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升息嗎?國際走勢一向以美國為指標,台灣都有跟進的動作,升息應該是世界必然的趨勢,唔……邁克一邊看着國際大事,一邊空出一隻手往前伸,他沒有碰到想像中的咖啡,於是蹙眉放下報紙去看,發現那杯煙氣裊裊的咖啡,距離他指定的位子,差了至少十公分。
“迪安,迪安?”
“少爺。”
“我的咖啡呢?”
迪安把雙手放在圍裙里絞扭,看看他,再看看那杯咖啡,然後一下醒悟,急忙忙把咖啡挪到他伸手可及之處。
“很抱歉,是我的疏忽,少爺。”
邁克掃她一眼,伸手拿起咖啡來啜飲一口,然後迅速吐掉。
“這是什麼?又燙又難喝!你喂狗嗎?迪安,我已經說過了,咖啡要不溫不火,位置放得剛剛好適中,你是豬嗎?難道要我拿個模子打上去,你才能放對——”
“我回來了。”初雪高高興興興地推門進來,然後頓住。
“哦,初雪,你回來了。外頭很冷吧?你怎麼不叫我去接你?快過來喝杯酒暖暖身。”邁克拿走她手裏的包包,帶着她走向餐廳。
“那個,邁克,迪安?”她還站在原地,直挺挺的。
“沒你的事了,下去。”
“是。”
“迪安做了什麼,你要罵她?”初雪看着她鬱郁低着頭踱開的可憐模樣。
“別提了,跟着我這麼久,還摸不清我的脾性,我準備把她換掉。”
“噢。”
“別管她,來,我們乾杯!”
初雪遲疑地用杯子去輕碰他的,再遲疑地看晉他把酒液一飲而盡。那酒應該很好喝,因為他露出暢然愉悅地笑。
“乾杯呀!”邁克見她拿着酒杯沒動,催促道。“放心吧,這酒我自己調的,芳香可人,絕對不會讓你喝醉。”
初雪聽話的輕啜一口。真的!居然一點都沒有酒嗆人的口感,飲時滑順好喝,飲后芳香芬然,味道留在嘴巴里,感覺好極了。她驚訝着,進一步把整杯酒喝光。
“怎麼樣,我的功力不會輸給你這個調酒師吧?”說著又幫她倒了一些。
“是。”初雪翻翻白眼。“你啊,給你三分顏色,你倒開起染房了。不過這酒真的好喝。”她再輕啜一口酒液,細細去品嘗酒液在嘴裏的味道。“好像有一點點葡萄酒的感覺。你是怎麼調的?”
“你的嘴可真利。”邁克喃喃地說。他用拇指去抹她下唇殘存的酒液,然後把拇指放到嘴裏吸吮,初雪一下脹紅了臉。
邁克實在是個調情高手,每一次心蕩神馳時,她總不自覺會想,他不知道練習過多少次,不知道對多少女人做過同樣的動作……
“我的確是用葡萄酒去調雞尾酒,用紅葡萄酒、檸檬汁和蘇打水去調,喝起來舌頭備覺清爽,這叫水果雞尾酒,很好喝呢。而且你應該多喝紅酒,這對女人是最最好的保養之方。”
“謝謝。”初雪笑着,又喝了口酒液。
“先吃飯吧。等一下我再調另一款皇家草莓紅酒給你喝,那酒適合飯後飲用,邊喝酒邊把草莓壓碎,同時享受紅酒和草莓融和在嘴裏的味道,那滋味妙不可言。”
初雪不出聲,使勁切割着面前的牛排,沉重的心情讓她有種可口的牛排硬如石塊的錯覺。
“初雪?”邁克發現她的異常。“你怎麼了?不喜歡這牛排的味道嗎?不用勉強自己吃,我讓他們換過。”
她搖頭,突然說:“在北海道,家家戶戶都不裝抽水馬桶,你知道為什麼嗎?”
話題轉得飛快,他有些措手不及,直覺問,“為什麼?”
她扯着要笑不笑的臉,“因為冬天太冷,馬桶里的水一下就結冰了。”
邁克蹙着眉,“那,上廁所的時候怎麼辦?”
