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到此刻,緹瑩才真正的對金錢萬能這句話的含意,有了深刻的認識。站在她房間窗口前往下望,綠草如茵的庭園裏搭起了五顏六色的大型遮陽傘,雪白的桌椅三三兩兩地散置在傘下,在條中間是透明天篷的長型遮陽帆下,有着鋪着潔白亞麻桌中的桌子,在一簇簇鮮艷別緻、爭奇鬥豔的花卉之間,是一盤盤精緻可口的餐點。
穿着淺橘背心搭配粉綠短裙的女侍,忙碌地收拾着抬布上的餐具,遠遠的噴泉那邊,一隊正式燕尾服裝扮的小樂團,正賣力地演奏着悠揚的旋律。衣香鬢影摩肩擦踵、杯盤狼籍中,紅男綠女各抒己懷,或正哄然大笑。
有人敲敲門,提醒她時間已經到了。猛然回過頭,緹瑩盯着鏡中那個陌生的女郎。她有着高聳雲鬢,腦後則是捲成大波浪的發倦,配上大清早浩雲送來的那條晶亮的藍寶石髮帶,微微一移步,如金步搖般的垂飾,在她顯前幻化出晶瑩的光彩。
對着鏡里的自己搔首弄姿了一會兒,像童話中公主的蓬蓬裙並沒有給她帶來預期中的興奮。深藍色天鵝絨搭配金線滾漫的公主型線條,大大的方領將她優雅的頸線,絲毫沒有保留地顯露在外。沿着細凈的鎖骨,那倏用上百顆大大小小藍實石串級而成的頸揀,靜靜地躺在那裏,散射出耀眼風華。
“緹瑩姊,你準備好了嗎?”滿臉漲得通紅,興匆匆地跑進來,伯利手裏還捧着一大袋的禮炮,“叔叔要我來通知你,他會在樓梯口等你。”
無所謂地攤攤手,緹瑩默然地點着頭,再次將眼光投向熱鬧無比的野宴現場,這次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父母所在之處了。雖然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但丁甫功跟崔玉玲夫婦面對這麼大的陣仗,還是顯得十分不自在。
可憐的父母親,他們身處在這堆權貴之間,就像雞立鶴群般的突兀。就像我,即使再怎麼盼望,我還只是個保母,為了那些該死的債務,還有天殺的權宜之計,玩起了這場荒謬的肥皂劇。
而最可笑的是,我雖身在此劇中,卻完全對自己的角色無權自主,只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聽命於人……
伯利看她沒有什麼反應,玩心重的他根本沒有心思去多想,一心一意想着該找誰和他一起分享這些拉炮,他隨即一溜煙地跑開。
澎湃的思緒令緹瑩愈來愈不安,她看看牆上的時鐘,三點十五分……浩雲說他選的時間是三點五十五分,雖然對他所挑的時間感到奇怪,但緹瑩實在沒那個心情去問這些瑣事。因為對這出滑稽的戲,她已經快失去繼續下去的勇氣了,但,情況容得了她喊停嗎?
攏攏腦後的油倏般髮捲,她深深地吸口氣。好吧!反正逃不了,往好處想,起碼早做早了,說不定等明天的股東大會結束后,浩雲就會迫不及待地踢開我了!
這麼樣阿Q地自我建設一番后,她總算感覺好多了,撩起長長的裙擺,她帶着從容就義的態度走出房門。
樓梯底端並沒有人影,緹瑩訝異地扶着扶手向下張望,奇怪,伯利應核不會弄錯才對啊!
沿着樓梯來到大廳,空蕩蕩而沒有半個人,泄氣地坐在樓梯階級上,緹瑩雙手捧住自己的臉龐,懊惱地想着自己尷尬的處境。我該上哪兒去找他?還是自己走了出去?
他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我真該請爸媽來陪我,至少現在也不會像個棄兒般的杵在這裏沒人聞問的發獃了。
考慮不下數百種可能,但緹瑩卻一種也沒有付諸實行。她嘟起唇,眼巴巴地盯着空無一人的大門,期待能儘快看到浩雲的出現。
外頭又湧進來陣陣潮浪般來來去去的笑話,這使得緹瑩更是緊張,胃就像打了無數個死結似的緊繃。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在緹瑩覺得如同過了幾百世紀時,不經意地一瞥時鐘。怎麼!才過了三分鐘?
