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婕雅無法決定是否要參加宴會。如果柏森不來——她很懷疑他會參加——那麼她也不很想去。可是她若下樓參加宴會,她就有機會與立偉交談,並面對社交界對她在席夫人舞會上消失這件事的質疑。此外,它也能讓她不去猜測柏森到底去了哪裏。她曾派梅妮去探問,得到的回報是:無論今天那麼早就讓他出門處理的是什麼事,他都還沒回來。婕雅曾想過他可能又因為在情感上與她太過親密而嚇得逃走了,不過她也毫下遲疑就打斷這個想法。昨晚她可以感覺到他不再逃避她了。他並非在逃避,只是遲到了。與其坐在房裏胡思亂想,她倒寧可下去參加宴會並解決一些問題。她為今晚所選的衣服——事實上是梅妮選的,不過她也同意那是好選擇——是一件滾着銀色蕾絲的暗紅色禮服。上身是有着花邊的心形領口,略微低腰的設計剛好在她肚臍附近。袖子是及肘的五分泡泡袖,袖緣亦滾有銀色蕾絲,下身是圓裙的設計,不過在裙邊以銀蕾絲縮緊滾邊,使其側邊變窄。她的頸項只以浮雕別針別著一條銀色絲帶。她的頭髮編成兩條辦子盤纏在頭頂,只留下梅妮精心設計的兩東長發垂落在一邊雪白的玉肩上。婕雅十分滿意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覺得自己看起來很美,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像個椒女。至少在外表上她不會丟柏森的臉。她下樓時已經有點晚,幾乎所有客人都到了。不過洛琳及伯爵夫人仍站在客廳門口迎接晚到的客人,婕雅不得不加入她們的行列。由於她的晚到,洛琳給她的笑容中帶着一絲譴貴,而伯爵夫人的神情則足以使煉獄結冰。可是不過幾秒后,她又假笑着回應一個客人的話。
多數客人都太過有教養,不至於直接采問婕雅突然自席夫人舞會失蹤的原因,下過當她與客人握手寒喧時,仍可以感覺到人們猜疑的眼光。不過她的頭仍抬得高高的,表現得彷彿她甚至不知道有什麼好被人質疑的。待她終於退離迎接的行列,而沒有人提出任何問題時,她不禁恭喜自己做得好。洛琳私下告訴她說,只有康夫人修養不夠,好奇地問了許多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洛琳只好說出事先編好的說辭。那些話一定已如野火燎原般傳遍客廳了,因此只要婕雅表現出一切正常的樣子,她們今晚就可以勉強過關。此外還要希望柏森不要再次大膽傲慢地出現,並把婕雅帶走。婕雅微微一笑,她反倒希望柏森真的出現。當雷湯姆走向她時,她仍然在微笑。
「晚安,施夫人。你穿這套衣服真是出色,讓你如玫瑰一樣嬌艷動人。」「真是謝謝你的讚美,雷先生。恐怕你太過獎了。」
「絕沒這回事。」他愉悅地說著,並伸出他的手。「我有榮幸陪你前往點心區嗎?」「當然有了,先生。」婕雅笑着把手擱在他手臂上,與他一起走向設在餐廳里的長點心桌。「這麼說真丟臉,不過我真是餓壞了。」「我也是。」從他的視線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出他指的不是食物。
