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推開病房的門,床上的女人聽見動靜,抬起眼睛,然後就無聲地微微笑。
“今天好不好?”
“好多了。”她笑起來眼睛就眯眯的,溫柔又恬靜,“啊,花真漂亮。”
我把花插好,坐下來,跟她對視著,也跟着微笑。
“你今天果然氣色很好。”
“是啊,我也覺得,不知怎麽的,精神特別足呢……是不是知道你要來啊。”
我哈哈笑。
“亦辰。”
“……”
“亦辰,你不要這樣。”
一隻手伸過來擦掉我的眼淚:“我這種樣子很嚇人嗎?”
“不是的……”我哽咽著,“不是的……對不起啊,卓藍,我……”
“你啊,”她笑,“總是這樣傻,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麽歉呢。”
“我很抱歉……”
掌心裏是她發涼的手:“你真是傻氣……其實我也是喜歡你這一點。”
我用紅腫的眼睛望着她,她突然露出點孩子氣的笑容:“喂,高興起來吧,我決定要做手術了。”
我鼻子一酸,也扯出點笑:“真的嗎?什麽時候手術呢?”
“下個星期。”
“嗯。”
“好起來的話,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常來看我嗎?”
“當然。”
“會帶花嗎?”
我破涕為笑:“當然,每次都帶。”
“真好。”她閉上眼睛,像在憧憬般地微微笑,“唉,亦辰,我都這個年紀了,還在跟你撒嬌呢。”
“應該的,”我扮演一個兔子眼的紳士,“而且你還是這麽年輕又漂亮。”
她正在笑,門輕微地一聲響,進來一個修長挺拔的俊朗少年。
“文揚,你這麽早來做什麽。”
“厚,有老爸在你就嫌棄我。”兒子很不平,“人家翹課跑來陪你!”
“翹課還敢講這麽大聲!”我立刻做了個揚起巴掌的手勢。兒子湊過來往我身上一靠:“有什麽關係,我保證期末會是第一名。”
怎麽看,都是溫馨融洽的三口之家。
只是誰都知道不是真的。
收拾完削掉的果皮,看她臉上掩不住的倦色,也是訪客該告辭的時間,我站起來跟她道別,笑着幫她蓋好被子。
“亦辰……”她突然抬起頭,“明天你會來嗎?”
我遲疑了一下。
“沒關係,”她安慰地笑笑,“……他要是不讓,就算了。”
文揚陪着我出去,他眉眼還是少年式的軟弱,氣質卻已經成熟又沈穩。
“爸爸,你有空的話,就多來吧。”
“嗯。”
“媽媽她……她很不容易。”
我心裏一痛:“我知道。”
“那次傷到你,她很抱歉。”
“沒有,不是她的錯,我應得的。我欠了她。”
“不是的,該有報應的是那個混蛋!”
“文揚,”我忙抓住他的胳膊,“別這麽說,他……事情是我弄亂的,他也很辛苦……拜託你……”
“爸爸,我真不知道你喜歡他哪一點?他哪一點比媽媽好的?!”
“文,文揚,我們不說這個,”我很怕跟兒子吵起來,這種話題,也讓我這個當了父親又跟男人混在一起的卑劣男人很尷尬,“那個手術……到底是會怎麽樣?”
文揚沒說話,父子倆只默默對望着,我瞭然地掉下淚來。
“回來了?”
正躡手躡腳從正在客廳翻雜誌的陸風背後走過,靠進卧室的時候聽到這麽一聲,我感覺又回到爬圍牆出去吃宵夜被教導主任抓住的學生時代。
“嗯……”
“最近天天都出門,你有事?”
我左腳蹭著右腳,眼睛還是紅的,笑得僵硬:“沒有,我,我隨便走走,在屋子裏很悶。”
陸風微微側過頭,抬手用兩個手指虛撐住下巴,看着我:“這裏太小了?讓你覺得氣悶?”
“……外面地方更大點。”
“那,要我陪你嗎?”
“不用了……”
他終於丟下雜誌,嘆了口氣:“你到現在還總是想着見那個女人,當我是什麽?”
“不是的,卓藍她身體很不好,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那又怎麽樣?”
我張了張嘴:“……我怎麽說也曾經是她丈夫。”
“曾經?”他笑了笑,“總算你還知道那只是過去的事。你現在這樣,誰看得出來你們離過婚?”
“陸風,你別這樣。你知道我對不起她,我心裏不好受。”
“我討厭她。”他的口氣漸漸暴躁起來。
“陸風……”
“你每天都要這麽去看她?”
“是啊。”
“她怎麽還不死?”
我愕然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想開口怒斥他兩句,但終於還是默默抓住他一隻手,沒再說話。
不能責備他什麽。他從來都不假以辭色,我也很明白,除了親人和愛人,其他人對他而言根本都算不得什麽。
他對那些與他無關的悲痛,從來都很麻木。
哪天他不喜歡我了,又被我絆著腳,他也一樣會嫌我怎麽還不死。
他就是這樣的人。
晚上兩人尚且平和地躺在床上,想着卓藍那種樣子,突然覺得孤零零的傷心,轉頭看着身邊的男人,他在離我有一定距離的地方躺着。
我碰了碰他的手:“陸風。”
他一下子驚醒一般,睜開眼睛,猛地把手縮回去:“怎麽了?”
我湊過去,想往他懷裏靠一靠,求一點安慰也好。
他往後躲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這段時間有些冷淡,而且也容易暴躁。
我知道他脾氣素來不好,但在一起以後,就變得很溫柔,溫柔到讓我認不出來的地步。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又開始有些失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讓他漸漸難以忍受。
我……我不生他的氣。
我自願丟棄了一切要陪在他身邊的,他怎麽樣都好。
我沒有什麽追求,也沒有原則,只一心希望能和他兩個人,安穩平和地過完下面的人生,再也不要有意外……就好了。
卓藍的手術比原定的提前了一天,我讓等我消息的文揚告訴她,我一定會去,要她放心地等我,然後轉頭去求陸風:“今天她要動手術。”
“今天是我生日。”
“陸風……”
陸風有些感冒,吃了葯就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坐着,臉色陰沈。他身體素來很好,一點小病讓他極其不適,分外暴躁。
“你答應過今天會陪着我。”
“陸風,這不一樣的,生日沒什麽關係,可是她只有這一次手術的機會……”
“不行。”
“……你別這樣不講理。”
他抬頭看着我,眼裏有血絲,神情疲乏:“那又怎麽樣?”
我放軟了口氣,低着聲音:“我只去一會兒就好,手術結束我會很快回來的。”
“程亦辰,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今天敢走出這個門,就不要回來了。”
我呆望着他。
我沒骨氣,終究還是沒走出去。
我怕他真的不再讓我進來。
我恨自己的軟弱和卑劣,可是他對我來說太重要。
手術沒有成功,我錯過見卓藍的最後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