左顧右盼看了眼緊閉着的書房門,緹瑩突然想起曾在裏頭看到不少的酒……或許喝一口可以壯壯膽吧!
躡手躡腳地推開門,緹瑩輕手輕腳地閃了進去,鑽進書桌后的柜子裏找着酒,但某座書牆後傳來的聲響,令她禁不住好奇地走過去。從一道細細的縫,她看到了——
“……我不能沒有你。浩雲,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只要你。”像株沒有支撐力的蔓藤植物,王嵐姿幾乎整個人都攀在浩雲身上,用她黏膩的嗓音嬌柔地說道。
“嵐姿,今天是什麼樣的日子,你應該明白。”將她如章魚爪般的手自肩上拔下,浩雲對着牆上一面古董鏡迅速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我知道,我比誰都明白,你為了該死的“權宜之計”要跟那個小女傭訂婚。浩雲,為什麼你要這樣的折磨我?我好不容易才從美國逃回來,你卻總是拒我於千里之外,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倒杯酒迅速地一口飲盡,王嵐姿滿臉的妝彷彿全浮成了張面具,假假地掛在臉上。
“嵐姿,我說過很多次了,那件事你就把它忘掉吧!年輕時的輕狂任性,我已經付出了代價,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沒辦法忘了它,只要我一靜下來,或是閉上眼睛,你跟浩然的臉就會出現在我眼前,逼得我都要發瘋了。我只有喝酒,是啊,只有喝酒才能使我忘掉一切……”猛然地提起酒瓶,王嵐姿手裏的酒瓶和杯子碰擊出清脆的聲響。
一把搶下了王嵐姿手裏的杯子,浩雲憤怒地將其扔進垃圾桶里,“嵐姿,你不能再喝了,你忘了自己才剛從戒癮療養院好不容易將酗酒的毛病克服了嗎?”
突然像失去線頭的傀儡木偶,王嵐姿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哭得像個無助的小孩,“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是你自己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所以我拚命的忍受那種枯燥得幾乎要死掉的生活,戒酒回台灣來找你,但是你卻要跟別的女人訂婚了。浩雲,我不管,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丟下我不管!”
站在門外的緹瑩聽得目瞪口呆、口乾舌燥的她舉起酒瓶,連連地灌了好幾口,被辛辣的液體嗆出兩泡眼淚。
“嵐姿,你應該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要給伯利一個好環境,因為那是我的責任。”
“什麼狗屁責任!浩雲,你為什麼總是要躲在浩然的影子後面,就像當初……”
“不要再說了,我的時間已經到了。”
“浩雲,難道你就真的這麼絕情!”
“嵐姿,最多情原是無情人。我自問對你或大哥,我都問心無愧。”搔搔雜亂的頭髮,浩雲深吸口氣后說道。
“難道你不怕我把你坐過牢的事都抖出來?想想看,現在衣冠楚楚的紀浩雲,當初只不過是個為了爭風吃醋而坐牢的小混混而已。記者們會多愛條新新聞啊!”用手背抹去滿臉淚漬,王嵐姿不停地以口就瓶地牛飲着琥珀色的液體,“紀浩雲,我不會只是說記而已,我會把你那段不光彩的一面,完完全全都抖出來!”