婕雅刻意忽略他的雙關語,不過她不喜歡這樣。夜晚時刻慢慢過去,她更不喜歡在宴會上發生的事。愈來愈明顯的是,紳士們對她的態度有着微妙但可看得出來的改變。以前他們待她就猶如待一個老處女姑媽一樣尊敬,如今他們的談話都有些涉及個人,他們的逢迎諂媚太過火,眼神太放肆。簡而言之,他們對她的態度有如她是即將在市場出售的貨品。婕雅既覺羞慚,更覺被冒犯,但她仍盡最大的自製,不去理會那些人。處理這種行為的最好方式,就是當它不存在。女士們的舉止略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裏去。沒有人譴責她或不理她,不過有些人,尤其是非常老的女士及特別吸引人的年輕已婚婦人都明顯地對她態度冰冷。那些長者的態度婕雅可以理解,而且她也試着以最端莊的儀態彌補昨晚的事。至於那些已婚婦人就讓她有點迷惑了,不過後來偷聽到的對話讓她豁然開朗。「你知道人們說他謀害了他的妻子。」說話的是魏夫人,她是個豐滿的褐發美女,年約三十左右,身穿桃色織錦長袍。「就算他殺了三任妻子我也不在乎。」回話的是梅貴婦,一個纖瘦的紅髮女子。「他太英俊了!當他走進席夫人的舞廳,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並跟施家那個小鬼跳舞,我都覺得快死掉了。真是浪漫極了!為什麼我從不曾有過那種際遇?」
「那你真該好好感謝你的幸運星,你想要跟可憐的唐伊莉有一樣的下場嗎?」梅夫人迷人地噘起小嘴。「呸!我有說要嫁他嗎?而且我很懷疑他打算要娶她那小——她是什麼身分?他表妹嗎?來段韻事比較像他的作風,我確定。也滿符合我的作風的。」魏夫人格格笑着,以扇子打一下朋友的手臂。「真壞呀,艾玲!親愛的偉斯會怎麼說呢?」「哦,他什麼都不會說的,因為他不會知道。況且偉斯無聊透頂了,我有沒有跟你說他……」
兩個女人走到別的地方,因此婕雅沒聽見她們接下來的話。她輕啜着水果酒,並等待雷湯姆拿食物回來。他們正準備去洛琳設置的牌室看人打牌。在這期間,一盆棕櫚擋在她身前不被看到,不過她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也為她解惑不少。原來她們是在嫉妒她!柏森自然不是婚姻市場中的搶手貨:他謀殺髮妻的傳聞,以及後來半退隱的情形就使他不被看好,不過若當情夫……這些女人想要她的男人上她們的床!這個發現讓婕雅既喜又惱。只要她們不把魔掌伸向柏森,而柏森也跟她們保持距離,那就沒關係。不過如果他屈服於某個女人的誘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婕雅很訝異地發現自己已因這個思緒而緊握住酒杯。發覺自己具有跟柏森一樣的佔有欲真是頗具啟發性。
「原來你在這裏!」
立偉的聲音令她嚇得跳起來。水果酒全灑在她的衣服上,而她則沮喪地叫了一聲。雖然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不過她仍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上,並以餐巾擦拭潑濕的地方,然後才抬頭看向立偉。他正滿臉怒容地站在她面前。他遲到太久了,她幾乎要以為他不會來了。「我有話要跟你說,婕雅。私下談。」他的表情嚴肅,眼神冶硬,嘴巴緊抿。他的雙手交抱在胸前,看起來好似他是學校教師,而她則是該被責罰的小孩。「我也有話跟你說,立偉,不過請你小聲一點。沒有必要讓屋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的私事。」「正是這個詞,不是嗎?」他苦澀地道。「正好用來形容你和默楠伯爵之間的關係,私事。還是你想否認?我有三個不同的消息來源都說看見他在席家的陽台上吻你,就在客廳那幕丟臉的表現之後!」婕雅嘆了口氣。這情況比她所想像的更嚴重。那個在與她相處時所表現出來的文明紳士,已在怒火中消失了。在一般情況下,她也會因他的舉止而生氣,不過這一次她覺得不論他說了些什麼侮辱的話,都是她活該受罪。就某方面而言,她戲弄了他,讓他誤以為她會嫁給他,而她的心卻無可挽回地給了柏森。
