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深了。
石咸拖着疲累的身軀,一步步走向秘室,他要把手上剛完成的圖畫掛上去。
他已經為醒兒畫過二十七幅畫像了,這是第二十八幅,也是畫最久的一幅,足足花了三天才畫完。這幅圖畫得好辛苦,每一筆落下部是沉重又無奈。好幾次他差顛握不牢畫筆,發覺自己拿筆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天啊,他一點也不想畫完這幅圖,這最後一幅代表分離的圖。
他攤開畫卷,圖中美人含怨怒視他——這是醒兒六天前,在書房忿忿而去的表情。他苦笑一聲,一直以來,最愛的是她笑時無憂的歡容,料想不到最後留下的竟是她恚然不悅的愁顏;而這愁顏,是他造成的。
“對不起,龍兒……”石咸對着圖畫,低聲傾訴:“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對你冷淡,不是有意避而不見,我是……”是害怕啊。
分離在即,他怕他管不住自己的行動,會強行留下她——留住翩翩飛舞的彩蝶,這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當也受下了永別的痛苦,他是怯懦的,不能忍受目送她離去。
所以,他逃了,躲着不見她,寧願面對巧笑倩兮的畫中人,活在虛幻不實的夢境中。夢裏的他,有彩蝶相伴,一生別無所求。
石成心一縮,急忙吸氣穩定自己。這正是你要的,讓她恨你、忘了你,這樣她才能走得無礙,去得從容。他拚命告訴自己,手指不自覺握緊書卷,心也緊縮着。
讓自己深愛的人恨自己,這感覺……好苦、好澀、好難下咽。
好半響——
錐心刺骨的哀痛終於趨於和緩,石咸深深吸氣,卷好書卷,重舉步前行。
痛會沉澱、苦會咽下、棉密的相思之情,一個人受就夠了。愛好自由的蝶兒,讓她自由地飛吧。石咸忖道,腳步未停,轉身間已走到秘室門前。
有人!他警覺到室內有另一個人的呼吸。是宵小之輩嗎?聽見這人粗重的喘息,心想功力也太弱了,竟敢闖入石家堡禁地,該死!石咸泠笑,將書卷插在腰隙,無聲無息地來到這人身旁,驀然伸手扣住他的肩頭。
“哎喲!”
這聲痛呼太熟悉了,石咸愕然縮手驚喊:“龍兒?!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對啦,是我龍兒,我在這裏等你。”她嘟着嘴,甩甩手臂。“搞什麼?你抓得我痛死了。”
他蹙緊濃眉,再次將手按上她的肩。這回醒兒沒有感覺任何痛楚,反倒覺得有股熱氣由他的手傳到肩上,舒散了瘀傷。
“咦?”醒兒好奇地抓着他的手。“你治好我了,怎麼治好我的?”
石咸不言不動,心亂如麻。她是怎麼到這兒?白衣,一定是他乾的好事,該死的白衣!現在他要怎麼面對她?這些圖她都看了嗎?怎麼解釋才能粉飾太平?白衣跟她說了什麼?他還可以對她佯裝泠漠嗎?
一時間,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完全沒了頭緒。
把他的反應看在眼底,醒兒輕輕一笑,悠閑地走上前,拿手摺點燃蠟燭。燭火照耀,室內一片明亮,白紗下的圖像霎時無所遁形。
石咸眉頭越發皺緊,不知該如何是好。
醒兒輕笑着走向前,從他腰間抽出畫卷,攤開一看。嘿!如她所料,畫的又是她。唔,這張圖應該是畫她那一天在書房的情景。她以為石咸始輕低着頭漠視她,想不到……她把畫揣在胸口,只覺心頭甜絲絲的。
“龍兒,你……”石咸想問,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我問你——”醒兒放下畫,清清喉嚨問道:“這些天你為什麼一直躲着我?”
“我……”
“你不想再收留我了嗎,躲着我,希望我能識相地收拾包伏滾蛋?”
白衣是如何對她說的?她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滾蛋?請她離開的意思嗎?他留她都來不及,哪裏拾得趕她走。
“你說話啊,要我走就爽快一點說。你放心,小姐我很識趣的,不會賴上你!”
她是在生氣嗎?石咸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氣什麼呢?是不是她誤會了什麼?