聽着她扯着喉嚨的吼叫聲,緹瑩不得不慶幸外頭正演奏着學生王子中的飲酒歌,大半的客人都朗朗上口地隨着音樂哼唱着。否則以王嵐姿的音量,要想不引起賓客們的側目,恐怕很困難。
但另一方面,緹瑩對王嵐姿所說出來的內容好奇個半死,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或是王嵐姿發泄過後,已經無力再嚷嚷,對那個小小會客室里的談話聲,緹瑩再怎麼努力凝神,都聽得不真切,只有陣陣低語傳來。
將身體往那道縫擠過去,直至酒瓶落地的乒乓聲傳出后,緹瑩才知道自己太越界了,但看着浩雲和王嵐姿驚愕的表情,緹瑩這才為時已晚地打算逃開。
“緹瑩,等一下,緹瑩!你要到哪裏去?”眼明手快地衝過來,浩雲拉住了緹瑩長長的裙擺,一步步地向她靠近。他臉上的五官都緊張地糾結在一起,連語氣都顯得嚴厲萬分。
“不,不要,我什麼都沒有聽到。放開我,我什麼都沒有聽到!”不曉得是因為酒精還是想像作祟,緹瑩不敢直視他噴張着的鼻孔,只能偏着頭,徒勞無功地想自他手裏搶回自己的裙擺。
“你在說些什麼啊!我們訂婚的時間快到了,賓客跟你父母都在等着我們呢!”失笑地扶正緹瑩額上歪掉了的藍寶石髮帶,浩雲的臉色逐漸和緩,但全身的肌肉都還是持續着緊張的狀態。
“我……我……”聽到他曾經坐過牢的事,使緹瑩心裏湧現了無數恐慌的問號。他為什麼會坐牢?爭風吃醋,對了,是爭風吃醋,為了王嵐姿嗎?他……殺了人嗎。各種問題似走馬燈般地刺在她心坎上,令她幾度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他拖着自己,緩緩朝外頭走去。
“紀浩雲、紀浩雲!”背後傳來王嵐姿狂亂的呼喚,但浩雲仍不為所動地托着緹瑩的手肘,堅定地往早已搭好的一座高台而行。
“紀浩雲,你忘了當初你為我所發的誓了嗎?你說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你就會為我赴湯蹈火,你這輩子都會保護我,你都忘了嗎?”眼見浩雲仍沒有理會自己,王嵐姿突然衝到賓客群中,指着面無表情的浩雲,迭聲地叫罵著,立即引起在場所有人士的嘩然。
旁邊有人站出來拉扯或勸說著已幾近瘋狂的王嵐姿,但更多的卻是站在那裏,等着看好戲般的旁觀者。
“不要拉我!當初我在醫院裏因為墮胎而大量出血時,他就這樣的向我發誓,因為相信他,所以我變成了個不能生育的女人。現在,他卻要背棄我而跟別的女人假結婚,為了保住伯利的監護權,他就要拋棄我……”對着那些逐漸圍攏的觀眾們,聲淚俱下的控訴着,王嵐姿此刻已然不像那個螢幕里千嬌百媚的主持人,反倒更像個潦倒街頭的棄婦。
在一片竊竊私語中,緹瑩看着血色逐漸自浩雲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莫名的悲哀,他扭曲着嘴角地望着緹瑩,眼神中是駭人的空白。
“緹瑩,如果你要取消這個訂婚宴,我能夠諒解,而且我答應給你的代價,還是會不打折扣的……”
“緹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擠到台前,丁甫功焦急地揮手引起女兒的注意后,急促地問着。
“是啊,緹瑩,如果剛才那位小姐說得是真的……”依偎在丈夫懷裏,崔玉玲也提心弔膽地說。
站在那個高台上,緹瑩往遠方眺望,天際的浮雲如棉花糖般地飄蕩在晴朗的藍空。難得的暖冬午後,綠茵地上開出了朵朵絢燦繽紛的大陽傘,穿梭其間的是幾乎全台北數得出名號的人物。
她的眼光轉向蹭在三樓陽台的伯利身上,她知道為了找個可以將禮炮拉得最美的地點,伯利己經忙呼呼地試了整個早上,此刻他卻整個人如座木雕泥塑般地僵在那裏。
再轉身面對仍等着自己答案的浩雲,看看他手裏那枚用碎鑽圍讓着的藍寶石戒指。她閉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將他的履歷表挑剔得一無是處,充滿自信的男人。
對伯利的福祉看得比誰都重要的他,會是個窮兇惡極的惡人嗎?仔仔細細地回想這陣子跟他相處的情形,緹瑩的心迷惑了。到底,我該怎麼辦?
