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拜託。”醒兒看着眼前這碗黑漆又濃稠的葯汁,苦着臉說:“青青,我能不能不要喝?”
“不行。”青青搖頭。“小姐非喝葯不可。”
“為什麽?”
“小姐,你受傷了,現在是病人。”
“我沒事的,你瞧——”醒兒特意抬了抬胸瞠。“我好得很。”
“你還是得喝葯。”青青不為所動,直挺挺站着。
“噢!”醒兒挫敗地一拍額頭,拿她沒轍。“你真固執,就跟月梅姊一個樣。”
青青微微一笑。“小姐測得真准,青青原是在花家當差,因小姐來到,才調至客居服侍小姐。”
“天啊。”醒兒哭笑不得。
“小姐,請喝葯吧。”
醒兒盯了她兩秒鐘,然後倔強地撇開頭。“我偏不喝。”她能奈我何?
“小姐——”青青無奈。
“為什麽不喝呢?”沉穩的聲音由門口傳來,醒兒和青青一起轉頭看向來人。
“堡主。”
見到石咸,青青喜形於色,醒兒卻嘟起嘴。一定是來逼她喝葯的,可惡!
石咸走進房間,看到青青還捧著那碗早該被喝掉的葯汁,瞭然地微搖搖頭。
“給我吧。”他說。
“謝謝堡主。”青青遞出手中的“重責大任”,鬆了一口氣。
“你先下去。”
“是,青青告退。”
醒兒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出房門,又見石咸手捧葯汁慢慢走近。她無計可施,索性轉開頭,來個相應不理。
“你還記得你答應我的話嗎?”他突然問。
醒兒不解抬頭。“我答應你什麽?”
“姑娘承諾,只參觀牧場,不會騎馬。”
“呃……這……”醒兒啞口。
她原本是打算享受馳聘之樂,哪知道挑錯了馬,弄得驚天動地不說,還因此摔下馬,這回丟臉丟大了。“對不起。”她囁嚅地道:“其實我並不想發生這種事。”
“顯然的,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騎馬。”石咸輕嘆一聲。“而我竟傻得完全沒有防備。姑娘受傷,是我疏忽之故,在下得負一半的責任。”
“不。”她驚訝地抬眼看他。“你何必責怪自己,是我不聽你的警告,這才受傷的,與你無關啊。”
“還是得怪我,是我沒有好好保護你。”
她搖頭。“是我不自量力。”
她根本不了解這個社會,就率性而為;自憑一點皮毛的騎術,就想駕馭良駒,豈知宋朝的駿馬和台灣那些早經馴服的駿馬不可相比。唉!怪只怪她太過任性。
“總之這不關你的事,你就別再自責了。”她結論道。
“姑娘把這碗蕖喝下去,在下才能寬懷,否則將一輩子良心不安。”
“什麽?哪那麽嚴重!”醒兒大叫。可惡!他真是愈來愈奸詐了。
石咸輕笑。“姑娘,這碗蕖不苦的。我問過莫柔,她主要以山藥、玉竹、松柏、蓮子等做這帖安神葯,我也請人在裏頭多加蜂蜜,所以你大可放心喝下。”
“我沒聽錯吧?這葯是莫柔開的?”
石咸頷首。
“那個背叛者,混帳。”醒兒暗咒。
“姑娘?”
“好,我喝我喝。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他蹙眉,肯定又是什麽刁鑽古怪的要求。
“我喝完這碗葯,你要答應讓我和莫柔到燕京去玩。”醒兒說完,吐了吐舌。她是愈來愈得寸進尺了。
石咸沉吟了一下。“我答應。但是否可讓在下同行?”
“你也要去?”醒兒聳一下肩。“隨便你。”
“喝葯吧。”
醒兒接住碗,邊喝邊嘟嚷:“我發現你們石家堡的人都很固執,個個像頭驢。”
她喃喃咒罵,石咸不以為忤,面帶微笑地看着她喝完,隨即遞上清水供她漱口。
她喝完葯,舔舔嘴,又點了點頭。“嗯,你沒騙我,這葯是不太苦。”
石咸將碗放回桌案,邊問:“在下何曾欺瞞姑娘?”
醒兒怔了怔,低聲道:“沒有。”
非但沒有,石咸還待她好極了。像這回明明是她違約,可是他沒有責罵她,卻反倒怪罪自己;而她卻是受了傷也不安分,反而亂使小孩脾氣,不肯喝葯。醒兒輕嘆一口氣。為什麽她會愈來愈任性、愈來愈不懂事呢?