「立偉,你若是打算把我擺平,我承認你有權這麼做,不過至少請你在私下做。如果你願意,就請跟我一起去書房吧。」立偉雙唇緊抿並點個頭,顯然害怕自己會氣得口不擇言。
婕雅留意到眾人毫不掩飾的好奇眼光,並刻意地對立偉微笑以做做樣子。他沒有伸出手臂扶她,因此她只有與他並肩同行,沈默地指引他走向柏森的書房。這裏是樓下唯一不被宴會幹擾的地方。婕雅打開門,偉則退一步讓她先進去,他跟着進去就把門關上。他靠在門上,眼神冶硬如石地掃視她,彷彿她只是擋在他路上的一堆令人厭惡的垃圾。婕雅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眼神,於是生氣地揚起下巴。不過她提醒自己,他畢竟有權生氣,所以她決定只要忍受他對她的人格及道德觀的輕蔑十五分鐘,然後就把他趕走。「我相信你欠我一個解釋。」好一會兒后他才憤怒地開口。「我說你和默楠有關係,對不對?是他強迫你的嗎?若是如此,我會——」「柏森要我嫁給他。」婕雅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她的雙手擺在身前,希望以最不痛苦的方式向立偉宣佈這消息。「而我也答應他了。」他瞪着她,一股紅潮從他的喉際升起,漸漸佈滿他的臉。「你可真喜歡收集別人對你的求婚。昨天晚上你還說要嫁給我呢,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我懷疑你為什麼會選擇他?我比他好太多了,你知道。我比他有錢,而他甚至不被社交界接受。我從不曾有過殺妻的嫌疑,或者就是為了這個?你喜歡暴力一點的男人嗎?難道我對你太溫柔了?我向你保證,我在床上一點也不溫柔!」「我很抱歉,立偉,我……」婕雅不理會他憤怒的氣話,只想安撫他,但被他打斷。「抱歉!你很『抱歉』。我會讓你更抱歉!沒有人可以把我當獃子般耍弄!」婕雅還沒意識到,他就已走了過來。他殘忍而用力地抓住她,並把她拉入懷中。他的嘴捕捉住她的唇,手則親密地撫摸她,讓她嗯心地扭動不停。可是他很強壯,而且他抱着她的方式讓她無法動搖。他的舌頭伸進她口中,她本打算用力咬下去,但他是立偉,而她已經錯待他了。但接着他把她整個抱起走到位在柏森書桌另一端牆邊的椅子。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自己也在她身邊蹲下。他以上身的重量把她壓進椅子,並跪在她旁邊的地上。「住手,立偉!」她嚴肅的聲音彷彿是在對學童說話。他的灰眼冒火,捉住她上臂的手用力得令她作痛。「我打賭你一定不會叫默楠住手。」他怒吼咒罵著。「我打賭你一定任他為所欲為。我看到你昨晚看他的眼神了,你這婊子!你想要他……現在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娶你了,不過我要佔有你。就像他做的一樣,而且他甚至不具有你未婚夫的身分。一旦我上了你之後,他就不會要你了。」「立偉,住手!讓我起來!」婕雅開始緊張了。立偉似乎氣瘋了,他的灰眼閃着怒火,優美的雙唇也緊抿。婕雅驚嚇地了解自己要任他宰割了。他非常強壯,要用力氣掙脫是比不過他的。她可以尖叫——不過那樣所引起的醜聞讓她不敢想像。而且最糟的是,柏森一定會知道。「吻我,賤人!」