空氣中充滿了淡淡的焦躁和尷尬,王嵐姿還坐在不知是誰搬給她的椅子上,一杯杯大口大口地吞着酒,猶不停歇地指責着浩雲。
賓客們開始不安地將手裏的酒杯或餐盤放回餐枱上,對這始料未及的鬧場事件,他們都極力想裝出渾然不知情的漠然,但王嵐姿潑婦罵街般的言辭,卻使他們有避之不得的尷尬。
全場只有侍者忙碌地收拾着杯盤菜肴,除了這些沉默而有效率的工作者,剩下的就是那些拿着相機,到處獵取鏡頭,而且拚命想挖內幕的記者。
仰起頭望進浩雲那似乎正竭力平抑怒火的眸子,順着他的眼光,緹瑩毫不意外地見到距他們不遠之處,得意地笑得志得意滿的游慧怡。
上帝啊,我希望這輩子都再也不要見到他有這種受傷的眼神,只要能抹去他眼裏的哀傷,我願意為此付出我的一切!垂下服臉,緹瑩不經意地瞄瞄他腕間的表。
“三點五十五分了,浩雲,我們的時間。”伸出手指輕輕地碰觸了浩雲的手指,緹瑩對他綻故一抹甜蜜的笑。
似乎沒有料到她的反應,浩雲怔怔地盯着她,眼神里滿滿都是疑惑,在他身後,有人輕輕地咳幾聲,並且推推浩雲,這才令他如大夢初醒般地抹着臉。
“緹瑩……”在旁的人的鼓動之下,浩雲將那枚戒指套進了緹瑩左手無名指,而後在攝影記者的起鬨中,他將緹瑩的手高高舉起,任閃光燈一陣陣地追着他們跑。
被他摟在懷裏,緹瑩呼吸着他身上愈來愈熟悉的古龍水氣息,放鬆心情地望着台下憂心形於外的父母、驚愕的游慧怡、還有憤恨地將杯子狠狠慣在地上后,腳步踉蹌地跑出去的王嵐姿。
“浩雲,請司機送王小姐回去吧,她喝醉了。”對着仍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的浩雲輕聲說著,緹瑩直直地望進他眼中的感動,“她是真的醉了,我一直是這麼認為。”
在浩雲吩咐司機的同時,蹲在三樓陽台的伯利跟他的朋友們,興高采烈地拉着有五彩續紛色帶和彩屑的拉炮,樂隊也及時地奏起了茶花女歌劇中的飲酒歌,將氣氛又炒得熱熱鬧鬧。
“緹瑩,你確定這樣做對嗎?萬一他對你不好……”將女兒拉到一旁,丁甫功不以為然地皺起了眉頭。
“爸,什麼叫做好;什麼叫做對?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他不會是個壞人,即使他是個壞人,我也會讓自己過得很幸福的。因為我受不了他眼裏有一絲的憂傷,那會令我心碎。”佯裝鎮靜地轉動那枚戒指,緹瑩希望藉此讓自己可以分心,不再去多想王嵐姿所引發的騷動。
“緹瑩,你……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仔細地端詳着女兒一會兒,玉玲突然握住緹瑩的手道。
對那抹一直困惑着自己的情愫感到不解,緹瑩茫茫然地面對自己的母親,“這就是愛嗎?我並不明白什麼叫作愛,我只知道自己願意做他的守護,為他抵擋所有的風風雨雨。他背負了這麼重的重擔,我心疼他,這樣就叫作愛嗎?”
眼底泛着銀光,玉玲拍拍女兒的臉蛋,看着這個在她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大到可以跟自己談情愛的小女孩。
“是啊,這就是愛了,緹瑩,媽媽只希望你快樂。”
“我是很快樂,你看,我在笑不是嗎?只要他能減少些憂傷,我就會找到多些的快樂。”眼神隨着跟客人們寒暄着的浩雲轉動,緹瑩輕聲地說。
是啊,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她總要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特別將有關他的報導跟照片剪貼成厚厚的一大冊;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每當看到他跟別的女人接近時,我心底那股莫名的苦澀。
這就是愛!到底在何時開始,我將自己滿心的思慕,毫不保留地傾注在他身上?想不起來是始於何時,我只知道今天,我總算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我是愛他的,無論他會不會回報我一絲一亳的感情,對他已經付出的是絕對收不回來,也沒有辦法斷絕了。
貝多芬的鋼琴奏嗚曲第十四號,慢板的月光,悠揚的音符,在窗外凝月涼如水的情境下,更顯得柔美十足。
靜靜他坐在書房的沙發上,緹瑩面對着那位埋頭振筆疾書的男子,心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動。
從來都沒有想到,這世間竟然有這種令人恨不得燃燒自己,為對方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的深刻情感。我現在總算明白那些藝術家、詩人和詞人,歌詠的是何等偉大的情操。這麼的幸福!就只要能這樣靜靜地望着他,就令我如此的滿足。但是多心的我,卻無法不去猜忌,這種幸福能否持續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時間如水般奔騰不停歇地往大海前進。我的心全像被磁石吸引似地環繞着他,·此時此刻,我……已無法抽身。
好不容易等他將面前的那堆公文都處理完,抬起頭,浩雲雙手抱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意識到他的凝視,緹瑩抿緊唇,對這令人緊張又期待的場面,感到陌生而不知所措。
“緹瑩,謝謝你。”
“為什麼要謝我?”
