有打電話聯絡妳,我是跟他說,過兩天再算錢也沒關係……」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裏?」何岱嵐也顧不得有沒有禮貌了,立刻打斷吳醫師的話,匆忙問。
「沒有啊,我以為他就回家了。」
何岱嵐掛了電話,只覺得全身發冷。
小開。小開被車撞了。
小開是何孟聲的狗,以前功課再忙,他也都會在晚飯後帶着牠出去走走;假日更是親手幫牠洗澡,一人一狗把陽台玩得到處都是水和泡泡,那種時候,才會聽見何孟聲罕見的、年輕稚氣的笑聲。
每天晚上,小開都要等到牠的哥哥回來,才肯從大門離開,然後跟着何孟聲走來走去,陪着他讀書或看電視,最後一定要在他卧房門外的狗用大枕頭上,才能安然入睡。
四年來,牠是何孟聲最親近的「家人」。何岱嵐常常看見,一向話不多的何孟聲跟小開絮絮低語;小開用圓亮的黑眼睛乖乖看着哥哥,讓哥哥摸牠的頭、順着牠的毛……
「何小姐?妳沒事吧?」
被助理這樣一問,她才發現自己緊緊握着手機,用力得指尖都已經發白了,全身正無助地微微顫抖着。
她無法想像,孟聲現在的心情。
恐懼如巨浪般捲來,初夏夜裏,她的手腳卻都冰冷。
這孩子……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其實項名海已經準備要就寢了,他的作息一向是很規律的。
不過午夜前的電話打亂了他的規律作息。
「妳說什麼?」細長的眼睛倏然睜大,他在沒開燈的客廳里呆立片刻,順手拈亮了立燈:「妳不要急,慢慢講。」
「反正他就是到現在還沒回家。你有沒有李宗睿的聯絡方式?我想問問他,孟聲有沒有跟他聯絡?」何岱嵐強自鎮靜,握着手機的手卻依然微微發抖。她站在自己家樓下,讓助理先回去了,才打電話找項名海。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求援。
而且這樣的事情,愈少人知道愈好。她只能想到項名海。
「李宗睿住宿舍,我打去問問看教官好了。」項名海兩道濃眉也鎖了起來,他用肩膀夾着電話,開始更衣:「妳現在人在哪裏?」
聽着何岱嵐的回答,削瘦卻精壯的上身隨即套上乾淨整潔的襯衫,他也換了長褲,穿鞋、找車鑰匙。到他走出門口時,才對何岱嵐說:「妳在那裏等我,我十五分鐘就到。」
「你要來?為什麼?」
被她驚詫地一問,項名海也突然愣住。
對呀,他去幹什麼?現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把學生找到嗎?
為什麼一聽到她急得好象快掉淚的嗓音,就毫不考慮地換衣服、出門,準備要去……
他要去幹什麼?一向行動深思熟慮,從來不衝動的他,現在是怎麼回事?
「反正妳等我一下就對了。」帶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複雜心境,和心事被窺見的微微尷尬,他簡單交代,隨即掛了電話,改打宿舍。
宿舍負責值夜的教官一聽見是他,立刻哇哇叫了起來:「項主任!我正要打電話給你,李宗睿啦!李宗睿晚上跑出去了!他晚點名的時候還在,現在不見了!」
「你確定?」項名海一面開車,一面問。
「確定。李宗睿因為之前表現太糟糕,老是點名不到,所以我們規定他晚上就寢前,都要來教官室報到簽個名。可是今天,他沒有來,問他室友,結果說他晚點名之後就出去了!」教官很震驚:「我們剛剛查過所有房間,確定他不在宿舍里。項主任,我們要不要通知他的家長?」
如果之前沒有接到何岱嵐的電話,項名海可能會這麼做。不過現在,他百分之九十可以確定,李宗睿絕對不是回家去了。
他一定跟何孟聲在一起。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你先去休息吧!」項名海沉穩俐落地掌握住狀況:「我會找到他。」
雖然還是很焦急,不過既然訓導主任都這麼篤定地出面負責了,他一個教官還能說什麼呢?嘆了一口氣,教官說:「好吧,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再告訴我。」
接近午夜的天空,有着濃暗曖昧的天色。雲層厚厚,映着城市似乎永遠不夜的光害,彷佛永遠不會晴朗。
路上車子已經減少,他一路順暢地開到何岱嵐家附近,只花了十二分鐘。
一個嬌小身影,在已經關燈的大廳焦急地走來走去。車子一開到門口,她就奔了出來。
她大概剛剛上樓洗過臉,臉畔的短髮還濕濕的。乾乾淨淨的臉蛋上,滿滿的焦慮神色,平常總是含笑的大眼睛,此刻都是慌張與絕望。
她一衝出來,就忘形地抓住剛下車的項名海。她仰臉,急急地問:「你打過電話到宿舍了嗎?怎麼樣?怎麼樣?」
「別這麼急,慢慢來,冷靜一點。」他輕斥。右掌握住那緊緊攀着他左臂、緊到指甲都刺進他肘間肌肉的小手,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