婕雅躲開他的嘴巴,絕望地想找出個不會鬧出醜聞的解決方法,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他的雙手固定住她的頭,嘴已壓上她的。他因此放開了她的手,她正打算狠狠地甩他一巴掌時,突然想到一個妙計。如果她假裝願意配合,讓他放鬆戒心,那她就有機會可以逃走,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不會有人知道在這裏發生的事。柏森也會毫不知情。「噢,立偉。」她在他嘴下低喚,並略微張開嘴,允許他吻她,手也伸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手指埋進他的頭髮里。他的怒火使他弄痛了她的唇,不過吻他的滋味並不全然可憎。只是完全無法引起她的渴望,不像柏森的輕撫就能令她全身渴望的刺痛。他的手撫向她的胸部,滑進她的領口,粗糙而用力地握住她的酥胸。婕雅跳了起來並試着拉開身體。她沒打算讓事情進行到這種地步。她握起拳頭準備用力朝他鼻子送上一拳時,書房的門卻砰地一聲被打開了。婕雅嚇了一跳,立偉也是,兩人都驚訝地抬起頭來。當她發現站在門口的是誰時,她的眼中佈滿了恐懼。來人是柏森。他母親站在他身後,唇邊帶着一抹滿意的笑容。婕雅一點也不懷疑柏森怎會知道她在這裏。只看他一眼,婕雅就知道他已怒火衝天。她絕望地推着立偉的肩膀要他移動,好讓她能坐起來。不過這白痴好像還不了解自己所處的危險。他仍跪在椅子旁,頭仍然靠她很近,而且手還握着她的胸部!婕雅倒抽口氣,很快地抓住他的手並把它拉離自己的身體,卻為時已晚地想到這隻會讓柏森注意到立偉撫摸她的方式。她恐慌地看向柏森,祈禱他沒看到。不過只一瞥,她就知道再祈禱也沒用。他像看着地獄般地怒瞪着她,眼中冒出想殺人的火光。「你給我站起來,姓柯的。」
冰冷的低吼讓婕雅渾身顫抖。他那平滑聲音中有種粗暴是她不曾聽過的。柏森已充滿殺機,而立偉則是第一個犧牲者。「柏森,親愛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閉嘴。」他看她的眼神能使靈魂枯萎,接着他又看向立偉。「還有你,雜種,站起來。除非你希望我在你站起來之前就把你打死。」
「你無權像這樣闖進來,還威脅我!」立偉在虛張聲勢。在柏森冰冷的怒意之下,他的氣憤已變成恐懼了,不過她不怪他。他必定跟她一樣了解當柏森處於這種情緒時,其威力比暴力更可怕。她恐懼地聽見立偉又說:「婕雅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明天就要結婚了,所以我們的行為不干你的事!」
「立偉!」婕雅害怕地倒抽口氣,她先瞪他一眼,然後轉而注意柏森。在那冰冷的表面下,他的眼中燃着地獄之火。「柏森,那不是真的。」
立偉仍單膝跪在她身邊,她用力地推開他,想站起來走向柏森。他穿着藍色外套、白色背心及黑色長褲站在門口,看起來俊美又嚇人。他的頭髮優雅地往後梳,怒火自那藍眼躍出來……
「不是嗎?我口袋裏的特別許可可以證明婕雅和我明天就要結婚了。而且我還有一張她今天下午親自送到我家的字條,上面寫着要我今天到這裏找她,無疑地是要討論有關婚禮的安排。」「不是的!」婕雅呻吟一下,她掙扎着站起來並跑向柏森。她捉住他的手臂,而他則用力地扯開,使她踉蹌地後退。她靠在他的書桌上,若少了這個支撐,她就會摔倒了。她的雙手緊握着桌緣,痛苦而難過地看着柏森。他看也不看她,只是瞪着也正厭惡地看着他的立偉。兩個男人像是即將打架的公雞般對峙。「把證書給我看,還有那張字條。」柏森咬牙切齒地命令道。
立偉滿足地站起來,口袋裏拿出一張摺疊的白紙,以及另一張小紙條,婕雅驚恐地認出那的確是她稍早寫給他的字條。立偉上前兩步,把兩張紙一併交給柏森。他僵硬地接過去,並看看上面的內容。「你要知道,提早結婚是婕雅的主意。她說她想要趁你不在城內時把這件事辦好。她說你會阻止她,因為你自己想要她。我還以為她是在大驚小怪呢。抱歉,婕雅,為我的不夠了解,也為我稍早說的那些話道歉。我現在知道你昨天在席夫人舞會上的打算了。你只是想在嫁給我之前完全擺脫他。你該相信我會保護你的,親愛的。無論他怎麼說,他都不擁有你。有了特別許可,我們可以按計劃在明天結婚,他完全不能阻止我們。」立偉的聲音已較為平靜,並帶着同情與關懷,他知道這可以同時報復婕雅及柏森。婕雅聽着這段話,恐懼不停地加深,卻沒辦法拯救自己。她覺得彷彿被柏森發出的冰冷怒意凍結在原地。「他說的是真的嗎,婕雅?」他謹慎而自製的問話令她的血管結冰。婕雅只能滿眼倉皇哀求地看着他,並搖頭否認。「不是真的。」她低聲回答,眼中只看得到柏森。
