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矯捷的身影在清可見底的溪流中逆向泅泳,清涼的溪水讓人通體舒暢。彷彿游得過癮了,那泛着健康古銅色的手臂在水裏輕撥,一張年約十七的俊朗臉孔抵着水面,開朗的笑容似乎全天下的悲傷憂愁都與他沾不上半點邊。
寒潼,他雖然姓寒,可他的性格卻熱得很,而且調皮搗蛋,就像現在,他本該打着坐,大周天、小周天地運氣一番;偏偏清澈的溪流令他的腳莫名地發癢,再教他坐下去肯定會走火入魔,所以他可千萬不能辜負師父教導他的一番苦心,是不?
劍氣拂動樹梢的聲響從不遠的樹林內傳來,隱隱可見劍光浮動。寒潼好奇地引頸張望,然而只見劍光卻不見人影。他也學過幾年劍法,從沒跟人比試過,不知家傳劍法比起別門別派來如何?身隨念動,他飛身躍出了水面,迅速穿戴整齊拔足奔了過去。
林間不知名的鳥叫聲此起彼落,深林密菁中清風徐來,一名身穿翠綠輕衫的女子揮舞着手中長劍,劍氣如虹,窈窕的身形騰縱自如、輕盈曼妙。寒潼一時看傻了眼,精湛的劍法沒有那絕美的身影來得驚心動魄。看到精彩處,他情不自禁拍手喝彩,但他錯了,眨眼間那女子足尖輕點,光一般地指劍飛來,他瞪大了眼睛,卻只能看着那劍尖及身。
雖然性命處在生死一線間,他卻沒有片刻眨眼,無視於那抵在眉間的鋒利寶劍。這身形曼妙的女子竟是個年僅十三四歲的絕世美人!面如凝脂雪白晶瑩,黛眉不掃而翠,朱唇不點而紅,俏目含慍不但無損於那絕美姿容,反而更使她靈氣逼人。寒潼獃獃地凝視她,絲毫不覺自己的無禮冒犯。
“此乃本派密地,你是何人?膽敢擅人。”她冷冷地質問這英姿俊朗卻呆若木雞的少年,難不成被她手中的劍給嚇傻了?
她看起來雖然年幼,卻沒有絲毫稚氣,清冷的嗓音聽來竟也舒服得很,一下子將他拉回了現實。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笑道:“此地若真是貴派所屬,何不幹脆圍起柵欄、貼上告示,就不用怕有人亂闖了。”
她倒從沒遇過在劍尖下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巧言狡辯之人,皓腕輕旋收回了長劍。
“何須如此?有一種人是絕對不會吐露秘密的。”若他遇上的是派內其他人,肯定是只有死路一條;本來她是打算放了他的,但這少年竟如此不將她的話當一回事,不由得讓她重新考慮了。
“你是說你要殺我?”寒潼的眉毛挑得半天高,世上只有死人才不會泄密。
“有何遺言快快說吧!”
寒潼眼珠子一轉,她的武功的確高他許多,若真要取他的命,他是絕對逃不掉的。但他天生是個習武奇才,對於危險有種本能的警覺。在這美麗的少女面前,他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察覺不到半點殺氣。“你的武功這麼好,要殺要剮我寒潼也只能任你宰割,只是我有一事請教,還望女俠指點。”
“什麼事?”看來他是想說之以理,且看他如何為自己開脫。
寒潼一本正經地開口:“我這人從小就好學不倦,最怕的就是別人問的問題我答不出來。我死了之後下到陰曹地府見到了閻王老爺,他肯定要問我,寒潼,你一生雖未有豐功偉業利於蒼生,卻也不是作姦犯科的不肖之徒,你宅心仁厚、英俊不凡、謙沖自牧,更不曾得罪他人,究竟死於何人之手?請女俠教我,讓在下做個明白鬼,好應答閻王。”
孟清宓本來還認真地聽着;沒想到他愈說愈離譜,她從未見過如此油嘴滑舌之人,不禁又是好氣又感到好笑。天底下居然有這麼恬不知恥、自吹自擂而毫不臉紅的人!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她板起了臉孔。無論她身受多麼嚴苛的訓練與教導,她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還有着天真爛漫的心性,更何況寒潼是這麼有趣的人,跟她認識的人完全不同。
“非也、非也,咱們江湖兒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能死在妹子你這樣一個天仙美人手上,那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事啊!我何其有幸,得此天恩。”他朗聲大笑。
她雪白的粉頰上竟然一紅:“死到臨頭還敢出言輕薄!”輕斥聲中,長劍挽起三朵劍花朝他胸前要穴刺去,誰准他叫她妹子來着?!