“用便池啊。挖得又深又廣,人就蹲在上面。”
他想像不來那情況,而且覺得初雪很反常。
“很臟、很不舒服對吧?”
邁克蹙着眉,略過這個問題,反問她:“你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他們現在在吃飯耶。
因為她要回北海道過年。本來,她多希望邁克能和她一起回去,可是照這情形看來,是不可能了。
“因為,我在想我們之間的不同。”
邁克感覺愈來愈不安,而且開始感到害怕。
“初雪,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的夢想,你知道嗎?”
“夢想?”
“從小,我就好羨慕爸媽之間的愛情,我發過誓,要像爸爸媽媽一樣,找一個能吃苦耐勞的男人,陪我回北海道,一塊兒養雞、種田,一起相扶到老。”
養雞、種田?邁克光聽就覺得很辛苦。
“移居北海道呀,我想沒問題吧。”
“北海道很冷。”
“有暖氣機呀。”
她閉一閉眼,咬了咬唇,“邁克,如果我要求你,和我回北海道,不請傭人、不裝抽水馬桶,你用自己的手栽種……”初雪說不下去了。她每說一句,邁克的眉就多皺深一點,看得她的心愈是抽痛。
“為什麼要那樣辛苦?”他不懂。“初雪,我們就算移居北海道,還是可以請傭人,請大量的,讓他們來為我們栽種西瓜、青蘋果,我們只要坐享其成就好。我們也可以在冬天冷得受不了時,飛回東京來。”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不懂一起同甘共苦的甜,不懂摘采親手種的瓜果時的喜悅,不懂……
“我是不懂。我明明有能力讓我們都過最舒服、最愜意的生活,你何苦要選擇最艱難的?”
她沉默半晌,然後哽着聲音說:“邁克,我們到這裏就好,好不好?”
“你說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近乎勇敢地說出來,“我要和你分手。”
邁克大大震動了一下,跟着猛地立起來。他行動得那樣劇烈,使得高背椅一下翻倒,發出碰地一聲大響。
初雪有些被他嚇到,她震了下,脫口,“對不起。”
邁克抬手阻止她說話,“等一下,你先告訴我,你剛說,”他深吸一口氣,“你重新再說一次可以嗎?”
這是第一次,他用這樣禮貌的問句。他出家富貴,向來自恃甚高……
“我說,我希望我們就走到這裏。”她講得好慢好慢,慢得讓他一顆心吊得老高。“到這裏,我想,我要和你分手。”
“就因為我說不親手種西瓜?”邁克冷靜地問。
她愕然抬頭,梗聲不語。
“說啊!要分手總有理由的,判我死刑前至少應該告訴我原因。說啊!我有哪裏做得不對、不好,讓你再也受不了?”隨着一聲比一聲大的話聲,他揮出的手正巧掃到酒杯,艷紅的酒液灑在潔白的地毯上,觸目驚心。“說啊!”
初雪重重地彈跳起來,“邁克,你不要這樣……”沒見過如此失控發狂的邁克,她真被嚇到了。“你聽我說……”
“我就是要聽你說,你說,我洗耳恭聽。”
“你不要這樣,相處超過三個月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們之間的不同,我們根本來自兩個世界,像天與地,雲與泥,飛鳥和魚。”
邁克瞪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是真的。”初雪嘆息似地嗚咽道,“越相處,我越能發覺我們之間的不同。你從來不在乎金錢,花錢如流水,無法想像會有人捨不得花一佰元喝一杯咖啡。你習慣了冬天有暖氣、夏日吹冷氣,想像不來會有人在夏日熱得像只狗吐舌頭,冬天非得緊緊抱着別人,彼此取暖,才有辦法睡着。”
邁克眉頭愈蹙愈深,聽她凄楚地又說:“你不知道吧?我是因為沒錢配新的隱形眼鏡,迫不得已才回Loungebar去拿的。其實在食鹽水裏泡了大半個月而沒有清洗的隱形眼鏡是不能再戴的了,可是我還是冒着可能吃虧的危險去拿,為什麼?這就是為五斗米折腰的實例,這就是金錢的魅力,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
邁克不等她歸結,搶着說:“這些都是生活上的差異,是不同的環境、背景產生的不一樣,這都是可以被克服的。”只要我們夠相愛。
初雪像是想笑,最後還是悲哀的搖搖頭,“所謂習慣,就是日積月累慢慢養成的,一時半刻要改,哪那麼容易?你現在會妥協,是因為你正喜歡我,但是終有一天,你會厭倦、你會受不了,你甚至可能會開始懷疑忍受我到底值不值得!”她傷心地、語氣強烈地說:“我不要,我受不了那一天,你了解嗎?”
