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老師,我可以畫妳嗎?」

幽靜的畫室中,來學素描的學生只有寥寥幾人。此刻正在舒老師的指導下,各自找了一個夥伴,開始練習人物寫生。

因為落單而詢問的學生,是個年過三十的男人,有着安靜的氣質,總是穿着一襲白襯衫,平凡的五官漾着溫和的笑,準時地來上課,從來不缺席。

他看起來不像是要準備考高中、大學術科的年紀跟相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聽到別的學生問他,舒渝才知道,這位名叫趙奕泉的男子,是附近一所私立貴族高中的老師,教數學的。

看到教數學的人跑來學素描,而且還很認真,舒渝其實有點偷偷地感動。

「沒有人能跟你一組嗎?」舒渝看看四周,果然如此,她便點點頭道:

「好,不過要麻煩你畫快點,因為我等一下要起來幫大家改圖。」

「沒問題。」

趙奕泉答應了,提筆便開始畫。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只是掃了舒渝一兩眼,然後就低着頭猛畫。

「你……要多觀察一下喔。」舒渝手閑着也是閑着,她便在自己的畫本上也打起草稿,不過是趙奕泉低着頭的模樣。她忍不住提醒,「就像剛剛上課說過的,不要用自己的分析、不要畫心裏想的形象,盡量把你看到的畫出來。」

趙奕泉還是沒有抬頭,他的筆動得更快了。

然後,舒渝發現,他的耳根子慢慢紅了起來。

舒渝有點困惑,隨即,她柔聲地安撫學生,「我不是在批評你,只是畫素描的時候,觀察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喔。」

「我知道。」趙奕泉悶聲回答。

氣氛落入沉默的尷尬,舒渝被他這樣反駁,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一點老師架子也沒有的她,低頭繼續簡單畫了幾筆。然後,她看趙奕泉完全沒有抬頭的意思,只好無聲嘆了口氣,起身去看其它同學的進度。

她班上的學生,大部份都沒有任何繪畫基礎,純粹是自娛。而要考術科的學生通常會找別的老師,她也樂得不用擔負心理壓力。

所以,即使畫得不是很好,大家卻都滿愉快的,舒渝就是喜歡這種氣氛。

「不錯喔,黃媽媽,筆觸很利落。」

她帶着溫和的笑意,在桌子間輕巧地走着,幾句讚美,就能讓這些高齡學生開心得紅了臉。

「老師,可是耳朵這邊好難畫喔!」

「妳可以用陰影帶過去,像這樣,把輪廓描出來就好。」舒渝彎腰,親手示範着,在學生作品上面增添簡單幾筆,便讓學生讚嘆不已。

來到趙奕泉這邊,舒渝卻是一愣。

雖然他沒有照她的教導,好好認真地觀察,可是倒是畫得還不錯。

筆觸雖仍顯生疏,但是她柔和細緻的五官、小臉上寧靜的氣質皆顯露於紙上。

「畫得很好。」舒渝衷心稱讚着。

她彷佛完全沒意識到畫中人是自己,只是純粹用專業的眼光評斷。「用筆很有進步,輕重的拿捏愈來愈熟練了。只是要注意光線的變化,像這裏的陰影……」

說著便低下頭去改圖,舒渝的短髮隨着低頭的姿勢,落在她臉畔,遮去她的臉蛋,只看得見她小小的鼻尖和微顫的睫毛。

簡單的素色棉衫、七分褲,乾淨無粉飾的臉蛋,一點也不搶眼,卻很耐看。

趙奕泉現在不畫了,卻一直在看她。

「……所以直接這樣畫就可以了。有沒有問題?」舒渝一面講解、一面示範,到一個段落後,抬頭詢問。

沒專心聽的趙奕泉嚇了一跳,對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神采溫和的眼瞳,他又紅了耳根,慌亂地轉開視線。