“妹子既然不告訴潼哥哥芳名,那定是愛聽我這麼叫你了,但日後閻王問起時恐怕會誤認為妹子你逆倫弒兄,若加倍怪罪於你,我可是會心疼的。”他嘴上胡說八道,雖然說得輕鬆,但避開那凌厲攻勢的姿勢卻愈來愈狼狽。
孟清宓貌如天仙、清冷自若,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她說話,但奇怪的是她偏偏不怎麼生氣。所有的師兄都是謙謙君子、穩重自持,她還以為天下的男子都該是師兄們那樣的;怎料這滿嘴胡言亂語的少年居然令她感到束手無策。
他的武功看來並不怎麼樣,奇怪的是閃躲的功夫卻不錯,想來是訓練有素。孟清宓不理會他亂七八糟的言語,突然聽見遠方似有兩個人走近的足音,如果被師兄發現,就算他有三寸不爛之舌也別想有一絲活路了。她突然覺得這樣的人要是死了實在是大殺風景的事。她還劍入鞘,抓起寒潼的衣袖,運起輕功,轉瞬間兩人奔出數里之外。
打了一陣又跑了一陣,累得寒潼直喘氣。看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早知道他就該用功一點學好武功,也不會在這小姑娘面前丟了他男子漢大丈夫的臉。
“要……要殺我還得找個……好風水嗎?”
孟清宓白了他一眼,他三腳貓的功夫自然聽不出有人接近了。“我師兄來了,若被他們看見,你就算有九條命也走不出那樹林。”
寒潼的眼睛亮了起來,眨眨眼笑道:“原來你不但不打算殺我,還不準別人殺我,妹子,你對我真好。”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她又羞又惱,偏偏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我知道你心裏捨不得我死就夠了。”寒潼笑嘻嘻地,這時候與她站得近,鼻中傳來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天底下居然有這麼美的女子,他想就算看一輩子也看不厭吧!
還說不說了,下一句不也一樣?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想到這兒,孟清宓竟覺得想笑,抬頭瞧了瞧天色,她得回去了。
“以後別再到那裏去了,下次你可未必那麼幸運,告辭了。”說罷,不等他有所回應,足尖輕點立即翩然飄去。
“喂,喂——”寒潼忍不住喚道,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她飄然遠去。“跑那麼快乾嘛,連名字都還沒告訴我呢!還有,你不准我去,那我怎麼找你?!真是!”他喃喃地嘟囔着,眼前彷彿還看得到她舞劍的絕美景象。
失魂落魄地回到山中別院,突然一股勁風自背後襲來,等寒潼驚覺時已閃避不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一個雄偉人影同時坐在他身前的太師椅上,受了他這一拜。
“師父!”要不是那小姑娘害得他心煩意亂,他也不會這麼快就束手就擒了,心裏慪歸慪,還是得想辦法討師父歡心,不然今天別想睡了。
“心神渙散,學武大忌!居然趁我不注意時偷溜出去,你知不知錯?”頭髮灰白的葛上人面對這不學無術的孽徒頭都疼了。
“師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更何況徒兒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遵照師父的教誨啊!”眼珠子一轉,成串理由已經在腦中依序排排站。
葛上人氣極反笑,這孽徒每次總會有不一樣的歪理,但他明知如此,還是每次都會上當。“這話怎麼說?”他只知道自己要他專心習武的“教誨”他可從來沒有“遵照”過。
“師父說過,道乃由自然萬物中體會而出,師父您英明神武,自然已經體會出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做到了摘葉飛花都可傷人的境界。弟子雖然不才,卻也渴望如師父一般,從這山川溪流中體會出一番道理來。”
胡說八道,偏偏馬屁又拍得恰到好處,讓他的氣發不出來。“那你說說,你體會到什麼道理來了?”