立偉憤怒地笑了出來。「得了吧,婕雅,你還在怕他嗎?你能否認我們打算明天結婚,不讓他知道?你打算否認你說,他想逼你跟他上床、而儘快跟我結婚是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上婕雅凝望進柏森的雙眼,併發覺自己無法對他說謊。「噢,柏森,他說的是真的,可是……」她悲慘低語,決心要澄清這整件事。但立偉得意地打斷她。「看吧,默楠?無論她是怎麼跟你說的,都只是為了讓你保持距離而已。她一直都打算要嫁給我。」「柏森,不是的!我——」他看她一眼就讓她住了口。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刻意地慢慢撕毀那張特別許可及紙條,然後任其掉在地上。有可能奇迹出現,他克服長期不被愛的不信任感,而決定在此刻信任她嗎?「你絕對不會娶她的,姓柯的,而且不只是因為我不允許。」柏森平靜地說——太平靜了。當他的眼睛轉而盯着她時,婕雅感到非常的不安。「你絕對不會娶我的表弟妹施婕雅夫人,因為她根本不存在。她真正的名字很普通——康婕兒,對不對呀,婕雅?而且她這一輩子幾乎都是住在倫敦的貧民區里。她之所以成為我的親戚,是因為她參加了一椿無意間害死我表弟的搶案。啊,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對不對,小寶貝?不過我並非你以為的那種笨蛋。在你進入我家一個小時后,我就派人去查出你的底細,而我們一抵達費萊爾莊園不久,我就得知全部的實情了。不過話說回來,柯立偉,康婕兒在我表弟臨死前強迫他娶了她,然後假裝成哀傷的寡婦跑來找我。我接受了她——只要看看她,你就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並同意把她教育成淑女,她已經兼任我的情婦好幾個月了。現在,柯立偉,你仍然想娶她嗎?」柏森說話時眼睛一直盯着婕雅。她也看着他,彷彿被催眠般看着他全面地羞辱她。她幾乎沒注意到立偉驚恐的眼神,也沒注意到已聚集在門外的賓客們發出來的驚喘聲。「婕雅?」立偉的臉上五味雜陳。
婕雅仍看着柏森,一點也無意去分析立偉的表情。在眾人面前被這樣剝得光光的……她無法忍受這個。她想找個洞爬進去躲起來,但她拒絕讓柏森看見他這一擊對她有多致命,她只是抬起下巴,挺直背脊,離開桌子的支撐,靠自己的力量站着與柏森面對面。「他說的大部分是真的。」她的聲音冰冷而清晰,表面上是在對立偉說話,眼睛卻一直看着柏森。「他有一些小細節說錯了,不過我不會費事去糾正他。很抱歉我欺騙了你們大家。」最後一句是刻意說給在門口圍觀的人聽的。柏森的臉色與襯衫一樣雪白,火熱的雙眼像兩顆燃燒的寶石般看着她平穩地走向他。
「借過。」她的聲音十分平穩,他茫然地讓路給她,她走過他身邊,門口的人群也自動讓出路來。他轉向她,眼中帶着她無法分辨的情感。
「婕雅……」他粗啞低沉地叫她的名字。
婕雅暫停一下,她轉過頭滿是輕視地看着他。
「你是個笨蛋,柏森。」她清晰地說完便轉身走開,像個女王般平靜地走出去,完全不理眾人好奇的眼光。多數人的臉都模糊不清。只有伯爵夫人有着與柏森相似的雙眼的臉穿過迷霧而來,她看見那雙眼裏有着憎恨及勝利。