因為石咸。她立刻有了答案。石咸寵她、處處讓着她,而她也漸漸把這份縱容視作理所當然。不行啊,她怎能沉溺在他的溫柔中呢?總有一天,她將離去,那是永別。她和石鹹的相遇會成為記憶,她和石咸是一別就難再相見的……
醒兒愈想愈有想哭的衝動。石咸就在眼前,她好想再次撲進他寬闊的胸膛,哭盡自己的悲傷與無奈……不,不行,你不需要。醒兒閉起眼睛,咽下涌至喉頭的悲撼,把頭埋進絲被離。
“怎麽了?我說了什麽惹你不高興嗎?”石咸蹙眉盯着她,憂心地問。
不要對我太好,不要對我太好!她在心裏吶喊;我承受不起啊!
“姑娘,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手指緊抓着絲被,聲音悶悶地由被裏傳出:“我很累,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她的聲音怪怪的,帶著哭音。
“姑娘……”石咸想安慰她,遲疑地伸手,但心裏有個聲音在說:你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放手吧。伸了一半的手硬生生收回,他猝然起立。“在下告退。”
房門開了又關,醒兒翻身坐起,房中已無石咸身影。
“嗚……石咸……”她淚流滿面,戀戀低喚:“石咸!”
怎麽辦?她已經太依賴他了。
今日北京,昔稱燕京,又叫幽都,為幽州之都。
燕雲十六州包括:幽、薊、瀛、莫、涿、檀、順、新、媯、儒、武、雲、應、環、朔、蔚。在今河北,江西省北部,南北寬約三百里,西長約千里,它是中原的屏障。後晉石敬瑭自立稱帝時,向遼借兵,割十六州為禮,把它給賣了。宋王朝曾兩次全力出兵北伐,想收回十六州,可惜未能成功。
而燕京雖是遼國屬地,但因地域的關係,住的都還是漢人。燕京城街道寬闊、店輔、貨物聚積、車馬絡繹,是當時遼國一大城鎮。
石咸伴着醒兒、莫柔進城來。她們看到行人如織,熱鬧滾滾的繁華景象,都十分開懷。
莫柔整日研醫,難得逛市集,看得心喜。
醒兒則訝異竟能親見以往只在電視上看到的影像,雙眼睜得大大的,分不清心中是何感覺。讚歎嗎?上帝有此通天之能;驚異嗎?二十世紀的現代人置身在古老中園的巷道中,這一刻,她不禁懷疑自己身在夢中。
“醒兒,你看,有人在耍雜技耶!”莫柔叫道,拉着她的手擠進圈子裏。
空地上人群站開一個大圈,看雜技團的人正在耍大刀、獻花槍。醒兒因為常在電視看到類似場景而不覺新奇,莫柔則是瞧得津津有味。
“嗯,這個橫劈力道不夠……這一腳踢得好……”
醒兒訝異地回視莫柔。想不通一個救人為職的大夫,怎麽會對舞刀弄槍的事這麽有典趣。
耍稚技的人落下最後一刀,拱了拱手,表示演出結束,接着翻過銅鑼承接賞銀。莫柔輕輕一嘆,黯然地退出場子。醒兒不明所以,忙跟上她。
在她們身後,石咸揚手丟了幾枚碎銀入賞盤。
“怎麽了?看得好好的,你幹嘛走?”
莫柔停了好半晌才說:“義父在世的時候,也喜歡耍大刀。他舞起大刀虎虎生風,姿態好美。”她搖頭嘆息。“可惜他去世得早,只來得及傳我醫術。”
“喔。”原來是觸景傷情。“義父?”
“我是孤兒。兵荒馬亂的年代,義父收留我,帶我回牧場,他扶養我,還傳我醫術,使我有一技之長。醒兒,義父對我的恩惠比天高。”
“我明白。”
莫柔吸吸氣,甩開愁緒,振作了一下,問道:“醒兒,你的家人呢?”
“我嘛,就只有一個哥哥,也是父母雙亡。”她無興緻多談,一語帶過。
“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可你比我好,至少你還有一個哥哥。”
醒兒短暫一笑。
“對了,令兄住在什麽地方?”
“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多遠?江南嗎?”
醒兒搖頭,不意搖落一滴淚水,她起緊拭去。“反正很遠就是了。”
莫柔瞧她半晌,突然發問:“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沒有。”
“一定有。”莫柔肯定地說:“告訴我,也許我幫得上忙。”
“你幫不上的。”醒兒幽幽道:“何況,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難過。”
“什麽?你難過什麽?”