“很可惜,什麼狗屁道理也沒體會出來,不過倒是想出了幾式劍法。”
“喔?”寒潼要是胡扯些似是而非的歪理,葛上人反而覺得正常,然後罰他扎馬兩個時辰才准他吃飯;但他說悟出了劍法,這真的讓他吃驚。
寒潼取出了家傳寶劍“霜虹劍”,寶劍離鞘,劍身泛着淡青色的光芒,讓他想起了那絕美少女的衣服。他記性強、悟性高,當下將方才那少女演練過的劍法使出了幾招,居然也有模有樣。
“咦?!”葛上人愈看愈驚奇,這幾式精妙劍招已可稱得上天下一絕了,這時候他反而皺眉苦思起來。待寒潼舞畢,他才沉聲問:“潼兒如何悟出這幾招劍式的?”
寒潼眼珠子一轉,恭恭敬敬地稟道:“徒兒不敢欺瞞師父,其實這劍法是徒兒恰巧瞧見的。”
葛上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慧黠的徒弟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說真話。“你聰明過人,當初為師答應你爹娘收你為徒,除了多年交情外,也是看中你是個學武奇才,足以繼承為師的衣缽,怎奈你天性好玩,至今三年有餘還是無法專心練武。”
寒潼暗地裏吐吐舌,不敢答話,因為他就是找不出逼迫自己努力習武的理由,出去跟人打架總是三招兩式就贏了,他又不爭什麼武林盟主,學那麼多武功做什麼?
“你是在何處看到何人使這劍法的?”葛上人多少也摸到這徒弟腦袋裏的東西了,故意在他面前將劍法練給他看,必有所圖。
“五裡外的樹林內,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在那兒練劍。”
“小姑娘?!嗯,我聽說真辟派主收了個入室女弟子,資質甚高,十三歲的女娃兒就練這樣高深的劍法,未來宿北派的重任怕要落在這小姑娘身上了。”
“宿北派?!我從未聽聞江湖上有這樣的門派啊!”
“你當然不曾聽過,自從二十年前輸給了當今勢力最大的邪派‘龍虎堂’之後,真辟派主就帶着餘眾四處躲藏,行蹤成謎,並將‘興武門’改名‘宿北派’,就是要門人時時不忘敗北之恥。今日見到這樣的劍法,看來不出幾年,江湖又將開始熱鬧起來了。”葛上人捻須大笑,意味深長地睨了眼呆愣出神的徒兒,“潼兒可想日後在這宿北派與龍虎門之爭的大事上插上一腳?”
寒潼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淡淡道:“徒兒本就天資聰穎,是個天生的學武奇才,日後江湖之中要沒聽過我寒潼大名的,恐怕也稱不上是個武林人士了,我怕要不插上這一腳還很難呢!”
葛上人看着寒潼使出獨派輕功飛身而出,瞬間沒了身影,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雖然他不知道寒潼到底受到了什麼刺激,但顯而易見他是突然在意起這些事了。為什麼在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意就是人的弱點,知道了他這個罩門,還怕他以後不乖乖練功習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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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濯足,冰涼的激流滑過晶瑩圓潤的小巧纖足,清風拂過吹起衣袂飄飄、鬢髮飛揚,一個麗影娉婷地靜坐在溪旁大石上,卻彷彿飄在雲端,美麗的臉龐染着仙境的夢幻色彩,不沾染一絲凡塵俗氣。
那柔美的櫻桃小口卻輕輕地逸出了嘆息,低垂着靈秀雙目,天上的仙子竟也有了煩憂?
“水光雲影、鳥語花香,如此美景在前,妹子何故嘆息?”
一轉頭,黑白分明、晶瑩深邃的瞳眸對上了那精靈淘氣、瀟洒不羈的朗眉星目。孟清宓板起了俏臉,眼中卻隱隱帶着笑意,為什麼一向清心寡欲的她自與他有了一面之緣后就忘不了他?為什麼他那番不倫不類的言語總讓她反覆溫習、輕嘆淺笑?