“我不懂。”邁克斷然道,“你剛剛說的全是假設狀況,天知道那一天什麼時候會來臨!也可能沒有那一天呢?凡事總得試過才知結果,這不是你告訴我的?”
初雪窒了一下,然後衝口喊道:“就算是我後悔了可不可以?我後悔了,行嗎?”
“不可以。”邁克輕快地回答,“覆水總是難收。更何況,你應該沒有這麼膽小吧?”
初雪淚盈於睫,望着他,長長的睫毛不停顫動,久久,聽見她幽幽的聲音在室內迴響:“或許,是愛情讓我懦弱了。邁克,就讓我們到這裏,好好的散,難道不好嗎?我不希望到最後,我們要在怒吼、爭吵、詛咒、痛恨彼此的情況下分手。我希望,最少我們還能保留一點美好的回憶。”
有很長一段時間,邁克定住不動,時間長得初雪以為他突然變身成木頭了,他卻突然低低笑了起來,是從來沒聽過,很刺耳、很奇怪的笑聲。
“平靜嗎?你以為我現在很平靜?”
“邁克?”初雪怯怯的喚,不自覺後退一步。
“好好的散,哈……好好的……如果要走到這一步,當初我們就不要開始,豈不更愉快,更完美?”他火大的吼,“好好的散?笑話!你以為隨便告訴我一個借口,一個見鬼的理由,我會那麼容易就放手嗎?是這樣嗎?”
隨着吼聲,他雙手撐在桌面,衝動地用手掀翻了桌子。厚厚的原木桌被翻倒,酒瓶、酒杯、牛排調味醬散落一地。
初雪驚呼一聲,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着邁克踢倒高背椅,沖歪沙發,把酒一瓶瓶砸向厚實的防音玻璃。邁克瘋狂地搗毀室內的動作,觸動盡責的警報器,尖銳的聲音響徹雲霄,初雪不可遏止的跟着尖叫起來。然後,她看到邁克舉起了那瓶他說酒櫃裏最佳的珍藏,她突然停止尖叫。
邁克在那一瞬間頓住動作,回過頭來看她,初雪小臉上儘是驚懼害怕的表情,他僵直了身,然後慢慢的放下那瓶巴BIONDISANTI。警報器應該被傭人關掉了,室內有一段時間恢愎安靜。
“邁克?”初雪怯怯地靠近。
“不要以為我會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分手!”他又嚇到她了!看她猛地又倒退一步,他苦苦笑了一下,“我不接受!該死的!”
他咒罵一聲,然後奪門而出。
“邁克……”初雪抬起手,又頹然放下。她慢慢在地上蹲下,拾起一塊酒瓶碎片,破片里還有殘留一點酒液,破片邊緣還有一些紅色……是血!邁克……她還是傷了他。
她默然地把破片放回地上,轉身走進卧房,機械化地開始打包自己的東西。
其實,她什麼也沒剩下了,就只有那個燒壞的結他、龍貓布偶、和452封半的信,可笑的是,這幾樣東西還是邁克幫她搶救回來的。
邁克還幫她買了許多物品,衣服、寢俱、CD、鞋……他幫她買了二十六雙鞋,各式各樣的,說是讓她穿到一百歲。初雪慢慢把那雙收在鞋櫃深處的布頭鞋拉出來,平底布鞋是老了以後穿的。
他還幫她想好變老以後穿什麼鞋。他們本來計畫要過一輩子的。
邁克……為什麼老天要開這樣的玩笑?她不過就想找個人,陪她回北海道耕田,種蘋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一向放蕩難拘的邁克,他活得自由瀟洒、養尊處優,他怎麼受得了日復一日單調乏味又艱苦的農村生活?