「今天就上到這邊。賴媽媽、黃媽媽、劉小姐,還有陳先生、趙先生,你們幾位的作品可以讓老師留下來嗎?」舒渝輕快地宣佈道:「老師要拍照,下次就會還給你們了。」

一陣鬧烘烘的聲音響起,被選到的同學都很開心,因為這表示受到老師的肯定。

畫室通常在徵得同意后,會把不錯的作品拍照存盤,要辦小型展覽時,也會從裏面選出合適的畫作,然後連絡原作者來參展。所以,被選到的業餘學生都覺得很光榮。

除了趙奕泉。

他拒絕了。

「啊?」舒渝從來沒遇過這樣的情況,她當場楞在那裏。

「我想……這張……我想自己保存。」趙奕泉有些支吾的說著。有些黝黑的皮膚,泛起可疑的赧色。

「這樣嗎?」舒渝只覺得古怪,不過她不會強人所難,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那沒關係,下次有機會再拍別的作品。」

學生三三兩兩散去,趙奕泉也很快地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來交作品的黃媽媽把畫作拿給舒渝,一臉笑咪咪的用中年歐巴桑特有的語氣裝熟的說:「老師,那個趙老師好像很喜歡妳溜!」

舒渝如聞雷聲,呆了三秒鐘。「啊?什麼?」

黃媽媽憐憫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女兒還小几歲的小女生。

真單純!

「妳不知道喔?他每次上課都一直盯着妳看耶!」黃媽媽都五十多歲的人了,現在卻好像小女生在交換八卦一樣,忙不迭要報告。

舒渝有些啼笑皆非。「我在上課,每個人當然都盯着我看呀。」

「不一樣啦,我們是在看妳畫:他是在看妳的臉。」黃媽媽嗤之以鼻,「哎唷,老師妳長得這麼可愛,他喜歡妳也沒什麼奇怪啦,只是……」

「只是什麼?」

「趙老師好像結婚了耶,妳這麼嫩,不要被他騙去啦!」黃媽媽現在簡直像是舒渝的媽一樣,開始耳提面命。「我就說嘛,結了婚的男人還跑來學畫,這一定是婚姻有問題嘛。現在的男人喔,不是我在說,實在沒一個好東西啦……」

舒渝忍不住失笑。「黃媽媽,妳先生就很不錯啊,每次都接送妳來學畫畫,他現在應該在外面等了吧?」

被她這麼一說,黃媽媽才停止嘮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收拾好東西下樓去。

鎖好門,她踏入熱氣蒸騰的夏夜中。

安靜的巷道里,前面的路燈下,有個身影略帶遲疑地站在那兒。

「趙先生?有東西忘了拿嗎?」舒渝第一個反應便是低頭找鑰匙,「我幫你開門,你等一下。」

「不……不是。」趙奕泉尷尬地抓了抓頭,三十五歲的大男人,在名校授課多年的教師,此刻卻像個小男孩一樣,羞澀得結巴了起來。

「那你怎麼還沒走?」舒渝困惑。

「我只是……要跟妳說,妳不要……不要生氣。」趙奕泉不安地說:「那張妳的素描,我、我想要……我想好好收藏起來。」

「沒關係,真的。下次有機會再選別張就好了。」

舒渝開始覺得不自在。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反應、或他燒紅的耳根、還是因為黃媽媽剛剛的那些話。

「那……那我陪妳去牽車。」趙奕泉終於鼓起勇氣的說。看那張白凈的臉蛋顯露出困惑與抗拒,他馬上解釋道:「我知道妳的車都停在前面轉角的停車場,那邊晚上滿暗的,妳一個女孩子走,不安全。」

舒渝淺笑婉拒。「沒關係,不用麻煩了,我常常走,沒問題的。」

「不行。」趙奕泉很堅持。「我、我陪妳走到停車場,看妳上車就好。反正順路嘛,我車子也停在那附近。」

推託無功,她為難地與他並肩而行,一陣陣不舒服慢慢地湧上來。

她右手緊握着自己的手機,手心微微出汗。

路燈下,兩人的身影被拖長,又縮短。安靜地走出了巷道,拐過彎,從便利商店走過,經過幾家店面,往停車場而去。

奇怪,那個女的很眼熟?

耿於懷剛從診所出來,到旁邊的便利商店買了瓶礦泉水,在門口灌水時,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兒走過去。

他開始搜尋記憶。

是他的病人嗎?