“寒公子又為何在此?”她淡淡地詢問。
他銳利的眼眸閃過一絲詭狡,彷彿能洞悉一切,縱身一躍坐到了她身邊。“這話該是我問你才是,這裏總不是貴派的禁地了吧?”“此處雖非本派禁地,卻不代表我不能在此出現。”淡雅地看了他一眼,“寒公子做事似乎從不問他人的意思,是嗎?”
寒潼知道她是指他沒問過姑娘家的意思就自行挨在她身旁坐下,實在有違禮教,然而聽到這樣的質問,他反而哈哈大笑:“妹子此言差矣!第一,妹子的武功遠高於我,若你不想他人近身,只怕也沒有人能碰到你的衣角。第二,妹子不致力於習武練劍,反而坐在江邊沉思嘆息,只怕正是在想我這個英俊挺拔、卓然超群、與眾不同的少年英雄吧?”他左一句妹子、右一句妹子,愈叫愈順口。
孟清宓被他的話給逗笑了,粉頰微紅,白了他一眼。她的年紀雖小,但寒潼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那簡單的一眼竟讓他覺得風情萬種,然而這清冷淡然的小姑娘是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風情萬種的女人的。
天底下的女子要是被男人給說出了心事,少不得要嬌嗔薄怒,但這美麗的少女卻絲毫沒有反駁,反而笑了……這時刻有種奇特的感覺在心底醞釀,那絕美容顏的震撼或許有消退的一天,但她與眾不同的心性卻很難不吸引他,如果有一天他要娶妻,一定找不到比她更令他心動的女子了。
被他獃獃凝視的眼神給燒熱了臉頰,孟清宓嗔道:“你看什麼?!”
寒潼突然感到尷尬,嬉皮笑臉的表相被自己卸下,驚醒時反而覺得有些狼狽,只好用不正經的輕薄話掩飾:“這全都得怪妹子你,誰讓你生得這般美麗,教男人一看就捨不得移開眼?”
孟清宓微慍地抿抿唇,泡在水中的纖足一揚,帶起了成串的水珠,精準地潑向他俊朗的臉龐。寒潼怪叫一聲,揚起衣袖要阻擋早已來不及。
“你幹嗎?!”他吐着噴進嘴裏的水,抓起衣袖猛擦,雖說美人的洗腳水不是人人都可以喝得到,但他可不是會覺得榮幸的那一個。
“從沒人敢在我孟清宓面前出言輕薄,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胡亂說話!”
寒潼的眼睛亮了起來,“孟清宓,人長得美,連名字也好聽。為了這三個字,多喝幾口洗腳水也值得。”他高興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了。這幾日想起她不願吐露芳名總覺得耿耿於懷,這小姑娘不簡單,連要告訴他芳名都要拐個彎,嗯,配得上他。
她瞧他如此興奮,也不由得菱唇微彎地笑了,但隨即斂去了笑容,不染塵埃的胸懷梗着淡淡的遺憾。
“清宓妹子,你有心事嗎?”見她淡淡地搖搖頭,寒潼逗着她:“清宓妹子,你別擔心,潼哥哥以後一定娶你。”
“娶我?!”晚霞的顏色染上了她雪白的粉頸,連耳根子也發熱滾燙,心跳奇異地加了速,就算舞劍數個時辰也不曾令她有此違反修為的反應。
“是啊,我必定保留一個老婆的位置給你。”他就愛看她臉紅,更愛看她卸去淡然的神態。
孟清宓怒擰秀眉,本能反應地揚起素手就朝他賊兮兮的笑臉揮去,沒用上武功內力的她就像平凡少女般柔弱,揚起的手被他緊緊握住,居然掙不脫。
“誰說我要嫁你了?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她生平第一次這樣說話,連最親愛的師父也不曾令她撒嬌,見到他臉上得意的笑容,更令她羞得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這厚顏無恥的傢伙!居然年紀輕輕就想着三妻四妾了,怎不教人氣炸心肺?!但以他這樣四處輕薄女子的個性,以後恐怕連皇帝的三宮六院都要黯然失色。
寒潼雖是生性頑劣,管不住自己的嘴,但卻是未曾接觸過女子。手握她的柔荑,只覺軟綿綿的柔若無骨,心神不由得一盪,身子熱烘烘的血液奔竄,手指細細按揉着她雪白的手背、她的指,乃至皓腕,忍不住拿她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頰,舒服銷魂的感覺直鑽進心底,幾乎令他呻吟。