他連一本重書都懶得拿,非要擱在桌面,一頁頁,用沒做過粗活的修長白皙的手指去翻。他光聽到北海道沒有抽水馬桶就蹙眉頭;他會天真的說怕冷可以就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他做不來粗工,她也不忍心……
既然不適合,就該早早分開,長痛不如短痛嘛!她做得正確,她該稱讚自己決斷明快,有魄力。她沒有錯,要怪就該怪命運,怪他們計畫得太早,體語得太慢……
眼淚一顆、兩顆,無數顆落在鞋面鮮艷的布鞋上,初雪最後俯下身來,像個嬰孩般,嚎啕痛哭。
天亮了,太陽出來得很早。
邁克記得他由家出來時是夜裏八、九點,他漫無目的,只記得自己沿着海岸線往前直走。要走到哪裏?他反問過自己,竟然沒有答案。一路上,他就這麼一直自問,一直走。
其實這種日子他很習慣,碰見初雪前,他一直是這麼過日子的。卻在碰見初雪后,才知道自己原來過得如此荒蕪、如此空茫。
不同?或許初雪說的對,他們的確不同,她是一朵嬌艷的花兒,正迎太陽開放;他卻像一攤爛泥,無可救藥。無可救藥?這句話好熟,誰說過?對了,老頭就曾經這樣罵過他。邁克自嘲地微動臉皮。現在看來,他罵得對極了。
現在呢?邁克突然站定腳步,茫然四顧,他已經走離海邊來到大街,街上人來人往,好像都有目的。他呢?他該往哪裏去?
老頭在市區也有房子,一樣很大、一樣空洞,他不想回去。初雪剛和他吵翻,現在回去也不合適。常去的夜店下午四點才開;回公司,准讓榆葉嘲笑……邁克茫然立在街頭,發覺自己居然無處可去。
“呵呵……”他突然不可遏止地低低笑了起來,愈笑愈大聲,愈笑愈瘋狂,過往行人都拿一雙看瘋子的眼睛看他,更多人對他瞠目而視,避之唯恐不及。他全無所覺,兀自發笑。
“大哥哥,你在笑什麼?”
他忽然定住,睜眼去看,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個好小的小孩,五歲還是八歲,總之是好小。
“大哥哥,你在笑什麼?”他重複問。
邁克認真地歪頭想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你笑得很大聲耶!”
是嗎?他笑得很大聲?
“阿強,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講話,快過來。”
小孩的媽媽在叫,他答應一聲,回頭對邁克建議道:
“大哥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醫生可以告訴你喔。”
“醫生?”
“對,醫生很厲害的,也是他們治好我。雖然他們會給我打針,好痛好痛,可是他們把我治好了。”邁克專註地聽他說。
“醫生就在裏面。”他抬起手往前指,邁克看見他的手臂又小又白又細,皮膚表面青筋浮現,上臂還裹了一層厚實白紗。
他立刻知道怎麼回事,男孩顯然患了重病,應該是剛剛診療完畢。他瘦弱的小身軀不知受過幾針了,被病痛折磨,卻還活着。他呢?他無病無痛,錢多得十輩子花不完,怎麼卻好像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
他忖道,很努力剋制自己不發笑。
“阿強,快過來,我們要回家了。”
“好。”男孩走前兩步,又回過頭跟他說:“大哥哥,你要記得去給醫生看喔,再見。”
“再見。”邁克喃喃地說,看他跑遠,坐上車,車子揚塵而去。他又慢慢回過頭來,正視男孩說的那家醫院。
呵!他竟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來了,惡夢中總會出現的高大醫院,他被救活、母親喪生的地方。那麼多年過去了,既然他沒有被幾乎夜夜重複的惡夢逼瘋,那麼,是不是應該去弄清楚事件的真相呢?
好吧,反正也無處可去,就衝著男孩的笑瞼,他是該走一遭了。
“可以嗎?院長正在休息,打擾他,你不怕沒工作?”