不可能!他隨即搖搖頭,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長得那麼普通,絕對不會是他耿於懷塑造出來的。

從他手底下出來的,要不是有雙明亮的大眼睛、或菱形飽滿的小嘴,就是有傲人的鼻樑、或傲人的……嗯哼。

這個女的,什麼搶眼的特徵都沒有。

她身邊有個男人陪伴,兩人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走了過去。

「你認識的人嗎?」一個低沉帶笑的嗓音突然在他身邊響起,然後一隻有力的手拍上他的肩,害耿於懷剛喝的一口水噴了出來。

「幹什麼?」耿於懷不太愉快地斜瞪他一眼。「韓醫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半小時前就該出現了。你以為全世界都像你一樣在放假,時間都無關緊要嗎?」

「塞車嘛!」來人笑說。「走吧,我們去喝一杯。」

「喝什麼!我明天早上還有一台刀要開,免談。」耿於懷拒絕了。他英俊如雕像的臉上,浮現厭惡的表情。「哪像你,要喝到天亮都無所謂。」

「這是什麼口氣?我好心要請你喝酒,你還推三阻四的。」韓醫師半真半假地說:「何況,就算你不想多跟大舅子連絡感情,我還想聽你酒後吐真言呢,看看我這位未來的妹婿對我寶貝妹妹到底有什麼不滿?」

「就知道是來套話的。」耿於懷微惱地把水灌完。「我跟立婷的事情,不需要你多嘴。」

韓醫師斯文儒雅的神態控制得很好,沒有露出蛛絲馬跡,但鏡片后的眼眸,卻慢慢地開始閃爍怒氣。

「認識十幾年了,你這樣的態度,未免太令人失望。」

耿於懷緊閉着嘴,倔強地望着闐靜的馬路,不發一語。

他與身旁的韓立言是醫學院七年的同學,從大一開始就是死黨。因為類似的原因,兩人都憤世嫉俗、對現況極為不滿,卻無法跳脫,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

他們因為這樣而熟稔,對彼此的處境都很能感同身受,所以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就連韓立言畢業后赴日發展,他們還是一直有連絡。

而耿於懷的未婚妻,正是韓立言的妹妹。

好朋友變成一家人,本來該是美事一樁,可惜兩位男士臉上的表情,都清楚地說明了此事並沒有那麼美。

韓立言嘆了口氣,揉揉眉心。

「情侶吵架是家常便飯,不過,你們也鬧得太厲害了吧?」韓立言有些疲憊地說。「立婷每天打越洋電話向我哭訴,搞得我非得回來看看不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於懷還是不說話。

「你們兩個脾氣都很沖,這我早就警告過你。」韓立言盯着好友。「我也說過,婚姻不是兒戲,可是你們交往不過才幾個月就決定要訂婚,別人的意見都聽不進去,現在卻又鬧着要解除婚約……」

「訂婚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耿於懷冷冷地說。

韓立言眼眸中的怒意更熾了。

「我當然知道沒有法律效力,只是,你家跟我家會同意嗎?」韓立言不客氣地說:「新房準備好了、飯店和喜帖也開始選了,你現在要打退堂鼓?」

「是立婷……」耿於懷正要回答,突然間,「新房」兩個字讓他靈光一閃,「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新房的設計師!」耿於懷終於想起來剛剛那個女生是誰,他彈了一下手指。

「新房設計師怎麼樣?」韓立言按捺着脾氣,耐心地問。

「沒事。」耿於懷瞥了他一眼。「不要說這些了,我跟立婷之間的問題,我們自己會解決。別把寶貴的休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去找你的心上人吧,她應該在等你。」

「別把話題轉開!」韓立言扯住正欲離開的耿於懷。「你把話講清楚再走,這個婚到底結不結?你打算怎麼樣?」

耿於懷冷笑。

「結不結?」他語氣中居然有幾分悲哀。「你去問你的寶貝妹妹吧。不過,我先警告你,記得多問幾次,因為她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樣。」