孟清宓屏住了呼吸,手觸着他柔軟的臉頰,交纏的目光令她忘了一切,他專註的俊臉緩緩地移向她,輕輕觸上她比手還柔軟甜美的唇。
她一定是生病了,否則怎麼會一點力氣都沒有?全身發熱心臟狂跳、頭暈目眩,當他更深地吮吻她的唇時,她肺中的空氣立即被掏盡,她快沒有氣息了……也不知打哪兒來的氣力,孟清宓伸手推開了他。
寒潼也是一時無法回到現實,他雖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謙謙君子,卻也懂得剋制自己想擁她入懷的衝動,他對自己居然吻了她的舉動也感到不可思議。但當兩人還在喘息的當兒,卻見孟清宓倏地站起身,宛如欲乘風飛去的仙子,寒潼本能地橫身擋住了她的去路。
“想娶你是真的,其餘是說笑的,清宓妹子你別生氣。”見她臉露慍色,寒潼不由得暗暗責怪自己。
孟清宓輕垂螓首,嘆了口氣:“其實今天到這兒來,只是想再見你一面,別無他意,日後你也不必記得我。”只怕他見到其他姑娘也會很快忘了她吧!
寒潼一驚:“這是什麼意思?你要離開了嗎?”
“是的,當日我放走了你,便已料想到今日了。我們行蹤隱密,是絕不容外人知道我們的去向的。”她輕冷淡然的語調似染着薄薄的遺憾。
“但我不會告訴別人啊,你相信我吧!”寒潼激動起來。
孟清宓笑了,比他家鄉百花盛開的景象要美上數分,那柔嫩的唇上曾印着他的氣息,想到這兒他有說不出的激動,但覺豪氣頓生、勇氣百倍。
“就算沒有你,我們不久也要離開的,打從我懂事開始就一直是這樣過生活了。”
她晶亮深邃的黑瞳寫着堅定,寒潼不得不面對現實,前所未有的感傷屯積胸口,連當年拜師離家都沒讓他這般難受。突然,他解下身上所佩的“霜虹劍”遞給了她:“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只有這把家傳的‘霜虹劍’,證明方才我所說的一切是認真的。”
孟清宓接過了劍,緩緩抽出了泛着淡青色的劍身,映着她雪白的臉,即使是生性淡泊的她也不能不對這天下十大名劍之一的“霜虹劍”動心,她幾乎是着迷地欣賞這精緻鋒利的寶劍。
一股神奇的力量震顫地傳進她的手,直導進她的心,意之所至,她輕盈地縱身而起,飛向水面,劍尖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彎弧,水光映照下寒潼彷彿看到了一道七彩的霓虹,她光裸的玉足在江面上輕點,腰肢輕擺地落回大石上,姿態飄逸美至巔峰。
那七道光彩彷彿隨着她的劍回來,而她卻還劍入鞘了。
“多謝你讓我一窺這‘霜虹寶劍’的神采,但它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孟清宓將手中寶劍又送回他面前。
“我說要送你就要送你,你若不收,就是嫌棄。”
“當然不是了,但這是你的傳家寶,我又怎麼能收呢!”更何況無功不受祿。
寒潼板起了臉,一輩子難得這麼認真:“你不收,我就將它投入這江河之中,留與有緣人去撿拾。”
“你……”孟清宓這輩子當真沒見過這樣的人,委實教她不知如何是好,“你為何定要我收下呢?”
寒潼揚眉笑了:“定情物啊!清宓妹子,別忘了我說過將來定要娶你做妻子的。”他生性風流不羈,別人眼中的寶貝有時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文,雖說“霜虹劍”並非如此,但只要能博得美人一粲,他絲毫也不會覺得可惜。
然而孟清宓不但沒有笑,反而像是很難受,這時候連寒潼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生離死別,那股讓人無力的哀愁居然是這樣趕不走的惡客。
“但也許我們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這樣你也不覺得可惜嗎?”胸口泛起的酸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不懂今日怎麼會一再出現這種有違修為的反應?是否她的病因是起源於眼前這個滿口胡言亂語、輕薄無禮的俊朗少年?