“沒什麽。”她強作歡容,以輕快的語氣說:“我們是出來玩的,別掃了興緻,快走吧。”
“哦?”莫柔狐疑地看着她。有事,一定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醒兒意興闌珊地看着眾攤販,突然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吸引了她。
她走上前,看桌上擺著形狀不一、大小不同的捏麵人。擺攤的老人手巧,捏出來的面人栩栩如生。她拿起其中一尊。
“小姑娘,你想要嗎?那尊是唐玄奘取經。”老人笑笑地招呼。
玄奘取經?可惜她與佛無緣。醒兒好笑地想,順手放下。
莫柔挨了過來。“喔,捏麵人啊。”她也撈起一尊。“老丈,這是指誰呢?”
“那是一對的,唐明皇和楊貴妃。”
“嗯。”莫柔聽出興趣來了。“你手上捏的是誰?”
老人拿筆畫下面人眉目,邊道:“這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牛郎織女七夕鵲橋會。”
莫柔直覺皺眉。“不吉利。”
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見……醒兒心一動,衝口而出:“我買了。”
“嗄?”莫柔愕然。
七夕會?石咸看向無垠的穹蒼,再次嘆息。
“你,你到底是怎麽回事?老是鬱鬱不樂的。”
“沒什麽。”醒兒盯着手上兩尊捏麵人,怔怔出神。
“你!”莫柔搶下她的面人。“泥娃娃不會給你答案,有什麽困援就告訴我。”
醒兒垂下手,默默無言。
“醒兒,我們是好朋友吧?”莫柔軟言問道。
醒兒看她一眼,微微點頭。
“告訴我,你到底為了什麽事煩心,別一個人難過。說出來,我一定儘力幫助你。”
“你幫不了我。”她幽幽地開口。
“每次都說這一句!”莫柔氣惱難平,恨不得抓起她來搖晃。“幫不了,至少我可以聽。說出來,不要自苦了。”
“莫柔!”醒兒感動地低喃。“謝謝你,我真高興能認識你和石咸;就算以後永遠不能再見,我也不會忘了你們的。”
“你說什麽?我怎麽都聽不懂?”
醒兒看了她良久,突然下定決心把一切告訴她。她不想再隱瞞莫柔,儘管石咸警告過她,她的出現太驚世駭俗,恐不為世俗所容,但她相信莫柔會接受的。
“莫柔,我跟你說,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的表情凝重。
莫柔開始覺得事情並不單純。“好,我絕對相信你。”她重重點頭。
醒兒沉默好一會兒,接着深吸一口氣,劈頭就說:“我不是宋朝人。我來自二十世紀,是九百多年後的人類。因為不知名的原因,上蒼把我丟到宋朝。我從半空掉下來,石咸救了我,把我帶回石家堡。”
醒兒說完,屋子突然變得安安靜靜,靜得彷佛一根針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醒見坐着,等莫柔的反應。她只聽得到莫柔的喘息聲,一聲接一聲。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莫柔有了反應,她乾澀地問:“你在說笑?”
“我沒有。”
“怎麽可能?!”莫柔放聲尖叫起來:“你在告訴我你來自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的世界?老天爺讓你來的?堡主救了半空……半空落下的你……”她突然間泄了氣,軟軟坐倒。“怎麽可能?”
“莫柔。”醒兒不知該說什麽。為什麽她的反應跟石咸完全不一樣?石咸坦然接受她的說辭,一點也不介意她的來歷。石咸……寬容焉懷,胸襟似海,他是這樣脫俗的男人呵!
“喔!真難以置信。”她搖搖頭,又搖搖頭。“另一個世界?我的天,老天爺是無所不能的。”她說服自己:“對,老天爺神通廣大,能移山倒海……等等!”莫柔突然想到了。“你剛剛還提到堡主,堡主救了……怎麽著,你是怎麽到這裏?”
“從天上掉下來的。”醒兒補上一句:“石咸告訴我的。”
“堡主看見你從天上掉下來?”莫柔不可思議地問:“他沒有嚇得拔腿就跑,反而救了你?!”
是啊,記得她也問過他怕不怕,他的回答輕描淡寫,口氣輕鬆得好像天天會撿到天上掉下的人似的;他的無所謂安撫了她的心,讓她覺得一切事情都還在可接受範圍內。如果那時石咸是驚駭地瞪她,遠遠地避開她,把她當成怪物,她肯定會更沮喪,而且全然無助。從和石咸相時起,他就像個守護神般,為她帶來希望,當她的避風港。唉!她輕聲自問:龍醒兒啊,要到什麽地方你才能再找到這麽好的男人?