「她脾氣嬌,你又不是不知道。」聽到好友似乎沒有不肯結婚的意思,韓立言鬆了一口氣。「別跟她計較,婚禮照常舉行就是了,別再讓其它人為你們捏把冷汗了。」

耿於懷站在那兒,冷冷地看着他。

「你……變了。」半晌,耿於懷淡淡地開口,「以前,你是帶頭反抗體制的人,可以為了彈鋼琴跟你家裏鬧翻,在鋼琴酒吧打工賺學費,甚至在畢業後放棄台灣的醫院工作,一個人跑到日本去……我無法想像,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耿於懷,你當初追我妹妹,到兩人閃電訂婚,有人拿着刀子逼你嗎?」韓立言已經不想再控制他的憤怒,他幾乎想一拳揮過去。「現在才短短不到半年,你卻說得好像是誰勉強你娶她似的,你有種回家告訴你爸、告訴所有人說你不娶了,婚禮取消啊!」

兩個大男人像鬥牛一樣怒視着對方,氣氛非常緊繃。

忽然一輛小小的轎車滑進耿於懷的視線內,停在紅燈前。

一張似曾相識的乾淨臉龐,在駕駛座上。

他當下心一橫,甩頭大步走過去,把一臉怒氣的好友丟在身後。然後,以流利的動作,打開車門坐進去。

「開車。綠燈了。」

這個土匪般闖進來的男人,不顧駕駛一臉驚恐,蠻橫地下令。

「你……你……」

「快點開車!」

眼看原本不可置信地瞪視他這位逃兵的韓立言,已經開始往這邊走來時,耿於懷煩到極點,只能怒聲低吼。

舒渝被他這麼一吼,嚇得無法多想,馬上踩下油門,小車順利滑行出去,把佇立在夜色中的韓立言,遠遠拋在後面。

舒渝的心怦怦跳得好急、好用力,連她握着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

嚇死人了!竟然有人莫名其妙地衝進來叫她開車,萬一是壞人,她現在不知道是被劫財還是劫色了。

要說錢,她身上也只有一千多塊;要說色,她也是……滿對不起那個壞人的。

幸好耿醫師應該兩者都不要吧?!不論是財、或是色,他都比她多上很多,不希罕來搶她的吧。

胡思亂想之際,有財又有色的耿醫師開口了。

「妳應該一上車就鎖門的。」語氣還有幾分指責。

舒渝轉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竟敢教訓她?要是她一上車就鎖門,他還進得來嗎?

這是什麼跟什麼!

「我要去信義路三段。」他看她沒有反應,索性繼續下令。「走新生南路,現在不會塞車了。」

「我……」舒渝困惑到極點。「你為什麼……我……」

「載我回家,等一下我會給妳油錢,別多問了。」他疲倦地閉上眼睛,不再多說。

最近接二連三的事情,讓他疲倦到極點。

面對陌生人的好處,就是可以不用解釋一切。他現在已經沒有餘力去在乎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有什麼想法了。

靠着椅背,他只休息了短短的片刻,便發現車子停了下來。

一分鐘,兩分鐘……時間慢慢流逝。

這不像在等紅綠燈。

他睜開眼,發現車子停靠在路邊。

「為什麼停車?」

聞言,白皙的小臉沒有轉過來,也沒有回應。他只看得見她的側面,發現她正咬着下唇、低着頭,在包包里找東西。

「這個給你,拿去。」壓抑着怒氣,柔細的嗓音堅決地說。

然後,一張鈔票落在他膝上。

「幹什麼?」

「你去坐出租車,我不載客。」

「妳……」耿於懷坐直了身子,簡直不敢相信。

「下車!」

那個小女生,張牙舞爪起來,居然那麼凶!

丟給他一張五百塊的鈔票后,她便揚長而去。那雙眼眸中閃爍的憤怒,讓他在好幾天之後,依然記憶猶新。

最近……他好像老是在惹人發怒。

氣氛幽靜的餐廳里,包廂中的耿於懷搖搖頭,苦笑。

「哎呀,你又在皺眉頭了。」女人好聽的嗓音在他身邊響起,略涼的玉手按上他的眉額,淘氣地說:「我幫你抹平,別嘆氣了。」

「立婷,別鬧。」他抓住那隻調皮的、在他臉上撫摸的玉手。

「你長得真是帥!」從哥哥大學時期她就認得他,到半年前兩人陷入熱戀,一直到現在,韓立婷還是常常驚嘆於耿於懷的耀眼外表。她的手指滑過他挺直的鼻樑,一面開玩笑的說:「你該不會是自己幫自己整型吧?邊照着鏡子邊開刀?」