“你快說啊!”她咄咄逼人。“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石咸不知白衣告訴她多少,也就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回答。
“你為什麼一直不開口?沉默表示認同我說的話嗎?你嫌我麻煩、惹你討厭,要趕我走了?”
該死!白衣一定誤導她了。石咸暗暗咬牙。不過話說回來,這樣不是正遂了他的意,讓她誤會而離去,就不會有痛苦了,但是……
“好!你默認了,我走就是,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不讓你煩!”
她假意往前跨了半步,石咸心一驚,飛快由身後緊緊抱住她。
“不不不!不要走!”他摟得她好緊,頭猛搖,嘴不停地喊:“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龍兒,你誤會了,我一點也不想你走啊!”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怎麼拾得讓你離開?我一心一意都只想要留下你,只是……你是那麼想家,我不得不放了你。龍兒,對不起、對不起,我最拾不得你,卻迫不得已傷了你,我……對不起。”
“嘻!”醒兒噗哧一聲,開懷地笑了。“真好,終於逼出你的真心話了。”
“龍兒……”石咸遲疑地鬆開她,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看她笑厴如花的小臉,他錯愕不已。“龍兒你……”
“白衣都告訴我了。”她笑着,又有想哭的衝動。“你幹什麼這麼傻?你可以告訴我啊,幹嘛一個人受苦?”
“龍兒。”該死的白衣,我非打散了你的骨頭不可。“我不知道白衣跟你說了什麼,但你可以不必理會他的;他太過關心我,難保不會對你誇大其詞。”他極力淡化整件事。
誇大其詞?醒兒暗翻白眼。當她是瞎子,沒有眼睛看的嗎?
“那你告訴我,這些圖全是你話的嗎?”
最難解釋的重點來了。怎麼說才能令她釋懷,不在意地離去?石咸思忖。
“喂,帥哥,你出神啦?”
“嗄?”
“是你畫了這些畫?”
“是。”他硬着頭皮回答。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會畫圖。”她咕嚷,又問:“為什麼要把我畫下來?”
“白衣沒告訴你嗎?”
她將頭垂在胸前,紅着臉道:“我要聽你說。”
他該怎麼說?石咸心想:不能表白真情夠苦了,難道還要他否定自己的情意,告訴她他一時好玩,閑着沒事,畫她來打發時間。
“喂,為什麼我問你話,你都遲疑這麼久才回答?”
石咸抬頭,眼光掃過每一幅圖。“或許是為了記念吧。”他說。
“紀念?”她霍然轉過臉,直視着他。“紀念什麼?”
這清麗的容顏,到老該也是這麼美吧,可惜他看不見了。他靜靜凝視她,沒有應諾。
醒兒心一動。他一直是這樣看她的嗎?用如此深情的目光看她、畫下她。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發現呢?
“回答我,紀念什麼?”她問,執意要他回答。
他眼睛上抬,痴迷的目光扣住那幅“鞦韆圖”,他最愛她歡笑時的燦顏。
“記念一個人,紀念一段情誼。”
醒兒揮去淚水。“你可以不要紀念,把我留下來。”
他回眸,驚見她的淚。“別哭!”他動容地喊,拇指輕拭她的淚水。“你不孩哭,我不喜歡你哭。”
“是你惹我哭的!”醒兒心痛地說:“我都還沒走,你紀念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苦?為什麼要一個人受?要是白衣沒告訴我,你要折磨自己到何時?”
這個問題他曾問過自己,而他總是以為已經痛到極點;但實則不然,痛楚隨着他每一句聽似淡漠的話而痛得更深,痛到神經都麻木。
他開始發覺,現在和醒兒對話的不過是一具行屁走肉。
“你為什麼不把我留下來?你真的拾得我走嗎?”
他身軀一震,已然麻木的心又割開一道更深的傷口。
“說啊,你拾得嗎?”
兩個字,兩個字就能斬斷這一段情愛糾葛,兩個字就能讓她飄然遠去……
“拾……”天啊,他說不出口。這違心之論好沉重,壓得他快透不過氣來。
“拾得嗎?”她再問。
“拾……”他雙手握拳,深深吸氣。“拾……得。”
“騙人!”醒兒拋下畫,衝進他懷裏,猛捶他的胸膛。“騙人、騙人!你以為我是瞎子嗎?為什麼不明說?為什麼不留下我?”