“不!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他說得信心滿滿,彷彿他就是主宰未來的神祗。但……就算見到了又怎樣?陌生又強忍的心酸就要滿溢,她一向澄明如鏡的腦海體悟到,再不離開,愈來愈深的不舍將會使她十幾年的修為破壞殆盡,她所仰賴的清靜無欲將永遠隨着他遺留在這個溪畔。
她不懂這個少年究竟是哪一點讓她眷戀?但這絕不能成為她未來人生的主題。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她運起絕頂輕功光一般地縱身而去,留下失落的寒潼怔怔地佇立溪畔。風,還是那麼清涼地吹拂着大地,卻多了一絲說不出的蕭索。
寒潼佇立良久,拾起被遺落在大石上的素雅繡花鞋,放人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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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群山環抱,雲深不知處,三年前靜悄悄地多了個簡單的莊園,大廳聖殿中坐了一個形容枯槁、莊嚴肅穆的老者,半個時辰前交代完後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三十幾個年輕弟子跪滿了有限的空間,靜謐的氣氛含着憂傷和浮躁,最前頭隱隱可見一個飄然美麗的身影,默默地支撐起三十幾顆傍徨的心。
“師妹雖然武功超卓,但畢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而且是咱們宿北派惟一的女弟子,師父將掌門之位傳給師妹,各位師兄弟能服嗎?”大師兄韓雄大聲說道。
一直以來師兄弟們皆揣測着師父真辟派主究竟會傳位給深得人心的大師兄,還是武功最高、美似天仙的小師妹?隨着真辟派主大限將至,大家心裏也愈來愈明白小師妹終將獲得師父青睞,接掌掌門之位,承擔重返武林、洗雪恥辱的重責大任。
但—直苦心經營的韓雄又怎麼能夠信服?!論德望,有誰比他高?論才能,有誰比他合適?
“大師兄,這是師父的臨終遺言,每個人都必須遵從,他日輔佐小師妹殺敗龍虎堂、重奪武林第一大派威名。”派中最精明幹練、足智多謀的二師兄房紀臨沉穩地勸道,韓雄的心情他能了解,但以他之見,掌門之位還是非小師妹莫屬。
“讓宿北派揚名立威不光是靠武功高強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要結合人心、帶領同門,師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幾個平日與他交好的師弟都點了點頭,其餘的心中也都有些動搖,韓雄不覺頭仰得更高了。
“若要論大智大慧,小師妹的天資勝過我們所有師兄弟,所差者只是她年紀小,又是女子,但師父的慧眼難道師弟們不信服嗎?師父雖已西歸,他的話各位還聽不聽?”房紀臨加重了語氣,宿北派本就人丁稀少,再也禁不起分化了。
韓雄眯了眯眼睛,這個房紀臨居然敢從中作梗、破壞他的好事,虧他們平常親如兄弟,他真是錯看了他!“二師弟為何如此偏袒師妹?莫非你與師妹……”他明顯的意有所指令好脾氣的房紀臨頓時氣白了臉。
“師兄,我敬你是大師兄,但不表示你可以胡言亂語、污衊同門!我誓死遵從師父遺言、效忠新任掌門,何錯之有?”小師妹冰清玉潔豈容污染?!他敬愛她、欽佩她,絕無一絲褻瀆之念。
但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辭還是無法抑止眾人的議論紛紛。韓雄眼見情勢變化對他愈來愈有利,立刻趁勝追擊,冷笑一聲:“師父一向偏愛小師妹,連宿北派的絕頂武功也只傳師妹一人,‘霜虹寶劍’亦然,二師弟會被迷惑也屬正常。”
嗡嗡然的議論之聲更加刺耳。房紀臨知道自己此刻若再多加辯解,只有愈描愈黑,心下焦急,忍不住看了眼默不作聲、似已入定的小師妹孟清宓,不知怎地,心情竟漸漸感覺平靜了,耳畔嘈雜的說話聲似乎慢慢飄遠,入不了他的耳、更撼不動他的心。
韓雄見房紀臨不說話,立刻知道機不可失,起身大聲喊道:“各位師弟,你們心中此刻必定知道誰才適合當掌門,誰才能匡複宿北派,是不是?”