“嘖嘖!”莫柔讚歎地說:“堡主不愧是堡主,夠膽識。”
“你相信了嗎?”
莫柔輕嘆道:“有堡主作證,能不信嗎?可是……太荒唐了。”她有點氣忿地說:“老天爺真是太胡來了!”
“是啊。”醒兒低笑着。“不過,我一點也不怪他。”因為他讓我認識了石咸。
“所以你才說你不可能做我們的堡主夫人?”莫柔若有所思地問:“因為你不是這世界的人?”
“我總有一天要回家的。”醒兒黯然。
“你回去就再也不回來了嗎?”莫柔問完,又覺不對。“唉!我真笨,這不是廢話?你當然永遠不會再回來,你……難怪你要說那些話……”她頓覺離情依依。
永速?醒兒猛覺心裏一陣絞痛。
“現在說這些幹啥?我又不是立刻就要走。”醒兒綻開一朵微笑。
“什麽時候要走?”
“白衣算過,大約三個月到半年。”
“白公子?他也知道你——”莫柔訝然。
“嗯。就你、石咸和白衣知道,你要保守秘密喔。”
“我不會說出去的。”莫柔保證道。“三個月到半年?那你到這裏有多久了?”
“將近五個月了。”
莫柔大驚失色。“那不是隨時會走?”
醒兒沉重地點頭。
“這……怎麽這樣?我好不容易有了朋友……可惡的老天爺,太過分了……”莫柔氣無處發,喃喃怒咒。
醒兒又拿起桌上的面人。這兩尊面人,是石咸花錢為她買的……難道她和石咸真的一別無期嗎?
“醒兒,堡主也知道你隨時會走嗎?”
“大概知道吧。”
“堡主一定很難過。”莫柔嘆著氣,道:“他那麽喜歡你,一定會此我更拾不得你的。”
會嗎?石咸會拾不得她?會為她的離去而難過?醒兒茫然了。
風和日露的晴朗午後,漠南牧埸停了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
“堡主難得來一趟,怎麽不多待些時候呢?”義叔陪着石咸走出牧場。
“不了。堡里還有事,我不能老丟給暮邑去做。”
“也是。那堡主,一路小心。”
“我會。義叔,牧場就拜託你了。”
另一角落,醒兒正在和莫柔道別。
“是說再見?還是永別呢?”莫柔輕問。
醒兒搖搖頭,突然說:“莫柔,跟我一起回石家堡好嗎?”
她失笑。“我去幹嘛?”
“陪我……你平日留在牧場做什麽?”
“當大夫啊。我是牧場的專署大夫。”
“那麽你到石家堡當大夫,可以嗎?”莫柔以商量的口氣問道。
“石家堡已經有大夫了。”
醒兒愕然。“誰?”
“白公子。”
“白衣?”他不僅是巫師,還當大夫?
“嗯,他的醫術不知勝過我多少倍。”莫柔哼著氣說。
“喔。”醒兒黯然垂頭。“那我們要說再見了。”
“小姐,請上車吧。”青青催促道:“我們要走了。”
醒兒伸出手,讓青青扶她上車坐定,又回頭戀戀不捨地望着莫柔。“莫柔?”
莫柔對她露出一抹笑容。“你保重。”
“莫柔。”醒兒低喃。她捨不得啊,她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一去不返;真希望能和好不容易結石又相知相惜的朋友多聚片刻。
“再見了。”莫柔轉身想走。
“等等!”醒兒叫住她,立刻轉向石咸,想請他幫忙。“帥哥——”話聲中斷。不行,說好了不再依賴他,她要堅強的。醒兒提醒自己。
石咸看了她半晌,驀然出聲:“義叔,可否讓莫柔一同回石家堡?”
“嗄?”莫柔做什麽上石家堡?
“白衣又外出了。堡里目前也缺一位大夫,我想讓莫柔暫時頂替,你看如何?”
義叔怔了怔。白衣一年當中總有一段時間離堡出遊,堡主從來也不需要找人暫代大夫一職,這回……他看向一直垂著頭的醒兒,又看看莫柔,猛然會意。
“當然可以。”他含笑道:“莫柔,你就走一趟吧。好好遵從堡主指示,知道嗎?”
“是。”
“莫姑娘,請你一同坐馬車。”石咸道。
莫柔爬上馬車,笑着坐至醒兒身邊,道:“你瞧,堡主對你多好。”
是啊,可惜她就快失去這份“好”了。
“我們起程了。”石咸跨上馬,揚鞭一揮,向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