「很幽默。」雖說如此,耿於懷臉色卻是一正,完全沒有笑意。「說吧,約我出來幹什麼?」

「好冷淡喔,我們都快結婚了耶,這是跟未婚妻吃飯的態度嗎?」韓立婷把耀眼的訂婚鑽戒放在他面前晃了晃,故意說著。

耿於懷還是看着她,沒回答。

「好吧,不鬧就不鬧。」韓立婷也乾脆,她坐直了身子,不再賴在耿於懷結實堅硬的身上,然後拿起叉子,開始吃起面前的生菜色拉。

「找我什麼事?」耿於懷淡淡地問。「我們不是說好要冷靜一段時間嗎?」

「我媽要回來,還要約我舅舅他們跟你一起吃個飯。」韓立婷心虛地塞了滿口菜,模糊不清地說,好像這樣就能混過去似的。

可惜,當然沒有成功。耿於懷那對好看的眉毛,又重新慢慢皺起。

「妳又在搞什麼鬼?」

完了,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充滿了令人無法忽視的怒意,看樣子她是真的惹毛他了。

「就……訂婚了,醜女婿總得見丈母娘嘛,何況你又不醜。」韓立婷努力扯出一個落水小狗般的表情,可憐兮兮的。

「韓、立、婷!」火山爆發了,拳頭落在桌面,砰的一聲,連水杯都跳了起來。「妳兩個禮拜前第四次說要解除婚約,現在又給我搞出這種事情?!妳媽媽、舅舅跟我吃過飯之後,我們的婚禮還取消得了嗎?」

韓立婷搶救了自己的水杯,趕快喝兩口壓壓驚,美得很有個性的臉蛋漾起了些尷尬的笑意。「之前是我一時生氣嘛!我們不是說好,要好好想想的嗎?」

「這就是妳想出來的結果?」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顯示出主人的怒氣。

突然間,耿於懷放棄了,他的怒氣瞬時轉化成悲哀。

「怎麼會弄成這樣?」他痛心地、低沉地問。「立婷,到底是哪裏出錯了?」這些日子裏,他不停這樣問着自己。

他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沒有感受過無法由自己控制的無奈感,只要他耿於懷想做的事情,沒有辦不到的。

不管是國中跳級、高中跳級、考上第一志願、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到醫院之後依然優秀、外科專科醫師考試是全國榜首……直到現在,他開業三年以來成就非凡,一切都是手到擒來。

女友不是沒交過,仰慕他的人也從來沒少過,雖然常因為功課、工作忙碌而疏忽對方,乃至於分手;可是,遇到韓立婷之後,他是真的相信他們倆非常合適。

還有更好的可能嗎?兩人不論在外表、家世、品味上都那麼投合,她的哥哥還是他多年的好友。

韓家兩兄妹從小就沒有住在一起,各自跟着分居多年的父母生活。韓立婷一直在國外受教育,去年才回台灣。

韓立言年底由日返台度假時,請他吃飯的耿於懷,才第一次見到韓立言口中那個「只漂亮那張臉,個性卻像惡魔」的妹妹。

然後,彷佛天雷勾動地火,兩人隨即陷入熱戀。

韓立婷根本不像他所交往過的歷任女友,乖巧、柔順那一套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她熱情、大方、直接,總是率直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當耿家知道老二在談戀愛時,便要求他帶女朋友回家。

耿家是地方上有名的醫生世家,已經好幾代都是醫生。他家的綜合醫院規模不小,生意也一直很好。

這樣的家庭,加上他那一板一眼簡直像軍人一樣的老爸,耿於懷自然知道,立婷太搶眼、美得太不安份,家裏不會太樂意接受。

不過,經過幾次飯局、再加上韓家的背景作背書,他老爸終於勉為其難的點頭。

雖是點頭同意他們交往,可沒想到……

過了短短几個月,韓立婷在情人節羅曼蒂克的燭光晚餐中,開心地收下了耿於懷送的鑽表,還開玩笑地說:「耿,快!你現在向我求婚的話,我一定會答應你,不過明天之後我就不敢保證了。」