一個嬌柔淡然的語音時間拿捏得極端巧妙地穿過了各種聲響,接續他的話:“誰?大師兄你嗎?”想答是的人像是突然被掐住脖子,張大了口逸不出一絲聲音。
淡淡的一句問話竟讓掌握着群眾情緒的韓雄紅了臉,眾人的思慮竟隨着這句問話興起了大師兄在自我膨脹的感覺,他們面面相覷,眼中都在問:大師兄能嗎?心裏卻都閃爍着:他不能!這個答案。
孟清宓飄然起身,素雅的輕衫絲毫無損那絕美的容顏,平靜無波的神情給人無比聖潔之感。她的心如明鏡,映着每個人的每一根細微心思,帶着新任掌門的自覺,緩緩凝視每個師兄弟的眼睛,一時之間堂內鴉雀無聲。
“派內共有四件寶物,分別給了韓師兄、房師兄、何師兄,以及吳師兄,這些師父從未隱瞞過各位師兄,何以獨獨要將贈與我的‘霜虹寶劍’隱瞞?各位師兄多年清修、大智大慧,當知師妹我得此寶劍純屬機緣巧合,師父一生磊落,今日歸西亦不得身受半點委屈。”
見眾人點頭稱是,韓雄心中一凜,孟清宓幾句話居然就將情勢逆轉,他腦子雖千迴百轉,竟無一條計策可行。
孟清宓又說道:“紫氳神功與宿北劍法是宿北派的成名內外武功,各位師兄修習多年各有所得,進境不同理屬自然,師父為求洗雪我派之恥,怎敢藏私?!”
“說得好聽,師父近日所創‘霓影劍法’豈非只傳予你嗎?”韓雄終於抓到機會反擊,要他屈居在這小姑娘手下,他怎甘心?!
派中前輩只剩兩個師叔,都已不管事,閉關一年至今不知何時將出,他不靠自己爭取能靠誰?今日當了宿北派掌門,他日就要逐鹿武林盟主之位了,這是他多年前就定下的目標,不容任何人破壞。
“‘霓影劍法’乃我所創,紫氳神功共分五層,只需練到第四層,我便教授‘霓影劍法’,否則學亦無所成。”她雖語出平常,但眾人聞言都不禁動容,派內總共只有得到師父贈與寶劍的四個師兄練到第三層,達到這個境界的已可成為江湖中一流高手,他們知道小師妹武功高於眾人,但她究竟練到第幾層卻無人知曉,更想不到她居然能夠自創劍招,這……簡直不可思議!
這時候就算韓雄想強自鎮定,也不禁心臟狂跳,他以為自己的武功起碼可以與她平分秋色,若非師父授與她“霓影劍法”,他定不可能輸她;沒想到……
“你……你自創?!”有人忍不住駭然地問道。
“是真是假,兩位師叔三個月後出關便可查明。”眼見眾師兄的神色都已對她信服,她美眸低垂,手握霜虹劍,清靜澄明的心湖閃過一個淡淡的人影,但看着這些相處多年的師兄、未來江湖上的精英,她淡然輕柔的語調透出了堅定:“各位師兄,師父將掌門重任交付予我,師妹心中雖然惶恐,但不敢有逆師意,若有人心中不服,我以掌門身份准許他選擇脫離宿北派,從此師門恩仇皆可放。”
房紀臨臉露微笑,看韓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中不由得更感好笑。他站起身,直挺挺地跪下,恭謹叩拜道:“掌門在上,請受我等磕頭效忠,追隨掌門重返武林!”
其餘的人見狀,立刻跟着磕頭參拜新任掌門,齊聲大喊道:“跟隨掌門重返武林!”
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韓雄也只有咬着牙,心不甘情不願地跪下,跟着磕頭。
孟清宓清麗絕塵的臉龐上沒有一絲歡欣雀躍,仍是一貫的平靜淡然。千斤重擔無形地壓在那纖柔瘦弱的肩上,誰能相信這個柔柔弱弱的十八歲少女將帶領宿北派攪動武林各方勢力?一場旋風已經在這深山林中悄悄醞釀……