“為了伯利,也為了我。我想,在明天的股東大會上,伯利應該可以順利的繼承紀氏。”
“我想也是。”是啊,終歸還是為了伯利,我在期待些什麼呢?自嘲地轉動着稍嫌鬆了點的戒指,此時,這個漂亮的圖騰,卻像有着幾萬度高溫般地灼燒着她的肌膚。
簡單而乏味的對話之後,沉默再次籠罩彼此之間,被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瞅得有些赧然,緹瑩不得不躲避着他的視線,但全身的知覺卻無時無刻都因他的存在而處於極度敏感的警覺狀態。
說說話吧,求求你跟我說些什麼都好,低垂粉頸地玩弄那枚戒指,緹瑩在心中不停地吶喊着。
似乎上帝聽到了她的祈求,自眼尾余光中,她看着那個碩拔的身影緩緩地向她走過來,而後蹲在地面前,溫柔但堅定地扳起她的下顎。
“緹瑩,為了今天你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會感激你。”低下頭在緹瑩的掌心中印下一吻,浩雲憂鬱的眼神如潭古井般的深沉難測。
就只是感激嗎?有沒有可能他也會愛自己?即使就只有那麼一點兒也好啊!勉強地擠出個牽強的笑容,緹瑩的心卻如同綁了幾萬磅鉛塊般沉重。緊張地笑笑,她想起身離開,回房去修補自己被失望打擊得千瘡百孔的心。
她才剛站起來,立即被浩雲攔腰抱住,坐在她先就坐的位置,浩雲將頭貼近她小腹,像要尋求奧援般地蠕動着。
“可不可以再陪我一會兒?”抬起頭,浩雲沙啞低沉的聲音急促地嘶語着,“只要一會兒就好,拜託……”
望着他,此刻那個精明能幹,或是風流倜儻的女性殺手都已經消失了。在她面前的,只是個企求有人陪伴的男人;一個有着小男孩般脆弱表情的男人。
“好,我留下來。”重新坐回沙發上,緹瑩立即被摟進個大熊般的溫暖懷抱,抱了個滿懷,這使得她有些訝異,但又抑制不住心底逐漸浮上來的絲絲喜悅。
“緹瑩,我要對你說明一些事。本來我已經打算讓這些往事隨風而逝,但今天下午,嵐姿又將它翻了出來,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麼殘忍……”想起王嵐姿那幾近瘋狂的性情,浩雲的眉頭皺得更緊,摟着緹瑩的手臂也不自覺地逐漸收緊。
微偏着頭打量他那微慍的神情,緹瑩淡淡地笑了笑。不要再告訴我那些曾經傷你如此之深的過往,不只因為它使你不快,更因為那是屬於你跟那個至今仍深愛你的女人,而我卻來不及也無從介入的青春情事啊!