因為不能。現在她感念他的深情,會留下來,可是將來呢?終其一生再也見不到親人的苦,她會怨他、會想離開:而他受不了,他會崩潰。
“龍兒……”他握住她亂敲亂打的手。“我問你,你可有一點喜歡我?”
“何止一點,我好喜歡你。”
石咸笑了。滿腔愛戀並非盡落大海,這些許回應夠他一生重溫、回味無窮。夠了,這就足夠了。
“那麼聽我說,”他靜靜地開口:“你正值花樣年華,青春貌美,美好的未來在等着你;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小段的插曲。一旦你回到你的世界,重回家人的懷抱,你會慢慢忘了我。也許你會在遲暮之年又想起這件事,但那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醒兒哭道:“這不是小事!”
“別哭,大事小事都無所謂,重點是,你會忘了我,然後……去找一個真正適合你、值得你愛的人。”
“我不要!”居然叫她拾近求遠,什麼邏輯嘛。石咸還不夠疼她、愛她嗎?她何苦再找別的男人?
“別哭,乖,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石咸為她拭淚,手指留戀地輕撫她的臉蛋。
“你……帥哥,你不是叫我別走嗎?”
“那是傻話,你忘了吧。”
“那你不喜歡我了?”
石咸搖頭。“我愛你。”他語出驚人。“所以不要你哭,快樂地去吧。”
“但是我也愛你啊!”她急急地喊。
石咸一震。“那就留住這一刻吧。明天朝陽升起,你將奔向你的前程。”
什麼話?她可不相信剎那即是永恆的謬論。
“一直聽你說我,那麼你呢?我走了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石成想道:就是守着這間秘室了度殘生。
“你呢?告訴我你怎麼辦?”她搖着他的手臂問。
“別管我,你考慮自己就成了。”
醒兒注視他良久,又撲進他懷裏。
“十足的傻瓜!就只會替我想,你怎麼不為你自己多想一想?”
石咸雙臂交疊,抱緊懷中的軟玉溫香。就這一回吧,讓他放縱這一回,感受她的馨香,做他長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抱緊她、牢牢鎖着,不放她飛走。
“你不留我也不行了。”她埋在他懷裏,聲音悶悶地傳出:“我決定留在這個世界,一輩子讓你養。”
“什麼?!”石咸吃驚地送手,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你在說什麼?”
“怎麼?”她嘟起嘴。“你不願意收留我了?”
“當然願意……不……怎麼你……”他語無倫次。
“傻瓜!”她笑了,又抱住他。“我要留下來,一輩子留在你身邊。”
石咸呆了、傻了,一晚上的大起大落,打散了他所有冷靜自持的面具。聽到這個天大的消息,他竟然面無表情,怔怔站着。
“你說好不好?”她膩在他懷裏問。
“好。”
醒兒覺得不太對勁……他怎麼全身僵硬,好像木頭人似的?不會是被她嚇傻了吧?“帥哥?石咸,你還好吧?”
“我……”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終於慢慢恢復了知覺。
“你還好吧?”
“好……”他突然回過神,急切地抬高她的下巴,看清她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次。”
她俏臉酡紅,卻堅定地開口:“我要一輩子留在你身邊。”
石咸目光緊扣,深深地看她。“我是認真的。”
“我也不是開玩笑。”她正色道。
“你碓定?一輩子都不回家?不能見你大哥,忍受離鄉背井之苦,留在這個世界?”他緩慢地一字字問。
“我確定。”她眼光與他交纏,誠懇又堅定地回答他。
“不悔?”
“一生不悔。”她輕輕吐出。
“天!”他長吁一口起,才發覺自己一直是屏住氣息的。
他用力把她抱進懷裏,力道重得差點擠光她肺部的空氣。
耳朵貼住他的胸膛,醒兒聽見他如雷的心跳聲。喔,原來他也是緊張的。瞧他外表多鎮定,說出口的話多有條理,原來……她悄聲笑了。
石鹹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會認真的,我不會再放你離開,我要留住你,老天爺永遠休想帶你走,我再也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