婕雅更加仰起下巴,穩定地走過走廊及階梯。一個驚訝的男僕看見她打算離開,趕快跑過來替她開門。然後婕雅就走進陰冶潮濕的晚春夜晚裏。
身上的絲衣雖裸露出她大半的手臂及胸部,不過她卻感覺不到令她起雞皮疙瘩的冷意。她的心中一片空白,沒有思想地走、走,走了似乎數小時之久。她沿着街道不停地走着,一點也沒注意到沿途變換的景緻及人物,更沒注意到身邊的聲音及貪婪的眼神。一個年輕女人在夜晚獨自走在街上,這是個很好的掠劫的對象,尤其她既沒穿外套,也沒帶披肩,身上那件衣服的價值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
最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魏齊普貧民區的,又回到以前每天都會看到的酒鬼及妓女為伴的地方。不過她甚至沒注意到這些。她震驚的心中什麼也感覺不到。直到她感覺到一雙手握住她的手臂,手指揑着她柔嫩的肌肉並令她疼痛。痛苦刺穿了她的迷惘,她回過神並看到一張肥厚的大臉正在對她微笑。
「你好呀,親愛的婕兒。你還是沒有忘記老麥克,對不對?因為我當然忘不了你。」他的話讓婕雅完全清醒,不過已經太遲了。
「我想你應該知道,為了那個女人,你把我們全家的名譽都毀了吧?」
在將近兩小時后,在柏森不容爭辯的命令下,所有的賓客終於慌慌張張地走光了,那些對婕雅的身分震驚地詢問並質疑的吵雜聲也暫時被他冰冷的命令所止住。不過待他獨自走進書房后,那些聲音又再次揚起,但房子也很快空了下來。此刻他母親無禮地打開書房的門,並站在門邊對他說話,柏森則冰冷地看着她。
「我確定如果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想必你一定能了解。」
伯爵夫人仍穿着淡紫色禮服,她走進書房,來到擺在她兒子對面的那張皮椅前坐下。他靠坐在椅背里,外套及領巾都已除去,穿着靴子的腳交疊地跨在桌緣,口中咬着一支雪茄,手裏則端了一杯酒。
「你看起來真令人作嘔。」她說道。
「那正是我的心情。」他平穩地回答,並拿下雪茄,然後喝了一大口上好的蘇格蘭威士忌。「所以我建議你離開,讓我獨處。」
伯爵夫人嘶聲喘氣。「天老爺,柏森,你不會真的愛上那賤人吧?看到她和柯立偉所做的事——在她那樣背叛你之後?」「而你很樂於告訴我這件事,媽媽。現在我不禁自問,你這麼做是為什麼?」「我當然是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從她的背景看來,任何有理智的男人都會認定她缺乏美德,不過我們都知道你向來都沒什麼理性。我還以為你會很感激我讓你免去愚蠢所造成的後果。」「你知道嗎,媽媽?我一點也不感激。而且我相信你那麼做是出於怨恨——包括對我及婕雅的恨。」「你竟然怪我!」
柏森雙眼發亮。「是的,媽媽,我在怪你。有很多事我都要責怪你。不只是為了今晚的慘敗,更為了這麼多年來你對我的疏忽和漠視。現在我終於給你機會為自己解釋一下。說吧,為什麼?」她遲疑片刻,當她皺眉看著兒子時,依然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些細紋。他已非常熟悉的冰冷笑容爬上她的嘴角,與他如此相似的藍眼閃亮地看着他。「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從未曾喜歡你嗎,柏森?很好,我就告訴你吧。若是你不喜歡我說的話,那麼你只能怪你自己。」她的笑容逝去了,臉上則佈滿苦澀。看着她的樣子,柏森一生中第一次覺得他母親很醜陋。「你以為是大好人一個的父親,對我卻猶如洪水猛獸。