“可是他信誓旦旦,他說只要報他的名字,院長一定會願意見他。”
“是啊,他還說,我們幫他,院長說不定會幫我們調薪。”
“聽他在放屁!”
“那……就是說,不幫他?”
“我不一開始就說了,別管他。”
“喔……”
“你們在吵什麼?”古銅色的木門突然被推開,蒼老的聲音在問。
“院長!”
“是他!我們不是故意的。”頭髮打成辮的女孩脫口道,立刻被她的同伴踩了一腳,再瞪一眼。
“他是誰?”
“他……”女孩怯怯地笑,“他突然衝進來說要見院長,他還說報他的名字院長一定會見他。”
“對呀,他好沒有禮貌。”
老院長雙手交疊,沉吟着,緩緩問,“他說他叫什麼名字?”
“他……”
“他叫邁克。”一聽就是個洋名,不倫不類。
“邁克?”老院長驚叫一聲,急促道:“是他!天哪,快,快請他進來。”
兩個女孩都楞住了,直到院長又急吼一聲,她們才如夢初醒,急忙奔了去。
邁克?阿樹,龍三和曉郁的獨子。
唉!老院長沉沉地嘆息。
“事情過去很多年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雖然遲了好多年,邁克,是叔叔對不起你。”
邁克在門口停住,而後慢慢抬頭去看他的父執輩,老人已經垂垂老去,和惡夢中不一樣。
“東霖叔叔。”他微頷首致意。“您好,您在百忙之中,希望沒有太打擾您。”
“什麼話,快進來。不過我真的很訝異你還記得我;更難得是你居然會主動來看我!”
邁克深吸一口氣,“我是有問題想要問您。”
“你終於想到要問了,先過來坐。”
老人對他招手,邁克客隨主便,坐進一張太師椅。
“喝茶,是中國來的正統龍井。或者你想喝咖啡,我讓人去泡。”
“不用,喝茶就好。西湖龍井,色翠、香醇、味甘、形美,四絕兼備,還真不是尋常人喝的。”
院長驚奇地抬頭看他一眼,再搖頭感嘆,“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老天爺實在太不公平,居然讓你遭遇這樣的事!”
“我就是想問清楚,當年那場車禍,車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邁克飛快問,好像怕問得慢了,就會怯懦。
“那場車禍……”老院長才起了個頭,就先沉沉嘆息。“我是個醫生,應該懷着普度眾生的心……我、我頭一次恨人,我恨透了那個酒醉駕車的混蛋。”
邁克輕輕地莞爾一笑,“他唯一一次動手打我,是在我十五歲那年,那個夜晚,我頭一回嘗試喝酒,喝得爛醉回家。”也許老頭比任何人更恨人喝酒。
老院長皺着眉看他,“你可不可以不要笑?”
“很醜嗎?”
“……”
“那好吧,我不笑就是,不過人生真的很可笑。”
老院長抿着唇,遲疑問,“你是碰到什麼困難?”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我是來問那場車禍后發生了什麼事?”
老院長再一次抿唇。“好吧,你先告訴我,關於那場車禍你自己記得多少?”
“什麼都不記得。”邁克斷然道。
老院長驚愕地覆述一遍,“什麼都不記得?”邁克不語。他再問,“連一丁點都不記得?那……你怎麼會想到來問?”
“我什麼都不記得,卻夜夜不斷地重複作惡夢。”
“作惡夢?”老院長驚異更盛。“什麼樣的惡夢?你看過醫生嗎?醫生怎麼說?”