本來只是要讓她放開自己的,卻是心念一動,他握緊了那隻溫軟的手。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只是一迭聲問,急得快要跺腳:「你到底有沒有打?結果呢?李宗睿在不在?孟聲有沒有跟他聯絡?他會不會知道……」
「喂,喂。」項名海看她這個大失常度的模樣,深深感受到什麼叫「關心則亂」。平常很有大將風範的她,此刻只是個着急的家人。
「你說話啊!」
「我打了,李宗睿也不在宿舍。我想他們兩個現在應該是在一起的。」項名海輕易便制服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極不滿意、急得像要咬他一口的小姐:「妳先別急,冷靜一點!深呼吸!」
在他沉穩篤定的命令下,何岱嵐依言深深呼吸了幾口;溫暖的大掌緊緊握着自己,也讓她感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源源傳了過來。
「好,我冷靜了。」何岱嵐在極短的時間內,壓抑住焚燒似的焦慮,仰視在夜色中,宛如雕像般英俊的輪廓:「我真的冷靜了。你覺得,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們學校定時有駐警巡邏,他們應該不會待在校園裏。」項名海推論着:「平常他們活動的範圍,不是學校,就是家裏。照妳所說,何孟聲是出門遛狗發生事情的,身上應該沒有帶很多錢,連獸醫那邊的帳都還得讓妳去結,所以他應該是讓李宗睿下山去跟他碰面。」
「可是你們學校那邊,交通又不方便,李宗睿也沒車,要怎麼下山來?」何岱嵐急急插嘴。
項名海看她一眼,眼神中示意她別急。
「朋友。」他篤定地說。外表和語氣看似平靜,其實腦筋已經從他接到電話開始就運轉不停,到現在,可以胸有成竹地做出大膽假設:「一定是靠朋友。我想,只要找李宗睿的室友來問,應該可以問出一點頭緒。」
「那你剛剛打電話去宿舍的時候,幹嘛不順便找他室友來問!」何岱嵐又急了起來,她忍不住埋怨。
項名海聽了,濃眉一鎖。
「我……不過十分鐘前才打過宿舍,現在再打,也不算太遲吧!」他不太自然地回答,放開緊握着的那雙小手,清清喉嚨。「何況,我也是想了一下,剛剛才得到這個結論。」
「我以為你像計算機一樣,資料放進去,答案馬上就出來了。」
聽着她若有嗔意的抱怨,項名海簡直想苦笑。
他剛剛一路上心心念念着要先看到她,再做打算。現在想起來,還真荒謬。
「那你現在打啊!」何岱嵐沒有太注意他的沉默,只是連聲催促:「快點打嘛,趕快問問那個室友,看他知不知道!」
「好,好,我現在就打。」項名海溫聲安撫。
那個在教官面前什麼都不願多說的室友,在接到冷麵訓導主任親自出馬打的電話之際,終於認清事實,那就是--事情真的鬧大了。
「我……我借了他一點錢。他說明天就還我。」那個平日也愛笑愛鬧的高中大男孩頓時變得小老鼠一樣,囁囁嚅嚅:「他說……何孟聲出了一點事。可是……可是他平常都……不喜歡人家問他那個……關於何孟聲的事情,所以我不……我沒有多問他啦。後來他就出去了,叫我不可以跟教官講。」
「他有沒有聯絡其它同學?」項名海追問。他瞥了一眼路燈下,那張仰視着他滿懷希望的小臉。「周以謙,你知道什麼,都老實講出來。現在兩個同學都不知去向,家長很擔心,我們希望儘快找到他們。你必須幫忙。」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他就、就這樣跑出去了,還是我幫他爬……爬那個宿舍的牆的。」那位室友緊張得結巴:「我、我只是幫他的忙,我沒有這樣晚上翻牆出去過!真的!」
眼看線索又要斷掉,身旁人兒那期盼的眼光,像是在他肩上壓住沉沉的重量,項名海鬆了松領子,決定再接再厲:「你再仔細想想,他可能會到哪兒去?平常跟誰有聯絡?如果半夜要下山的話,他會怎麼做?你想到什麼都說給我聽。」
「其實……」囁嚅的小老鼠心虛地回答:「我們……那個……宿舍後面,有、有人有停摩托車在那邊,有的時候……要偷偷溜出去,會騎那個下山。所以我想,他應該……」
「摩托車是誰的?」
「就是、就是李宗睿的。他把鑰匙帶走了。」室友靈光一閃似的嚷起來:「主任,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他有說明天上學以前會還我錢,因為、因為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他不還我,我明天就沒辦法吃飯跟交班費。所以……」
問清楚車牌后,收線,項名海轉身,對着一直在旁邊靜聽的何岱嵐做個手勢。
「怎麼樣?」何岱嵐撲過來問,下意識地又抓住那堅實的手臂。
「上車吧。」他唇際揚起微微一笑,眼神篤定,牽着她的手把她帶到車門旁:「我們守株待兔去。順便沿路找找,有沒有迷路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