也許是氣氛、也許是燭光、也許是輕柔的音樂、也許是立婷帶點挑釁的玩笑口吻,耿於懷便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那妳要不要嫁給我?」

「好啊!」韓立婷皺皺鼻子,「那買鑽戒給我吧,要跟這隻表配成套喔!」

隔天,他們真的去了一家珠寶店,買下了昂貴的鑽戒。

韓立婷看着晶光燦爛地鑽戒閃亮了沒多久,在衝動消退了之後,她後悔了。

「你不是當真的吧?」她使出自己一慣的伎倆,在事情搞砸前,趕快先撒嬌認錯,「我那天只是開玩笑,你不可以生氣喔,我還不想結婚嘛!」

「妳……」耿於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事。

「你沒當真對不對?你一定知道,我只是在鬧你,想叫你買鑽戒給我而已吧。」她撲過來摟住耿於懷瘦削卻結實的腰,埋首在他胸膛。「不要生氣嘛!我把戒指還給你就是了,喏,我以後不敢了。」

「我已經跟家裏講了。」而且還引起一陣風暴。耿於懷深呼吸着,努力壓抑即將爆發的怒氣。「妳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說服我爸跟我哥?」

韓立婷感受到驚人的怒火,她不服輸的脾氣也上來了。「娶我這麼困難嗎?我哪裏配不上你耿醫師?你爸他們有什麼意見?」

「他們已經沒有意見了。」耿於懷還是在深呼吸。「我爸還交代我去整理、重新裝潢新房,要我們儘快定好婚期。」

「可是……」韓立婷咬着形狀優美的唇,為難地說:「可是我……我還不想結婚耶!我們現在這樣很好,不是嗎?」

「那妳就不該要我求婚!」耿於懷終於控制不住,大聲的說著。

「求婚還要我指導你?你別把責任推給我!」韓立婷也火了,用力地推開他。要說脾氣,她絕對不是小綿羊型。「我說不結就是不結啦!」

於是,兩人不歡而散。

然後,隨着春去夏來,他們一直處在類似的狀況中。

好像溜溜球一樣,上上下下,起起伏伏。

一下說不結了、一下又說婚禮照舊;一下氣呼呼的把鑽戒、手錶、乃至所有的禮物都退回來;一下又開開心心地說新房子地點好又大,她好想去住,要怎麼規劃、怎麼裝潢;但可能不到兩天,她又會尖叫着說,她絕對不能跟他結婚、她無法忍受他睡在身旁,一定要分房之類。

一切,都端看她大小姐的情緒。

耿於懷平日工作已經夠忙了,他實在沒辦法在開了一整天的刀之後,還得打起精神應付這樣的風風雨雨。

「立婷,妳告訴我,妳到底要怎麼樣?」這段日子以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問了多少次同樣的問題。偏偏,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會在幾天後被推翻。

問題是,知道他們訂婚的人愈來愈多,詢問他們婚期的人也愈來愈多,從兩方家長,到朋友同事,大家都等着喝他們的喜酒。

連多年的摯友韓立言都專程從日本飛回來找他,只為了問清楚,他們到底在鬧什麼、婚期確定了沒有。

他累得只想拿手術刀戳昏自己。

坐在他身旁的韓立婷,美麗的臉上是滿滿的懊悔與矛盾。

她玉手扶着額,頭痛着。

「耿……你聽我說……」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也因為這樣壞過很多事,不過都不是大事,或許應該說,都不是她太在乎的事情。

只是這一次,她發現樓子似乎捅大了。

尤其是看到她母親、舅舅們認真的態度。她知道他們都喜歡耿於懷這個女婿,希望她早日嫁給他,好讓他們不再擔心。

不再擔心--她會回頭與另一個男人繼續糾纏。

她本來也以為自己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那個男人,以為要愛上耿於懷、和他結婚,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只要她下定決心,一定做得到。

可是……

耿於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等着下文。

「我……其實……有別的男朋友。」

回異於平常的亮麗跋扈,韓立婷吞吞吐吐的細聲告白,彷佛在兩人之間,投下了一顆威力驚人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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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諾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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