輕輕地嘆口氣,緹瑩堅決地搖着頭,“無論別人怎樣說我都無所謂,畢竟那都已經是過去了的事。”
“不,緹瑩,我希望你知道。天殺的,我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但是我卻無法不顧慮到你的感受,況且今天起,你隨時都要以身為我的未婚妻的身分,去遭受別人不懷好意的詢問,我希望你至少心理能有些準備。”
聽到他的話,令緹瑩心裏喜孜孜的,他在乎我的感受,是不是表示他也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但她的喜悅里沒有持續太久,在浩雲接下去的敘述中,她心中才初萌芽的幻想,隨即被他的一席話給澆熄了。
“嵐姿她不會善罷干休的,因為她從來就不是個寬宏大量的女人,我了解她,因為她也曾經是我的未婚妻。”
“曾經……她,你……”震懾地說不出話來,緹瑩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拔腿就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王嵐姿曾經是他的未婚妻,難怪她今天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換成是自己,只怕也免不了要觸景傷情……
緊緊地握住緹瑩的手,浩雲像是洞悉她的想法,悲哀地搖搖頭,“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一直不願去記起它,因為這件事傷了太多我所愛的人。”
彷彿陷進自己的回憶中,浩雲久久沒有言語,正當緹瑩以為沒下文之際,他卻開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嵐姿的父親跟我父親是商場上相交多年的好友,所以我們兩家向來走得很近。你……應該從某些管道知道我的身世,在我來到這個家時,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浩然,已經十六歲了。嵐姿比我小一歲,當時不只是我們的長輩,連我們自己都認為我們終將結婚,過着幸福的日子。”想起那段年少時光的兩小無猜,浩雲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在我十七歲的那年,我們訂婚了,當時我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怨嘆時間過得太慢,我們還得等兩、三年才能結婚。那時候的嵐姿跟現在完全不同,她溫柔開朗,有着甜美的笑容……直到那件事的發生,她從此變了一個人,變成了我所不認識的女人。”走到酒櫃間為自己倒了杯酒,他轉身看着聽得一頭霧水的緹瑩,順便也倒了杯酒給她。
再次坐回緹瑩面前,他顯得猶豫萬分,捧着酒杯的手不停地轉動,令弧圈內琥珀色的液體,像液態寶石坡不停流動出耀眼光輝。
躊躇再三后,一仰頭喝盡酒杯里的瓊漿,他咂咂唇地面對緹瑩,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地繼續說下去,“伯利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大哥,他……他是個精神耗弱者,平常的他溫文懦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懦弱怕事,可是他的精神疾病就像顆不穩定的炸彈,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只是我們一直都疏忽,或故意不想這個問題。
“那陣子,他剛認識伯利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大嫂游慧怡,可能是因為父親給的壓力和跟慧怡相處得不順利,有一天他積存的壓力爆發了,而受到傷害的人卻是嵐姿。”
緊張地聽着他的敘述,緹瑩心不在焉地啜口酒,腦海里卻飛快地湧現出許多疑問,但她強迫自己靜靜聽下去。
“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他竟然會有性侵犯的傾向,也許是他以前從沒有爆發過,我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大哥,我的大哥他……對嵐姿做出了性侵犯的錯事。”雙手蒙住目己的臉,浩雲痛苦地低吼道。
嚇得僵住了的緹瑩咬住酒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這如同電影情節的故事,是怎麼也進不到她的思維之中,而今,卻親耳聽着這些事發生在自己所知道的人身上。
“事情發生后,我們全都痛苦萬分,嵐姿是我的未婚妻,浩然是我的大哥,無論面對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我都無法釋懷。我開始躲避着他們,我不想回家,因為見到我大哥的臉時,我就有股想殺了他的衝動;我也不願去找嵐姿,看到她用酒來麻痹自己,我就痛恨自己為什麼無力保護她,我……我甚至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我父親從外面抱回來的私生子,在這個家裏,我是多出來的那一個,我……我甚至連自己所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輕輕地放下酒杯,緹瑩溫柔地執起他的手,“別再多想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事情發生之後,為了要發泄我的憤怒,我終日流連街頭,打架鬧事成了我唯一的嗜好,但每當我鬧事被送到警察局時,第一個趕去保釋我、琛視我的人永遠都是我的大哥。為了彌補我,他甚至承受了我父親不只一次的責打,但是這樣又於事何補?”將頭埋進雙掌之間,浩雲發出陣類似嗚咽的笑聲。
“完全沒有用,因為他的極欲補償,更激起了我的怨恨,我不想讓他脫離良心的苛責,所以我更加的變本加厲,而他也一直默默地為我收拾善後。我無法面對嵐姿,我……我並不是嫌棄她或……怪罪她,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
“時間愈拖愈久,嵐姿和我之間的心結也逐漸難以破解,她開始墮落,並且吸食強力膠。後來我接到通知時,她因為墮胎大量出血,私人診所的密醫也嚇壞了,根據她皮包里的記事本找到我的電話。當時她的情況已經很危急了,為了挽救她的性命,我簽下同意書讓他們摘除了嵐姿的子官。”放下手,浩雲平視着緹瑩,但眼裏充斥着的血絲,使他看起來更顯得頹喪。
“我查到了那個使嵐姿懷孕的雜碎,誰知道他不僅不認帳,還將嵐姿說成是個人盡可夫的爛貨,他在外頭放話污衊嵐姿還有那個未成形即失去了的生命,我一時氣昏了頭,除了將他狠狠扁了頓之外,還放火燒他的機車,沒想到風長火勢,接連燒掉了一整排的機車,並且燒掉了不少房子。就因憂遍放火的公共危險罪,使我在輔育院中度過了三年的時間。”
由他斷斷續續的言語中,緹瑩慢慢地拼湊出事情的梗概,她動容地伸手攬住了浩雲脖子,“那都過去了。只能說是命運捉弄人,別再回想了,好嗎?”