我們結婚不久就懷了艾德,當我發現自己已懷孕時,我這輩子從沒那麼感謝老天。我已盡了我的職責了,我給了他一個繼承人。之後我就不想要另一個孩子,但他要。他一次又一次地強迫我,直到懷了你。從那之後,每次看着你,就讓我想起讓你受孕的那段暴力過程,現在你知道整個實情了,你高興了吧?」柏森看着自己的母親,看進她那冰冷的雙眼,有些震驚地揣測她的話是否屬實。他當然不可能記得父親是否虐待過母親,不過自他六歲后,他父親就卧病在床了。若她說的是真話,就會讓事情完全改觀。也許他母親為自己所受的苦才嫌惡他。柏森也想到自己與伊莉的情形。似乎他和他父親在妻子這方面都遇到了相同的難題,不過兩人的反應完全不同。柏森不禁猜想,如果伊莉還活着,他後來是否也必須採取強迫的手段?而他悲慘的童年是否也會再次出現在他的第二個孩子身上?「對不起,媽媽,我不知道這件事。」柏森平靜地說,湛藍的雙眼與她對望。她也看着他,眼中充滿敵意,雙唇緊抿。接着她似乎被壓扁般沉坐進椅子裏。「你不可能知道。」她的聲音銳利,眼中泛起一層濕意,眼神狂野而明亮,雙唇不停地顫抖。「你當然不知道。怎麼會知道呢?你無法選擇讓你出生的環境。當你還是個小嬰兒時,我就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但那樣並沒有用——即使到現在也沒有用。自我第一次感覺到你在我體內移動,我所能想到的是,你是他強迫種在我身上的種。我因此而恨他,不過他並不在乎我對他的恨。所以我轉而恨你。」她抬起頭看柏森,用力地抿緊雙唇以制止唇際的抖動。然後繼續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下去。「我甚至受不了看到你,我自己的兒子。因此我更加恨他。」柏森看着自己的母親良久。這些年來他一直受到她惡劣的對待,但她似乎也因而受苦。他一直認為或許他有某種只有他母親看得到的缺點,並因而使他不可能被愛。如今他知道自童年起,他就一直從一面扭曲的鏡子看着自己——而那面鏡子剛剛才粉碎成千萬片。她母親恨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只是這番告白來得太遲,已無力挽回太多。他不再需要母親或是她的愛。他現在是個成年人了,而那個長久住在他心底的孤單心痛的男孩終於可以安歇了。就算不為別的,光是這一點就讓他心懷感激。他放下腳並站起,熄滅雪茄並把酒杯輕放在桌上。「我為你所受的痛苦感到難過,媽媽。」他平靜地說道。
這一生中第一次,他可以不以自有記憶以來便沾染在每個思緒上的具有腐蝕性的苦澀看着他母親。他突然發覺她嬌小而脆弱——而且老了。她雖有一切的物質享受、頭銜及社會地位,但她真正擁有什麼呢?長年與她失和的丈夫已死:而她心愛的那個兒子也死了。她只有他,一個自出生那天就受她唾棄憎惡、並因而學會憎惡她的兒子。她只是一個不快樂的老女人,而不論她承認與否,她需要他的程度,比他對她的需要更甚。
況且她是他母親。無論她曾做過什麼事,兩人之間仍有血緣聯繫着。而他也明白眼前的她可能正是自己多年後的寫照,孤單又沒人愛。他的內心輕顫,這個認知強烈地讓那存在於兩人之間嫌隙都不再重要了。「或許我們該給彼此另一個機會,媽媽。」
當她看着他時,那雙與他的如此神似的雙眼裏滿是淚水。她拾起手,有好一刻,他以為她會觸摸他放在桌上的手。但多年累積的習慣又使她垂下手放在腿上,她把眼中的淚水眨掉,然後以令他熟悉的驕傲姿態抬起頭。「恐怕現在要那樣做已經太遲、太遲了,」她道。而就在柏森不耐的注視下,她又縮回那層冰冷之俊了。半開的門上傳來輕敲,在柏森粗率的詢問之後,門完全敞開。柏森的視線自他母親已回復控制的臉移向麥斯,雖然時候已晚,而且在經過今晚的喧鬧忙碌后,這位僕役長仍如以往般一絲不苟。他因這番打擾而深感抱歉,不過柏森仍以手勢要他說明來意。「有個男人要求見你,爵爺。他自稱是貝慈先生。」