“夢見這間醫院,夢見你和父親,夢見他的怒吼,他說,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色翠、香醇、味甘、形美的西湖龍井砸碎在地上,老院長瞪着眼睛看他,很長一段時間,一動不動。室內靜得邁克甚至能聽見時鐘的滴答聲,然後,老院長突然垂下頭,又開始嘆息,嘆息聲綿長悠遠,他看起來像一下又老了十歲。
“你聽到了……我們本來以為……我……龍三那些話全是氣話,他是一時情緒失控,他有口無心的。你……”
“我只想要知道車禍后發生了什麼事。”
“邁克。”
他不語,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
“唉,好吧,”老院長坐直身子,低沉地說:“那場車禍是曉郁,你母親開車,你坐在前座,在高速公路上,一個醉漢由後方撞上你們的車,曉郁只有左手臂受傷,你卻大腿骨折,胸前也被擋風玻璃劃開一道大口子。”
六歲的傷,早在妥善的醫療照顧下一點疤痕都不留,可是他的心卻裂開了一個口,隱形的傷,惡夢如影隨形跟着他。
“因為是連環大車禍,救護車送來時,你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奄奄一息。可是你的血型特殊,當時醫院沒有庫存好為你輸血,曉郁一心想救你,要我用她的血來為你輸血。一開始我不答應,在醫院也不容許如此做法,可是曉郁堅持,她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可活,而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老院長嘆息,哀傷地說:“我在當時就該有所警覺,我真是笨,不配作醫生。”
“東霖叔叔?”
“你不知道,我實在是笨如牛,竟然聽不懂她話里的含意,她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可活,我就該想到。可我卻只一直慶幸她沒有在連環車禍里受到太大的傷害,也沒有在輸血后發生嚴重問題,因而忘了替她做全身檢查,我真是該死!”老院長不斷的罵自己,跟着突然抓着邁克的手,慎重道:“邁克,你母親的死絕對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聖少要知道這一點。曉郁早在車禍前就已經患上黑色素瘤,這種要命的疾病非常容易轉移,曉郁是因黑色素瘤併發腦炎而亡。所幸,她去得很快,沒受什麼病痛折磨。”
黑色素瘤?這就是真相?邁克只覺心底五味雜陳,一時間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甜?
“母親應該是知道自己無藥可救,才對你隱瞞,你無須自責。”他低沉說。
老院長飛快抬頭,迅速的動作讓邁克擔心他會因此扭到頸子。
“你是說……你不怪我?”
邁克失笑反問,“黑色素瘤長在她身上的什麼地方?”
“那該死的東西隱在曉郁的後腦上,被她如瀑般的長發蓋住——我懂了。可是還是應該怪我。”
“夠了,東霖叔叔,我們都該學習事過境遷的道理。二十年了,要懲罰自己也該有個限度。”
他沉默良久,然後點頭。“沒有錯,事過境遷了。答應東霖叔叔,你也放過自己。我說過,龍三他是無心的,他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你。這些年,難道你完全感受不到?”
邁克抿着唇不說話。
“邁克,你可知道全日本長春旗下的八家醫院都庫存着特殊血型,那是為你留下的。為了你,龍三在捐血活動上的花費可謂天價。他每年會派專人強制你到醫院做全身檢查,因為我們知道曉郁的黑色素瘤有百分之八十會遺傳;他甚至和我商量,要讓你做一輩子的光頭和尚。”老院長說得自己都想笑了。“邁克,他是真的愛你,愛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你要相信號泛一點。”
“好,他愛我,但是他卻一直讓我感受到傷害。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那我寧願不要去愛。”
老院長一時無言。
邁克疲倦地伸手抹臉。“算了,我今天的目的已經達成,很謝謝您為我解惑,這些陳年往事,今後就別再提起。我走了,再見,東霖叔叔。”
“邁克?”老院長急喚,情急地站起身。
他在門口回頭,苦澀地笑。
“東霖叔叔,你愛過嗎?”
老院長靜默良久,微微頷首,“我,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是你的母親。”
“那麼,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
老院長又說不出話來了。
“現階段,我還無法認同他愛我的方式,很抱歉。”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邁克。我和龍三相交至深,深知他作人、做事總是趨於極端。他愛你,但是又無法不恨你,二十年來,矛盾總是反覆折磨着他。邁克,你的父親其實可憐又可悲,唉,怪只怪造化弄人。”老院長深深嘆息,突然又現出欣慰的笑意,“可是你今天願意來見我,願意承認他是愛你的,願意給我一個夠冀望的未來,這就表示你已經可以釋懷,淡忘,解開心中的結。我好高興。”
“邁克,是誰?”他驀地想到,急問:“是誰改變了你,你可以帶他來見見我嗎?”