貪婪他呼吸着來自她身上的淡淡馨香,浩雲閉上了眼睛,這麼多年來,他頭一次允許自己回首當年,“從來沒一種顏色,會像灰色般地令我印象深刻,那是種沒有明度,也沒有彩度的顏色,它甚至不是種色彩。灰,就只是灰,從我身上的衣服、褲子到鞋子,牆壁或天花板都是灰色的。住在那座灰黯的牢籠里,看不到一絲的希望,時間是死的;我的心也死了。”
由他的話勾勒出輔育院局高圍牆內的孤寂少年的身影,緹瑩伸手撫摸着他冒出來的青灰色胡碴,“浩雲,不會再有了。我多希望當時我也能這樣的撫慰你,抹去你那些痛苦的記憶,真希望我能在那裏,就在你身旁陪伴你。”
震懾地抬起頭,浩雲以不敢置信的眼光望着她,“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這樣無私的為我付出?”
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幾番話已到嘴邊,但她又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是愛你啊,因為愛的是你,使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那個落寞少年的悲傷和無奈。
但是我可以說出我的心事嗎?你可以接納我這顆為你而熾熱燃燒着的心嗎?在你所謂的權宜之計外,可還有我所企盼的感情?究竟,我能就這麼單純而認真地愛你嗎?
像是固執想得到答案的小孩,浩雲堅決地握住緹瑩的雙手,定定地望着她,“告拆我,緹瑩,告訴我!”
酌紅的臉蛋微微地下垂,在他一再追問之下,緹瑩幾乎是屏着呼吸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期期艾艾地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愛上你……”
出乎緹瑩的意料之外,想像中應該有的感動或者是笑意並沒有出現在浩雲臉上,他突然放下緹瑩的手,轉身退離她數步之遙。
看着滿臉迷離神色的浩雲,緹瑩的心開始往下沉——
“緹瑩,我只能給你一句忠告。”
顫抖着下唇,緹瑩將手放在胸口,緊張地等着他說下去,“什……什麼忠告?”
“不要,絕對不要愛上我。”退到窗戶邊,浩雲整個人都籠罩在昏暗的光線里。
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緹瑩勉強地擠出個牽強的笑容,“如果……如果我已經愛上你了呢?”
還是沒有動靜地佇立在那裏,浩雲在黑暗中不停地吸着煙,在陣陣煙霧中只見火紅的煙頭忽明忽滅。
“如果你愛上我,我只能很抱歉的告訴你:‘那是你的不幸。’”浩雲的聲音冷冷的不帶絲毫的感情。
感覺整個人似乎被他的話從中劈成兩半,緹瑩搖搖晃晃地走到他面前,“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是因為我的一切跟你……跟你……配不上?”
“不錯,是配不上。”直截了當地回答她,浩雲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發出一陣破碎的嗚咽聲,緹瑩將拳頭塞進嘴裏,“我……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發出難以壓抑的啜泣聲,緹瑩轉身就要跑出去,但浩雲搶在她之前攔住她。
“緹瑩,我很抱歉。”
背對着他,聽着頭頂上他冷冰冰的聲音,緹瑩強忍着即將決堤而出的淚水,她咬着牙地回答他,“沒有什麼好抱歉的,我……對不起!”
飛也似地奪門而出,緹瑩兩眼已經被淚水弄糊了。配不上,是啊,我早該有自知之明的,我……
而在她的香味從身邊散去的一剎那,浩雲發出猛獸受傷般的號吼聲,將手握成拳頭,接二連三地捶打在那張寬闊的紅木書桌上,掃倒了杯,破裂的玻璃將他的手割出了不少血痕,但他卻仍像沒有感覺般的沒有停止。
“配不上。緹瑩,是我滿身的污穢,配不上你那顆高貴的心,是我配不上你啊!”頹然地躺在沙發上,浩雲怔怔地望着窗外閃爍的星子,哺喃地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