「貝慈!」他是柏森派去跟蹤害死提姆的那些人的偵探之一。柏森不很確定,不過他希望貝慈是當初到費萊爾莊園向他報告的那個魁梧大個子,有關婕雅及她與害死提姆的搶案的關聯是他告訴柏森的。貝慈另外也說出她是如何在他表弟臨死之前照顧他——就跟她說的一樣。這個清息加深了柏森原本就對那大個子所產生的喜愛。更重要的是,貝慈很確定地說,那椿謀殺是由共同搶劫的另一個人做的,而且完全未經預謀。「他在哪裏?」
「我讓他在內廳等候,爵爺。」
柏森不再多說就走出去見他,果然是他想的那個人。他不安地在一堆貴重物品中等待着,其中包括婕雅曾威脅要摔破的花瓶。想到她令他心痛,因此他堅決地把她的影像趕走。不過很難不去想起她如何背叛他,或想到她正孤單地走在倫敦的暗街里。柏森咬咬牙關,不論這傢伙想要求什麼,他都不會給他太多時間。
「你有事找我,貝慈?」他的語調突兀,眼神冰冷。不論這人要說什麼,他都不想聽,現在不要聽。失去了婕雅,那些話也沒什麼差別了。「是有關那個你要我去調查的那個女人的事,爵爺。」
柏森眼中的神情令貝慈擔憂起來。
「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謝謝你。」柏森突然想到什麼,並眯起眼睛。「此外,你現在做生意上的拜訪不嫌太晚了嗎?」貝慈表情憂鬱地點點頭。「是呀,爵爺,是太晚了,只是我的手下跟蹤那個女人,而她似乎陷入麻煩了。所以我就告訴自己最好來伯爵府一趟,把我知道的事告訴你。我想你可能不希望那女人受到傷害,爵爺。」「你知道了什麼?」柏森粗啞地問,而貝慈則難過地搖搖頭。
「那個打死你表弟的人抓到那女人了,如果我跟他一樣擔心被當局捉住,我也會想要確定她不會出賣我。當然了,既然她還是個小美女,所以他可能還要花些時間才開始動手宰了她。所以我們應該還有一些時間,爵爺。」
柏森心跳加快,那個害死提姆的人擔心會被婕兒指認而捉住她,婕兒此刻正處在極大的險境中。那人可能會像打蒼蠅一樣毫不考慮地殺死她——不過他會先用她的身體享受一番。柏森感覺心頭劃過一陣從未曾有過的痛苦。如果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下去了。如果那隻豬敢傷她一根頭髮,他會宰了他替她報仇。
不過該負最大責任的人是他。他不夠信任她,而不願聽她解釋跟柯立偉的事,這時他突然相信此事必定有個解釋。而卻任自己被嫉妒及母親的讒言所蒙蔽。直到現在,知道婕雅生命有危險時,他才開始看清楚。她愛他,這是真的,而他卻幾乎當場把它丟掉。她說他是笨蛋,真是一點也沒錯。不過現在沒時間做任何指責了,那些可以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婕雅平安帶回來。
「麥斯,叫醒喬治和魯迪,並儘可能找些武器給他們。另外叫人準備馬車。立刻去做,聽見沒?」
「是的,爵爺!」
柏森再次走進書房,片刻后又拿着一對決鬥手槍出來,他把槍插在腰帶上。「你帶着槍要去哪裏?」他母親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臉上有着無法辨識的表情。他視而不見地看向她。「當然是要去接婕雅回來。別擋路,母親。我們走吧,貝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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