面對老人殷殷相詢,邁克突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他哽着聲音說:“我也希望,希望能有那麼一天。再見,東霖叔叔。”
老院長默然看着門,良久,他慢慢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抽屜,拿出一幅上了框的相片,照片里有個女人,背襯海天一色的景,巧笑嫣然。
他輕輕觸碰照片里佳人的眉眼,不發一語。只有窗外不停吹拂的狂風,把傷心又甜蜜的往事,帶得好遠好遠……
被持續不斷的門鈴聲吵醒的初雪,呻吟地坐起身,才發覺自己居然在地上睡著了!迎着清晨冷冽的空氣,她不自主打一個噴嚏。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初雪差點失笑。是誰?這麼早來按人家的門鈴,還不知死活地用這種音符似的按法。
“叮咚!叮咚……”
要重來嗎?不應門好像不行了,“來了!”她喊,一面走一面奇怪怎麼不見傭人。抬頭看鐘,發現才六點,天都還未全亮。
昨晚讓邁克砸碎的酒瓶、晚餐已全收拾乾淨了,窗明几淨,昨夜的爭執像惡夢一場。看來是昨夜傭人打理的。邁克喜靜,這裏沒有傭人房,僕人都是晚上下班,早上十點才回來。所以,從她住進來,早餐都是邁克準備……她猛地甩甩頭。
“是誰在外面?”
“喔,我是邁克的朋友,我有事找他幫忙。”
在清晨六點?“不好意思,邁克現在不方便見你,你晚點再過來。”
“小姐,我是這幢屋子主子的朋友,就住這附近,我車子在海岸拋錨了,這才上來求救。話說回來,小姐,你和邁克是什麼關係?我記得他一個人住呀。”
“我……我是他的女朋友。”前任的。
“這就奇了,邁克從來不邀女伴在別墅過夜。小姐,你和他關係匪淺喔!”
初雪回答不來,聽見他又叫:“你能不能好心點,先開門讓我進去,我快冷死在這裏了。”
“喔。”初雪一驚,外頭現在可能還在零下,她急急開了門。門外站了一個頗高的男子,初雪看見他掏出一條花色鮮艷的手帕來搗她的口鼻,然後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邁克沿着海岸線走回家,風很冷,他豎起大衣的衣領。
同與不同不管,身分差異他也從來不在乎,他已經無法去思索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腦海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就這樣和初雪分手!再和她談一談,爭吵也好,尖叫他也願意忍受,只要能再見她一面,怎樣都好。
他站立門口,深吸一大口氣,毅然推開門。
室內很冷,而且靜得連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聽得見。邁克疑惑地走進去,把中央空調打開,順便看一下鍾,上午八點半整,還要再過一個半小時傭人才會上班。那初雪呢?為什麼室內安靜得好像沒半個人?
如果她在,暖氣必開,她一向怕冷……
“初雪?”他喊,聲音空蕩蕩在室內迴響。“初雪!”
邁克一下慌了,高聲叫着,旋腿奔進卧室。初雪的東西有動過,她在打包,可是沒有帶走。
“初雪,回答我!初雪,你快出來……”邁克尖聲嚷着,東奔西走,把每一道門都打開來看。十五鍾后,他終於確定偌大的別墅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一步一步又走回面海的客廳,在正中間坐下來。
“初雪……”他反覆地念,竟是痴了。“初雪……”
“初雪!”邁克突地狂吼一聲,立起身,猛地推倒長桌,桌子碰地倒地,發出一聲大響,原本放在桌上的短簽跟着輕飄飄落到地上。他眨眨眼,訝異地拿過一看,簽上只有短短几個字——想救你的女朋友,到十一號公路的倉庫來。
他瞪着短簽兩秒,然後奪門而出。
落地窗的窗帘半開着,窗外有兩個人背緊貼玻璃而站。他們奉命等待,監視邁克,自然也看見他剛剛的舉動。
“我在想他是不是真有些瘋狂因子呀?不然,怎麼老做傷害自身的事。”
“別胡說,戲開始了,我們也快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